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韦玉英
保姆-韦玉英
早上八点,我已站在了北医三院急诊科的门外。安置在地下室里的急诊一片繁忙,我用眼睛在偌大的抢救室外座无虚席的人群中搜索,满眼里是或淡定或焦虑但一律疲惫不堪的脸,这疲惫的神情似乎模糊了人与人的区别,内心的着急又模糊了我的视线,一遍遍地看过去,就是看不到我要找的人。抓着手机,按着那个熟悉的号码一遍遍拨打,耳畔听到的一直是单调的无人接听的音符。突然,广播响了,呼叫着二姐的名字,要求家属进抢救室。我急忙转身,人群中正有一个身影立了起来,心里一阵轻松,快步迎了上去,这正是我要找的二姐聘用的保姆韦玉英。
孀居的二姐已经病了很久了,糖尿病无情地吞噬着她的生命。近四五年来,眼看着她从生活基本能自理到半自理到完全无法自理到保姆须弥不可离开,这人生最艰难的一段,保姆韦玉英陪伴着她走过了很长时间。
这段时间的保姆,已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做饭洗衣、买菜购物、清洁卫生的家务劳动者,她是护理员,每天四到五次为二姐做腹膜透析、要测量血糖、血压、按时将各种药物送到床边。她要为二姐按摩受糖尿病侵犯神经的影响而疼痛难忍的腿;要帮助她解决因缺乏活动而经常发生的便秘;要收拾病人的呕吐物、排泄物;要陪伴病人定时赶去医院复诊,或去社区医院取药……。几年来,二姐的身体常常会发生险情,她会果断地拨打120电话,不等二姐的孩子们赶到就送去医院急救,为二姐的康复赢得时间。她千方百计准备适合病人胃口的饭菜;接待探访的来客,遇到二姐的生日、节假日团圆,丰盛的餐桌也离不开她的安排。长期的病痛折磨让人焦虑、烦躁,是这位保姆经常施以安抚、鼓励,给二姐以信心和勇气。夜半时分,辗转反侧的二姐,会把她叫醒,让她与自己同床共眠,在一份踏实、温暖中慢慢入睡。时光一天天过去,北京蒲黄榆#号院内这对病人与保姆,安静、平稳地生活着。两年多的时光过去了,常年腹膜透析的二姐没有感染,没有褥疮,我们从微信视频中看到的总是干干净净,平稳安详,气色精神还算不错的二姐,甚至还有她坐着轮椅在树荫、花丛中小憩、在操场边看篮球比赛的照片。这让我们特别欣慰,感到了极大的放心与踏实。尽管她曾一再被120送去医院抢救,但现代医学的进步、这个保姆的悉心照料和二姐顽强的生命力给了我们极大的信心,我们期待着二姐最终可以闯过七十三、八十四等等民间的所谓关口,期待着她的生命会有一种建立在疾病基础上的平衡,而享受高寿。
病魔却在我们的放心、踏实中一步步向二姐逼近,眼见着二姐的生命力被一点点吞噬,到了今年四月份,她的精神已大不如前,连电话都无力接听了,最终出现了神志昏迷,死神的身影二姐自己已经感觉到了。六月一日凌晨保姆小韦又一次呼叫救护车将意识障碍、心衰、血糖居高不下的二姐送入北医三院抢救室,得到通知,我从江苏常州赶到了北京。
这抢救室恐怕是每个人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保姆小韦已经在这里守候两天多了。除了随时完成医生们的叮嘱,比如送化验样品、取化验结果、缴费之外,她每天还要为二姐清洗身体、做腹膜透析……。她吃在医院的食堂,住就是两排椅子之间的过道,以纸箱、席子为床。多亏了这位尽职尽责,又细心能干,可以让人完全放心的保姆,二姐的两个上有老人、下有幼女,工作繁忙、压力山大的儿子,才能在奔波、劳累中透过一口气来,两个家庭才能维持基本正常的生活。
二姐似乎又有了生的希望,几天后,她移出抢救室,医生说再在观察室留观几天,若病情平稳即可出院了。留观室大约一百平方米的空间,沿墙摆放着近三十张床位,加上病人家属,满满当当。观察室里小韦更加忙碌,一天四次腹透、四次鼻饲、两小时测一次血糖、擦洗翻身、处理排泄物、配合护士测体温、抽血、时刻注意观察链接在二姐身上的各种仪器监测的数值……。留观室可供人休息的地方只有病床边,床头柜前宽四十多公分、长一米五左右的空间,每个陪护人员配备了一把小小的椅子。 看着小韦的辛苦,我们提议在三院对面的科研宾馆开一间房或者找一间钟点房,以便我们替换她的时候,她能有个地方可以洗洗澡,好好地休息一下,可是她断然拒绝了,理由就是太贵了,不值得,花主家的钱她也舍不得。我们去替换她时,她寻到抢救室外认识的另一位保姆,就在这位保姆的躺椅上和衣而卧。
护理危重病人不仅劳累、繁琐,更有满满的技巧,不要说透析、鼻饲我做不了,就是处理病人的排泄物,也让我束手无策,我试图让她抬腿可她根本不知道配合,想让她翻身又推不动她,连她身底下的垫子都拉不动。还是小韦来了,她翻动二姐的上半身,很轻松就让二姐身体侧了过去,顺手将一个斜面三角型的塑料块垫在二姐身下,这才将病人清洗干净。
所有的努力都没能挡住死神的步伐,经过短暂的给人以假象的回光返照,二姐终究还是去了,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小韦,咱们回家!” 回家,与保姆一起回家,这真的是她最后、最大的愿望。
二姐走了,我们回到蒲黄榆#号院,空落落的家里再也没有了那个曾经美丽、聪颖、能干的身影,再也听不到那个悦耳熟悉的声音,唯有悲哀充溢在整个空间。小韦与我一样,让失眠融入漫漫黑夜、伤感浸入餐餐饭菜。但是她依然将家收拾的干干净净,让人去家散的颓败之气慢慢淡去;她尽量为我准备可口的饭菜,看到我有起床后先喝一杯水的习惯,第二天我正准备倒水,一触到杯子,感到一阵温暖,一杯温度正适宜的水正静静地在等我,顿时一份感动冲淡了二姐逝去的悲凉,暖意慢慢地融入心间。
最后告别二姐的时刻到了,小韦与另一位凌晨四点起身专程从延庆赶过来,二姐在小韦之前聘用的保姆申顺华跪在二姐灵前哀哀泪下,她们回忆着与二姐一起度过的岁月,感谢二姐曾经给予她们的帮助,善良友爱之情催动着人的眼泪又让人感到莫大的欣慰。
保姆韦玉英是广西人,我们叫她小韦,其实她已是五十开外,孙儿、孙女绕膝的人了。改革开放之后,她走出山村曾经南下广东,以后又北上北京,一直在护理、保姆的行当里讨生活。艰苦的生活磨炼了她,却没有磨去她的良知,给了她聪明,却保持着一份善良。我听到过别的保姆劝她不要为二姐去做属于护士职责的透析,她不以为意;听到过有保姆告诉她对下一个主顾可以要求八千元的月工资,要求每月有四天的休息日,可是面对着许多闻名找上门来的主顾,小韦回答,钱是第二位的,重要的是人情(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如此心地,如此能干当得“金牌”保姆了。
芸芸众生中,有些人终其一生可以用“无关紧要”来形容,有些人却可以在平常和普通中活出“重要”。当一个家庭万般无奈,一个生命岌岌可危之时,能提供最可靠的帮助,能使这个家庭、这个生命平安、稳妥地度过最困难的时期之人,当得“重要”一词。小韦,这个边远地区走出来的农家妇女硬是让自己活成了一个“重要”的人。她护理二姐,几年没有回家度过春节,让我们怕她离开,二姐无人照料的担忧,稳稳地放回心里;这次二姐住院抢救,更是担心她会因为时间长,环境差、护理重而打退堂鼓,可是她坚定地说:“放心,我从来不会半途而废”。她对于二姐一家无疑是重要的,她还以自己的辛勤付出,为两个儿子在城里买房买车提供帮助,养活着几乎干不了多少活的丈夫,对于自己的家庭同样是一根“支柱”。她说过感谢改革开放为她们提供的机会,使她们有了崭新的生活。我想当她老来回首往事,充溢在心间的必然是无悔、是自豪,是浓浓的满足与喜悦。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哪怕从事着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工作只要保持着生命的善良与自觉,就能够成为一个“重要”的人。
送别二姐,回到居住的常州,那晚的新闻联播正播出政府将加强对于家政市场的管理和整顿的消息。是呀,尽管大城市的保姆收入不菲,但是,她们依然还是缺乏最基本的保障,老了怎么办?病了怎么办?她们对亲人的思念怎样得到安慰?随着收入的增长、眼界的开阔,除了金钱,她们也会有更高层次的需求,比如理解、比如平等、比如文化,她们渴望着主顾对自己有一种亲情,而不仅仅当作“下人”……,问题多多。而日渐增高的保姆费用,也让许多家庭望而却步,为自己一旦生活不能自理而又用不起保姆而担忧,更担心吃苦耐劳的这一代人成为过去以后,谁会继承这个职业?谁还会愿意做家政?更盼望,医院什么时候能够将护理危重病人的责任承担一部分,缓解家属的压力…。无解的问题,还是留给时间,但愿随着岁月流逝,一切都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