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碎的那年的一则日记
1997年7月17日,星期四,小雨
姐姐,这是你最美丽的时辰
路灯织起细雨的轻纱
罩在你的身上
像一件淡红的婚装
渲染着你最后的青春
姐姐,这是你最安闲的时辰
你像喧嚣了多年的树
终于支走烦人的鸣蝉
满树的绿叶没入根系
开花的憧憬遁入年轮
姐姐,这是你最单纯的时辰
你不再思索生活中那些青青黄黄的脸
解答深深浅浅的眼
你只静静的等待那些白色的思念
把你罩入泥香的坟茔
哦,姐姐,也许这也是你最无聊的时辰吧
你轻微的叹息
是不是身旁
那断断续续的蟋蟀的低吟
当我写完这首诗时,我并没有在意的是,我的眼泪早已滂沱而下,面前的纸张已经湿透了,钢笔字正在浸润和模糊着。现在是晚上九点多。
昨晚子夜前夕,疯狂的狗吠撕破了夜的宁静和宿醉的我的梦,我听到有人敲我们家大门的声音。我起床走出房门去打开大门,门口站着大姐夫的两个婶娘,她们告诉我,姐夫于两个多个小时前骑摩托车出了事故,正在井头镇医院抢救,好像非常严重,她们希望我们家现在能有人过去。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到父亲屋里跟父亲说了,父亲问情况怎么样,我想了想说:“说是可能受伤了。”父亲说:“那你就过去看看吧。”我喊醒妻子,推出摩托车,首先直奔四公里之外的支口街姐姐的单位——供销社,我得先去找姐姐啊。
摩托车在黄河故道南岸崎岖的土路上颠簸着前行着,驶过探楚村与朱李村交界处,我看到废黄河对岸弟弟家的鱼塘,那几间小屋正静静的躺在薄薄的夜色中,陪弟弟看守鱼塘的妈妈和弟弟一家一定都已经睡熟了。
敲开姐姐单位大门,我见大院内姐姐家的窗户上透出桔黄的灯光,门静静的关着。怎么,姐姐还不知道吗?开大门的人告诉我:“你快到井头镇去,你姐早就过去了,也不知你姐夫怎么样了。”
又过了约莫半个小时,我们来到井头镇医院的院子里。在昏黄的路灯下,姐姐单位的几位工作人员向我们走过来。
“他大舅,已经定论了,抢救无效。”供销社王主任对我说。我的头脑翁的一声:怎么?姐夫他……
“不过你姐夫正在县人民医院抢救,估计问题不大。”王主任接着说。我一愣:“你说谁已经定论了?”我抓住他的手,“我姐跟到人民医院去了吗?”
王主任哽咽着对我说:“你姐,她,她在那儿呢。”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院墙边平放着一具用白色被单覆盖着的尸体,我全身的血液迅速变得滚烫并窜流至头顶,头脑中如山谷里刮起狂风一样轰轰作响。随着泪水扑簌而下,我抱着头无言的蹲下身去。半晌,我抬起头,发现妻子和供销社的一位女职工正蹲在那具尸体旁抽泣。
王主任蹲到我身边,对我说:“刚才,九点十分,你姐坐你姐夫的摩托车被从后面赶上来的大型拖拉机……腹部炸开……”我的心快要撞破胸门了,我赶紧向王主任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我抽泣着向姐姐的遗体走近几步,盯着被被单盖着的她,头脑中蹦出几个带血的文字:我姐死了。
是的,姐姐死了,她从生她养她三十九年的这个地球上消失了,消失了而且她不再回来了,她永远离开了跟她一起分享生的快乐的亲人和朋友,永远离开了她整日整夜握在手心里的她的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姐姐的音容笑貌象蒙太奇镜头一样在我的脑海中啪啪的转换着。她被小时候的我欺负得咬着牙眼泪直在眼框里转;她端着推磨的棍子跟妈妈干活常因不合妈妈的意被妈妈责备;毛主席逝世那年她因经常偷偷离家跟后来成为我姐夫的男友幽会而被父亲责骂;她结婚后总是宠着她的丈夫甚至在别人面前把他称为大儿子;她被选为供销社党支部副书记时大家都开始喊她董姐;我跟妻子吵架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在秦皇岛一年后回来她一边说我瘦了一边直流泪;父亲到她家她给父亲做菜让父亲喝酒却只允许喝三两……
我又想到了妈妈,我那感情脆弱的妈妈该怎样承受这飞来的失女之痛呢?而此时,她也许还在甜美的梦中呢,也许正梦见她的女儿陪着她审视那窝小猪仔呢。我可怜的妈妈!还有我那柔弱的二姐,我那性情极端的父亲和弟弟,他们该怎么办呢?又一阵热泪从我的眼眶流下来,我不断的站起来、蹲下去,站起来、蹲下去。
人们已逐渐离去,空寂的院子里只剩下妻子和我陪着姐姐的遗体。天阴沉沉的,偶尔飘些雨丝,一只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的立在院子里,无言的看着这出人间悲剧。一两只蛐蛐在姐姐的身旁跳来跳去,每次跳跃都会发出微弱的响声,每次我都会惊喜的伸头注视着姐姐,看看是不是她在呼吸……
天色渐渐明了,我要妻子在现场守着,我骑上摩托车回家,我必须把这残酷的现实带给亲人们。由于心情沉重,摩托车越骑越慢,天大亮了我才首先来到二姐家。我敲开二姐家的院门,二姐把我让进屋,二姐夫还没起床。二姐见我神情严峻,一言不发,她很诧异,问我有事吗,一声问话引得我泪水呼呼而下,胆小的二姐直接就大哭起来,当我把噩耗告诉她,她立即摊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我蹲在她身旁陪着她哭了一阵子,突然发现二姐夫已经呆呆的站在我们身后。
不久,已经听到电话通知但尚不知详情的父亲和弟弟也来到了二姐家,大家默默的往支口街姐姐家去。其实,父亲和弟弟一直想问我具体情况,但是,他们谁都不敢问,他们怕听到他们不愿意听到的消息;我也不敢说。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姐姐家。
供销社大门口和院子里姐姐家的门口站着不少职工,大家都肃立着,或默默的流泪。俨然,这个单位里发生了重大事情。
十六岁的外甥正在刷牙,他的十二岁的妹妹还没起床,见到我们来,外甥很随意的打了招呼,好像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
弟弟终于存不住气了,他抓住我的胳膊:“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没说,二姐已经坐到凳子上哭起来;父亲见弟弟问我,便立刻走到屋外去了,——他不敢听我说出结果,他的心里还存在着一丝侥幸。
真相再次被我说出来,姐弟仨哭成一团。父亲的双手紧握在一起,他在屋里屋外急促的走来走去,我甚至都能听到地面在他的脚下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外甥和外甥女这时也大哭起来。
我们一起来到井头医院,父亲直奔姐姐的遗体,他掀开被单看了一下,定定的看着姐姐那张粘着血迹、眼睛紧闭、已经浮肿且显得有些陌生的脸,数秒后,他立即蹲在地上哭起来。父亲退休前长期在县城或附近的乡镇工作,我不是每天看到他,我从来没看到过豪迈的父亲哭泣过,包括我祖父去世时,而今天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哭泣,六十三岁的老人,他那宽阔的肩膀有力的煽动着,他蹲着的双腿剧烈颤抖着,他的声音低沉,如轰鸣的遥远的雷声,如空旷的田野上老牛呼唤牛崽的吼叫。
大约十分钟后,父亲突然停住哭泣,他站起来,擦了擦眼睛,他似乎知道,他必须作为全家人坚强的支柱,以度过难关。旁边的警察正等着跟他谈话,他向警察询问了事情的原委和处理意见,然后他走到我们姐弟仨面前,坚决而平静的告诉我们:“不要让你们的妈知道,她会疯的,她会死的。”“死”字语音很重,父亲几乎把这个字咬破了,我似乎看到这个字在流血。我们茫然的点头。
十点多钟,在警察的安排下,一条白布裹着姐姐的遗体,把她送走了,一生爱美、爱穿经济而美观衣服的姐姐就这样走向火葬场。
昨天——1997年7月16日,一个黑色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