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孝赋 ——先 父 十 年 祭
先父大去十周年矣，我这个经常与文字打交道的儿子竟没有为父亲留下一纸文字，此大不孝也！
1995年10月9日晨7点27分，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时刻——父亲去了……苍穹坍塌一般，我仿佛刹那间失去了肩膀，肩头脊背空荡荡的了无依傍：好象马上就会有人将我虏去，或者周围随时都会有谁挥拳向我；以前不管在哪里，哪怕天南地北，我有家、有爸，心中踏实。而今，如坠云里雾里，全没着落——呜呼！这个世界上大庇我的人去了，最疼爱我的人去了。兹不啻地陷天塌，今生今世我没有爸了！
爸有生之年仅74岁。父亲操劳一生，屈没一生。父亲兄弟三人，大爷腿脚残疾，三爷患轻度精神病，老爷仅自己。家庭生存全靠父亲一人支撑、奔波。父亲幼时上私塾，成绩颇佳，得以到镇上中学学习。是时革命战争年代，学业中断，做党的地下工作的老师要带他出去做事，祖父不舍，没能走成。后去上海谋生，做到市物资局某公司经理职，因一位东北朋友问题牵连遂弃置不做，愤而辞职，举家返乡，浦东家居家庭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悉被一族下本家侄儿变卖，不见分文。60年代外流青海，在该省祁连县建筑工程队工作，2年后下放回乡。自此，蜗居乡间数十载至殁。
先父学业无成，却竟于乡镇学堂濡染出一身儒气，多多少少有一点儿孔乙己的作派：不会生活，至少不如普通文盲百姓一般张罗生活。当年在上海工作期间的养尊处优、老乡朋友向前讨生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在我的记忆中，每当家庭生活无着揭不开锅时，他总是蒙头大睡。在那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我家可谓吃够了苦头。记得一年冬天，我放学回家，家中无米下锅，一团寒冷。父亲从抽屉中找出几张毛票，让我去庄里一户卖煎饼的人家去买饭。只记得我是哭着去哭着回来，攀上高高的老宅，回头迎着刺骨的寒风，泪水似乎就要在脸上冻结。有年除夕，我们家竟是一只野鸭过的春节。父亲不会劳动，58年大跃进时期，繁重的超体力的劳动使父亲受尽煎熬，每天清晨高亢激昂的上工号声总让他不寒而栗。平时生产队的劳动，在人家那里十分等闲，而父亲干起来却是非常的艰难，虽然他一米七八的个头……特别让人伤怀的是，爸识字，在文化滞后的偏僻乡村总免不了大多不识字人的忌妒与拒斥，加之农村宗族势力的压迫、挤兑，父亲屈辱地生活着，没有谁可以为他分担痛苦。直至我78年考取大学，我们兄弟三个成人，这种被压迫的生活方才完全宣告结束。
父亲学历不是很高，却颇富才具。在乡里民间，红白事情料理人家大都要请他。先父的字极漂亮。我能拥有今天的字和这一点文化水准全仰仗父亲一生的浸润熏陶。从小父亲教我写字，待我长大后对我学习的敦促、监督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心中。我进入中学，父亲还是始终放心不下，总要经常到学校看我，哪怕上了大学路途遥远。毕业后，工作中，爸仍是时时牵念，屡屡叮咛：努力工作，真诚做人。特别是学业，爸更是耿耿于心。82年父亲去上海姑姑家，回来时问我需要什么书，《中国文学家大辞典》要不，我知道我家经济困难，大人大病患急性黄疸性肝炎初愈，尚且在姑姑家，于姑家牵累不少，不管怎么说总有寄人篱下之感。我说不要，但是父亲还是给我买了一本《康熙字典》，7元4角，1982年上海群众书店发票至今还在——这是父亲留给儿子的唯一可资纪念的东西。
先父去了，静静地去了，去的无声无息，连一句叮嘱的话都没有。爸，你走得就如此放心么？我可是知道，在你生前，尤其是在你生命弥留之际，你念念不忘你的儿子。你的第三个儿子远在上海打工未回，你的长孙于外地上大学未归，次孙打工北京，长孙女县城上高中，这是你一直萦系心间的，但是你不愿让儿孙因为探视你而千里迢迢长途破费，怕孙子、孙女影响学业，你始终不愿把自己将去的噩耗告诉儿子、告诉他们。爸，你的一生，是困苦的一生，屈没的一生，直至临终，在这生命行将结束之际，你依然困苦着自己，委屈自己，这让儿子如何不痛心疾首，又怎不涕泗交流？
先父去了，静静地去了，去的无声无息，一如睡着一般。父亲走得十分平静、十分安详，险些让儿子失去诀别的机会。当时我与二弟、叔兄弟们在门外场边闲聊，忽然听见叔弟惊叫二大不行了！我急转身迅速冲进院内，踅入堂屋，奔至父亲床前，见爸早已奄奄一息……大，大，大啊……你醒醒大！爸眼睛微闭，嘴唇像在蠕动，似乎想说又不想说或说不出什么，浑身瘫软得像一团泥巴。我和妈及兄弟们忙着挥泪给爸穿寿衣，一边向正门厅转移……转瞬之间，如地陷天塌、山倾水覆——先父去了，永远地去了，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到爸了！
先父将殁，我没有自始至终临床侍侯，只是在大去的前晚伴寝一夜。此前三弟媳到单位告诉我父亲病重的消息，我当即回家。只见大人精神萎靡，病体极虚弱，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我急忙半扶半抱中将他拖到门口阳光下，流泪中把他拥进怀里，在妈妈的帮助下为他刮了胡须，洗洗脸，然后用平板车将他送到三弟家。邻居们纷纷前来探视，爸与他们一一道谢。经过这一番安顿之后，见爸精神尚好，于是返回学校。中间我回去一次，见无大碍，又匆匆返校……殊不知，就在我返回学校的当晚，爸在极其痛苦的沉重病痛中挣扎哀号了一夜。次日我回家，听母亲如此这般的诉说，我的心中如刀子捅进般的痛。爸，儿子对不起你！生，未能为你分担痛苦；死，没有尽孝庭前。语云：长子不离堂前，作为长子，我长年工作在外，很少回家，即使父亲病重期间也难得回家一次两次，而今你病危在床，我竟然离你而去。父亲生我养我46年，我竟没能陪父亲于病榻前哪怕4至6天。——此诚大不孝也！
十年生死两茫茫，枉思量！爸，你在那边还好么？我不相信神灵，但现在我却希望真的有所谓神灵。好让他们护佑你，扶助你，让你过上你自以为自由舒适的生活，不必再去领受人间社会生活的困窘、艰难与屈没！在你有生之年，儿子所没有给予的，让九泉地府的神灵们加倍代偿……
愿先父于地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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