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走出来的女老板
大山里走出来的女老板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提着菜篮上街买菜,这是我每日最烦又无法逃脱的必修课。
鲜黄瓜,嫩豆角,绿茵茵的韭菜,红艳艳的西红柿,我买好了菜,拎着篮子往回走。忽听背后有人叫:“刘医生,刘医生。”声音很陌生,回过头四下一扫,没有熟面孔,正欲转身,一位卖鸡蛋的中年妇女站起身向我起来,边走边说:“刘医生,你不认识我了?”
我朝她仔细一打量,鹅蛋脸,弯弯的娥眉,细眯眯的杏仁眼,紧抿的嘴角,齐耳根的短发,白白净净的,单条条的个儿,上身一件红底碎花衬衣,下身的确凉裤子,裤腿挽至膝盖上,我迅速在脑海的记忆库又一次查阅了所有记得的熟面孔,最终一无所获,我有点茫然地望着她摇摇头,问“你是叫我吗?对不起,我真记不得你是谁了。”
她笑了,好看的杏仁眼眯缝着,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说:“你还记得二十年前有一个生了孩子的产妇,孩子下地几个小时了,没吃没喝连一张皮纸都没有的水秀吗?就是我啊!”我瞪大眼睛,像是看见外星人,我怎么也不能把那个虚弱、柔弱、懦弱的乡村少妇与眼前这位泼辣能干的中年妇女联糸在一起,水秀,我怎么会忘记呢?她的名字和那个风雪之夜已像铬铁一样永远刻在了我的心底。
那是七四年隆冬的一个深夜,严寒冻得月亮脸儿惨白,星星眼睛僵直,北风正刮得紧,与田野树林汇成“呜呜”一片怪呜咆哮。
睡意正酣,忽听有人重重敲门,说是他老婆生孩子难产。我听了此话,一骨碌爬起来,揉揉沉重酸困的双眼,背了出诊箱,匆匆跟着这个男人而去。
跋山涉水半个多小时,总算到了他家。穿过堂屋,旁边一个门,进去就是产妇的卧室,一看屋内,我吓了一跳!这间房有十五平面米大小,在墙角放置了一张双人床,还有几口箱子,几件家用家具,屋内显得很空。胎儿已经娩出,正哇哇大哭。挨床的半间屋地面上,鲜血一一滩的,一片剌目惊心的殷红,有的地方已垫上了一堆堆的柴灰。
我三步并做两步直奔产妇,只见产妇面色苍白,神情麻木,血压下降,气息奄奄,我三两下断了脐,处理好婴儿。就十万火急地救大人,条件差,就因陋就简,先给她肌注催产素,促进宫缩和胎盘的娩出,又忙着打针输液,最后给她做 “胎盘剥离手术”,我吩咐家属找一块布铺垫在她臀部下面,可她家里不仅找不出一块破布,一条小垫子、半块床单,连一卷卫生纸、一张皮纸都没有,裤子只有一条,一年四季都是它,床上只铺了一张凉席,已磨得油亮,且黄中带黑,还有几个娃娃鱼嘴似的破洞。产妇叫水秀,她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告诉我:“我第一胎生了个女孩子,他们一家人都嫌我没本事。这次怀了孕,他们请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还是女孩儿,更加讨厌我,嫌弃我,不管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今天下午我还在地里干活,晚上发作了,生下来是个男孩儿,他们怕自己接生孩子得‘四六风’,才去请医生。他们只顾高兴,只顾孩子,根本不管我,孩子下地三个多小时了,我还未吃一口饭,未喝一口汤,也没人来问我一句,也没备下一张纸,一块布,一团棉花,甚至于连一口开水也没得喝。”产妇说这话很平淡,神情也很漠然,好像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我深深地震惊了,震惊于世俗和男人对女人的刻薄、野蛮、残忍,震惊于愚昧、贫困下的女性同胞凄惨悲凉的生存状态,长期痛苦生活的磨难,使这些贫苦的人们具有一种能忍受任何不幸的忍耐力和特别顽强的生命力。
我一直难忘那个寒夜,一直惦念着那位可怜的乡村少妇,没想到,二十年过去,竟在县城集市上看见了她,我又惊又喜。水秀麻利地挎起竹篮,对挑选着鸡蛋的顾客说:“不卖了,不卖了,我要和我的救命恩人说话哩。”
我俩边走边说话。水秀告诉我,自从她生下第二胎的男孩儿后,在家里的地位虽说有了提高,挨打挨骂少了,可家里太穷,日子还是高梁秆搭桥——难过,到了二三月春荒时,遍山都是挖野菜挖厥儿根采摘槐花捋榆钱的女人们。土地分到户后,老百姓高兴极了,白天黑夜在地里死做,庄稼年年丰收,再不愁没饭吃了,还能和城里人一样,吃上白米细面。就是手头紧,缺钱花。几年前,她不顾家里人的坚决反对,跟着娘家的兄弟学着做生意。她借了一百元钱,把山里的土鸡、土鸡蛋、木耳什么的,一样买了点,再坐车到城里来买。第一次做买卖,刨掉一切花销,竟然挣了九块三毛钱,她兴奋极了,晚上激动得睡不着觉,躲在被子里面一遍遍数钞票,偷偷地笑,偷偷地乐。不到半个月,她就还了账,贩卖的东西越来越多。每天,鸡叫三遍就起床,做好一大家人的早饭,她匆匆扒一口饭,喂罢猪鸡狗,就背一个大背篓出了门,在山里挨家挨户去收购,除了土鸡、土鸡蛋、木耳,还有香菇、茶叶、生漆、苎麻、棕,到了快过年时,还要收购腊肉、猪坐墩肉、排骨、猪下水、狗肉、野兔、野猪肉等等,只要是城里人需要买的,她都收,天快黑才回家,还要忙着做晚饭,喂牲畜,剁猪草,常常要忙到深夜,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还剁着猪草,有几次刀还砍在了手上。次日很早很早,又肩背手扛,把收来的物品带到城里的农贸市场卖掉。
有一次,水秀背着一大背蒌收购的货物下山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一个跟头栽下去,货物抛撒的遍山都是,鸡蛋成了一摊泥汤,水秀打着连滚,眼看就要掉入山下的深渊,她急中生智抱住一根树桩,才逃出一命。为做生意,水秀不知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流了多少泪,遇到多少难,她咬紧牙关坚持下来,看到花花绿绿的“大团结”“老人头”,看到家里的光景一天天好起来,水秀心里充满了甜蜜、幸福、温暖,对未来充满希望,越干越有劲。水秀聪明,勤快,心好,嘴甜,价钱公道,货又好,账算得又快又准,时间一长,顾客都很信任她,喜欢她,她的货也卖的特别快。几年下来,水秀竟成了村里第一个脱贫致富的万元户,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公公、婆婆、丈夫不仅不再反对她,不再欺负冷淡她,反倒对她巴巴结结,还跟着她一同做生意。公公和丈夫在山里收货,她和婆婆负责进城里卖货,每天一趟,风雨无阻。有钱了,腰杆子也硬了,修了新瓦房,打了新家具,添了新衣服,做人也硬气了,不再萎萎缩缩、唯唯喏喏。她还一直惦记着我,就像我一直在惦记她一样,水秀说:“那天晚上,要不是你,我非死不可,可你连一口水都没喝,我这心啊,一直揪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怎么也要找着你啊呀!今天总算遇上你了。”
水秀非要把剩下的半篮鸡蛋送给我,我自然坚辞不要,二人推辞着、僵持着,她几乎要落泪了,几乎是乞求着让我收下,最后,我俩都妥协了,我用收购价买下了她那半篮鸡蛋。我说:“当初为你做的事,是我一个医生应尽的职责,算不了什么,看见你过得好了,我是打心眼里高兴。”
从那以后,我时而可在菜市场看见她的身影,怕她客气,我尽量远远地看看她,不打扰她。再后来,我去了几千里外打工,失去了联糸。
春去秋来,草青草黄,自那次相会,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为了难忘的记忆,我回到了自己曾经为之流血流汗付出宝贵青春年华的乡村寻寻觅觅,流连忘返。忽听耳边有人呼唤:“刘医生,刘医生。”回头四顾,一位时髦、华贵的妇人站在我的面前,她,一袭合身笔挺的米黄皮尔卡丹西装,上衣里面结着一条白底带湖蓝竖条的“金利来”领带,足蹬一双锃亮的“奥康”半高跟皮鞋,一头浓密的黑发盘成一个大髻,用一只别致新颖的发卡别在脑后,其上面的钻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亮光,好看的鹅蛋脸红润光洁,她精神焕发,生气勃勃,径直向我奔来。我懵了,惶惑了,心想:哪里来的显贵人物?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朋友或熟人啊?旁边的人指指点点的对我说:“这是镇上的首富水老板,是电视上有影,电台上有声,报纸上有名的大名人了,是我们镇上的门面哩!”水老板紧紧拉住我的手左右摇晃着,说:“又不认识了?我是水秀啊!”
我恍然大悟地回过神来,“哦“了一声,说:“又是十年不见,你变化更大了,我哪里认得出来?”水秀大大方方地说:“早上,市县领导来视察,我特地穿上了这身礼服,平日,我是穿不惯的,办事不方便。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来了,顺便请你到我办的砖厂、养猪厂去看看,也给我提提意见。”我头摇得披浪鼓一样,说:“提意见是不敢,开开眼界倒非常乐意。”
水秀的私家车,是一辆豪华的“奔驰“,她娴熟地开着车,我紧坐在她的身旁,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沿汉江边,离马路约有一丈多高的一个山坡上,有一块方园二十几亩地的平坝子,一溜宽敞的厂房,一边整齐有序地码放着做好待烧的土坏,另一边码着已烧制好的泛着光泽的猩红色的砖,五台制砖机在紧张的工作着,几个工人把挖出的泥土送进输送带,输送带把泥土送进一台漏斗形的机器内,旁边有工人往机器里面掺水,从机器里面出来的就不再是松散的泥巴砣,而是搅拌均匀四面光滑已成形的条状毛坯了,毛坯又被输送到切割机内,被切割成一块块的方形砖坯了,由旁边的工人将砖坯一一卸到架子车上,然后拉到场上晒干码起,整个工序才算完成,两辆汽车正在装已经烧好了的砖。
工人们有条不紊地干得热气腾腾,我又到了相距三里外的养猪场,沿山成梯层修建的一排排猪舍是整齐、宽敞、光线充足的砖瓦房,水泥地面,每间猪舍都有水池、自来水管,我感叹到:“它们比八十年代前的人都住得好啊!改革开放连畜生都过上幸福生活了。”这里,沼气池、拌料池、饲料室、饲料地、办公室、电灯、电话,一应俱全,工人们紧张地忙碌着,还不时插科打荤说两句笑话,这些工人大都是在当地招的农民,也有城里的待业青年或下岗工人。水秀告诉我,十年前她有了一定的资本积累后,就开始承包村里濒临倒闭的砖厂,开始只买了一台制砖机,一看市场潜力大,产品供不奕求,第二年又买了三台制砖机,后来又办了养猪厂,水秀现在的资产已是几百万了,这两个厂每年也有五六十万的纯收入,她们村上有好些妇女也干起了贩运买卖土特产的话,有好些人在她的厂子干活。她说:“现在,我们农民的日子越过越好,越过越有盼头了哩!几乎家家都修了新房,好些人还在城里买了房子。”最近,她还准备把邻近一个乡的造纸厂也兼并在自己名下,我吃了一惊,“你忙得过来吗?你并不懂造纸啊?”她充满信心地点点头,说:“不懂,可以学嘛。再说,我可以聘请专业技术人员啊!”我看着她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庞,惊叹着她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感慨万千地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水秀,你好能干,好不简单哪!真是巾帼英雄啊!”
水秀摇摇头说:“不是我能行,是党的政策好,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我的今天,要不然,我还不是和老一辈的女人们一样受穷受苦受累受气挨打挨骂看别人脸色,一辈子说不起一句硬话,既生不起孩子,更养不起孩子。”
听了水秀的话,我陷入了沉思,是啊!如今,天还是原来那个天,地还是原来那块地,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汉江还是原来那条汉江,人们的生活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祖祖辈辈做梦都不敢想的事现在都成了现实。水秀,这位典型的农村妇女,这位喝汉江水长大的普通乡村妇女,这位从大山里走出的女老板,就是共和国改革开放人民生活空前幸福的最好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