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根儿娘
柳根儿娘
陈剑
孩童时期曾在姥姥家居住,知道了柳根儿娘,她是姥姥的近邻。
柳根儿娘是一个特殊群体——“童养媳”的代表。“童养媳”是封建社会衍生的一种婚配形式,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个别农村还有发生。
当“童养媳”的人都是因为家里实在太穷,揭不开锅了,其父母才有这剜心割肉般的决断,让年幼的女儿去当“童养媳”。
开始当“童养媳”的人年龄都很小,十一二岁的年纪,即被未来的婆家带走,也有八九岁甚至三四岁的。蒙昧无知的年纪,就离开父母,到人地两生的地方去生活,对一个孩子的心灵该是多大的创伤。
“童养媳”在农村叫“囤庄秀的”,“囤”有囤积的意思,“庄”是自己的庄基,“秀的”是方言对媳妇儿的别称。贴切、形象的语言,就把一个女孩子的归属概括了。
柳根儿娘很小的时候就被抱了过来,所以到临老,她也不知道自己家是哪里,也没有娘家人,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当然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我认识她时她约40岁的年纪,黝黑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油腻,几乎要流下来。昏黄的眼睛有些呆痴,后来我想,那是充满了一种忧郁。头发批批散散地耷拉着,头上总顶着细碎的柴草和灰烬。带襟的褂子净是汤水、饭菜的印迹,拐裆棉裤遮掩了有半圈儿,绑腿的带子沾满了泥,看不出本色的布腰带滴溜出半尺,随着她匆匆忙忙的行走来回摆动。
我以为她至少也有70岁。
有“童养媳”的家庭,也大多是贫困的家庭或精于算计的户,他们怕儿子将来娶不上媳妇,先找一个有意卖女儿的贫苦人家商谈个价格,一个女孩的身价也就是一斗米或半斗粮,有时就是一背篓红萝卜,就将女孩领养过来,待到成人后,直接和自己的孩子拜堂成亲。现在想想其实与买卖牲口差不了多少。至于这女孩的脾气、性格、长相、高低,都是未知,如同现代人买彩票,带有赌博性质,好也是她,孬也是她。
对有些人家来讲,这也是两利的事,女儿被抱养了,少了张吃饭的嘴,家里就活泛了一些;对女孩本身来说,有了吃饭的地儿,也许逃了条活命;男方家则多了个丫鬟,稍大些就多了个劳力,到成家时也没有什么花费。
可是对很多女孩来讲,当“童养媳”则是噩梦的开始。封建社会里,等级观念早已渗透于各阶层,婆婆的淫威展露于刁、睚(忤毒、撤泼)、抠(不仅指吝啬,还指恶毒)、怪的恶习上,“童养媳”连一点地位也没有,更别说尊严了。未来的男人能体贴少许,是个捞柴捞火,勤俭持家,同心同德过日子的人,倒还有一点盼头儿。遇上好吃懒做,混天度日,拈花惹草的,那更是一生的悲剧。就这,也得厮守一生。
柳根儿娘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总是吃最差的饭,穿最破的衣,干最重的活,挨婆婆打骂也是常事儿。不能反抗,不能抗争,连分辩一下也不行。一生无依无靠,逆来顺受,忍饥就咸,苦渡时日。唯一的庆幸是男人很勤劳、朴实。
柳根儿娘被抱来时,她未来的婆家在村南一个庙宇守庙,在二亩薄田上寄存着生存的希望。
往事都发生在贫困而战乱的年代,超过我的年龄几十岁,不是我所能目睹的。柳根儿娘那哀怨的目光,悲惨的际遇,早已被带往历史深处,我只能从老人们零碎的述说中去想象和感悟。
日子很苦,却不漫长。17岁那年,柳根儿娘成婚了。只是一瞬间,她便由一个被奴役的劳力转换成了生育的工具。由丫鬟——劳力——生育工具,这些角色的转换,并没给她带来好运。没娘家、没姓氏、没名字,从小就被家人、邻居在“诶、诶”声中唤来呼去,直到有了孩子,才有了属于她的名字——“柳根儿娘”。
因为是近门邻居,也就没有了私背,她坦荡得就像一碗白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夏天的夜晚,月光呼唤着她,她搬个纺车过来,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嗡、嗡、嗡”地摇着纺车,述说着家常理短。不过,一晚上不纺够两个线穗儿是不能回家的,她婆婆在时养成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
炎热的午后,有午睡习惯的人们就眯会儿,但她不行,她从小就没有午睡过。姥姥家南北门洞的微风吸引着她,总要带着活过来,要么纳鞋底儿,要么缝补旧衣。她家的狗也跟着,卧在她的脚下,吐着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我也热得浑身发燥,一动不动还汗水直流。可听她说起她的故事,却让我背后发冷。
“俺婆的待我可诮(音:qiào虐待)嘞,一直到临死,她才认这个奔儿(承认这个事儿)。”
“婆的‘秀的(媳妇)’,咬群骡的,谁家也说不到一搭?”姥姥劝解到。
“我可没咬过她,净挨咬。从小到大,我就没吃过一口热饭,生孩子之前没吃过鸡蛋,不知道鸡蛋啥味儿,不知道肉啥味儿。只有过年了、过会了、来亲戚了,才能看到点油腥儿,就没见过炒菜。吃饭都是等人家都不吃了,才轮到我,多剩多吃,少剩少吃,管了不管饱。”
“我坐了五个月的,连个鸡蛋也没吃,俺婆的说不能吃鸡蛋,吃鸡蛋不好‘动坦(解手)。一直到那年俺大闺女坐月子,我才吃上了煮鸡蛋。那煮鸡蛋真好吃。”看来,她一生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就是煮鸡蛋”。
“十冬腊月要到水坑打开冰凌渣儿洗衣裳,有井水俺婆的嫌井水咸,洗出来衣裳皱,你看我这手。”说着,她伸了出来。三个干瘪的手指弯曲着,都像枣树皮一样粗糙,黑黑的带满了皴,还有一个断手指了一截。
“这是那年十冬腊月,天上下得‘琉璃(冻雨)’,俺婆的叫我往地里担茅稀,那会儿也没手套,连块布也没有,冻嘞,烂了一截”。
“没法儿,是坑是井都得往里跳。‘草帽的当锅盖(贫困,锅没有盖)’嘞光阴,可没想到能活过来,光占咱‘死猪泼狗’嘞,壮,要不,早死了。”她摇着纺车哀叹到。
“哎,没懹没气熬成人,有懹有气早上坟。”接下来又自我安慰。
当时我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对柳根儿娘的故事只有听的份儿,也没有想到日后能形成文字。后来看一些文学作品,那些“童养媳”命运都很悲惨,有的还被卖到很远的外地或是逃荒要饭的路上。我总在想,当父母的要把那么幼小的女儿送给素不相识,不了解底细的人家,该是多么残忍的事?大人孩子分别时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声,怕是很多做父母不能忍受的。只是极度的饥寒交迫,为了女儿或自己一家存活,连父母与女儿的亲情也得后移、让位。
邻居们说,柳根儿娘的婆婆是说一不二的人,生性刁蛮、恶毒,就像电影中的地主婆。柳根儿娘她一生中,除了怀孩子时肚子鼓起来过,一生都是瘪的,躺下能存一碗水。
柳根儿娘,本该与常人一样,有清纯的大脑,幸福的生活,却让“童养媳”这个身份给她的大脑装满了恐惧、畏惧、惊恐,一生都生活在心绪不宁中。她没有悲哀、没有怨恨、也没有向往和激情。从不反抗、从不发怒,对所有的事只有顺从。
农村有句俗语“千年媳妇熬成婆”。解放以后没几年,她婆婆没了,她倒是熬成婆了。可农村很困顿,经济很落后,与生倶来的自卑早已沉淀于心底,属于她的生活并没有好转。
夏天的傍晚,我端着饭碗在门前的石磙上吃饭,她背着一背篓草,从远处匆匆忙忙走回,话也来不及说就回家了。不一会儿,随着风箱的“呼哒”声响起,她家的烟囱里有淡淡的烟冒出来,随即就飘散了。
看着炊烟升起、飘散,我的思绪却打开了闸门。“童养媳”这个封建社会、落后年代滋生的毒瘤,改变了多少青春少女的人生轨迹,把她们的梦想㧪杀在摇篮里。那种男尊女卑的封建伦理观念,生活习俗早已渗透在骨子里,怕是一生也抹不去。
从小到大,她的骨子里就有一种自卑感,邻居到她家找东西,她在家别管忙与不忙,都要回复:“没人,出去了。”陈旧的思维里,她自己就不是人。
我去她家也不少,不大的院落,鸡在刨食儿,羊在吃草,猪没吃饱时在到处拱,吃饱了在睡。在她院里行走,干天干道儿要留意粪便,阴天下雨要小心浓泥。她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我认识她时,已经七十年代初期了,她家还是连张床也没有。炎热的夏夜,男人想上房的就上房,睡麦场的睡麦场,要么在大门洞睡觉。女人只能在窄小、闷热、不通风的土屋安歇,随着汗水的流淌,半睡半醒地度过炎热的夜晚。一天夜里,已经12点多了,我在我家门洞睡觉,她过来喊醒我,和她闺女一起,抬走了我家为姥姥准备的棺材板。那块棺材板成了她就寝的床板。想必是酷暑实在难熬,她才过来求助。
仔细想想,在封建、愚昧、落后的年代,有多少像她这样的“童养媳”,因父母的决定而毁了一生,要用一生的时光来隐忍这内心的伤痛。唯一能自慰的是找到了能吃碗饭的地方,不至于被活活饿死。
“童养媳”的一生是多么悲惨,吃再大的苦,受再多的累,也不能诉说心中的怨恨,也不知道该不该诉说,不知道该向谁诉说,甚至连抱怨也没有。难道,这就是她们应有的人生?
……
我离开姥姥家那年,柳根儿娘的身子骨还倍儿棒,我后来回去几次也是来去匆匆,极少与她对话。又过一两年,听说她没了。太突然了。
听邻居说,责任制后,她家也分了地,温饱有余了,生活开始有了希望,她却病倒了。
春节我回家,柳根儿娘的孙子与我街头相遇,他与我提到他奶奶时沉痛地说:“奶奶生就受罪的命,一天福也没享。风吹过,还有一点声响,可奶奶什么也没留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这倒轮到我无语了,柳根儿娘一生在挣扎中走过,生活好了,她没了,希望她到另一个世界能获得安逸和尊重。
她像风一样飘来,像云一样飘过,带着一腔的迷茫和哀怨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过我想,她也许有过欣慰和慰藉,因为她在生命的最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40多年过去了,除了我以此文纪念她,怕是没人想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