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灿烂
微光灿烂
李 汀
微光萤火
泰戈尔有一首《萤火虫》诗:你冲破了黑暗的束缚,你微小,但你并不渺小, 因为宇宙间的一切光芒,都是你的亲人。
在夏夜,微小的萤火虫会如期点灯跳舞而来。星空灿烂,星星闪烁,山野间萤火虫点灯闪烁,天上地上闪烁连接在一起,延绵望不到边,如天际银河般浩渺,让人一时不知是在天上,还是在山野。
这些神秘的小生灵,一到时令,它们都会应约而来,真像是一个亲人一样,年年都来山野里走走亲戚。我一直相信:大地上的生灵都是神带来的。要是没有这些小生灵,人是多么孤寂,大地是多么孤寂。生命的终结其实是孤寂造成的。大地的乐事,人的生机,好多时候,其实都是这些小生灵带来的。比如,黑黝黝的山野,要是没有这些小小的萤火虫,那又是多么恐怖可怕的。只有这些小生灵消减了黑夜的恐怖,缓减了过度的紧张。嘿,在夜幕下,大人们用眼光追逐着那闪烁的萤火,心里的火也跟着扑闪扑闪的。孩童们用脚步追逐着萤火虫,嬉闹打跳兴奋无比。
这个夏天,我从城里回到乡下,与父母亲在老房子住了一个晚上。我们进城后,好多间老房子都锁着,母亲说,住不了那么多。我回去后,父母把锁上的门都打开,母亲说,它们关得太久了,开门畅畅空气。没人住的房间,在寂静的阳光下,发出一抹陈年的气息。我和父母一起打扫房间里的尘土,把我们曾经用过的木桌擦了又擦,竟然擦出一丝木头的亮光。母亲说,才住几天,这些木桌用不着收拾。在山里住了一辈子的母亲,一直简单生活着,她哪里知道儿子怀念过去的方式,就是用上一用过去的旧物,找到过去生活的一些痕迹。我尊重父母这么简单生活着。
我喜欢这些木头建成的房子,木窗、木门。童年的时候,我们坐在木房子围成的院子里看星星,好像站在山巅之上就可以摘到星星,一眨一眨,有流星从山间流下来,滑进山谷的小溪里,哗哗啦啦流远了。夏夜我们坐在院子里,从木门望出去,成串成串的萤火虫在山间飞舞跳跃。仰头又是满天星斗,夜空湛蓝。山间萤火虫呼应着天上的星星,起伏的山峰呼应着湛蓝的夜空,吱呀吱呀响的木门呼应着蛐蛐声声。
入夜了,我躺在木床上,星光从木窗户外透进来,在夜的羽翼下,星光格外灿烂,人的心也格外平静下来,静到万物的呼吸都微弱了。黑夜里,我更能看清白天看不透的东西。我以为,人有时候,需要有这么一个寂静的夜晚,来看清自己。这时候,有风把木门吹开了,半掩的木门,看得见山巅之上的星星,看得见山间闪烁的萤火虫。
夜里,有槐花开放,递来丝丝馨香。
夜风里,有蛐蛐声声,传来点点寂静。
星空下,有鸟影移动,隐于山的深处。
这样的夜只有故乡才有。只有在这样的大山深处,这些珍贵的原生态才得以穿越时间保存下来。不管有多少人离开大山,那些珍藏在人心的旧时光还在。那时候,夜里槐树开花,丝丝馨香满院子飘;那时候夜里蛐蛐叫,高一声低一声;那时候,鸟儿栖树枝,在风中摇啊摇。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我们才可以让虫鸣、鸟叫、溪水、山峰涌进心里。
起风了,萤火虫一团一团闪烁,静谧的房子泛着幽光,群山在青色的丛林中,萤火虫的微光繁星般点亮漆黑长夜。“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昼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烬落萤入帏”……突然,我眼前一亮,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形成一条美丽的光带,向我居住的房子闪烁过来,在它们的照耀闪烁下,我像突然进入五彩的苍穹宇宙一样。我知道,黑夜降临,这些雄性萤火虫便从白天的蛰伏状态苏醒过来,一个挨着一个爬上草叶。等到夜色黑透时,它们便腾空而起,遁入茫茫夜空,把爱意的闪光信号传达出去,然后雌性萤火虫发回应答的闪烁信号,信号对上了,就彼此飞在一起,在黑夜里完成伟大的结婚生子。这是多么浪漫的爱情故事,人类以唱歌对歌的古老形式恋爱,难道是从萤火虫闪烁信号中得来的启示。
山里的夜灯熄灭,夜风习习,山雾缭绕,山虫低鸣,山峰在夜色里静默,显出古朴典雅的样子,一山的萤火虫飞舞闪烁。朦胧中,我像是睡着了,又像格外清醒着。我拿着小时候的玻璃瓶,把一只只萤火虫扑捉进玻璃瓶,一会儿,玻璃瓶装满了闪烁的萤火虫。玻璃瓶在变大,最后变成了麻袋那么大。好多萤火虫包围了我,我一个劲往玻璃瓶里装,装满一个,又装满了一个,装啊装,装得我已经数不清了。我兴奋极了,扛上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瓶,往城市家里赶。我满头大汗赶回去,把玻璃瓶萤火虫放出来,我的房间立马闪烁起来。六岁的女儿高兴地问我:“这是天上的星星吗?”我笑着说:“对,五彩缤纷的星星。”成千上万的萤火虫也说话:“我们是星星,星——星呢。”女儿又问:“星星会说话吗?”萤火虫们嘻嘻笑着,慢慢升上了蔚蓝的夜空,我和女儿也飞起来,同闪烁的萤火虫一起飞啊飞啊……
清晨,我被一阵阵鸟声叫醒,心里一时还想着昨夜的萤火虫,它们停在哪里,心里多少有一些空落。看见晨曦,看见炊烟,看见父母在田地劳作的生活图景,我心里说:醒醒吧,不能老把故乡萤火虫放在梦里。
这样的清晨,适合走一段青草覆盖、露水打湿的小路。
小路上,我见到母亲说:“昨晚梦见好多萤火虫。”
母亲说:“这每晚萤火虫都在山间点亮啊。”
“我还以为是梦呢。”
“城里很少有这小家伙吧,稀奇见一回,当然以为是梦呢。”
母亲接着说:“每晚看见这些小家伙闪亮,就觉得不寂寞了,就觉得有希望了。”
听母亲这一说,我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小路上青草丛里绽放着小红花,是那种野棉花,一朵一朵。也许,萤火虫能接通人与自然的气息,所有人住在这样的大山里,便可以接通与树木、溪水、泥土、虫鸣的小路。萤火虫就是这个小路上的微光。人走在这样的小路上,也有了草木之气。
“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夏夜里夏夜里风轻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短暂的生命努力的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耳旁回荡起母亲教我的《萤火虫》儿歌,萤火虫是故乡的一点微光,也是照亮我们精神世界的亮光,那亮光照亮了我们流浪的乡愁。
月光蟋蟀
在所有的虫子中,喜欢蟋蟀的人最多,上到皇帝,下到普通百姓;有诗人画家,有文人墨客;养蟋蟀、斗蟋蟀。这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虫子呢?蟋蟀,俗名蛐蛐、夜鸣虫、将军虫、秋虫、斗鸡、促织、趋织、地喇叭、灶鸡子。蟋蟀是一种古老的虫子了,已有一亿多年的历史。
留给我诗一样印象的,还是《诗经•豳风•七月》里的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寻着人的气息生存的,七月在田野,这个时候,它们寻着庄稼的生长气息,绕着农人收割的镰刀、锄头歌唱。八月在宇,这个时候,它们在瓜果飘香、硕果满枝的宇宙里歌唱。九月在户,这个时候,大地金黄一片,院子堆满了粮食,它们在黄灿灿的玉米堆里,在收割回仓的粮食囤里歌唱。金秋十月,秋风微起,蟋蟀悄悄钻入温暖的床下,瞿瞿叫,月光在窗外照着,多么美好的一幅画。再看《诗经•国风•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天寒蟋蟀进堂屋,一年匆匆临岁暮。今不及时去寻乐,日月如梭留不住。行乐不可太过度,本职事情莫耽误。正业不废又娱乐,贤良之士多警悟。蟋蟀的叫声,时断时续,交替错杂,清脆响亮,温婉动听,秋的夜月光铺地,满地月光,满地蟋蟀叫。
最喜欢蟋蟀的皇帝是明宣德的朱瞻基,被后人称为“蟋蟀皇帝”。他觉得北京一带的土质瘠弱,养不出好蟋蟀,便特地派人到地力肥沃的江南去采办。当地民谣:“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明代人吕毖在《明朝小史》中记录:一年,明宣德皇帝派人到江南去索要蟋蟀,以至于市面上蟋蟀的价格不断上涨。当地一名负责收粮的粮长,受委托去市场上购买蟋蟀,走了很多地方,终于找到一只特别好的,就用骏马换了回来。他妻子看到丈夫竟然用一匹高头大马换回一只小蟋蟀,感到很奇怪,就想看个究竟。偷偷打开蟋蟀罐,谁知蟋蟀一下跳了出来,一只大公鸡走过来,一口就把蟋蟀吃掉了。粮长的妻子知道闯了大祸,随即上吊自杀了。粮长回到家一看蟋蟀没了,妻子死了,也上吊死了。清代作家蒲松龄以此创作了《聊斋志异》的《促织》来警示后人。
这玩蟋蟀玩出人命,也真是不应该。
宋代文人黄庭坚,不但玩蟋蟀,还总结出蟋蟀的“五德”:“鸣不失时,信也;遇敌必斗,勇也;伤重不降,忠也;败则不鸣,知耻也;寒则归宁,识时务也。”信、勇、忠、知耻、识时务,这样的品格,人有几个能做得到。
最喜欢蟋蟀的画家,齐白石老人算一个。他画的《蟋蟀图》,本来是送梅兰芳的,巴掌大小的画,画了六小二大共八只蟋蟀。八只蟋蟀有斗的,有歌的,有振翅的,有竖须的,有跳的,有蹦的,有鼓眼的,有低眉的,生动活波,只只性情可爱。四次题跋还记录了一个有趣而微妙的故事。一,“生年不画小笔,此册小幸,畹华能知,辛酉三月齐璜。”二,“一日正作大幅画,忽闻扣门,乃吾家如山兄携梅郎此册索画,余见姚茫父画菊有旧法,却未敢下笔,此强为之也,白石又记。”三,“余常看儿辈养虫,小者为蟋蟀,各有赋性,有善斗者而无人使,终不见其能;有未斗之,先张牙鼓翅,交口不敢再来者;有一味只能鸣者;有缘其雌一怒而斗者,有斗后触雌须即舍命而跳逃者。大者乃蟋蟀之类,非蟋蟀种族,即不善斗又不能鸣,眼大可憎。有一种生于庖厨之下者,终身饱食,不出庖厨之门,此大略也。若尽述非丈二之纸不能毕。白石又记。”边跋:“余所记虫之大略一时之兴录,昨日为友人画虫之,记录后似不宜,巩同济诸君以为余骂人,遂于册子上取下此一叶,另画一纸与畹华,可也,此一叶与家如山兄哂收得之矣,不置诸同济册子之后,与同济无关也。白石又记。”有意思吧,从题记中可以看出,齐白石谦虚的为人品格,他还意犹未尽地记录了观察儿辈养虫,说有的蟋蟀善斗,有的未斗前“先张牙鼓翅”,“有一味只能鸣者”;有为争雌虫“一怒而斗者”;还有斗后触碰到雌虫触须“即舍命而跳逃者……”后来齐白石“后悔”了,担心上述文字被同行认为“骂人”,于是从册页上撕下此画,另画一纸给了梅兰芳。那年齐白石58岁,而梅兰芳才25岁。
也许,齐白石老人尤喜画月光里的蟋蟀,他画的《菊花蟋蟀》,在一幅扇面,画了两只蟋蟀,两朵红菊,没有直接画月,但感觉画里有月光照进来,铺了一地的月光。让人能感受到画外有人摇着扇子,在月光的菊花下,听满地的蟋蟀瞿瞿叫。蟋蟀是在夜间恋爱,尾巴上三叉的是母蟋蟀,两叉的是公蟋蟀。他用两只恋爱的蟋蟀,点出了画中的时间。再看他的《葫芦蟋蟀》,感觉有月光从藤蔓背后透过来,正好照着两只恋爱的蟋蟀,葫芦金黄,蟋蟀油亮。再看《豆棚蟋蟀》,能看出是秋夜了,淡淡月光照进豆棚,豆荚炸开,颗颗饱满,两只恋爱的蟋蟀已经是褐色的了。夜里看齐白石这些画,感觉月光哗地洒在床沿,半弯新月挂在空中,满耳的蟋蟀在叫。齐白石的小院子里总养一些蟋蟀、蚱蜢、蝗虫之类,我甚至想,齐白石老人一边听着蟋蟀叫,一边作画的情景,多么有趣的一个老头儿。
这是盛夏时节的事了。
盛夏是一个好时节,所有生命的东西都彰显出蓬勃生机。庄稼在向成熟靠近,草木在使劲生长,小虫子们更是活跃非凡。即便是盛夏的夜晚,也充满了向上的气势。一轮皎洁的月亮高挂天空,一些小虫子在田野里悉悉索索悄语,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鸟的啼叫,这是田野《月光奏鸣曲》。走吧,说走就走,我和胖大一拍即合,各自背上帐篷,离开城市的高楼,绕到城市郊野的一块野草坪上,临河的草坪那个美啊。月光在河里流淌,像银子一样内敛。蟋蟀在肥美的草丛里弹奏着熟悉的曲子,一会儿是单弦的琴声,一会儿是和弦口琴。高大的树影印在河边,鱼在水的月光里跳跃。胖大激动地说:“好美哦。”我们搭好帐篷,坐在草坪上,疲倦的身心放松下来,呼吸都匀净了。大地最软的地方,是月光下的草坪。胖大说:“真想放开嗓子吼上一曲。”于是我们一起放开唱起了《透过鲜花的月亮》:“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依稀看到你的模样,那层幽蓝幽蓝的眼神,充满神秘充满幻想,一种爽爽朗朗的心情,所有烦恼此刻全遗忘……”我以为,我们的歌声压倒了草坪里蟋蟀的歌唱,其实不然,蟋蟀们一点没有乱的在那里演唱,我们一曲过后,再也没有了新的曲子,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陷入了蟋蟀歌唱的重围中。一只在蟋蟀歌唱,数百只蟋蟀在歌唱,月光也在歌唱,河水也在歌唱。这歌唱的架势,震惊了我。我呆呆坐在草坪上,静静地悄悄地放低自己。胖大也静下来,我们相视一笑,都懂了,听到这么多蟋蟀的歌唱实属难得。
那一夜,我们离月光里歌唱的蟋蟀最近。那一夜,我们在蟋蟀的歌唱里香甜地睡去。
梦幻螳螂
螳螂属昆虫界身材娴美而且优雅的一类,它经常半身直起,立在阳光照耀的青草上,举起前臂像是在为这青山绿水祷告。它温柔地站在草丛中或者树枝上,淡绿的身体,轻薄如纱的长翼,不仔细辨认,真不知道是一只螳螂立在那里。
我躲在苞谷地里,八月的阳光火辣,烤人,青幽幽的苞谷林给了一些阴凉。老家种苞谷,顺带种下黄瓜,一地两样收获。躲在苞谷地里凉快,还可以偷吃鲜嫩的黄瓜。顺手摘下黄瓜,用手捋去黄瓜身上的小刺,迫不及待往口里塞,嚼得满嘴清香脆声,把苞谷地里的小虫子都惊吓住了。这时,螳螂立在一片苞谷叶子上,警惕地挥舞着像锯齿一样的两把大刀。见过螳螂的人都知道,它的颜色和苞谷叶子一样绿,它立在叶子上,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它纤细的腰部很长,和它的身子不成比例。它大腿要更长一些,大腿下面还长着两排十分锋利的像锯齿一样的东西。在这两排尖利的锯齿后面,还长着一些大齿。
这是乡村的八月,也是我们的暑期。大人们到地里干活去了,整个村庄,就剩下我们这些孩子在炙热的太阳下跑跳。乡村没有什么可以玩的,和一只螳螂玩上一个下午,也是我们不错的选择。
在乡村,要玩这些小虫子,到处都是。出门,随便闯进哪一片菜园子、哪一片庄稼地,或者钻进哪一片树林子,都能见到急匆匆赶路的黑蚂蚁,停在树叶上的毛毛虫,结网驻守的蜘蛛,窜的沙沙响的长蛇,当然,还有一些很难见到的虫,它们躲在地下深处,或者庄稼枝干里,我们只能见到那些被虫啃咬留下的虫眼。那一只只虫眼像是一只只虫子的警告。只有一株好好的苞谷苗,没有任何征兆倒在地里的的时候,母亲开始诅骂那些虫子:“砍脑壳的虫子。”
我砍过一些虫子的脑壳。比如,蚂蚁在小路上列队搬家,我捉住其中一只,按在石板上,用石片砍了蚂蚁的脑袋,一分为二的蚂蚁,脑袋还在挣扎扭曲,小小的嘴巴在颤抖,身子也还在抽动,阳光照在这幅残画上,静静的,没有一丝响动,我听不见蚂蚁声嘶力竭的叫喊。还有从地里钻出来蚯蚓,在菜地里一曲一伸、不紧不慢地爬行,我用棍子夹住一根,它就两头摆动,再用力夹动,蚯蚓成了两截,掉到地上的两截蚯蚓在菜地里跳动,我知道在不久的时间里,它们会成为两只新的蚯蚓。当然,很多时候,我也像别的孩子一样,把捉来的蜘蛛,掰去它的大腿,然后装进火柴盒里,或者塞进玻璃瓶子里,看它能够活多久。其实,那时候很享受这种玩的过程,最后蜘蛛在火柴盒或者玻璃瓶子是死是活,都不会再有兴趣。那火柴盒和玻璃瓶子呆在屋角落,渐渐落上了岁月的尘土。
这只螳螂像祷告士一样立在苞谷叶子上,嘴唇蠕动。我先是用一只狗尾巴草去挑逗它,我刚刚把草叶伸过去,它就很敏锐地用带齿的镰刀一样爪子抓住了草叶,抓得很牢,不轻易松开。咦,劲还这么大?我想用力把伸过去的草叶拉回来,用力拉,再用力拉,结果草叶拉断了,螳螂的镰刀爪上还抓住一截草叶。它嘴唇蠕动,三角形脑袋灵活转动着。我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尤其面对这一只小小的螳螂。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刚刚吃下去的黄瓜气息呼出来——难道我对付不了一只螳螂?
我折来一根小木棍,细细的,伸在螳螂面前。这次,怪了,它并没有挥舞大刀来抓住小木棍,而是用前爪刨开。咦,挺聪明的。我反复用小木棍逗它,逗它的脑袋,它用镰刀样的前爪刨开。逗它的尾巴,它快速逃了,从苞谷叶子上爬到地上。我不甘心,往哪里逃。我再次把小木棍伸过去,伸到它的嘴边,它烦躁了,张开翅膀沙沙地扇动,突然一下又飞上更高的苞谷叶子上。我玩的兴趣正浓,一只小小的螳螂怎么可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呢?我把高处的苞谷叶子折下来,放在地上,螳螂直直立在叶子上,不知所措的样子。好吧,看看有多大本事消灭掉一只蝴蝶?我捉来一只花蝴蝶,用细树枝递过去,花蝴蝶翅膀还在扇动,只见螳螂突然把它的翅膀张开,竖立身子,嘴里发出像毒蛇喷吐信子的一种声音。它的眼睛死死盯住蝴蝶,然后猛地向上一扑,举起那镰刀般的前腿,一下把蝴蝶按在下面。蝴蝶拼命挣扎,翅膀发出扑扑棱棱的响声。螳螂用一对前爪把蝴蝶死死钩住,锋利的刀子刺进蝴蝶的肚子,毫不客气咀嚼蝴蝶的头,一口一口地蚕食,一顿美餐开始了。我看得惊心动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它,身子一动不动看着它,好奇地看着它。这真是太奇异了。我躲在苞谷地里竟然没有一点力气了,拿着细枝条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身子也微微抖动。
这时,我才感觉包谷地里没有一丝风,寂静、闷热包围了我,我简直不知所措,内心的恐惧极具上升。我在恐惧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太寂静了,好像没有一点声响,就连螳螂蚕食蝴蝶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没有一点声音放出来,才是最大的恐惧。太闷热了,不知道狗日的风跑哪去了,阳光蒸腾,我像是被蒸在蒸笼里,快要蒸熟了。慌了神的我,连逃出苞谷地的想法也想不起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一招儿早忘到九霄云外了。我眼睁睁看着螳螂蚕食掉蝴蝶的身体,只剩下两只孤零零的翅膀。突然,我也像是被螳螂掏空了身体,轻飘飘的,我的双脚软绵绵的,迈不开脚步,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想要抓住身旁的苞谷叶子,稳定一下自己轻飘飘的身子,伸手过去,却感觉苞谷叶子在眼前模糊不定,我的手怎么也够不上,我急了,浑身上下浮起了一粒粒的汗珠子,“轰”一下,倒在了苞谷地里。我努力挣扎,像那只蝴蝶一样无力地扇动翅膀,我仿佛看见螳螂越来越大,和我的身体差不多,它大摇大摆走向我;苞谷苗也越来越大,像小树一样。螳螂挥舞着带大刀的前爪,扑向我,像要蚕食我的身体,它锋利的刀子马上就要刺向我的血管了。我抖动身体,使劲呼喊,可怎么也呼喊不出声音来。
等母亲在苞谷地里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还沉沉睡在地上。母亲扶起我,我朦胧中醒来,嘴里喃喃说道:螳螂,螳——螂……母亲摸摸我的额头,急急地说:发烧了呢。我躺在母亲背上,像躺在木床上,一下子放松了。母亲气喘吁吁背我回家,母亲抱怨:咋这么重呢。其实,我也感觉自己身子异常笨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母亲背上。我没有力气说话,话在口里也异常笨重,一个字在嘴里好像有千斤,没有力气把千斤一个字的话吐出来。村庄安静。母亲的脚步在小路上急急奔走,我的耳朵贴在母亲背上,母亲一起一伏的脚步,震得我的耳朵“咚咚”一声一声地响。我在母亲背上默默流泪,母亲满身是汗。
母亲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打针吃药。夜里,我隐约听见母亲和父亲在说话。母亲说:娃像是丢魂了。父亲说:别胡思乱想呢。朦胧中母亲还是拿着箩子和笤把要出门,父亲像是没有看见一样,默许了母亲。在家门口的小路上,在苞谷地里,母亲一边走,一边用扫把扫,嘴里低低地喊:娃儿回来,我娃回来,有妈在,不用怕。”我睡在木床上,闭着眼睛,也能想到母亲穿过小路的大槐树,走下小路台阶,走进苞谷地徘徊低喊我的乳名。母亲的脸色在夜的映衬下,黝黑、沉静。我也低低地在心里喊母亲:回来,快回来,外面很黑。
母亲没有回来,她还在夜里为我收魂。一只老鼠不知从哪个地方钻出来,在我的木床下“叽叽叽”叫,我轻轻学猫叫了一声,老鼠迅速钻进了木床下的洞里。我沉沉躺在床上,等母亲给我收魂回来,一丝月光偷偷从木窗探出来。不知不觉我又想到苞谷地的那一只螳螂,这次我仿佛看见,螳螂在苞谷叶上跳舞,高挑的身材,优美的舞姿,它突突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盯着一只猎物,想要吸了我身体的脂肪、血液,我的身上又一次浮起颗颗汗珠。我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螳螂,仿佛我家苞谷叶子上也全是螳螂。
第二天醒来,我的魂回到了身上,我起来,又开始在村庄小路上跑跳,母亲远远望着我。我照例和往常一样钻进苞谷地里,和那些小虫子们玩耍,砍它们的头,或者肢解它们的腿脚。倒是至此我也没有砍过、肢解过一只螳螂,不知为什么,我看见螳螂,就静静地远远望着它,浑身充满了一种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