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生日
过生日
明天是老伴的生日,一大早,山爹就出来抓鸡,那只红毛大公鸡本来是留着年上杀的。谁知,因为疫情原因,孩子们都不回来过年了。于是,老两口一商量,留着吧,等着过生日时再杀,孩子们都能吃得上。这几年,新冠疫情肆虐,都在外地的三个孩子回不来。说起来,已经三个年头了。这也不能怪孩子们,村里很多人家,在外工作的孩子都没回来,别说在外地,很多住在县城的孩子们都不回来。所以,老两口从没抱怨过,天灾人祸,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头年疫情放开了,老两口着实高兴了一阵子,挨个给孩子们打电话。可是,疫情刚放开,单位还是控制得严,不提倡回家过年。都是端公家饭的,老两口很理解,虽说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但是,也接受了,写在清单上需要购买的年货一再缩减,光老两个,都快八十的年龄了,吃不了多少东西了,买多了吃不了,坏是坏不了,都塞在冰箱里,满满的,放时间长了也不好吃,不如随买随吃新鲜。老两口年过得,就像平常一样吃了两顿饺子,年也就过去了。年上,孩子们都说老娘生日一定回来,到时候大家凑一凑,高高兴兴的过个生日。山爹也说好了,不上饭店,就在家里吃,到时候等你们回来,保证一大桌子菜,都是你们小时候喜欢吃的,不比饭店里差。
这不,后天就是山娘的生日,今早山爹就忙活起来了,家里养的这只大公鸡,少说也得七八斤,已经是快三年的老公鸡了,山娘的话,要早早地炖,炖个一下午,炖得烂乎乎的,俺孙子孙女都喜欢吃烂糊的。是的,两个孙子一个外甥女,都是老两个看起来的。那些年里,老两个可是分居的,一个在杭州,一个在大连,从孩子生下来就伺候着,一直到上高中。外甥女也没少看,只是人家爷爷奶奶看得多些。其实,这也说得过去,外甥吗,看也看得着,但和看孙子还是有些区别的,山娘就说,孙子必须看,那是自家的;外甥也看得着,那的看时间,先看孙子再看外甥。农村里就这习惯,老辈里就这么传下来的,虽说是新社会了,但对上了年纪的人说,老传统还是根深蒂固。
山爹抓鸡,山娘蒸糕、蒸豆包。孩子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得把过年的东西都补上,糕面子、红枣、红小豆等买了不少,年上没吃多少呢。这两天,老两个很兴奋。特别是山爹,存放的盘子、碗早拿出来了,洗干净了再用热水烫,按他的意思还要上大锅煮,彻底杀菌。他最恨这些病菌,让他们和孩子们很多年没见上,虽说信息时代了,语音、视频都很方便,也能听见说话了,也能看见人影了,就像电视一样。但是,不如面见亲。山娘就说山爹,“哪里有这么干净的,以前的皇上也不至于这样,别费那劲了,需要干的事很多呢,被窝要晒,屋子要打扫,都在乎住呢,还有洗洗刷刷的牙膏、毛巾、拖鞋,对了,还有洗发膏,都买好的,去大超市买,一样的买三样,他们走各自用的都带上。”原先,山爹很大男子主义的,在家里搞一言堂,啥事他说了算,不允许你有别的意见,哪怕是表情上表现出不愿意都不行,啥娘没有啥发言权,上集买个鸡蛋都得问他。至于孩子们,山爹管得很严,人家孩子放了学都是撵着上坡割草,他却逼着孩子们在家学习,虽说他并不识几个字,但对孩子们的学习上,比学校里的老师都严,哪个字写不好,一把就给撕了,重写,闹不好就挨上几巴掌。所以,孩子们都怕他,都在家乖乖的学习。发的课本,他是要求孩子们都背过了,他就说吗,“古人不是说吗,倒背如流,你爹也不希望你们倒背,都给我正背下来就行。”晚上吃了饭,他就在油灯下检查孩子们背书,谁背不下来那是真打,他要求孩子们背书,一个字都不能落,他就说书上怎写的怎背,而且是很流畅的背下来,不能犯口吃。于是,村里很多人就嘲笑山爹,“怎的,你们祖辈里就没个识字的,还让你们的孩子都成才子?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村里人越是笑话,山爹就像赌了口气,越是对孩子们的学习严厉,不单是对两个儿子,对闺女也是一样,他就有个犟脾气,谁说闺女读书无用,长大了嫁个人得了,闺女有学问照样端上铁饭碗当官。他这话没错,闺女考进了南方的名牌大学,就在当地就了业,进了政府部门,如今都是市级干部了,比她的两个哥哥都强。大哥山大学教育,二哥石头干海关,都是村里人人羡慕的铁饭碗。想当初三个孩子考上大学后,他在村里的确扬眉吐气了一番,在村里的地位一下子上去了,也没说他单门独户的了,真是光宗耀祖。不但在村里,上劳务市场都荣耀无比,雇人都愿意雇他,都想沾沾喜气,和他说话都敬重三分。他就凭着七八亩地、干劳务市场,挣出了孩子们的学费。那段日子里,再苦再累的活,他干得也很有劲。在村里,他没有盖房,还住在祖上的三间平屋里。他的话,给孩子挣学费比盖屋强。三个孩子大学毕业就业后,不用花他的钱了,攒攒了两年,对老屋修缮了一下,屋顶子覆了瓦,内外墙上了白灰,老木头门、格棱子窗换成了铝合金,屋里地面上了水泥,还买了一套布艺沙发,光这些花了一万多,花掉了他一年上劳务市场挣得钱。这他就很知足,穷了好几辈子,在他这辈上拔掉了穷根。孩子们的钱他从不要,他就和孩子们说,你们自个挣得自个攒着,娶媳妇买楼得靠你们自己,我有呢就给你们添上个,没有你们也别不高兴,你爹就这个本事,指望种地、上劳务挣个钱,也够我和你娘嚼用的,这不用你们管。虽是这样说,两个儿子结婚,每人给了两万,闺女也一样,这些钱当时是借的,还了好几年。当然,他从没和孩子们说,也没想过要孩子们还,他还就有个虚荣心。孩子们结婚后,再给接送孩子,他痛痛快快的,不让接送了就回家来,七十岁上还干了几年保安。如今,孩子们给个钱,他不像以前一样不要了,孩子们日子都好,手里宽裕,年上给个千儿八百,他就收下。其实,老了,花不着钱了,光国家给的养老钱就够嚼用的。七十六岁那年,他患了轻微脑瘫后,孩子们说啥也不让他干保安了,就在家里养老了。平日里喂个鸡,骑着三轮车坡里转转,随手捡点柴火就够烧火的。如今,满坡的柴火没人要,他光捡干树枝儿,也不是有意捡,随手就那么在路边的沟里,看见好的就要,一会儿就满车斗子。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盼孩子们回来一趟,乐呵乐呵。他也知道,孩子们身有公职,身不由己,平日里不盼他们回来,只是年节上盼。有时候这成了一种渴望,新冠三年,封村封城,可把他气坏了,见谁都发泄不满,不过也没有办法。
山娘和老头子一个心思。但是她比老头子想得开,嘴里总是唠叨着,“盼他们回来干啥呢,闹哄哄的,还嫌这儿不干净那儿不干净的,啥也不干,住一晚上麻烦得很。”话虽这么说,还是忙着忙那,山爹就笑话她口是心非,“这么麻烦还让买这买那的,买啥合不到你心里就噘嘴磅腮的。”山娘就开骂,山爹就笑个不停。这老了,山娘说了算了,山爹喜欢上她的指使,这和原来是相反的,角色换了,谁心里也受用。山爹抓鸡,偏偏这只公鸡像成了精一样,预感到了自己面临的危险,总是躲得山爹远远地,一瓢子玉米撒地上,却飞到矮墙头上,怎引诱也不肯凑过来,还十分警惕,昂着个头咯咯咯的叫着,不像往日,一喂鸡,它先把鸡食护起来,谁不守规矩,扑棱着翅膀去啄,很凶狠的样子,每次气得山爹拿着棍子追着打它,它还不服,跟山爹对立,甚至飞跳起来和山爹对打,气得山爹恶狠狠道,“看你凶,孩娘生日就拔你的毛,炖了你吃肉。”山娘就笑话他,“看你闲的,跟个鸡较劲儿。”山爹柺棒一扔,气呼呼地进了屋。红毛公鸡抻着脖子打鸣庆祝,呼呼的跑过来,围着鸡食盆咯咯叫着,几只老母鸡就围过来吃,好像是吃的它的赏赐。说真的,别看它管着分食,从不多吃多占,等母鸡们吃饱了,自己才吃些残羹剩饭。这一次,任凭山爹再引诱,就是不肯到近前来。可把山爹气坏了,“你真是成精了你,说啥也非抓了你,看你能跑到天涯海角去。”山爹气呼呼的咒骂,山娘也着急,烫鸡的开水呼呼的冒了半天热气了,鸡还没抓着,就埋怨山爹,“让你昨晚上抓,你还不服老的说不用,说啥抓个鸡手到擒来,你可擒来呀,说啥就是不听。”山娘越这样说,山爹越气,“就去找三宝去,一弹弓就把它揍趴下。”三宝是村里的二流子、老光棍,年轻时家里穷,没说上媳妇,半路上说了个带个半大小子的寡妇,又因为不正干,还嗜酒如命,喝了酒就打人家,人家不干了,带着孩子嫁到了别村,还去人家村里闹呢,被人家打个半死,一路爬回了家里,从此再也不敢去惹人家了。三宝说起来算是村里一害,没人敢惹,别看和山爹对门,却也从不敢惹山爹,山爹的暴脾气,那是真打他,往死里打他,就因为他一弹弓打死了山爹家芦花鸡,山爹恼了,拖着点棍跑到三宝家里,看着院子里拔下一对鸡毛,气坏了,一点棍把他打趴在地上,打得他嗷嗷叫,又拖过他来,往他嘴里塞着鸡毛,要不是山娘拉着,还不把他添死。从此怕了山爹,村里人他谁都敢惹,就是不敢惹山爹,这老了,都没那么大火性了,一村老头老太太天天都到三宝家坐着玩,三宝人老手艺不老,玩得一手好弹弓,平时打个野鹁鸽当下酒菜,那是手到擒来。也怪了,因为三宝家里有几棵很高大的槐树,很多野鹁鸽就在他家树上做窝,打也不走。
山爹刚走出家门,大公鸡也从矮墙头上鸣叫着飞回了家里。山爹也一时顾不上它,因为他看到进村的公路上驶进来几辆小汽车,这是很稀奇的事儿,平日里,村里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别说来车了。如今,村子都空了,就剩些驼着背、拄着拐棒的老头老太太。是不是孩子们提前回来了?就在他犹豫时,车却离他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小年轻村支书开着他的破红色桑塔纳停在了他家门口,急火火地从车上下来,看到他忙喊,“大爷爷,快准备准备,镇长打电话哩,说县里领导来看你了,刚接到电话,害得我从工地上火急火燎地跑回来,你快和大奶奶准备准备。”说完,不管他,又跑进家里和山娘说。“县里领导看我?刚子、刚子,一个毛头小子头上句脚下句的,到是说明白。”刚子已经拉着山娘急匆匆的出来,那意思迎接领导,他还不时拉扯一下山娘衣服上的褶皱,看几辆车已经停下来,忙屁颠屁颠迎上去。来的人不少,还有扛着摄像机、拿着照相机的几个小记者。刚子点头哈腰迎着书记,又忙介绍着,一群人一块儿涌过来。老俩正懵着,人已经走到跟前,人群里还有两人手捧鲜花。刚子忙介绍,“大爷爷、大奶奶,这是咱县委书记,专门来看你们哩。”“啊、啊、啊”山爹还没来得及说啥,县委书记已经握住了他的手,把鲜花亲自送到他们手里,又站在他们中间和他们合影留念,闪光灯不时地闪烁着,摄像机对着他们不停地录,老两个一下子成了焦点,老两个还在云里雾里呢,人家说啥也没听清,光知道笑着点头答应。一群人又走进他家里,院子里看了看,又走进屋里和他们交谈了几句。山爹也终于明白了他们来的意思,闺女石榴因为工作回不来了,委托当地政府来看看他们。一级一级传下来,县里郑重其事,县委书记亲自来慰问,又叮嘱当地镇府,好好照顾老人家,又和山爹山娘说,有什么困难和想法可以提,政府帮着解决。“这房子吗。”县委书记抬头看了看,“可以考虑搬到镇敬老院和县干休所去住。”又叮嘱一同来的民政部门的领导,“可以考虑给些照顾,都是一把年纪的干部家属。”那些跟来的干部都点头迎着,县委书记又问了一些老两个的生活,直抱歉地说:“以前也不知道,工作上疏忽了,省里齐部长打过电话来,才知道王部长的家乡在咱这儿,是我们工作的失误,疏忽了二老。”老两个只是听着,他说的根本听不懂,什么齐部长王部长的,好像跟他们么啥关系,反正是一帮人众星捧月般的把老人围在中间,说些祝寿之类的话,把他们说得晕晕乎乎的,人家都走了,老俩还在梦里一般,许久没有回过神来。院子里的那只老公鸡神情自若的领着一帮老母鸡在东南角柴火堆旁刨着食,山爹猛地回过味来,还得抓鸡,被这一帮人闹的,把正事都忘了。山娘就说他,“还抓啥抓啊,等等吧,没听说石榴不回来了吗,让他们来慰问的,说不定山和石头也不回来了。”“他们敢!”山爹一瞪眼,“还反了他们了,再忙也的都给俺回来,不给俺回来试试。”“你恼啥恼,刚才怎不恼呢?看你刚才唯唯诺诺的,为啥也不说,光知道嘿嘿地笑,人家来干啥你知道不?”“管他们来干啥呢,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于是,他掏出手机,先拨通了大儿子山的电话,“喂,啥,去了美国?去看龙龙了,不要紧吧,嗯,不行就让他回来,枪击是好玩的?无缘无故的遭枪击,去哪个地方干啥。”气呼呼地挂了电话,又给石头打,“萱萱订亲啊,是好事,不用回来了,说这些干啥,是舰长,好、好、好,嗯。”山爹挂了电话,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看了一眼老婆子,“萱萱订亲呢,是海军,还是舰长呢。”山娘正想用热水烫枣,犹豫了一番,把水壶放下了,还蒸啥蒸呢,他老两又吃不了这糕。山爹看着她,“面子都和了,蒸吧,明天给他们寄些去。”“寄啥寄,外面有啥钱买不着。”她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拿起水壶烫枣……
鸡不杀了,鱼也不炸了,老两个闷闷不乐地侍弄着买的那些东西,排骨、鱼、丸子啥的分包冻进了冰箱,只是守着一堆馒头发了愁,总不能给他们寄馒头吧,谁也不稀罕这个,在那里时,一家人一天还吃不了一个馒头,寄了去还不给扔了。山爹的话都冻到冰柜里,咱慢慢吃,只给他们寄些豆包年糕吧,也算是稀罕物。也只有这样了,老两个叹着气,忙活了这么多日子,唉,我说不过不过吧,山娘抱怨着。
两天后的生日那天,本来山爹去给孩子们寄,山娘在家里也没啥事,也跟了去。山爹的话,反正是骑着电动三轮车,跟着就跟着吧,那只大公鸡也怪了,领着一群母鸡追过来,山娘就往回撵着,都喂食了还没吃饱怎的,撵回去,大门一关。刚想走,那只大公鸡又跳到矮墙头上,很着急的样子,嘴里咯咯地叫着。
那天,老两个出了车祸,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小汽车刮倒了。那几天,村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村里来了很多当官的,孩子们也都回来了……
2023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