注定漂泊
注定漂泊
正挤在一个叫六店子的菜市场买菜,手上叮铃哐啷地拎着好几个塑料袋,肉鱼蛋外加莴笋、土豆、洋葱,很沉,一手还撑着雨伞。这时手机突然就响了起来。要在过去,手机响了我不会马上就接,因为,你有事找我,你就会有足够的耐心。可现在不同,手机一响我就有些神经质,我是怕千里之外的那个家,或者说那套房子,在没人居住的情况下会不会出现问题。譬如漏水漏气,譬如物业催费,譬如梁上君子光顾……虽然,出门前我关闭了水电气,家里除了彩电冰箱电脑,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当然,更没有成捆的现钞放在席梦思底下。
摩肩接踵中我急急地掏出手机,原来是相斌老弟,他在电话里说,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找个时间聚聚吧?我说,怕是难以为聚了,我羁旅在千里之外的山城回不来呢!那边,顿时缄默无语。
相斌,我的高中同学。我笑他是老牌的单身留守兼漂泊一族,现正赖在单位等候一纸退休批文,而妻子已几年前先他去了省城充当“奶婆”。说起妻子他总是眉飞色舞:背个口袋挤公交,口袋里吊着孙子,包里背着奶瓶、尿不湿。每天的直线距离——股市。孙子是在股市的K线起伏中长大,遂取名小K。妻子那点养老金自然满足不了孙子的奶粉开销,她想从股市里弄点小费。投进去的明明是一件羽绒大衣,现在只剩下三片比基尼。股市在天天缩水,妻子和孙子的体重却在不断飘红。她有一个很随意很好处的儿媳,只要把孩子喂大,你怎么着都行。如果换了别人,别说天天去烟雾缭绕的股市,就是离开小区大门,也要打开马表计时。
此次走进这座城市,已经月余。经常整整一天,在家除了电视,从早到晚,听不见一人说话。有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只说过一句话:“怎么回事?”因为,妻子这些天都陪儿媳守在妇幼保健院待产,而我,一老爷们,在病房出入,很不方便。我就在家上网,网路突然断了。我就说了一句话。
每天出门坐电梯,上上下下,我不与任何人说话。我不认识也不愿意认识邻居,邻居自然也不认识我。我说的话,对方听不懂,而他们说的话,我也云山雾罩。有时为了买菜,为了弄懂一句话,非常费力,对方不得不蹩着半通不通的普通话,用不屑的眼光与我讨价还价。
与别人比,我很欣慰。我欣慰的是儿子提前为我们准备了一把伞,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空间——他将自己只住了两年多的平顶山上一套婚房留下,连厨房里的锅碗瓢勺一样未动,结婚用的被子枕头都没带走。我们笑他与儿媳是“净身出户”。我认识“漂族”中的许多人,他们就没有我幸运。邻居的儿子漂在上海多年,昂贵的房价让儿子拥挤在不到一间50平米的出租公寓内,连打个地铺的地方也没有。每次去看孙子,邻居夫妇只能住附近的小旅馆,很廉价的那种,三五日就匆匆打道回府。一月俩月之后,再去。为了见孙子一面,他们不得不如此来回折腾。望楼兴叹的房价,给许多父母带来的,除了烦恼,辛酸,懊悔,还有难以言说的自卑。
可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不习惯。不习惯这里的气候,不习惯这里的饮食,不习惯这里环境,连鸟的叫声都有所不同,尤其是住了大半年,居然不见一个熟人。成天不和熟人交往,那是怎样的滋味?
我不禁想起母亲。当年,为了尽一份孝心,我把老人从老家接到我所在的城市,目的只有一个:让她享点清福。现在想来,我完全忽略了母亲,虐待了母亲。母亲不识字,母亲听不懂方言,母亲不善与人交际。甚至,每天连门也不敢出,生怕把自己走丢了。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不懂得方言的母亲又如何与人交谈?我错误地认为,天天让母亲在家看看电视喝喝茶就是幸福,就是享受。可我却忽视了母亲在一个地方多年习惯了的生活。我家住在老街的中街,故乡的老屋早年是个店铺。前店是杂货铺和茶馆,张家大娘、汪家五婶喜欢端着饭碗拿着鞋底有事没事的就来我家串门,她们一起唠嗑,一起说笑,一边做针线,一天时间,在愉快的笑声中很快过完。
母亲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响起:她说,每天呆在家里就像坐牢一样!我当时看着母亲,一脸的困惑与茫然。
我现在终于读懂了母亲。可是,我在读懂的同时又重蹈了母亲的覆辙。尽管有着种种客观的不同,可寂寞与无奈都是一样。无数个夜晚我无法入睡,我反复咀嚼着宿命一词。什么叫宿命,宿命就是为了孩子,为了亲人,为了自己的独生子女,我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永远地漂泊,再也回不去我的故土家园,再也难以见到我那些朝思暮想的亲友、邻居和同事。几十年培育的亲情友情,就是这样的在时光中慢慢的淡漠,消磨,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殆尽。
唯有沉重的拉杆箱能够见证漂泊者的艰辛。不能说现在的产品质量太差,只能怪它所承受的负担太重。因为,每一位家长都不可能空着双手去看孩子,总是要带点什么家乡的味道才能了却自己的心愿。那次在武汉汉口站乘坐绿皮车,临近春节,人流如潮,在那个陡峭漫长的下坡,拉杆箱突然挣脱了我的手,随着涌动的人流骨碌碌地乱滚,我分明看见一只只孔武有力的大脚从我的拉杆箱上踏过,我分明听见拉杆箱在杂沓的步履中呻吟。当我拿到拉杆箱时,拉杆已经折断,箱体已经踩瘪,我顾不上许多,扛起它一头钻进波涛汹涌的人流。那一晚,挤在厕所边和农民工一起整整站了一夜。
而每次回到家里,则又是另一番景象。沙发、桌椅、床、柜、地板落满漫天灰尘,拖把飞舞,吸尘器轰鸣,次次累得晕头转向。电视欠费停机,冰箱不能制冷,电脑不能开机,灶具锈蚀的打不着火,热水器宣告罢工。水阀一开,马桶后的软管溅出的水柱直冲天花板。
可是,我们却不能不在远隔几千里的一座城市与另一座城市之间往返奔波。我们这代人,注定是一只漂流瓶,在时空的隧道里漂来漂去。正是读书好年华时,裹袭着上山下乡的大潮漂到了农村。后来,招工、上学、结婚、生子,才过上几年安稳日子,又开始新的漂泊。
记得刚刚买房时,一边攥紧羞涩的钱袋,一边不惜采购优质材料,竭尽全力把新房装潢得漂亮一点,再漂亮一点。可是,亲手装潢的新房很快就变成了空巢。夜晚在小区里走走,一扇一扇的窗户,窗帘拉得紧紧的,里面一团漆黑。不用说,那也是空巢!一家一家,如同候鸟,从一座城市飞向另一座城市,从一个国家飞向另一个国家。寒来暑往,春去冬来。有的飞了N个来回,飞不动了,就把亲手装修的房子卖了,卖得很匆忙,很廉价,很无奈。每每遇到同事或同乡,执手相看,一副惋惜与恋恋不舍:“唉,当初,怎么也想不到会卖掉它!”
是啊,做梦也没有想到,白发苍苍的我们,如今也成了青年人拥有专利的“漂族”,成了老年队伍的一道风景。只是,我们漂泊的半径和距离,比起年轻人来,似乎更广,更远,足迹遍布五湖四海。
孩子在哪里,我们就漂向哪里。
还是快乐的上班族的时候,同事振振有词:什么地方也不去,儿孙自有儿孙福!退休手续还没办完,电话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女儿要生孩子!同事匆匆买了两张站票,就携妻一起心急火燎地走了。再见面时,同事满面春风地推着童车,那,已是一年之后。
能买到站票的,也是一种幸福。王女士儿子定居澳洲,她的探亲签证一次只管仨月。仨月后必须立即离境,儿子只能花大把的钞票去雇请当地保姆。而归国后的王女士,思孙心切,夜不能寐,每日越洋电话不断,视频不断。冒着酷暑,一次次乘火车大巴去上海办理签证,一次次空手而归。澳方说她有移民倾向,拒签!王女士哭笑不得,就像祥林嫂一样,随便在路上拉个人就能絮叨半天:“天知地知,我怎么可能有移民倾向呢?”
那种心境,谁又能理解?
就在我敲击这篇小文时,儿媳正在产房待产。这已是她第三次住进产房。5年前首次怀孕,因为还在口服避孕药,孩子当然不能要,唐氏筛查后,流了。第二次怀孕,又不幸患了急性肾盂肾炎,大量的抗生素,导致孩子存活了四个多月不得不狠心引产。这些年内地城市出现一个奇怪现象,白领怀孕困难!为求观音送子,儿媳烧香拜佛,差点没吃素诵经。她远去长沙上海,后又辗转北京,最终一筹莫展。最后老泰山出面,疏通层层关系,找到北京一位据说包治不孕不育的名牌老中医。儿媳对那位老中医心诚得不亚于朝拜观音大士,每月两次打飞的去京城,第二日一早排队挂号,请老专家把脉问诊。从此家里大包小包的中药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别人下班闻到的是家中佳肴飘香,而儿媳下班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中药。她说,写字楼里的MM嫌她浑身散发着一股中药味,都躲得远远的,兰蔻、香奈儿也奈何不了。后来,一见到中药,胃里就翻江倒海。可是为了孩子,为了祖国的未来,她不得不咬紧牙关,让涟涟泪水和苦涩的黄汤一起整罐整罐地灌进胃肠。京城出知名专家,也出卖绿豆的张悟本,反正,儿媳在飞的上飞了几年,肚子没有丝毫变化。一气之下,她把家里整堆整堆的中药统统甩进了垃圾箱。一年之后,居然怀上了。此时,已是人到中年。
这几年,作为副主任医师的妻退休后仍继续返聘,可为了下一代,她不得不一次次告假,直至割爱终止合同。有时,我们也想寻觅一个港湾靠岸,可是,命运告知我们,漂泊才是自己的主旋律,心甘情愿,别无选择!本来就很薄的一张养老金卡,就这样在来来往往的漂泊中越漂越薄,头发越漂越白,老腰也越漂越驼。
只有在游乐场,在幼儿园与小学门前,你才知道有多少操外地口音的人潜伏在看不见熟人,听不懂方言的陌生城市,烧饭、买菜、带(接送)孩子,做倒贴钞票的保姆。有人说,不漂行不?不漂?那是站着说话的人!金牌月嫂开口要价15000大洋,普通保姆的薪酬月薪也至少五千六千,还有价格不断上扬的进口奶粉、纸尿裤,婴幼儿用品,外加无休无止地体检、进口疫苗与智能培训、零岁智力开发班。随便什么人,什么机构,只要与婴幼儿有一点瓜葛,都在温柔的见缝插针,都在死死地盯着你的口袋,笑眯眯地向你下手。我在病房时,就看到金牌月嫂、催乳师、理发兼做胎毛系列产品师、摄影师、智能早教开发师川流不息,客客气气地嘘寒问暖。当然,令年轻的父母十分茫然的是,有些保姆不好好带孩子,却偷奸耍滑,阳奉阴违,甚至爱好虐婴,爱好“往牛奶里兑安眠药”,爱好拐卖婴儿,总是让人放心不下。这时候,骨肉亲情的老爸老妈便是难得的最佳人选。
一位美女在QQ里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回复:含饴弄孙,天伦之乐!趁自己还能“做马牛”时,还是亲自做一回“马牛”吧,免得,某一天自己真的不能动弹,想做也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