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父爱
冷峻、严肃、不苟言笑、忙忙碌碌......这是我成长中父亲留给我最深的印象。
事实上,岁月告诉我,父亲像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汪洋大海,大海里的每一朵浪花都时时提醒我,行走社会要坚强;父亲像一片广褒无垠的沙漠,沙漠里的每一粒沙都鞭策我,岁月不易;父亲又像一面清晰明亮的镜子,镜子里的父亲告诉我,父爱坚硬如山。
一
父亲是村子里第一个上了大学的读书人。毕业后,父亲被分配到县里工作。父亲去县政府报到的时候,奶奶跟邻居借了一床被子,让父亲捆好背在身上,被子的补丁印着岁月的斑驳,棉絮也早已从其他地方冒出来了。
这一床被子不简单,好歹父亲在县里有了家。
我生下来六个月的时候就随着父亲、母亲一起到了县城。上小学之前,父亲给母亲在单位的食堂找了一份工作。母亲给单位的职工做饭,一个月八十块钱。父亲每月发了工资,用一部分钱去县里的粮站买两袋面粉,一袋有杂质的黑面我们自己吃,另一袋上等小麦磨成的白面,父亲趁休息的时候捎回农村老家让爷爷奶奶吃。母亲懂父亲的心思,用零钱去市场买了毛线,抽空从邻居那里学来织毛衣的手艺,空闲的时候为我和弟弟织了春天、秋天和冬天穿的毛衣。去食堂吃饭的叔叔阿姨们看到我身上穿的毛衣,都夸毛衣的花色好,母亲的手艺好,父亲只是轻松的抿嘴一笑。父亲很少带我,缺少带孩子的经验,但据母亲说,有几次父亲下班回家,看着我从床上即将要跌倒在床下时,奋不顾身的从半空中将我捡了起来。
父亲是一个细致认真的人,我和弟弟小时候的穿着比较简单,但父亲总是嘱咐母亲将我们收拾的干干净净。偶尔父亲看见我拖着脏兮兮的裤腿回家时,他总是埋怨母亲没有打理好我。
我的童年过的很快,记忆里父亲很少单独辅导我的学习,最多的就是父亲上班、下班忙忙碌碌的背影。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单位给职工分了家属院,我们也从之前的大院儿搬到了崭新的、重新安置的家属院。家属院紧挨着一座医院,父亲反复叮咛、告诫我不要去医院里玩儿,那里细菌、病毒多,对健康不好。淘气顽皮的我,总是趁父母不注意的时候和小伙伴儿偷偷的钻过医院后门宽大的缝隙,到傍晚的时候,我总会让母亲找的很辛苦。
上了一年级,我没有改掉离家四处玩耍的坏毛病。我的一举一动,父亲都看在眼里。有天放学回家,我看见父亲坐在挨炕边的凳子上,我急匆匆的跟父亲打了招呼,同时想从父亲眼前悄悄溜走。父亲叫住了我,我回望父亲。父亲示意我取出彩笔给他画画,这盒彩笔是亚运会的时候,父亲去北京开会顺便买给我的。我拿出彩笔,小心翼翼的坐在父亲面前的小凳子上,给父亲演示他前几天教我的绘画。当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笔盒时,眼前的一幕让父亲惊呆了,父亲看着被我用蜡烛烧坏笔头的彩笔,挥起大手朝我的脖颈处给了响亮的一巴掌。眼泪伴着哭声夺眶而出,这是记忆中父亲第一次打我。从此以后,我懂得了珍惜。
二
母亲几乎拥护所有父亲对我和弟弟的要求,这让我偶尔在母亲面前撒娇,但从未闯过那条面前的“红线”。
有一年冬天,在医院工作的阿姨来家里串门。阿姨很喜欢我和弟弟,于是给我和弟弟每人五毛钱。阿姨还没走的时候,弟弟便将钱塞进了存钱罐儿,我也趁母亲陪着阿姨说话的间隙出了门儿。我一口气跑到南门斜对过儿一处卖金鱼的大爷那里,不由分说的用五毛钱换了四条金鱼。大爷拿出一个小袋子,袋子里面倒满水,帮我把金鱼装起来,我提着金鱼一蹦一跳的回家了。回家后母亲看见我手里提的金鱼,不由分说抡起巴掌,吓得我朝后退了几步,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家门。将近晚上的时候,我有了回家的念头,但恐惧感促使我在街上徘徊久久不敢回家。
冬天的晚上,大街上人很少,一阵干冷干冷的风吹过,让我围着县城广场一处水果小贩儿的煤炭炉子烤手取暖。不一会儿,有人在远处叫我的名字,我寻着喊我的方向望去,远远的看着父亲骑着二八自行车找来了。于是,我头也不回的跑了,父亲不一会儿就追上了我,紧紧的抓着我的手,硬生生的将我拖回了家。回家的路上,一股奇妙的力量在罩着我,让我内心的惶恐减少了很多。回家后,我看见母亲跨在床沿上手捂着脸哭,母亲见我回来准备还要批评一顿。父亲见状给母亲递了一个眼色,然后就打发我睡觉去了。
后来的岁月里,父亲除了我调皮捣蛋的时候,再也没有给过我任何训斥。
小学后有一段时间,母亲带着弟弟去看望外公外婆,我被丢在父亲跟前。父亲因为工作太忙,将我寄养到了邻居家里。每天上学的时候,邻居叔叔会对我说,你爸爸昨天回来太晚,今天又早早的走了。说着从我面前的袋子里掏出来一听健力宝,我欢呼雀跃的围绕着父亲带给我的礼物又唱又跳。下午回家后,我分享了学校很多同学围在我身边,用羡慕的眼光注视着我那一听健力宝的故事。
我上小学时贪玩儿,导致学习成绩一度不好。有一次趁着周末,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父亲身旁,父亲摸了摸我素净的脸,问了我关于学习的不少问题,父亲显得有些自责。那段时间,只要有空,父亲便用他们那个年代生硬的学习方法给我补课,我的学习成绩明显好了很多。
三
1994年,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天中午,父亲接到了一个急匆匆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慌张的声音。
奶奶不行了!父亲慌忙叫上朋友的绿皮吉普车,带我匆匆忙忙的跟学校老师请了假家赶赴老家。我们走了一大半快到家时,父亲担心家里用车但车况恐怕不好,随即决定去修理厂对吉普车做了简单的修理。等我们到家时天色渐晚,村口稀稀拉拉的人群涌向奶奶家里,只听见阵阵的哭声从我们回去的方向传来,亲戚们说奶奶就在我们赶来的路上去世了。刹那间,父亲,我眼前这个从来都以高大形象出现的男人,大步流星的伴着一声令人恐惧的哀嚎扑倒在奶奶的床前。父亲跪在奶奶床前干净的红砖地上,用双手攥起的拳头一阵阵的敲打着地面。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根本无法把之前疼我胜过任何一个人的奶奶和如今她默默的离开我联系起来。我也第一次看到,一个瞬间比任何人都痛苦的父亲。父亲往日的严厉和高大荡然无从,父亲第一次像一个孩子一样扑倒在奶奶面前。他仿佛想最后一刻鼓起勇气给自己的母亲撒个娇,但是时间永远不能回到过去了。
自从奶奶去世后,父亲更加忙碌了,父亲回家的时间也比以往稍晚。我听母亲说父亲在为单位奔波,争取沿海对口支援贫困县的项目。
好多个夜晚,我夜起的时候看见父亲伏在写字台上,鼻尖划过白纸发出沙沙的响声。台灯下,父亲的影子又黑又深。
没多久,父亲的单位得到了福建的对口援建。一座办公大楼拔地而起,一时间父亲单位工地上人满为患,工人们干的热火朝天。父亲单位的隔壁是我们学校,有一天学校大扫除,班主任找我说学校的垃圾太多,操场边角还有一堆废弃的沙子,让我去父亲单位的工地上借一辆小推车,帮助我们把垃圾运出去。班主任找我谈的时候,班上很多同学都羡慕的注视着我。等班主任说完话后,我在同学们的欢呼雀跃声中蹦蹦跳跳的一路跑到父亲的单位,我告诉父亲我们需要一辆小推车帮助学校打扫卫生。父亲听完后摸着我的头,冷冷的对我说:“儿子,这是公家的小推车,工地上都是按需供给,现在工人都忙不过来,另外小心推出去弄丢了。”我当时几乎是用袖子捂着眼睛回去的,委屈和难过让我开始越加不理解父亲。
四
往日的光阴在一瘸一拐中走过,父母也在节衣缩食中供养我和弟弟读书。我父亲是一个开明的父亲,但唯独在我们读书上毫不含糊。每次放假后,父亲就督促母亲严格监视我和弟弟写作业、做卷子,和弟弟相比,我是最不爱学习的人,我也是最爱偷懒和捉弄母亲的人。我无数次告诉母亲,我的作业在放假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已经完成了,同时借来同学以往的作业滥竽充数。母亲让弟弟帮助检查我的作业,弟弟往往看到不是我的笔迹而如实禀报。结果可想而知,我被母亲敲打过好多次。父亲趁我和弟弟睡着后悄悄的责怪母亲,父亲埋怨母亲对我们的责罚,多次强调我们还是个孩子,要积极的引导。父亲还交代母亲,要在生活中节俭一点儿,省出来的钱给我和弟弟多买点儿衣服,把我们的生活照顾好。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有段时间表现出了及其厌学的情绪。父亲很着急,但是少了像小学时代一样对我的批评。初二的时候,我下决心准备用点儿功夫来迎接迫在眉睫的中考。有次父亲去学校开家长会,父亲拿起放在我课桌上的作文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父亲读到我写的句子,兴奋的对左右的家长说:“看,这是我儿子写的作文。我儿子写到菜市场嘈杂的环境时,竟然形容为大海波涛拍岸的声音。我儿子会写作文了!”后来据母亲说,父亲回来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对她说:“我了解我儿子,我就知道我儿子不会让我失望。”我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凭借着一点儿小聪明和学期末冲刺时的勤奋,最终在每次升学考试中获得佳绩,顺利的升入接下来的学校。
上大学临走时,母亲在各种借口中拒绝了之前答应好和父亲一起送我的承诺。火车走到一半,父亲告诉我母亲为了节省一张车票,想让我添一件衣服而放弃了这次送我来北京的机会。我心酸的同时,多少对父亲有些埋怨,我埋怨父亲没有带上母亲一起来。
父亲送我来学校报到,趁我外出的间隙为我高价在学校买了洗漱等生活用品,并为我整理好了床铺,同宿舍的同学都惊讶父亲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其实我心里知道,父亲不想让同学看到我的生活条件比较差而心里笑话我。临近中午,我开完班会,回宿舍的路上看见父亲坐在我们宿舍楼前的台阶上。父亲没有刮胡子,一副眼镜旧了很多,眼睛也少了之前熟悉的光芒,我猛的发现父亲憔悴了很多,苍老了很多。我见了父亲,慢腾腾的叫了一声“爸”,我第一次感觉有一种对父子之情的留恋和内心的酸楚。父亲轻轻的应了一声,然后告诉我,学校基本安排妥当了,他下午就买票和一起来的学生家长回去了。我抬头看了看父亲的眼睛不知道说什么,父亲的眼睛里多了一丝留恋。
中午休息的时间短,下午又排上第一节课,我吃完午饭就早早的到了教室。下午临近下课的时候,我宿舍内蒙的同学手机里收到了一条父亲发来的信息。内蒙同学非要坚持他读给我听,我一把抢过了手机,紧紧的攥在手里。父亲发来的信息叮嘱我要好好学习,注意锻炼身体。父亲告诉我,从现在开始我已经是大人了,自己要学会独立,要学会做人,生活和学习中要培养吃苦耐劳的品质。最后,父亲让我别忘了定期给家里打电话。
放下电话,我冲出了教室,朝着操场的方向一路跑过去。豆大的眼泪从我脸上滚下来,打湿了我的衣领。我对着操场的角落,肆无忌惮随着泪水让我和父亲一起的场景深刻的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操场四周的灯光很耀眼,将跑步的同学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五
上大学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每次给家里打电话,电话的那头父亲总是重复着之前熟悉的问候,父亲问我生活费够吗,学习怎么样,北京的饭能吃惯吗,天气越来越冷了,让我多穿几件衣服......
时间过的很快。2007年夏天,我大学上了一半的时候,父亲病倒了,父亲同事电话打到家里的时候我正在午睡,我随着母亲的一阵哭声跳下床草草的穿上鞋子和母亲、弟弟赶往医院。医院里,父亲在急诊室抢救,院子里几乎站满了父亲的同事和朋友,我望着病床上的父亲第一次感觉天完全塌了,我彻底奔溃了。父亲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母亲苍老了很多,我满脑子都是我曾经淘气惹父母生气的场景,我无数次的非常悔恨,悔恨我的年少无知,而我内心深处只希望父亲痊愈。
父亲逐渐恢复了,后来又来北京复查了几次,病情趋于稳定。这时,我也工作了。我虽然给家里暂时卸下了担子,父母佯装在别人面前生活的很幸福,但私下为我的婚事不少操心。
经过了几年艰难的奋斗,我娶了妻。
我结婚第二天,父亲单独坐在房子里,抬头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声,缓缓的对我说:“你结婚了,我肩膀上的一座大山仿佛消失了。你现在要逐渐学会做一位合格的丈夫,今后有了孩子,要细心、认真的教育子女,过好自己家里的生活,维护好整个家庭的秩序。家里只有你和弟弟,任何事一定不要分你我、彼此,在生活和工作中要帮助弟弟云云。”父亲说的每个字都深深的刻在我心里,我知道,父亲用自己的一生在为我寻找,寻找那个属于我的归宿。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父亲之间的话变少了,电话里的声音没变,我多了一份牵挂,牵挂父亲的身体,牵挂我从小生活过的环境,牵挂我欠父母的一份爱。
因为我知道,我们大了,父亲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