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老屋
老家的老屋坐落在我们小村庄的东南角,由坐北朝南的三间正房加坐西朝东的两间旁房构成,都是土坯子砌成的。
三间正房中间是堂屋,招待客人的地方,摆放着爷爷做的条几和方桌,还有几条长板凳,墙上挂着一幅画,一副对联,还有世界各地的风景图,铺满了灰尘。
堂屋两侧是东屋和西屋,用苇席隔开。东屋里住着爷爷奶奶,后来我也住了进去。东屋中间靠北边摆放着爷爷奶奶的大床,床东头是他们的大箱子,西头是奶奶的小箱子,条几的柜子里装着碗筷盘子还有爸爸的书籍杂志。大箱子旁边是储藏麦子的麦穴子和盛放豆子的笆斗,靠着笆斗的是尿舀罐,行动不便的爷爷奶奶晚上就在尿舀罐上屙屎撒尿。床西头靠着一个高高的麦囤,麦囤上盖着秫秸莛子做的锅拍子,锅拍子上放着煤油灯。上小学的时候,我常常在煤油灯下,趴在麦囤的锅拍子上写作业。西屋的南头好些年住着一头老黄牛和她的小牛犊。农业机械化以后,用不着耕牛了,老黄牛和小牛犊让老大爹给卖了,南头也就剩下那个小小的窗户,窗户边挂着爷爷的木匠工具和奶奶的纺车。
西屋原来是爸爸妈妈和我住的地方。妈妈离开了我们家,我没人照顾,搬到了爷爷奶奶的东屋。西屋里就只剩下爸爸自己住了。西屋西墙边靠着爸爸的大床,床下乱七八糟的,有他的药箱子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西屋北墙边凳着爷爷的棺材。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七八十岁了。爷爷和老大爹都是木匠。老大爹在闲暇的时候,为爷爷做了一口棺材,摆放在那里。小时候胆小,听大人讲鬼故事,很怕去西屋里去。后来,爸爸去了上海,一年到头也就春节那些天呆在家里。而春节这几天也不愿意呆在家里,时常在外喝酒打牌,好些天彻夜不归。这样一来,西屋里一直没有什么人气,很多时候看过去也就是这口棺材。
旁房的北边一间是我们家的厨屋,厨屋的中间是土灶,有两个眼,分别放在大锅和小锅,大锅靠里面,小锅在外面。大锅北边靠墙的地方,还有爷爷做的风箱。家里人少,大锅不常用,好多时候都是用小锅起火。小锅的南边摆着大大的案板,用来擀面条做馒头。案板的一边放在水桶。
旁房的南边一间住着老大爹,里面放着一张小床,靠着东边的小窗户。屋子的西头放着另一个麦囤和老大爹的木匠工具,还有乱七八糟的木料。老大爹原来也有一家人。那位大娘跟他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我们家和崔庄的亲戚走得近,老大爹的那个表妹给他做了一双布鞋。老大爹拿着回来后,在村里炫耀起来。老大爹的一个婶子,跟那位大娘说长道短。经过一番挑唆,那位大娘跟大爹闹了起来。老大爹年轻气盛没有让着她,这位大娘一怒之下走了。
这几间老屋原本是为了爸爸结婚成家盖起来的。说起它,有一段沉痛的往事。
我家的老宅一开始在村子西南角,背靠着古沟,大门朝北,是个很背的地方。老宅有小小的两间房,外面的茅房走过去都很费事儿。住在这样背的地方真的很背运。爸爸三次高考都只有略微之差,而与大学无缘。高中毕业后,又在老家学了医,干得也算不错,曾考过全乡第一。干了没多久,又不知道怎么的,出了个事儿,惹祸上身了,被打个半死。折腾来折腾去,婚事成了问题。有亲戚给他介绍一个,人家姑娘一问我们家的情况,听说我们家住那样的房子,扭头就走了。
我们家就另选一个地方,跟别人家一样,在村子东南角盖上了像样点儿的土坯房,好让爸爸有个安稳的家。房子盖好后,经过多年折腾的爸爸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农村这样的地方,找个媳妇都很难了。经过亲人的介绍,爸爸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在长辈们的逼迫之下,总算接纳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带着她住进了老屋的西厢房。她刚过来的时候,很多东西都不会。爸爸细心地教着她,也用心地对她好。后来,在西厢房里就有了我,成了我的妈妈。
正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可还是出了意外。爸爸到外面去出生意。奶奶、老大爹带着妈妈去了我们家的瓜田,给地里的西瓜浇水薅草。妈妈看到一个西瓜长得不错,就摘掉,偷偷地吃了起来。奶奶看到了这一幕,就狠狠地数落了她,接着老大爹也来数落她。妈妈一气之下,把我扔在家里,拉着那个姐姐,回了娘家,好些天没回来。爸爸去接她回来,姥姥不让妈妈回来,以此要挟,问我们家要这个要那个。看着姥姥一家无理取闹的样子,爸爸也不想再去了。过了一段时间,为了我,为了这个家,爸爸忍着委屈,又去姥姥家求我妈回来。妈妈没回来,也回不来了。在赌气的这段时间内,妈妈跟表舅走了,稀里糊涂地跟他成了亲。爸爸无奈地回了家。经过如此打击的爸爸,彻底绝望了。好长时间在外喝酒打牌,不愿意回家。从此,西厢房变得空落落的。这一年,我才一周岁多。
奶奶就把我带到了东厢房,跟爷爷奶奶一起睡。而年幼的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好些年都是靠吃药打针活下来的。要不是有学医的爸爸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当我睁开眼,看得清的东西的时候,发现躺在爷爷奶奶的床上,正打着点滴,奶奶在一边慈祥地看着我。在床上虚弱的我,看着屋子里一切发呆,昏暗的屋子里,墙角上结着一张大大的蜘蛛网。奶奶会把做好的饭端过来,喂着我一口口吃下去。看着我一天天好起来,她的眼睛里放出了光。
等我完全好起来,上了小学,一直腿脚不便的爷爷却病倒了,一次次昏迷过去。我放学后,一次次地找医生来给他拿药打针。东屋的床下就这样堆了不少的盐水瓶子和药盒子。后来,爷爷连下地都很困难了。老大爹就给在堂屋打了个地铺。奶奶给爷爷做饭,我端到他面前。再后来,手都拿不了筷子。我一口口喂他吃下去。在地铺躺着的爷爷硬撑了两三年,撑不住了,就这样走了。西屋里的那口棺材装着爷爷,埋在了地里。从此,爸爸的西屋更空了。爸爸不在家,没有了人气的屋子渐渐地裂开了一道大大的裂痕。这道家的裂痕在我的心上隐隐作痛,常常让我半夜醒来,泪流满面。
爷爷走了,爸爸常年在外,在家的时间并不长。奶奶还是想让他在家要多呆一会儿。而爸爸一回到家,就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跟在上海的那边情况迥然有别。在老家,更多的时候,他都在人家的酒桌和牌桌上。奶奶带着我去叫他回来,他怎么都不愿意回来。奶奶哭着说:“你不要这个家了吗?”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每次过完年,爸爸都带着沉重的行李和这个沉重的家,迈着沉重的步子,去往他乡。留在家的我和奶奶住在东屋里。破旧的土坯房一有点动静,土灰就呼啦啦落下来。风大的时候,甚至有大块的土坷垃落下来。在这样的屋子里吃饭,不知道啥时候,土灰就会落到碗里面。所以,我们时常在院子里蹲着吃饭,这样才算干净。直到今天,村子里还保留着在门外端着碗,蹲着吃饭的习惯。几家几户的男女老少们蹲在那里吃饭,围成了一堆,就成了饭场。
屋顶上掉了很多的土坷垃,也就形成一个个孔洞,一道道缝。凶猛的大风一次次吹来,夏日的暴雨一次次淋在土坯房的屋顶上。狂风暴雨的黑夜,雨水哗啦啦从屋顶上漏下来,打醒睡梦中奶奶和我。我们俩只好把被子放在淋不着的地方,有脸盆去接漏下来的雨水。后来,漏得越来越厉害。老大爹找人修了一次又一次,屋顶算是勉强不漏水了。我们身在淮河泛滥区,夏日的雨水是极其凶猛的。好些年,雨水漫过膝盖,流到了屋子里。在雨水的浸泡中,土坯房的墙根慢慢地剥落下来。
爸爸去上海做生意,挣了一些钱,放在了家里。老大爹找人拉来了几车砖头,放在了划给我的宅基地里。爸爸知道后,狠狠地训斥了他一番,说了这么一句话,“以后谁也愿意呆在家里呀。”这时候,村子里好多人家都盖起来砖瓦房,而我们家始终不愿意盖。还住着土坯房的是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老奶奶。我们家之所以不愿意盖新房,是因为不愿意呆在老家了。爸爸在上海辛辛苦苦打拼了几年,见识了城里的好,他本来就有文化,更不愿意让我留在贫穷落后的农村。老家的这几间土坯房将就将就就算了。
但这破旧的老屋依然是我们的家。上高二的时候,那个短暂的暑假,李大庄的大表姐让我们俩去给他们家看门。我和奶奶住了才几天,奶奶就哭着说,“不呆了,不呆了,我要回家,回家!”于是,我用板车拉着她,又回了我们家。奶奶住在这破旧的老屋里才算安心。
老大爹买来的砖头一直堆放在那里,长了不少的杂草。需要盖新房的人家砖头不够了,跟老大爹打声招呼,就拉了一些砖头走了。爸爸铁定了心,不愿意盖新房了。老屋破就让它破下去吧,只要能住就行了。他那间西屋的裂缝越来越大,大风和雨雪时常从那道裂缝吹进来。
老家的老屋就这样硬撑着,一天天地破落下去。2007年夏天,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不久,连日暴雨。洪水漫过膝盖,好些天都没有退去,墙根被洪水浸透了。等到洪水退去,墙根已经坏掉了。这个暑假,爸爸留在了家里,见状后,很警觉地对我和奶奶说,“快,把重要的东西搬出来,屋子里不能呆了,千万别呆了。”那个上午,奶奶把相伴她一生的小箱子搬出来,我把我的课桌和书本搬出来,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等着。快到中午的时候,轰隆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向过去的岁月告别了。
老屋倒掉了之后,很快建起了高高的砖瓦房。新房盖好了不久,爸爸就带着我离开了老家,到芜湖那边的大学去报到了。
就这样,我们告别了破旧而又沉重的老屋,告别了辛酸而又沉重的往事。而老屋那道大大的裂痕还留在心上,隐隐作疼。能够从这样的老屋走出来,从这样的家走出来,不容易。
2023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