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渐宽
春天的夜里去江边散步,两岸的蛙鸣如潮水,此起彼伏,甚是热闹。
春水丰涨,岸堤沙洲上遍地鹅卵石和杂草,小鱼虾出没在石头罅隙里。有人躬身探手淘取虾米,陶然其中。
眼前此景令人想起童年时在故乡度过的岁月。故乡的老屋临溪,那时常常独自在溪水里摸鱼虾。小溪源自禾水河,穿过广袤的田野流过村庄,最后又汇入禾水河。春水一暖,大人小孩都纷纷恋上这条溪流。白天浣衣的,洗猪草的,傍晚扑腾洗澡摸鱼虾的。从上游到下游,沿途有好几处小码头,热闹得很。
我家的南厢房侧门正对着溪流,那时刚念小学,每天一下课,端个板凳于侧门外写作业。那时的作业无非是在崭新的作业本上歪歪扭扭抄写初学的拼音字母,字迹稚嫩,笔法杂乱。作业一完成,立刻奔向小溪,戏水摸鱼虾,追赶晚霞中的红蜻蜓,玩得昏天暗地,乐此不疲。
那时婶尚在世,年轻时的婶有些急功近利,拎不清。父亲曾当兵,每月20元的生活费供养叔念师范学院。谁知中途叔犯病,被迫退学。父亲部队转业地方上有分配,先分在南昌,后来调回吉安,再后来调回距离老家很近的一个钢铁厂。叔后来也去当了兵,退役后没赶上分配,在家务农,娶了婶。婶怪叔没有像父亲那样的体面工作,夫妻俩经常吵架,鸡飞狗跳,几次离家出走,甚至欲削发为尼。她对我的父母曾风刀霜剑严相逼,争家产,争土地。她常常恶语相向,漫天谩骂,言语极为难听,逼得善弱的母亲日日惶恐,对其避之三舍,背着人垂泪。
由于和叔婶关系不和,爷爷手上的几间老屋都被急功近利的婶霸占,父母被迫向亲戚朋友借屋而居,几番辗转之后,决定择址另建。父亲用微薄的工资在村庄后面的菜地里建了新房。房屋东西两厢,中间为前堂和后堂。由于资金短缺,新屋只建好南厢三间房和正堂后堂,东厢三间房一直没有建好,当时留着当菜地。我出生后,就随父母开始居无定所的借居生活,几次搬迁,住过带院子的旧屋,也住过沿河没有窗户黑咕隆咚的逼仄小房子。
六七岁时,父母东拼西凑建了半栋房子,终于有了安身之处,而且屋侧有蜿蜒碧净的溪流,溪流对岸是广袤的田野,立在南厢房门口,望得见我的启蒙小学,龙田小学。如此优美的环境,令幼小的心灵无比陶醉。父亲不断从单位上往家里带回好多书,里面有一本线装红楼梦,初识字的我对这本带有绣像未断句的繁体字小册子极为兴趣,几乎以沉迷的姿态反复研读,努力断句,挨个弄懂繁体字的意思。好多个夕阳西下蜻蜓飞过的黄昏,我端个小板凳坐在南厢房侧门口,对着溪流读古文线装书,一股所谓的文学萌芽,逐渐在心底萌蘖,直至后来顽固不化,成了一个忠实的铜墙铁壁般守护文学净土的爱好者。世界那么喧嚣,唯文字清净。
溪水里摸鱼虾是乐此不疲的事情。小溪两侧杂草丛生,砂石杂集。小手往水底的石头缝里随便摸几下,小鱼小虾总可以得手,小小年龄,很有成就感。小鱼虾捞回家,母亲可以用它们来炒白萝卜,油煎煸干辣椒,爷爷和父亲下酒的好菜。
暮春开始,每一个夜晚蛙鸣阵阵,草木花香袭人。新屋北边有个大菜园,本来是祖父的,被婶全占去,父母不敢在那里种菜。新屋建了一半后,剩余的那一厢刚好当了菜地。祖上留下的那大园里,有几株桃李,春天时桃红李白,花香袭人。大人间敌意戒备,小孩却百无禁忌。好几次偷偷拨开木栅栏园门,爬树攀取花枝。偷来的桃花插水瓶,插发间,一屋子春意融融。
在那个村小只读了几年书,在半栋新屋里只住了几年,因为父亲工作调动,举家迁往小城。故乡的菜园和溪流,蛙鸣和桃花,逐渐远去。那一年父亲在城里要买新房,资金不够,准备卖了家里那栋未完工的半栋新屋。有人出了一笔可观数目欲买下那屋,叔婶得知,竭力干涉父亲的买房行为,并扬言谁敢买,就封了谁家的路。新的矛盾在兄弟间又起,父亲愤怒不已,却拗不过蛮不讲理的叔婶。几经周折,半栋新屋最后也落在叔婶手里。本为兄长,又得顾及爷爷护小儿的心情,父亲忍气吞声接受一切。
家没了,也就难得再见曾经那个童年的乐园。父亲单位上有个大球场,也有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图书馆临河而建,每次和同伴们球场上撒野累了,一头扎进图书馆里看书。小城的生活比乡间自然丰富许多。只是每每蛙鸣声起,总怀念那一片春水荡漾,春草杂生的童年乐园。那些绯红的桃枝,过家家做游戏的玩伴,春天的花,夏天的蝉,秋果和冬雪。
叔后来进了小学当民办教师,再后来得遇政策转了正。由于靠近学校,婶在路边开了一家商店,日子渐渐好过。婶却患上严重的糖尿病,折腾来折腾去,病不见好,人衰老好多,对人反而客气和善许多。两家人好多年不说话,不来往。得知婶重病后,我曾买了几瓶价格昂贵的糖尿病药主动去探望。再看见婶,她容颜大变,枯黄,憔悴,瘦弱。乍见我,甚是惊喜。接过我送给她的药时,激动不已,端茶递水,感激不尽。连带我辞行而去,她都追出来相送,池塘边话别许久。堂妹婚嫁那日,再送去一份丰厚的礼金,婶追出来扯住我的手,慈眉善言,眼泪汪汪,恋恋不舍。终是眼眶一热,无数感慨咽在肺腑。
不久后,婶离世。堂妹嫁人后,堂弟娶了媳妇生了娃,建了新屋。叔却一个人搬到父亲建的半栋房屋里独居。屋里几坛老酒,屋外几株果树。屋外的稻田,依旧春绿秋黄。随着新居渐渐增多,蜿蜒穿村庄而过流过我家屋侧的溪流逐渐干涸。曾经的小鱼虾没了,晚霞中的红蜻蜓没了,婶婶也没了。年幼时再多的怨愤,比不上经年后那一股深郁的惆怅和怀思。终是亲暖。
经年后,昔时的新屋早已破败。婶去世后,室坏不修。叔只嗜酒。屋侧新种了枇杷树。叔常在屋里喝闷酒,练字,拉二胡吹笛子啥的。前些年提了几瓶回老家去看叔,推开南厢房侧门,屋外那树枇杷正结果,色泽黄澄。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吾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叔坐在一把旧式木椅上,咿呀咿呀拉起他的二胡,音色略微凄凉,一缕一缕往对岸的田野散去。白岩松有一句话:“没有一代人的青春是容易的。每一代有每一代人的宿命,委屈,挣扎,奋斗,没什么可抱怨的。”年轻时的叔曾经对命运有过诸多愤懑,而今姿态平静,一把二胡清寂度日。父亲常回去看他,兄弟俩于堂前把酒言欢,谈笑风生,不念旧事。
屋侧那条溪流多处已被堵塞,杂草丛生,不复再有往昔葱茏热闹的光景。我的童年岁月,我的小溪和晚霞中的红蜻蜓,在春风里复苏。
沿着滨江路慢慢走回家,木栈道边的路灯亮起来,对岸的灯火也闪烁迷离,柳枝随风飘扬,杜鹃怒放,海棠开到荼蘼,枝桠花朵尚在,枝头新叶已然攒簇。石榴新叶青碧。春日渐深,蛙鸣渐浓。春水渐宽,河床渐满。路边草丛间几盏地灯发出微微光泽,大有日本俳句里的闲寂意境。月光照着路边疏疏竹林,千竿万杆皆是人世的清淡疏离。
(本文首发于2022年7月刊《鄂尔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