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郭楞盟的父亲》
巴音郭楞盟的父亲
方刚少年不知愁/甘洒热血孔雀河/惊回首/“苏武牧羊”十八秋/稀疏华发情悠悠……
---父亲诗句
六十年代,父亲在新疆支边,他待的地方叫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又称巴州。他在巴州三十团孔雀四场的团直校当老师。至今我还记得学校门前的那口有些生锈的大铁钟,每次放学时,它“噹噹噹“地敲起来,饥饿的我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又大又香的棉子油饼来。
三十团是个军垦农场,也是我出生的地方,不过我只呆了六年就回到内地,所以记忆模糊,回忆起来只有一些零星的词语排列着:坎儿井,土坯房,沙枣林,三跌水(水渠),团直校(我在一年级上了一学期),修理连,天山(天天出门就看到,从未上去过),老毛子(狼,每天晚上听到它嚎叫,从未亲眼看到),还有干面馍和大白菜等等。除此之外,要说还有什么印象,都是后来衍生或想象的,大多来自父母的叙说或一些老照片什么的。所以那时的父亲,在我基本是个空白。
父亲在巴州呆了近二十年,二十年后,一家人回到江苏泰兴。泰兴是父母的故乡,他们都是地道的城里人,回来后却做着去乡下的准备,现在想来都因父亲的“老实”。在内地老实是贬义词,形容此人人际关系不灵光,处事不活络。后来不知什么机缘,大概因父亲确有些真才实料,字也写得好,就留在城里,竟去了县教育局。一呆又是二十年,不过他的“老实”脾性始终未改,临退休时,他这个教育局的干部,办理孙子的就学问题,居然比一个下属学校工友的子女还要难。
这几年父亲已是一个老人了,有些事我不忍心再说他,比如他的淡漠。老房拆迁后,我们分开住,隔得并不远,只几排商品楼,他却很少来我这儿,有时我带儿子去他那儿,他话也不多。印象中有两次晚上他突然来敲门,上来时还在喘粗气,也不进门,只是拿了我刚发表的小说就走了。父亲退休后最关心的事就是我的小说,其次是“新疆来人”―――这是父亲电话里的话,简洁得象电报。这一天我又收到这样的电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已挂断。
第二天,我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学生聚在一家酒店里。学生都是三十几年前的学生,来自遥远的新疆。我一个也不认识,看着他们热情如火,我却融不进去。这已不是第一次,很多次了,我不明白这些年近五旬的学生千里迢迢赶到这儿,和他们已过花甲的老师为何有这么多没完没了的话题相叙呢。在我成年后,象这样完全没有功利目的的饭局,很少参加,甚至觉得是浪费时间。父亲已是一个退休老人,他们却大都功成名就,一个叫王海燕的女学生在223团当纪委书记,一个已经秃顶的姓刘的男学生在喀什当人武部长,还有个姓何的据说官至副厅级。可是,为什么?隔了这么远,又隔了这么久,难道师生之情可以象酒一样历久弥香?每次吃饭,我都费解。我想象父亲在巴音郭楞盟的日子,想象在黄沙荡荡的农场学校,年轻的老师和年轻的学生,度过了怎样的岁月,积下怎样的情感,让他们在三十多年后,于千里之外还如此牵挂?……
然而,父亲自己不说,我也无法想象。学生们喝了酒,只是激动,说的什么也听不清。但是你看到一个秃了顶的学生突然给父亲下跪,泪流满面的在说什么;你还看到那个叫王海燕的女纪委书记叙说往事时像个小女生,涨红着脸,她絮絮地描述在车站即将见到吴老师时,预先演练过的很多种相逢的场面;还有那个何同学,大概嫌酒不过瘾,索性围着桌子,摇着脖颈,耸起肩膀,跳起欢快的维族“赛乃姆”舞,不知在他庸常的官场应酬中,可曾有过这般忘情的时刻……
父亲也喝高了,他拍着我的肩叫我敬酒。给那个叫王海燕的敬酒时,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比我大了十几岁又是父亲的学生。最后什么也没说,我干了。王海燕站起来也干了。王海燕是借出差机会来的,这次其实轮不到她,半年前,她去石河子出差,出了车祸,还没完全康复,不过听说这次是去江苏,她硬是争取来了。她的后背还植着钢钉,只能坐在离空调最远的地方,父亲胖且很怕热,但他还是坐在她的身边,她站起来时是父亲搀扶着的。我觉得,今天的父亲和平时不大一样。
我开始羡慕起和平常不一样的父亲,羡慕起这样的学生……
或许,这么多年来,我并不真的了解父亲,尤其是那个在巴音郭楞盟的父亲。
刊《扬子晚报》《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