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树
老家有一棵大青树,一直在我心中葱茏着。
每次回家,我都会到寨子中央,看看那棵大青树(又叫龙包树,属榕树的一种),尝一尝大青树下的井水。
从寨子头望下去,大青树郁郁葱葱,独树成林。近处看,大青树垂下的树须,长如长眉罗汉的眉毛,径直垂到井面。看着清澈、纯净的清泉,会不自觉地舀一瓢,一口喝下,悉心感受井水的回甘、清凉,回味对比与儿时的味道变化。或者在树下静静地矗立,仰头在树荫间,默默寻找那些失去的童年。
记得儿时,我也算寨子里比较调皮的孩子之一,常“纠结”一些顽皮的孩子,把大青树当成“游乐园”。每天放学后,我们成了“树猴子”,成天在大青树上爬来爬去,寻找“吊兰花”(石斛)。当时,当地供销社收购一斤“吊兰花”的价钱,可以换半袋米,或小些的一只龙陵黄山羊。所以,我们经常以找“吊兰花”的名义爬大青树树,大人就是看见了,最多也就叮嘱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不怎么责备。
有一次,我同家隔壁的杨三、六斤一起爬树,大家都看中一枝树杈上那大蓬“吊兰花”,争相抢摘。一阵风过,我们骑着的树杈突然断裂,杨三和六斤还没反映过来就骑着“土飞机”,与树枝一同栽到了地面。因叶片加大空气阻力,除受到惊吓外他俩均相安无事。我吊挂在空中,像被大风吹覆巢的雏鸟,双脚凌空,脑子一片空白,双手扳紧上面的一根树枝不敢动弹。一直等到他俩跑去叫来大人,我才得以从四五丈高的青树枝上放手下来,被扯起的棉被接住。虽有惊无险,但从此父母就再也不让我们爬过大青树。
虽不得再爬树,我们依然会在大青树下相聚、玩耍,看着附生在树枝上的“吊兰花”绽放,心里怪痒痒的。看着这些随风摇曳的尤物,在心里暗暗发问:“吊兰花”为什么不长在肥沃的土里,要长在高树上,总是让人摘不到?
一天,我正看着“吊兰花”发呆,寨子常给摔伤的邻里接骨、打银针的老中医——白胡子太公似乎懂我心思。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说:“娃儿!你别小瞧这些吊兰(石斛)。你看那些花后长出的大包包,里面储藏非常细小的籽。成熟后大包包会炸开,籽会随风飘散。它们落到肥田肥地肥水塘,环境虽好,但却不会发芽生长;反而那些落到树枝或者石头缝的,虽然环境艰苦,却能生根发芽,但还要经多年的孕育,才能抽条、开花。也正因如此,药用功效才神奇,才会被中医列为‘十大仙草’之首啊!”我好奇地听着,心想这些‘黄金条’,是真正风霜雨雪养大的,才是大自然的精灵。它们生长在缺肥少水土、艰苦又危险的地方,用这种“虐我”方式来躲避人们的贪婪。其实,很多吊兰花籽是没有机会发芽成长的,这也是大自然选择的结果。
从此,看见大青树上的“吊兰”,我会发自内心钦佩它们,在钦佩中回味那些迷人的、鲜为人知的故事。
大青树也不是孩子的专利,以前农村不像现在,每个村寨都有图书室、有休闲广场,那时人们休闲、集会的地方不多。
每逢夏秋傍晚,天气闷热。远方山头太阳缓缓落下,天边燃起彩霞,大青树下不约而同聚集起很多纳凉的人。女人们有的在小腿上搓麻绳,有的拉着底线(一种麻织成的线)纳鞋底,有的拿着手纺麻车唧唧地摇转纺麻,有的提着水菜泥(魔芋泥)打布壳、贴靴帮样,有的掞靴口……男人们有的把锄头放倒坐在锄把上,有的坐在扛来的柴捆上,有的坐在挑来的米担或玉米担子上,有的几个人一起坐在刚抬来横放在地上的梁或楼棱上,有的脱掉一只靴垫地上坐着,有的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不吸烟的男人有抠着脚趾的,有拿树枝在地上瞎画的,有拿根草杆挑脚趾或甲手指甲的,有呲咧着大嘴时不时笑出声的……吸烟的男人不时掏出烟袋互相传递,或裹一只“喇叭口”,或直接摁在自己的土头(烟斗)上;还有家境稍好而又小气点的,拿着水烟筒独自靠一边,悄悄地拿出一小撮腾冲烟丝,边往“龙头”(烟嘴)上摁金黄烟丝,边划着白象牌火柴点烟,水烟筒“吧嗒吧嗒”响着,边抽烟边“散壳子”(吹牛)……
也就是在这里,我听奶奶和三外婆讲述了大青树的故事:以前这里没有树,更没有水井,只有一个巨大的石头。相传,大石头是上天送来的。玉皇大帝修建天台,让大力神李背夫到南海运石头。李背夫生性好酒,那天,他挑着一担石头从南海运往天庭,因途中贪杯,来到怒江上空,顿感仙酒来劲,头重脚轻,就将担子往下一放,准备歇歇气。没想到刚放下担子,石头落地就猛然往天上长。李背夫连忙用屁股坐住一头,另一头疯长直插云霄。李背夫拿起扁担用力撇下去,削去顶峰,就变成了现在的大雪山和小黑山。被李背夫坐住的那一头,就成了寨子的那颗大石头,据说还有屁股印呢。
李背夫因贪杯误事,害怕玉皇大帝怪罪,不敢返回天庭复命,就独自云游去了。大家都认为,大石头是上天赐予寨子的镇寨神物。因有这个花岗岩大石头,寨子每一代人都会出现一个大力士。大力士天生神力,一顿饭能吃三筒米、一只鸡,能抬一丈八尺六四楞通头的大中柱,能背八人抬的大石磙,单手举得起院子里的大石缸,能抱走寨子最大的水牯子牛。一代人出一个大力士,一直延续了不知多少代。
奶奶的上一辈大力士杨宗鸿二十多岁时,正值日本人从缅甸入侵中国滇西。地处怒江西岸的家乡,是抗日战场阵地前沿、滇缅公路咽喉,成为中日双方鏖战的主战场,也成了丧尽天良的日军疯狂撒野的地方。日军打算占领滇西龙陵后,沿滇缅公路渡过怒江,攻占保山,打下昆明,再围攻涪都重庆,然后占领全中国。后因远征军被迫炸掉惠通桥,将日军阻击在怒江以西,日军的如意算盘被彻底打碎。
炸掉惠通桥,救了昆明、重庆,救了整个中国,却引来日军疯狂的、惨无人道的报复。滇西人民在日军的魔爪下,惨遭蹂躏。
当时,日军为巩固其侵占的胜利果实,防止远征军反攻,他们到处建立碉堡、据点。狡猾的日军看到寨子中间那个巨大的花岗岩大石头,把它当作他们修建炮楼、碉堡掩体最理想的材料。日军利用诱骗、强征等手段,在当地抓来许多民工(其中大部分是石匠),寨子的大力士杨宗鸿便是其中之一。日军逼迫他们同缅甸、台湾、菲律宾等地抓来的民夫一起,用炸药将大石头炸成几瓣,再用錾子打成石条,抬去修建炮楼等掩体工事。
可怜的大力士在修好县城、滇缅公路沿线的炮楼及松山的暗堡、工事后,日军找了一个“通远征军密探”的借口,把他与海外抓来修建工事的民夫一起秘密处决了。
鬼子修炮楼把大石头开采光了,却在它生长的地方开始喷出一股清泉。汩汩泉水清冽甘甜,村民们就地修建了一个水井。不久以后,水井后面长出一棵青树(榕树),且长得飞快。
说也奇怪,从那以后,寨子再没有出现过大力士。
到我记事的时候,大青树已经是三四个人手牵手都围不过来的大树了。在我的印象中,它经历的磨难,不比村里经历磨难最多的人少。寨子放出来的牛,每次走过大青树旁角就痒,非要用角在树上蹭来蹭去,硬是活生生蹭掉了半圈皮;淘气的屁孩经常在它身上用镰刀撾,用小锄头挖;有的还莫名的在上面狠狠地砍上几刀,在它身上发泄一些无名厌气;还有在上面刻字的,有诅咒人的,有赤裸裸表达爱恨的,也有偷偷刻下暗恋的某人名姓的,还有些刻得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大青树浑身伤痕累累。
那年夏天,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后,一个焖炸雷下来,大青树被活生生地劈成两半,倒下来的树枝还压死了邻居家的两头猪。寨子流传了很多种说法,有的说大青树是一棵邪树,所以遭雷打;有的说大树下有千年蜈蚣,快修炼成精了,雷公电母怕它出来挑战自己,故用大雷先将蜈蚣劈死;有的说是剪鬃麻(本地对一种蜥蜴的称呼)修炼成精,雷公电母不让它危害人类,放雷电烧死剪鬃麻;有的说因树太高,引来了雷电……大青树遭雷劈的缘由,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唯统一的是大家都以为它活不成了。有人还循着雷电劈下的方向,往它的根部挖掘,说找“雷楔子”做药引子。令大家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大青树重新吐新,两年后葱葱茏茏,浓绿如初了,只是树荫少了三分之一强。但大青树也因此多了个外号——雷打树。
随着国家政策越来越好,乡村振兴政策的“红太阳”照到西部。前些年,老家寨子做新农村建设项目,拓宽硬化了进村道路。随着挖掘机开挖的隆隆轰鸣声,大青树的很多侧根被硬生生撕裂、挖断,周围被围了起来,树下的水井也被重新修砌,取名“思源井”。现在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寨子人也不再到井里挑水喝了,这里成了寨子一个有故事的风景点,“思源井”也仅有象征意义。
大青树度过它最艰难的时刻,顽强生存下来。大青树前面的农户已搬开,建成了宽阔的活动场所,两边建起了阅览室、娱乐室、党员活动室,旁边建有休闲活动器材。历经浩劫的大青树,在寨子中央的活动场所旁,更加显得遒劲挺拔,依然是山寨最大、最浓绿的风景树。
每次走到树下,看着满身生长的树纹、树疙瘩和那些千疮百孔人们的“杰作”,及树杆上的吊兰(石斛)、树蕨、树葱等寄生植物,还有那些鸣叫着爬动的知了,组合成一部丰腴的天书,向人们娓娓道述着山寨的历史。
这棵见证家乡变迁与荣辱的大青树,是棵“镇寨”大树,还将继续见证山寨的未来。它郁郁葱葱,心无旁骛,繁茂的枝叶托举着阳光和雨滴,小鸟在绿荫中自由欢快歌唱……
在新的环境、新的天空下,大青树玉树临风,依然那样高大、强壮,是游子们用来储存乡愁的圣树,更是我安放灵魂的神树,常常葱郁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