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故我在
又是清明,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春面不寒的杨柳风里,牧童的笛声悠远绵长,祭奠的脚步纷杂忧伤。公墓的墓碑,田里的土坟,连接着生与死,分隔着阴与阳,它们是历史年轮里的一环,是现在里的过去。地面下,与我们血脉相连的骨肉化为尘土;与我们姓氏相同的名字,成为祭奠先祖时的一个牌位。
幼时,我家的家族墓地就在村北枣林对面的白杨树林里。两个树林中间便是出入村子的大道。先祖们每日里看着过往马车踏起的尘土,听着来往行人杂沓的足音,习惯了寂寞中的热闹和荒凉中的喧嚣。一个个土堆,错落稀疏,没有墓碑,上坟时各家的爷爷、大爷们先各自参拜自己逝去的父祖,待到纸钱烧成星星之火,便会站起来依次到各家的祖坟前磕三个头。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家父子兄弟分家,搬迁出家族聚集的胡同,在枣林里另盖新房,安家落户。于是,那些祖坟隔街相望,成了朝夕可闻的邻居。每每风起,杨树林总会传来哗哗哗的树叶翻动声,母亲说那是鬼拍掌。所幸,都是自家祖先的鬼神,对后辈应该没有恶意,我们也就不以为意。每到春暮夏初,白杨树上便会纷纷落下如豆虫般的杨树莽子,铺满一地,我们只敢捡拾路边的,树林深处却不敢涉足,总觉阴气逼人。大人们倒是习以为常,穿林而过毫不介意。
不记得是哪一年,不知出于何计,家中族人几次聚在一起商量着搬迁祖坟,这可是家族举足轻重的大事,关系着后代子孙的兴衰与繁荣。本家的大爷精通风水,几番思量视察,几番翻阅黄历,几番讨论定夺,终于还是在自家田地里选择了墓地,选择了搬迁的吉日。烧过纸钱,禀过祖先,然后便是一连几日的忙碌。虽是同一家族,几代过后,亲疏渐现。各家的先祖们先后被迁移到离村庄几里外的各家田地里。先祖们绝想不到在经历过生前的一次生离死别后,死后许多年又一次要互道告别。我们这些后辈也得以在他们全部化为尘土前第一次与他们相见。
年长的家族长辈们在人鬼难分,是非难辨的尘世中早已堪破生死与鬼神,他们一脸平静地捡拾着曾经至亲的残骸,我认真打量着他们每一丝微不可辩的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细细思量着,不知当年当月当时当初朝夕相见的笑脸和曾经晨昏相闻的话语会不会在此时此刻漫上心头,浮上眼前?当日死别的悲伤是不是随同手里的残灰断骨,早已腐朽不堪,化尘化土?
村子里其他的孩子们好奇而又恐惧地远远站在路旁边,树林的风声,泥土的潮湿,气氛的诡异,弥漫的不安,令他们欲看不敢,欲走不舍,转身复还。好在,不过几日,搬迁完成。杨树林里新旧不一,大小不同,错落起伏的土堆变成一片平地。昔日,别样热闹的杨树林一时门前冷落,说不出的寂寞荒凉。
后来,族人们很快在杨树林里建起新房,一座,两座,渐渐连成片。新的生命也接连在新的房子里呱呱坠地。白杨树渐渐不再成林,稀疏立在各家院角屋后。此后,每年的清明、中元,家族里的男人们都会带着烧纸和祭品,去到自家田地里的坟前虔诚地跪拜、祭奠。每年的年三十也总会把写着几代先祖名字的年轴挂到中堂,摆上丰盛的祭品,然后在村口点上一卷纸钱,恭请先祖们回家与儿孙们团聚过年。年初一清晨,前来拜年的后生们要先恭恭敬敬跪倒在祭桌前的蒲团上给逝去的先祖们磕头拜年,然后才给生者拜年。
渐大些,跟着父母下田,放眼放去,十里一色的田野里参差着许多新旧不一的土坟,在寂寞的荒野上孤单着,热闹着。最初绕过时还会心有顾忌,久了,也就坦然。即使偶尔从田地回家有个心悸不安,头疼脑热,也从不大惊小怪,只谓定是祖先见了后辈亲切,不小心惊着生人的魂魄。顶多晚上找人烧一卷纸钱,念叨一些日常见着长辈说的吉祥话,就算把祖先的灵魂送回去了,与生人多是无恙。
再后来,走出村庄上学,接触到了与身边不同的人,看到了与身边不同的世界,我们开始腹诽祖辈的随遇而安,鄙视父辈的谨慎平凡,厌倦小镇生活的一成不变,急于离开父祖们世代相守的土地。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埋骨于斯,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围绕于斯。生时平凡,死后无息。似乎,除了一抔黄土,儿孙们节日的祭奠,他们在这个世界了无痕迹。
而我们向往着远方,仰望着成功,信仰着“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深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多年后偶然听到刘德华唱:“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行遍千山万水,一路走来不能回。”一时痴然。曾经轰轰烈烈的雄心壮志早已在现实里慢慢波澜不惊,学会了安静里思索人生的价值,平凡中了悟生命的意义。不曾名垂青史的先祖们没有彪炳千秋的功业,没有豪言壮语的诗句,却是我们的生命之源,生命之本,生命之根。我们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我们的生命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并未死去,我们就是活着的他们。他们尽自己一生微薄而渺小的力量改变着生活,改变着世界,也改变着我们。他们把生命延续当做生之大事,不仅为了自己生有所养,死有所祭。他们用生活里获得的人生经验,传递着人生观。他们懂得活着时,与生活好好和解;死亡来了,就与死亡好好相处。如同看惯日落西山,如同知道水入大海,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皆是如此。
回望历史长河,古往今来,浩瀚典籍,有迹可循,能留其名者唯几人而已。久闻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以为必然是星河灿烂,群星闪耀,原来他也不过是向我们展现了14个决定世界历史的瞬间,而这14个历史瞬间神奇地降临到14位传主的身上,他们或是被命运高高举起,送入英雄们的殿堂;或是被狠狠嘲弄,抛入千秋遗恨的行列。秦末陈胜、吴广起义,振聋发聩的喊出“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时,人们醍醐灌顶,望向竹简史籍,占卜龟甲的双眼熠熠闪光,他们几乎相信了自己可以留名史册,永垂千古。可翻看人类简史数百万年跨度,阅读二十四史数千年光阴,呼儿将出换美酒的只有李白,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只有孟郊,怒发冲冠凭栏望的只有岳飞,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只有文天祥,大多数人一生平凡,在这个世界短暂停留又匆匆离去,即使曾经无论怎样努力。
沮丧吗?不。因为我们懂得了生有来处,去有归处,存在即是宿命。某个周末打开电影看《2001太空漫游》,宏大的命题,终极的哲学,炫目的画面,古典的音乐,除此之外,近乎拖沓冗长的节奏,乏善可陈的情节,曾让我之前两次想看又果断放弃。近三个小时的电影,时时可闻压抑逼仄的呼吸,处处可见无尽黑暗里恒古的寂寞。没有生命的寂寞,动物、植物、微生物、人,一切生命。没有生命,寂寞,如此荒凉。没有生命,时间,毫无意义。没有生命,存在,绝望之极。电影之所以经典,或许它追寻着生命存在的意义。而生命之存在的意义,也许才是宇宙之存在、进化、延续、生生不息的终极意义。
苏轼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生与死,不过是人生的两个站点,从始点望向终点,一目了然。不必问“我从哪里来?”“我去往哪里?”“我是谁?”重要的是我们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生活过,爱过,也死亡过。所以,笛卡尔才会说:“我思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