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人杆司令
兵带得多,才配称“司令”。通海口镇柳李村怎么会冒出个“杆司令”?杆者,光杆也,何况还是个“憨人”?
在柳李村长大成人的曾令斌,确也有一副“司令”身材,膀阔腰圆,虎背熊腰,见了他,谁都会赞叹一声:“嘿!好块头。”
麻烦就出在“好块头”上。七十年代中期到钟祥县修焦枝铁路,一天,曾令斌凭着十八九岁的“毛”力气,挑起两块足有三百多斤的大石头,一步三摆地向前移,恰巧工地政宣员路过,见此情景,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忙从腰间摸出土喇叭,合着“啪啪啦啦”的竹板声叫开了:“同志们,/这边看,/这个同志不简单,/一头挑了一座山。//同志们,/快快干,/争先恐后当模范!//”政宣员这么一“吹”,曾令斌本想歇下的担子也歇不下来了。只得硬着头皮挑下去,等他挑到目的地时,只觉两眼发黑,一下子瘫在地上。当天晚上,他的一只眼睛充血,肿成了小毛桃,同伴们埋怨他:“真憨,挑不动就丢下算了,把你杀了不成?!”他抿抿嘴,笑笑说:“人家表扬我,我挑不到,那不为难别人?”他怕为难别人,可命运却为难了他。不久,他的眼睛终因治而不愈,变成了“炸花眼”。
“杆司令”便是从当“憨人”开始的----
从铁路上回来以后,他就做不了重活,只能在禾场上干点晒棉花、扬场、赶雀儿的小活。年底评工分,只能向老头子们“靠”。日月如梭,曾令斌已快跨进三十岁的门槛,还不曾有人提过亲。村民们便送他个雅号:“憨人杆司令”。他听了,不怨也不怒,认了这倒霉的命运。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后来经人撮合,娶了个哑巴姑娘成了家。从此,他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本性难改,“憨人”不改“憨脾气”。近几年来,又不可思议地做了几件“憨事”:
话说一九八二年,村民小组召开承包会议,组长在屋子里踱着方步,不断地叫喊:“排湖的二十四亩湖田既是‘调远田’,又好渍水,每年每亩只上交十五元纯利,这个砣子甩给谁算了。”一遍又一遍,却总没有人敢揭榜,大伙儿都明白,这不是便宜买卖。
“组长,我每亩田出三十块揭榜。”这声音虽低沉,但不亚于一声惊雷。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原来是他:憨人杆司令。只见他叼着“老火叶”烟卷,头发乱七八糟地钢针般竖着,身上披一件“刮皮”烂棉袄,斜靠在墙角上。
“你是不是开玩笑?”组长惊异地问。
“哟,原来是‘杆司令’,真是个憨鬼,到时候交不了帐,我看你那三间小矮屋搭上个哑巴婆娘,怕也赔不起啰。”这讥讽的声音,引起了满堂的哄笑。
“嘿嘿!行船不说破口话,到年底交不了帐,我曾令斌去坐牢,当着大家的面,把合同订了。”
“憨人”说“憨话”,掷地有声。
不该办的事,憨人又办了,看他这台戏怎么唱下去。
曾令斌实实在在地干了起来,为了图吉利,他请人喝了“开门红”酒。不过,请来的客人既不是乡、村、组的干部,也不是亲戚六眷,全是些会使犁用耙的“老把式”,大家肉酒肉饭吃喝一完,抹抹嘴,吆喝一声,三下五除二,帮他把二十多亩田好好地翻耕了一遍,又匀匀地撒下了一层猪、牛粪,再翻耕一遍,完后,“杆司令”又请大伙儿吃了晚饭,走时还每人口袋里塞上一包带嘴的”洞庭”香烟。
接着,曾令斌和他的妻子在二十多亩地里栽上了西瓜苗,还搭了“瞭望哨”----一个小窝棚。从此,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开了。
一天,曾令斌刚刚忙完活路,坐下来喝碗稀饭,有个干部走了过来,曾令斌想上一支烟,没料荷包里唱了“空城计”,那干部干咳一声,说:“听说你整地请人帮过工,是不是啊----”
“是!是!请乡亲们帮了帮忙。”
“听说旧社会地某才请人帮忙,你晓得吧!”
“晓得!晓得!前些年还给他们戴过高帽子呢!”
“晓得就是了!”村干部甩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可土地是不管地某不地某的。谁流血汗,她就给谁好收成。没多久,“杆司令”的西瓜地里一片碧绿:上面一片金黄花,下面一色青皮瓜。
收获季节到了。瓜儿大,瓜儿好,来买瓜的人自然也不少。大的卡车,小的板车、自行车,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收钱、发货,“杆司令”忙得脚不沾地,两腿生风,累是累点,但成把的票子带来的喜悦,早已把苦恼顺便带走了。
黄昏,太阳只留下一丝余晖。“杆司令”刚刚端起饭碗,他瞥见田里又有人在偷偷地摘瓜。对这种小偷小摸,平时他并没多加阻拦,有时还喊:“路边的果,田边的瓜,只许吃,不许拿。”可今日有些反常,又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伙人来,乱踩乱摘开了,“杆司令”这下坐不住了,忙冲过去阻挡,一个“小胡子”却说道:
“别不识相,大伙不同意你种,你能发这大的横财?”
“什么?这是横财?!狗娘养的,当初你为什么做缩头乌龟?老子有胆子揭榜,就该老子发财!你看见老子‘吃肉’,没看见老子‘喂猪’?”
争着,两人就动起手来,哑巴妻子在一边急得直跺脚。
就在这个时候,更大的危机爆发了。又有五六十人一起冲向瓜地。眼见刀起、藤断、瓜落,整个瓜田一片混乱,狼藉不堪。“杆司令”血往脑顶门一涌,大叫一声,昏倒在瓜地里。人们怕出人命,“忽啦”一下散去。
遇此劫难,“杆司令”损失了六百元。
尽管如此,除去投资和付给河南一位“瓜把式”的辅导费,“杆司令”还是净得了五千多元收入,成了村里唯一的半个万元户。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可曾令斌不怕。西瓜地一战,跟人打出了胆量,怕也无用。去年春上,他又在地里栽上西瓜苗。后来,他骑着自行车,到附近几个区、镇转了转,看到附近的西瓜地面积几乎是去年的十倍,他想:都种西瓜,还能赚钱?回家后他扯了西瓜秧,撒下了芝麻种,唱了出“丢西瓜,捡芝麻”的滑稽戏。乡亲们见了,又骂他“憨”,说:“自古都是‘捡西瓜、丢芝麻’。你却来个‘倒扳桨’,这是念的哪本经?”杆司令笑笑,说:“念的是我曾家经,鬼叫有人抢我西瓜的。种芝麻,看你如何抢法?!”“杆司令”也学会了咄咄逼人。
到了收获季节,西瓜虽大,但供过于求,销路不畅;芝麻虽小,却是紧俏货,“油水”可不小,二十四亩田,收芝麻七千二百多斤,纯收入达六千多元,比种西瓜增收一千多元。“骂”“杆司令”的人哑口无言了。
是啊!时代变了,“憨人”也变乖了。
真的,该变的东西总是要变的。
不过,对于“憨人杆司令”,我们也有不满意的方面:直到如今,在我们故乡那个村子里,他还是个“光杆司令”。假如他能多带几个“兵”,共走富裕之路,当上真正的“司令”,那该有多好!这也许是我们的苛求。
昨天,听家乡来人说,曾令斌最近盖起了“小洋楼”以后,已经把二十多亩承包地推掉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还来不及去采访他。
(1988、8;刊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