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金乌”——兼谈词汇特征属性的诗化之三十七
金乌，是由本体属性词汇“乌”与特征属性词汇“金”诗化而成。最早出自南北朝南朝梁刘孝威的《公无渡河》，“樯偃落金乌，舟倾没犀枻。”（郭茂倩《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在落日中桅杆倒下，船倾斜河水淹没了船舷。金乌借指太阳，犀枻[xī yì]意为犀牛皮的船舷。
随俗雅化。此后大量金乌诗的出现，不能说不是受其影响。“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韩愈《李花赠张十一署》），“借得孤鹤骑，高近金乌飞”（贾岛《游仙》），“金乌玉兔长飞走”（晏殊《秋蕊香·梅蕊雪残香瘦》），“帘卷东朝散，金乌未遽中“（苏轼《端午帖子词太皇太后阁六首》其一），等等。张十一署即张署，当时与韩愈同在江陵府任参军。帖子词，是宋朝节日内宴时翰林院侍臣献给宫中，粘贴在阁中门壁上的诗。
以上这些都是著名诗人很规格的作品。倘进行单选本阅读，并不觉得有何未妥，饱饫烹宰，倘作为合集，便会发现，即使是雅的词汇，使用得太多，雅也不免会堕入平庸，赶时尚。
古今一理，词汇不会无穷尽的生产，如何既存储和延长雅的词汇使用寿命，而又使雅的词汇保持鲜活，这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话题。下面的另类金乌诗，给予了两个可供优选的答案。
（一）使用典故
典故即有记载的故事，包括历史和神话故事。金乌诗的用典，主要使用的是神话故事，具体说就是羲和与夸父。
刘克庄《久雨五首》其五“羲和应烂醉，晨起失金乌。”
吴绮《念奴娇·西湖坐雨和韵》“金乌不见，无端却恨夸父。”
刘诗“羲和应烂醉”，羲和这个典故出自《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王逸注“羲和，日御也。”日御即太阳的驭手，为太阳驾车的神，六龙。我命令羲和慢点儿赶，不要叫太阳很快地落山。崦嵫[yān zī]，山名，太阳落下去的地方。“羲和应烂醉，晨起失金乌”，怕是羲和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今早连车也不能驾驶了。“久断过从客，尤妨刈获夫”，长久地不跟老朋友来往，更何况那些忙着收割的农友。诗人把乌云蔽日的连天阴雨，作了拟人化的处理。比“高近金乌飞”“金乌未遽中”的直陈，要更加地活跃而有趣，仿佛正在跟乡邻讲述一个笑话，似乎能够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刈[yì]获，收割，收获。
吴词“金乌不见”，夸父这个典故出自《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夸父追赶太阳，把太阳赶下山，他在路上渴死，抛弃手杖，化作一片桃林。入日，为使动的用法，使太阳进入了地平线。邓林即桃林。“金乌不见，无端却恨夸父。”太阳落山了却不由得埋怨起来夸父，他要是不追赶太阳，太阳怎么会不见了呢！“镜里明眸浑似睡，又是烟迷南浦”，本来镜中明亮的双眼已经完全如同还没有睡醒一般的模糊，而此刻送别的南浦又被烟霭遮住。词人把离别的抱怨，作了联想化的处理。比“金乌海底初飞来”“金乌玉兔长飞走”的重赘，更加入情入理，使惆怅至极的心绪被立体起来，形象而弥漫。
使用典故，宋祁《暮春》还有“羲和辛苦真何益，不放金乌宿故枝”，意思是说羲和真是添乱，帮倒忙，为什么不放开你的龙马，索性让太阳在树枝上停住一宿。
（二）调度修辞
广义的修辞，其实也包括用典，为更清晰起见，还是把它们分开来说。金乌诗的修辞调度有很多方法，但主要有两种，就是言外之意和掩映衬托。
艾性夫《杂兴》其一“玉兔不可罝，金乌不可笼。”
司空图《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其三“移取扶桑阶下种，年年看长碍金乌。”
艾诗“玉兔不可罝”，所谓言外之意是说“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欧阳修《六一诗话》）率意即悉心尽意。诗人艾性夫与其两叔被称为“三艾”，一直很有名。《杂兴》为组诗共五首，是其生活在宋末元初乱离之世的杂感，是面对封建社会没落时期“谁信贪心苦”等现象，提出的“俄成旋踵空”的忠告。旋踵即瞬间之意。“玉兔不可罝，金乌不可笼”，是组诗的开头，也是全诗的基调。月亮不可以用网捕捉，太阳不可以用笼子装起来，也就是流行语所说阳光谁也不能垄断。言外之意，即人不可贪婪，不可无度。“其诗气韵清拔，以妍雅为宗，绝不似宋末有韵之语录。”（见《四库全书总目》艾性夫条）评价之高非同一般。罝[jū]，捕捉鱼兽的网。葛长庚《酹江月·因看斗柄》还有“金乌飞入蟾窟”，意为太阳回归月宫，这是古人对宇宙运行周而复始的认知。言外之意，即顺应自然，实现共赢。蟾窟即月宫。
司空诗“移取扶桑阶下种”，掩映衬托，也称或遮或露。《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亦为组诗，共十九首，诗人以杏花为题目，写的却是梨花、扶桑、桃李等众多花卉，表达了暮年的惜花之爱。“移取扶桑阶下种，年年看长碍金乌”，移栽在堂前的扶桑，一年年看着它长，都把太阳遮住了。以“碍金乌”衬托扶桑“年年看长”，喜欢扶桑，也喜欢太阳，更喜欢蓊郁扶桑缝隙间透出的日光。扶桑，也称朱槿。树高四五尺，婆婆娑娑，自二月开花，至中冬方歇，花期长。陈维崧《念奴娇·葵花》还有“金乌早醒，海天鸡正咿喔”。真早，太阳这么早就出来了！海天鸡鸣，天下随之鸡鸣。鸡鸣与日出互衬，构成一幅海天一色、雄鸡报晓的晨景图。天鸡，神话传说“天鸡则鸣，天下鸡皆随之鸣。”（见任昉《述异记》）咿喔[yī wō]，象声词，禽鸟声。
言外之意与掩映衬托，此两种修辞虽都由两句构成，而两句的承担却不完全相同。掩映衬托，往往是上句主体、下句衬体，互为补充；言外之意，则是上句引体、下句主体，重在下句。
金乌诗的修辞，除以上两种，还有比拟。“金乌掷，玉蟾缺，物华休”（石孝友《水调歌头》），“金乌无恙否，何事隐明晖”（王炎《久雨而雪》）等，即不用典故，直接就金乌的本体进行比拟，或拟物或拟人，与金乌对话。词有定产，诗无止境。显然，诗人们都在为金乌诗的去俗归雅，做着努力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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