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好的一个老头
文丨程文胜
岳父去世时嘴巴合不上,殡仪馆的师傅用一块硬纸板顶在他下颌上。我说:师傅,在纸板上缠上软布吧,你这样顶着他会疼。
师傅回头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我赶紧递给他几盒好烟。他立即照办了。
我知道岳父感觉不到不舒服了,但我看着不舒服。
岳父年轻时是省机械厅地道的老牌大学生、技术权威,工作风风火火之际,却被人莫名戴上走白专道路的帽子,从领导的位置上赶下来。好在拨乱反正,岳父返岗二线到政协工作,安排了一个经济建设促进会的闲职。职务闲,他工作却闲不下来,帮着政府搞活经济出主意,帮着改制的企业跑项目,帮着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他说,人生也就几十年,能动就动动,老了一死百了,还不有的是时间让你歇?
岳父育有两个女儿,却很少参与孩子们的成长。小时候,岳父在家会客人谈工作,小客厅容不下两姐妹做作业,就被赶到厨房一隅学习。但他对姐妹俩的学习成绩是关注的,考得好了,夏天一人一根五分钱的冰雪糕,冬天是两颗烤白薯。考得不好,也不多责骂,当然,奖励就没有了。两姐妹靠着那冬天夏天的甜蜜的诱惑发奋学习,考上大学,长大成人。她们到了该恋爱的年龄,他对孩子择偶的唯一标准就是理工男,绝对不能选择政工专业的人。岳父说:当年害他的人就是搞政工的,搞政工的,讨嫌!
偏偏我在大学的学的是政治专业,岳父得知我和妻子的恋情,很不高兴,但我妻子也如岳父一样性格执拗,绝不让步。
有其父必有其女,妻子的顽强战斗让岳父干瞪眼,岳父便说少在他眼皮底下晃。我们在北京工作,岳父母在外地,就是想在他眼皮底下晃也不容易,婚后我们便很少回家。直到我小孩出生后,我们一家人才气宇轩昂地回了家。
岳父抱着孩子,欢喜得不得了。吃饭的时候,岳父数落我妻子:老子只是说说气话,你们就当真,翅膀都硬了吧,嫌弃老家伙了吧?
妻子闻言大惭。
岳父嗜烟,怕熏着孩子,我们一起躲在阳台晤谈,天南地北,海阔天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天色向晚,留下一地烟灰。岳父后来说:看来政工干部也不都是讨嫌的。
我和岳父成为忘年之交。二十多年,我们几乎每周都要通一次电话,每次都时长几十分钟、一个小时。春节回家,我们爷俩更是海阔天空漫谈。到饭点了,他都要亲下厨房,一展厨艺,见我吃得欢实,便笑:“慢点慢点,莫要把我的盘子都吃了去。”
岳父一生俭朴,性格坚强。70岁中风后行走不便,每天却坚持一步一挪地到公园锻炼身体,脚力不行,便长时间悬体,臂力惊人。
他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更不愿成为儿女的累赘。
生病住院时,家里人问他,要不要告诉单位一下?
岳父连连摇头说:现在在职的都不认识我了,告诉他们不就是想让他们来看望慰问一下吗?不要讨人嫌。真要是死了,也不要让人家大老远地跑一趟,烧了就是了……
岳父因罹患肺癌离开我们,去世后要办有关手续,他单位的人才知道人没了。他们流泪了,一脸很愧疚的样子。
岳父走时七十九岁,今年这会儿是八十二岁。
一个多好的老头啊,我总觉得他还活着,我们都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