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仓房(短篇小说)
梦中的彩铃迫使你倏然睁开眼睛,扭头看看放在枕边的手机,犹如乖乖女一样睡在你身边一动不动。正月的天气没个准星儿,伴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人们似乎走进了春天,却说不定啥时候一阵风呼地刮了来,云就变得厚厚了的,也是乌压压得难看。气温也随之降了,才还是风和日丽,眨眼又有寒气袭来。刚刚丢下的棉衣的人们又不得不紧着将棉衣围裹在身上,冬似乎的一个驱之不散的幽灵,总是令人心里皱巴巴得难受!
气温的升降似乎与父亲喝酒没啥关系,午饭的时候,你带着虔诚也有点怀旧的心情给父亲做了一盆猪肉炖粉条,原汁原味,似乎是不变的食材和程序,却总让你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当你从锅里把炖菜盛出来、端到桌上,父亲端着半杯“老村长”直勾勾地盯着你不说话,连唇下那片黑白相间的短胡须都在颤,配合胡须颤着的还有那只端着酒杯的手……你一时也有些感动,父亲不过才五十岁多一点啊,你呢似乎为了给父亲炖一盆菜才将自己的长发束缚起来,扎成一根粗辫子在灶间里走来走去……待你将炖菜放在父亲面前,父亲品着酒、吃着炖菜,你才觉有些累了,转身回到父亲的卧房,站在有些陈旧的衣柜前,看着衣柜镜子里的模样激起了你的伤痛……现在,你拿着手机坐起来,扭头看见摆放在桌子的遗像,才理解父亲的双眼为什么那么直勾勾的、他的胡须与那只端酒杯的手一起颤……镶在镜框里的母亲也梳着一根大粗辫子,眉眼呀嘴唇呀和鼻子什么的,甚至连挂在脸上的笑容都是一样一样的,你和遗像之间又戳起了一面镜子。母亲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才二十岁多一点吧?那时候,你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学会了侧眼瞅着爷爷、奶奶撒娇了,母亲将你紧紧地搂在怀里,张开嘴狠着劲地嘬着你那张粉嫩的脸蛋喊你娇……你也叫娇,上了大学,进入电视台后你一直被人喊作斯雅,斯雅前边的姓氏在你成为当红节目主持人后早就被人忘记了,似乎只是财务室往你的工资卡里打钱或回到老家、走进这座老宅院才会记得你姓刘、你曾经叫刘娇。
云淡了,太阳出来了,天又变得风和日丽了,你呆呆地坐在炕上、迷瞪瞪地瞅着窗外并没感到惊讶,也不惊讶吃罢饭的父亲像惦记着你在省城吃没吃饭、喝没喝水一样,放下碗筷被狼撵着似地离开房子去了羊圈,赶着那几只白羊又去了山坡上,坐在那里看着白羊啃嚼着还没有返青的枯草,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山坡上,手指间夹着一根黑棒棒烟,呆呆地看着满天的云飞来飞去……你曾经尾随过父亲,在老远的地方站着,以一棵树作掩护,看着父亲呆呆地仰着头看天的样子。那时候,你像现在一样不理解父亲,就像父亲盖完新房后,必须在卧房里盘一条大炕、与样式很新颖的沙发放在一起的是眼前这张老旧的写字台和带镜子的衣柜一样。写字台和衣柜一样刷的是淡黄色的油漆,日子久了油漆脱落又现出原木的颜色。写字台上摆着母亲的遗像,遗像前有香炉,香炉里边插着燃着的香,每日三顿饭,父亲总是在遗像前放上饭菜和酒杯……正月初一你喊父亲吃午饭,却看见父亲很虔诚地在遗像前的杯子里倒酒。那时候,你依旧怀疑——父亲真的怀念母亲吗?
天气好了,气温也在慢慢回升,以致于房间里开始弥散着一股燥燥的气流,你干脆将束缚着的长发散开,又将裹在身上的粉红色哥弟羊绒衫扒下来,甚至连脚上的袜子没有不留下,出溜下炕,赤着脚穿着淡蓝色斑点棉拖,可你一时又想不出该干点什么。隔着窗户能看到南边的山,风和日丽的时候,能让人读出一层厚厚的绿,山坡上奔走着几只白羊,父亲披着棉袄、手里夹着黑棒棒烟,坐在山坡上,还是那种仰着头看天的模样……父亲和羊的影像进入你的视野不是那么清晰,朦朦胧胧的,有点像蒙太奇,可你注重的是时空转换,拼贴出来的画面效果还是令你生发了总是纠缠你的疑惑……有意思吗?你从窗外收回目光,又落在那张镶在镜框里的遗像上,还是觉得自己有意要避开一点什么,才将目光放在了墙上。墙上钉着一根钉子,挂在钉子上的是一把钥匙,钥匙上栓着红头绳,岁月和灰尘的腐蚀早难见红头绳的本真面目,你看到是一个挽在钉子与钥匙之间的绳套儿……你还是走了过来,扬起胳膊顺手从钉子上摘下那把钥匙,钥匙生了锈,拿在手里却也沉甸甸的。你一时也弄不清楚,这把钥匙能打开哪把锁,也不知父亲为什么似是刻意保留一把钥匙,难道像母亲的遗像吗?
鬼使神差吧?你拿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来到院中还在追问自己,没有答案,可你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为这把钥匙找到一把合适的锁。父亲翻盖了新房,院子里的格局还是始终不变的样子,就像爷爷拆掉祖爷爷盖的房子、再翻盖一处新房一样,父亲也是拆了爷爷盖的房子又翻盖一遍,可那是父亲第一次盖房。那时候,这座宅院里还没有母亲,也没有你,院子里有爷爷、奶奶、父亲和姑姑……待姑姑们一个个离开这座院子嫁了出去,父亲才把母亲红红火火地迎娶了进来……在这个临着山却不闭塞山村里,所有的故事似乎都按照一个定式开始或结束的。父亲准备再次翻盖房子前,去了一趟省城,你特意将一个在建筑设计院里当工程师的高中同学请出来,与父亲在一家酒店吃饭,目的是让父亲接受那个的工程师建议——盖一座适合乡村人居住又有别于乡村居所的房子,父亲没有接受你的好意,当你看到父亲盖的房子与左邻右舍一样的新也一样的旧后,肚子里还憋着好多话,可你看到那间似乎从爷爷开始就年年修缮的仓房还保留着啥话都不想说了,那间仓房的缔造者应该是祖爷爷或更老的爷爷。
收获的苞米齐整整地码在院子里,仓房似乎多余又可不可遗弃,也只能用似乎解释父亲或父亲的仓房。仓房建在正房的西南侧,建筑材料是从山上采集来的毛石,人字顶,用秫秸覆盖着仓房遮挡风雨和霜雪……在你的记忆里,父亲也像爷爷一样年年修缮,又终究是老朽的,房顶上的秫秸可以年年换,毛石也只是变了颜色,似乎永远坚固也就是一成不变,只是门窗老迈了,犹如年迈人骨质疏松,即便被父亲涂抹上一层油漆,也是在一个老女人脸上搽上不合时宜的厚粉……年前,你回到家,看见精心修理仓房旧门窗的父亲,建议他换上新门窗,父亲笑笑没有说话,目光却转向了正房,那时候你似乎非常理解父亲——正房里放着母亲的遗像。
你拿着钥匙走近仓房,仓房门上的锁是一把很普通的大铁锁,与你手里的钥匙一样也锈迹斑斑,连锁环都不堪入目了。你把手中的钥匙插进锁孔,钥匙似乎遭遇了烈火,你用力拨动时感觉到一种令人你惊讶的软,咔哒一声,铁锁被打开了,可被你拔出的钥匙竟然弯曲了。你摘下铁锁,推开仓房门走进去,先是一股潮霉的气味扑鼻而来,再是仓房里的凌乱让你生发了逃离的愿望,接下来却是连你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作——回身随手关闭了仓房门,原要将门闩推上,却拿起了门上的铁链子……你不知道当时祖爷爷或老祖爷爷设计仓房门时的初衷,用铁链子反锁上仓房门有什么价值。你似乎被一种惯性支配着,拿起手中的锁挂在了铁链上,咔哒一声,你暂时与世隔绝了……你扬起了手中的钥匙,弄清楚自己是带着戏谑意味的玩笑之后,又把钥匙插进锁孔,却只拨弄了几下,伴着一声虚拟的脆响,你从铁锁里拔出的是半截钥匙,另外半截死死地插在了锁孔里……你笑了,是站在潮霉也凌乱的仓房里。
仓房外风和日丽,仓房内却阴冷、潮湿,还夹带着一股股令人躲闪不及的霉味,衣服单薄难以阻隔不良的气体对你身体的冲击,似乎只有脚上的斑点棉拖还在尽守职责,却也使你心中生发了躁躁的情绪——不只是继续站下去的耐心,满仓房的凌乱和尘土无法让站立带给你的疲惫得到缓解或消解……你竟然有了被困危境的恐慌和无奈!
仓房的窗户是木头的,原来的窗棂横竖有序、错落有致,为了防盗在木窗上横八竖七地钉上了窄条儿木板。你走进木窗,伸手触及到钉在木窗上的窄条儿木板,似乎坚固无比也坚不可摧,浮在木棍上的尘土沾满你的双手。你厌恶地拍打着手掌远离了木窗,鸡和狗怡然自得地在院子里溜达,从家门前路过的乡人们互相打趣着一闪而了。站在仓房里,就是紧挨着木窗,你也不会看到坐在山坡上仰头看天的父亲,想到了手机才摸摸衣兜,手机被你放在了枕边,肯定不会再安静得如一个乖乖女,强势的移动信号像一条条恬不知耻的小虫子,时刻都有可能引逗着她喊叫起来……离开演播大厅,你常常被那种声音折磨着,看见一条很普通的问候短信或来自一个普通朋友的亲口问候,才令你一时狂躁的心倏然安静下来。待你又将安静的手机揣进兜里,又会在心中生发莫名其妙的痒,那种痒被激发的根由却很明显——你希望手机在某一特定时刻再叫鸣叫起来,尤其是你独居在省城那套八十平米的小窝里,大睁着眼看着乖乖女一样躺在你身边睡着的手机会莫名其妙地喊叫一声,那种喊叫过后会令你生发出莫名其妙的懊恼和羞赧。好在那时候是午夜时分,你静下来后会认真地回味刚才的喊叫——娇哼低喘,是虚拟的高潮来临之际一种即将承受满足的呻吟……还用解释吗?奇怪吗?你扬起手摸了摸倏然变得滚烫的脸颊才清醒地意识到——你现在老家、在一间潮湿也阴冷的仓房里。
你的思维还是被那声喊叫牵扯着,继而开始在脑子里出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你为什么尽其所能地去讨好领导允许你休假?你主持的节目是前年策划的,节目的收视率之高令人颇为惊叹,甚至在全国省台同类节目中也位居榜首,可每日一期必不可少,你也因此成为许多观众津津乐道的当红节目主持人。打算休假前,才有一个人与你分期主持那档节目,你有了喘息的机会,可台领导还是对你主持节目抱有殷切的希望,那你提出休假必须有一个名正言顺又无懈可击的理由才行。那个理由你找了好久,最终在台领导面前耍赖、撒娇,甚至赌气大吼——我要辞职!台领导这才应允你休假,可你最终没有说出你休假的理由,就像你在午夜时分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似乎是无缘无故地喊叫一声一样,其中的理由只是你存放在心中的秘密,可被秘密那层纸包裹着的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谜。
是谜吗?是啊……那天的哪天?抑或说是哪年的哪一天?反正是那一天吧?你做完节目离开演播大厅,回到化妆师卸了妆,换了一套很随意的衣服,走出电视台大厦原要去停车场开出自己的车,回到蜗居的小窝里,煮一杯咖啡或做一盘自己钟情的沙拉,却没有想到会遇到鱼龙。鱼龙与你是大学校友,彼此交往之前,你并不知道鱼龙写小说,还是一个在圈子里有些影响的人物。毕业后,你与鱼龙第一次遭遇是在大连,是在一场同学聚会上。那时候,你刚刚结束一段感情,心情不是很好,可你身为省台当红节目主持人,站在一堆同学当中自然是佼佼者,许多同学对你艳羡不已又无可奈何,鱼龙却例外。那天,鱼龙留着光头,穿得也很随便,跟他说话的风格一样,经人介绍,彼此不再陌生。你们举杯喝着酒说的也不过是早先的话语,鱼龙始终没有介绍他在干什么、住在哪里……事后,你觉得不能怪自己孤陋寡闻或孤芳自赏,鱼龙是鱼龙,他写电视剧、著书时用的是笔名……直到聚会要结束了,他才拿出一本书送给了你。那是一本畅销书,与很多和电视剧结缘的作家一样,先把小说改编成电视剧,待电视剧热播后再找一家出版社出书……鱼龙的日子过地很宽松或很富裕,一个人住在大连,在你还没有私家车的时候,鱼龙早就开着一辆桑塔纳2000,他常来省城或去京城找到导演、演员神侃瞎聊,或灵感闪现后跑到海南或别的什么地方扎进一家酒店熬上三五个月,一部准畅销书就出炉了……做那些事情时,鱼龙也言明,他最喜欢伴着浓重的夜色,独自驾车行走在高速公路上,也是独来独往,日子过得不算不惬意。
那次聚会后,鱼龙来省城后必要找你,拉着你去酒店、咖啡馆或随便找一家风味独特的小餐馆……大概有半年的时间过去后,也是午夜时分,你与鱼龙在酒店分手后,执拗地回到蜗居的小窝,午夜醒来又是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娇哼低喘般地呻吟,伸手拍着滚烫的脸颊问自己是不是爱上鱼龙?你问完自己后,似乎身不由己地将一只手伸进羽绒被,摸到光滑滑的下身才诅咒自己的慌张——情急之中竟将内裤丢在了酒店里。
你在后来与鱼龙的交往中,一次次印证你的问题,答案是不……是不吗?鱼龙却没有耐心等待你说什么,与你最近相遇间隔的时间大概有一年的时间,其间,鱼龙没打过手机也没有发过短信。你离开演播大厅之后,常通过手机接收来自异性的问候或邀请。你最近一次遭遇鱼龙前,你果断的结束了第N段感情,如飘零的树叶般游荡在电视台大厦外面,一声果断也霸道的刹车声迫使你抬起头来,鱼龙摇开车场、探出头来笑嘻嘻地“hi”了一声,你还给鱼龙的也是一个“hi”……鱼龙拉开车门请你上车,你犹豫了片刻,说,还是去我家吧?
你的邀请不是实心实意的,鱼龙也听出了一点意味,只是笑着看着你不语。你的确是违心的啊,在你蜗居的小窝里到处遗落着异性的味道,你也N次亲自动手,试图将一个个异性留下的味道彻底清除干净,结果却事与愿违,就是你端着一杯咖啡站在阳台上都会如遇虎狼般地蹦跳着离开——你的敏感或者癖也常是你懊恼不已,可每一个异性在你的小窝里留下的不只是气味,还有似乎永远也抹不掉的痕迹……这就是我逃离省城的理由吗?
是不是啊?是……不是……啊?那天,鱼龙听罢你的话还是嬉笑着不语,车门却倔强地开着,你最终没能束缚自己的双脚,闪身上了鱼龙新换的的雷克萨斯。按照惯例……应该是惯例啊,你与鱼龙之间的交往出现了很多惯例,比如,去酒店先用餐,再品咖啡,坐在一起说的都是与你们无关的话题,直到彼此都感觉到累了,鱼龙却必须等着你说话,你不说……就是不说怎么着吧!服务生走过来很礼貌地问你们还需要一点什么,你们这才发现咖啡厅里除了缠绵的音乐,却只有两个无心欣赏的听众。你们这才站起来,彼此只是用目光交流……进了房间,双双躺倒在床上开始那个漫长又短暂的过程,除了娇哼低喘般的呻吟,任何文字都会变得多余……结束了,那个过程结束了,鱼龙要去浴室,浴室的门却不关,你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试图回味一些声音,可你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恰好很多暂避一时的文字开始占据空闲的脑子,也统治了你的思维,你却把脸转向装饰得很典雅的墙壁“hi”了一声,鱼龙伴着刷刷流淌的水声大声地问一句——有什么事情吗?
你当然说有,可你说的还是与你们无关的话题,比如房价、菜价,还有雾霾天气给人出行造成的危害,再是中东局势、叙利亚战争、朝鲜核试验……鱼龙似乎一直认真地听你说话,刷刷的流水声停止了,用浴巾擦拭着头发的鱼龙走出来,依旧很认真地与你谈论你刚才谈论的话题,直到你们都哈欠连天了,所有纠缠你的文字才一个个散去,很多被你隐藏的文字又在你昏昏欲睡的时候浮现出来,继而会出现令你难以遏制的焦躁,抢一样穿上衣服……鱼龙总是很礼节地送你离开酒店,直到看着你走进自己的小窝摁亮了房间里的灯,他才钻进雷克萨斯绝尘而去。之后,鱼龙会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信息……这就是你们的惯例!
你与鱼龙最近一次遭遇,也是按照惯例开始和结束的,不同的是,那次鱼龙与你一起离开了酒店,理由是他与你还在床上时接到一个朋友打来的手机,决定立即动身去海南……你与鱼龙双双离开酒店,目送着他驾车离开,拦住一辆午夜行在街上的出租车回到了自己的小窝。之后,你常接到异性的手机,鱼龙似乎真的销声匿迹了。你似乎很失望,甚至固执地认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鱼龙再次销声匿迹。当你回到老家,见到独守在遗像前的父亲才倏然顿悟——我与鱼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仓房外越是风和日丽,仓房里就越是阴冷、潮湿,似乎有一团团咄咄逼人的寒气盘旋在你的周身,也是在瞬间,你做出了许多决定并付诸实施,比如,伸出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犹如甘心情愿地承受一个男子的猥亵;比如,你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半截钥匙,明知是徒劳的,却还是倔强地将那半截钥匙往锁孔里送;比如,你走到木窗前,也是很徒劳地伸出手,推推坚固的窗棂和钉在木窗上的木板;再比如,站在黑乎乎地墙壁前,扬起一只脚,妄图踹出一个可以任你自由出入的大洞……你最终气馁了,孤独地站在凌乱的仓房里,耳朵却竖了起来,试图扑捉到对你有益的声音,可除了鸡、狗溜达在院子里发出的惬意的声音,咩咩的喊叫声竟成了你最期盼的美妙声音。
仓房里的确很太杂乱了,墙上墙上挂着一截缰绳,可以猜测绳子的年龄,也可以想象在某一段旅途中折断下来,主人气愤又无奈地将那截缰绳挂在仓房的墙上,却一次次走进来注目或走近墙边用粗糙的大手摸索一番,与缰绳一起回味往昔的岁月;墙上除了挂着一段缰绳,还有破旧的轮胎、被废弃的镰刀、缺了牙齿的耙和呲牙咧嘴的犁铧,再是几双不穿的旧鞋……墙上的内容很丰富了,你却说不出它们的主人究竟该是谁,就像这间禁锢你的仓房,爷爷、祖爷爷或老祖爷爷都可以被称为主人,可仓房的最终归属该是父亲,父亲就像拥有这座宅院一样拥有这间仓房……很浅显的道理,用不着细致地推理,却是你喜欢反复咀嚼的味道!
靠在仓房墙边的是几个粮囤是用柳条或荆条编制的,囤底下散落着少许的陈旧稻谷,可以想象仓房的一代代主人面对满囤的稻谷会是怎样的心情,却在某一个时段粮囤或粮囤里的稻谷与父亲无关,不信吗?将你的目光从粮囤上转移,落到一个也很陈旧、时光却不是很遥远的纸箱上,纸箱上的打着商标,还有几个很突出的汉字——新乐牌洗衣机。你对那台洗衣机还有些印象,那是父亲在某一天深夜带着曾丢失的灵魂与那台洗衣机一起回家的。那时候,母亲坐在土炕上呆呆地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色,听着鸡犬猪猫在沉寂的宅院里弄出的声音,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你的后背,嘴里呢念念有词又含混不清,却自认为那是极好的催眠曲。母亲以为你熟睡了,可她的叹息声惊扰了你的梦,你闭着眼睛与母亲一起倾听着夜的声音……院门突然被人敲响了,母亲像被针刺了一样从土炕上跳了下来。你不知道母亲要去干什么,爬起来拉住了母亲的手。母亲将手从你的小手里轻轻地抽出来,又轻轻地拍拍你那张被被窝暖得红扑扑的小脸蛋笑笑走了,不大的功夫又走了回来,你问谁在敲门,母亲说,狼……是狼吗?
你的疑问很快被扛着沉重纸箱进来的父亲打消了,你是激动的,母亲却愤怒无比,见到憨笑着冲你们母女不言语的父亲出溜下炕转身要离去。父亲镇静地放下纸箱,抢在母亲之前将你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一场即将发生的纠纷被你含有激动和喜悦的哭声消解了。那时候,你才五六岁吧?蜗居在省城的小窝里,你每次送走一个曾与你缠绵的异性,都会想到母亲,母亲那篇文章只有一个中心思想,可你每做一篇文章都有无数个中心思想或根本就没有中心思想!当你与父亲一起将装在棺椁里的母亲送出这座宅院后,你还是不明白,父亲那篇文章的中心思想究竟是什么?
纸箱破损了,你伸出手摸索着毛糙的边沿,却感觉到了如钢铁般坚硬,很不合乎情理的感觉。纸箱里的内容也很丰富,却都是被遗弃的杂物……你将手探进纸箱,像是有意捞取什么一样执拗。当你拎出一套灰色的西装上衣抖落掉尘土,看见上面一个个被老鼠啃咬或衣服主人磨损出来的窟窿咧开嘴笑了,笑得不是很有滋味,却可以想象父亲当年穿西装的摸样,与西装上衣搭配的该是一条廉价的石磨蓝牛仔裤,鞋呢一定是从镇子上买来的那种尖头皮鞋,材质也肯定是革,现在看来也是廉价的,搁在那时候价值还是可以的吧?当你将父亲的形象拼贴在眼前后,觉得父亲那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有点不合时宜,拍着自己的脑袋,将那个时代流行的发式一个个放在父亲的头上,像自己要参加什么活动精心地挑选服饰一样,最终为父亲选择了一种发式,却必须以八十年代的黄家驹为“发模”才行……父亲的形象就非常丰满了,那接下来呢?
遍地的青纱帐被秋风搅扰着发出只有父亲听来很美妙的声音,一条弯曲在青纱帐里的小路上走着父亲,父亲应该昂首挺胸啊,背却不由自主地弯曲着,步子也不是还那么轻松。一阵甜美中含有粗犷的歌声传进青纱帐,父亲被歌声刺激了,蹦跳着往前跑着唱着——大姑娘美的那个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这边的苞米它已结穗/微风轻吹起热浪/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情哥我的郎……唱着跳着的父亲找的是大姑娘,大姑娘去了哪里?大姑娘一直尾随着父亲,掩身在刷拉拉作响的青纱帐里,像追着一只兴奋不已又心怀忐忑的小兔子……父亲还是见不到大姑娘,忙着收住了脚步,慌张张地东瞅瞅、西望望,急了就喊,喊出的不是大姑娘,是大姑娘的名字。大姑娘被父亲的喊声刺激着从青纱帐里蹦出来,站在了父亲身边,扬起手拍在父亲的脑袋上,骂一句讨厌,转身往前跑了,跑,一直跑,直到甩掉了茂密的青纱帐,将一条绳子般的羊肠小道扔在身后……歌唱在继续,却只是在青纱帐里回旋,紧接着替代歌声的是一声声的苍老的喊叫,站在青纱帐边上的是一对老人,他们喊着自己的儿子,站在他们身后的少妇抱着一个刚会牙牙学语的孩子……你可想象,少妇站在村头,眼巴巴看着丈夫跑了后那一脸的凄婉,却总是不想承认被少妇抱在怀里的孩子就是你自己……是吗?好多年了,你面对父亲都会反复地追问自己,父亲投给你的目光是复杂的……为什么呢?
父亲与那个大姑娘的终极地是省城,很多年了,你每次孤独地走在省城的大街上都在刻意地寻找什么,所有作为的唯一依据是父亲当年将他追着跑的那个大姑娘丢在了省城。父亲扛着那台洗衣机回家前,也像你一样孤独地走在省城的大街上,耳边响着曾经醉人的歌声,眼前却是一片迷惘……迷惘吗?迷惘啊!
纸箱里突然有了动静,伴着悉悉索索的声音纸箱晃动了。你惊讶是不是幻觉,一只跳进纸箱啃咬破衣烂衫的老鼠窜了起来,情急之中,你的脚踢在了纸箱上,纸箱倒了,那只与你一样无意中被囚禁的老鼠得到了解放,可你依旧被囚禁在这间看似牢固无比的仓房里。
仓房外依旧风和日丽,阳光照射进来激动的也只是满地的尘埃。一阵咩咩的喊叫声传进来了宅院,你隔着木窗看到赶着羊走进来的父亲,张开嘴要喊一声了,嗓子眼里却如梗阻了什么东西,像雨后小尾巴一样跟在母亲身后,一只脚突然陷入了泥泞,眼巴巴地瞅着母亲,张开嘴却喊不出声音,委屈吗?你扬起手摸了摸眼角,眼泪没有流出来,倒是刚才的激动导致几滴汗液冲破了汗腺,落在了凉凉的脸颊上。
父亲并不知道你被囚禁在了仓房里,将羊们赶进羊圈,又去了屋里,不大的功夫拿着响着彩铃的手机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却是一副茫然的样子。你将一只手伸出木窗,张大嘴还是没有喊出声来,好在父亲扭过头来看见了那只探出木窗外的手,紧着跑了过来,推推仓房的门才追问理由,你没有说话,只是笑。父亲好像明白了什么,拿着手机走到木窗前,你的手一直伸着,眼巴巴地看着在父亲手里倔强地响着彩铃的手机似乎莫名其妙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