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父亲的梦想

自行车，父亲的梦想
文/李雷
《水浒传》中梁山英雄戴宗绰号为“神行太保”，我也将此绰号暗地里谑赠父亲，因为他不会骑自行车。父亲无论是到远一些的承包地去干活，还是到其他村子里的亲戚家转悠，或者是到一两公里外的集市购买日用品，总以步行。他经典的走路动作是双手背在身后，一步紧连一步，似小跑般刷刷前行。父亲不会骑自行车不是因为他四肢不全或者身体各部分协调性极差，坦诚的说缘于他的固执。
改革开放初期，自行车尚属紧俏奢侈品。谈婚论嫁中它举足轻重，没有它的参与，必令女方颜面无光；而乡邻家拥有一辆自行车，便是茶余饭后人前炫耀的资本；更甚那大小伙子在后座上捎一俏女子，嬉笑而过，无疑又是一道令人怦然心动、遐想无限的风景。父亲下决心购置一辆自行车不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虚荣，确是源于生活的实际需要：哥哥到集镇上念高中，离家远，无此物着实不方便。幸好那时买自行车不再要指标，尽管紧俏，还是能买到的。
那时乡里只有供销社卖自行车，因考虑到农人常用此物做些捎草、载化肥之类的活计，多以加重28型为主，价格更是不菲。这样的自行车如今在都市里还是有的，比如送信的同志就有骑的，只不过颜色是绿色的罢了。而乡间却有60岁左右的健壮老人还在用它来妆点自己的梦，尽力侍弄它。父亲的心思是“凤凰”，最赖也是“飞鸽”，这些鸟牌的自行车不仅轻便，而且结实、耐用。父亲先后将两亩地的小麦拉到粮管所卖了，才凑足一辆鸟牌自行车的钱。（列位看官：当时乡间“凤凰”185元，“飞鸽”180元，“红旗”较逊，却也是170元。而小麦产量不高，亩产不到八百斤，统购价不足两角。）然而鸟总是拣穷爱富的鸟儿，正如乡间俚语“鹞子叫雀娃子——越叫越远”。这些鸟飞得高、飞得远，纷纷安家落户于那些会来事儿的、大脸的、还有供销社主任的亲戚朋友家里，父亲只能扛到一辆“红旗”，由会骑自行车的二舅骑回家。
“红旗”一到家，我们一下子围了上来，都想摸摸或者推推，父亲不从，他要保养一下。父亲不会骑自行车，却在保养这辆“红旗”上却有着出奇的巧心思。想必他在买自行车之前已经对邻居家的自行车观察研究了许久，要不怎么就连那宽约两公分、缠得很紧的几圈黑塑料带在扛“红旗”时顺便买上了呢！
父亲的保养自行车除过紧紧螺丝、在链条上再抹些废机油，最重要的当属在易磨去黑漆的部位缠上塑料带。他从自行车大梁上开始缠起，一圈压着一圈，每一圈该留多少，该压去多少，他绝不含糊。一边给我们说着买自行车的经过、教导我们如何保养它，一边慢慢的缠着，我们在一旁恭候他保养自行车过程的结束。父亲的目标不仅限于那三根梁上，凡是估计会被磨去黑漆的地方，他都尽可能的缠上塑料带。我猜想他也许有在车轮辐条上缠塑料带的欲望！这是一个漫长如年的过程！设若父亲是一位诗人，此刻，这辆“红旗”绝对是父亲抒情的最佳意象。他倾心的将这一过程演绎的丰润而无瑕，他将自己内心的喜悦、渴盼、希冀、甚至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都紧紧地压缠进这辆“红旗”的血脉之中！
缠上塑料带的自行车在父亲认为像是在保险公司已投保般，放心、大方的让我们推来推去，并带哥哥到马路上去练骑自行车。父亲手扶自行车载物架，让哥哥骑在自行车上踩脚踏前行。哥哥顾了这头忘了那头，歪歪扭扭的。父亲扶着车架，或快或慢的跑着，不时地指挥：方向，方向！踩脚踏，踩脚踏！胆子要大，放心，跌不到，有我扶着！还叮嘱哥哥把头抬起来看路，不要往树沟里骑！毕竟哥哥年轻，身子骨灵活，在父亲的扶持下骑了几个来回，摔了一两次，便可颤巍巍的独立骑行。父亲早已热得身上只留下件背心儿。
那时，父亲已年近不惑，过去一直生活在贫苦山区，是在“三西”建设时搬迁至腾格里沙漠边缘，也就五六年时间。过去的艰苦生活中，那崎岖陡峭的山路并非与自行车无缘，而是社会经济的落后阻碍了自行车清脆铃声在山路上传播的速度。父亲只知有它而从未亲密接触过它，即便有骑别人自行车的机会，也多奉行“闲枪摸不得，闲车骑不得”的至理真言，不折不扣的做旁观者，为别人喝彩。他把自己羡慕的眼神投进别人拥有自行车的那份自豪神情之中，却在不断丰富充实自己的梦想，并为这个梦想默默祈祷。而今扛来“红旗”，梦想即将成真，他能不激动高兴吗！
当哥哥骑累，将自行车停放在一边时，父亲就推上自行车学了起来。他双手握把，左脚踩在左边踏上，右脚一踮一踮向前慢慢走。农家生活的艰辛已经使父亲习惯于双手一前一后的挥动铁锨，或者迈开大步、埋头前行，身体各部分之间的协调性仿佛在出生于山乡的那一刻起就不具备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前行、前行。就在他自认为自行车已经平稳向前，可以伸右腿跨上车座的时候，也许是过于紧张或者是旁边有我们在的缘故，腿没有成功跨过车座，而车把却转向他的怀里，窝住了，“噗通”一下竟连人带车倒在地上。父亲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扶起自行车继续练习。有了第一次的教训，他格外小心，且更在意车把的把握，不轻易伸起右腿跨上车座。等他左脚踩着，右脚踮着，来回走了一两趟后，自认确实到了可以跨上车座时，便抬起右腿从后面跨。可惜！这次又没有成功，右腿抬得不高，被车座给挡住了。车倒了，父亲站在一旁。这一次倒地却使自行车大梁上的塑料皮蹭破了，而且还磨去了一块黑漆，更甚是那右边“鸡腿”也歪了。父亲神情沮丧，虽然笑着却有些凄然的将自行车推进家门，卸下“鸡腿”砸直，又用剩下的塑料带将破损处重新缠住。
其后的日子里，父亲曾独自将自行车推出去练习过几次，好像已经有些门道时，他却停止了练习，再不去试骑自行车。有几次哥哥恳请父亲去学骑自行车，父亲总以哥哥太小，扶不住自行车为由拒绝。邻居赵大叔是个热心肠的人，与父亲相交甚笃，也屡次来想帮父亲学骑自行车，但父亲依然拒绝，还说等自己走不动路了再学骑自行车吧！赵大叔说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在这个语境中，固执含有贬义，与愚昧近乎同义。
正是这个近乎愚昧的固执，使父亲走上了成功卫冕“神行太保”这一谑称之路。在这个近乎愚昧的固执中，父亲将七八岁、患有重感冒的我，在黑夜里背到十几公里远的卫生院去治疗；在这个近乎愚昧的固执中，每当浇灌麦苗季节，将那半袋半袋分装的化肥，送达田间地头；也正是在这个近乎愚昧的固执中，我们兄弟姐妹没有因为家境窘迫而辍学，各自有了一份赖以糊口的工作，算是略有出息吧！我常想，如果父亲第一次能够成功跨上车座，即使是自行车倒了，但父亲学骑自行车的信心仍存，他肯定会骑会自行车的；要么当时哥哥和我不是太小，两人合扶自行车，让父亲练习，那他也不至于不会骑自行车；或者说当时家境好些，且自行车有如今这么便宜，那么父亲也许不太注重是否把自行车弄坏，那他也会学会的。然而，至今父亲终究没有学会骑自行车，这也许是父亲此生中的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他的内心肯定会为此而难受的！其实，这是我多愁善感了！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傍晚，父亲坐在灶台前，一边往炉口添加柴棒，一边和案板边擀面的母亲说话。母亲说不出“眼高手低”的雅语，便以乡间白话取笑父亲不能学会骑自行车的事：会说却不会做，大人还不如娃娃！父亲没有反驳，凄然道：买个自行车不容易，买上了就要排上用场，让娃娃们骑着上学吧！我三两下骑坏了，娃娃们上学怎么办？只要他们有出息，我多走几步路又能算得了什么！
而今父亲年将古稀，却依然背着双手穿行在田间地头，尽管步伐不似过去那样刷刷有力，但也利索。而在家中搁杂物的角落里，还停放着几辆我们兄弟姐妹骑破的自行车，我们多次劝说父亲把这些破自行车卖废铁处理算了，但父亲总说现在废铁不值钱，过一段时间再卖吧！其实，在父亲的心里，那几辆破旧的自行车是自己子女成长历程的真切记录，是自己梦想成真的见证之物。令他安心，令他欣慰，令他骄傲。这难道不比会骑自行车强吗！（全文307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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