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香甜的灶火
你要问天下最好吃的美食是什么，我的记忆立马就会喊出来：韭菜馅饼。上世纪六十年代，因为当校长的父亲去农场劳动改造，母亲生病回娘家找人照顾，所以把我寄养在热心好事的“大姑”家。所谓大姑，其实是当年我家的一个街坊。那时候我五六岁，每天都往自家住的那个院子里跑，总以为父母已经回家等我呢。大姑没有儿女，有一个乡下的叔伯侄子过继给她，但过继的儿子跟他不亲，而我小时候性格好动可爱，所以大姑特别喜欢我。为了把我吸引在身边，大姑经常给我烙韭菜陷饼。
大姑家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小院，小院地上支着一个很大的生铁铸的鏊子，这种鏊子现在看来绝对很古老，没有边沿，中间有些鼓，有几只脚支撑着。大姑先擀两张比那张鏊子小一圈的很薄的面皮，把切好的油亮深绿的韭菜馅拌上花生油和虾皮，均匀地摊在一张面皮上，再把另一张面皮小心地盖上，把大圆的周边按紧，然后再把这张又大又圆又厚的饼放在鏊子上。这种饼需要急火快烙，鏊子底下的柴火烧得很旺，烤得脸上发烫，饼的一面烙个一二分钟，立刻翻过来烙另一面。由于饼大柔软又得动作迅速，所以翻饼很有点功夫，把一条长竹片伸到饼下，另一只手掌护在饼上，还未等我看清，大姑已经扑地一下把饼翻过来了。馅饼是否能够烙好，关键就在这一翻上了。这时候黄昏已经很暗了，火焰映照着小院里的花花草草和大姑流满汗水的面容，面皮烙黄和韭菜烘熟的香气浓郁地融合升腾着，这种香淳的味道真的是令人终生难忘。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种很简单的饼是稀罕物，如果是韭菜鸡蛋馅饼，那就是奢侈品。首先粮食是按计划供应，其中的白面每个人每月只有几斤，花生油只有几两，国营菜店供应的蔬菜品种数量稀少，韭菜这种“细菜”并不是每天都有，鸡蛋也不容易买到。大姑家的鸡蛋，主要靠小院里养的几只母鸡供应。只要家里还有一两颗鸡蛋，大姑肯定会先藏起来，然后给我烙韭菜鸡蛋馅饼。有一次买到韭菜了但是鸡蛋没了，大姑立马拉着我的手，去邻居扁豆奶奶那里去借。大姑借了两颗红皮鸡蛋，小心地用手绢包起来，这时扁豆奶奶的孙子小扁豆端着根棍子突然冲杀进屋，一下撞到大姑身上，有一颗鸡蛋给撞烂了。扁豆奶奶一边骂着小扁豆，一边好心地安慰大姑说再多借一颗鸡蛋，烂了的那颗就不要还了。大姑却连声说是我自己躲闪不及怎么能怪小扁豆，等我家的鸡下了蛋，一准儿还您老人家三颗。那一天我如愿吃到了很香很香滚烫的韭菜鸡蛋馅饼，大姑也特别高兴地哼着小曲，好像根本没有摔鸡蛋那回事。过了几天，大姑真的还给扁豆奶奶三颗鸡蛋。从那一刻起，我似乎开始懂事了。我知道大姑是多么要强，当然也知道她是多么心疼我。
大姑能够抓住我的，当然不是韭菜馅饼那么简单，有很多无形无意之间的东西，都融化在馅饼的淳香里，刻在童年的记忆里。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菜店通知要卖大白菜了，于是全街的人都连夜去菜店门口排队购买。在菜店早晨八点开门之前，街坊邻居们都是用一个小板凳或者一块砖头摆在那里代替排队的人。我是凌晨五点先去替大姑“占地方”的，只是我太睏了，在一个旮旯里睡了一大觉，等到天大亮，我放的那个板凳竟被人踢到大街当中了。这时大姑提着麻袋来了，我大哭起来，告状说我本来是排在第五位的。于是大姑就上前揪住那个排在第五的外号叫滚珠的男孩，气汹汹地质问他一个大小伙子为什么欺负我们家的小小子，讲不讲规矩啊。滚珠被大姑的气势镇住了，我更是被吓坏了，当着众人一声不敢吭——因为我撒谎了，我来的时候没想到前面的凌晨两点就来了，我的实际位置应该是十几二十多位吧。但是大姑不相信我这么个老实孩子会撒谎，同时也有替我在全街人面前撑腰长志气的意思，硬是把我排队的位置塞到滚珠的前面。那一天我们买了一麻袋大白菜，大姑借了一辆三轮车把它们拉回家。当然这件事是瞒不住的，大姑当天就听到了传言，并从好几个街坊那里核实清楚了我撒谎的事。大姑回家什么也没有说，低着头咚咚咚地往麻袋里装了三颗大白菜，然后拉着我就往滚珠家跑。一进门大姑就说，我家小小子今天犯错了，儿不教母之过，我们娘俩一起跟你们认个错吧，这几颗菜就算是赔罪了，小孩家不懂事，只求你们尽量不要再传播出去，你们放心吧，有我在，他今后不能再撒谎了……
许多年许多年过去了，我当然在上小学以后就回归了自己的家，从此也走上了既漫长又坎坷又十分顺畅的人生之路。我幸运地赶上了1977年的高考恢复，大学毕业后进入机关，不承想我这个从来不想当官的人，竟然从科员开始，一步一步地被推到了局级的位置。但不管任何时候，大姑和韭菜馅饼的故事，大姑咚咚咚往麻袋里装三颗大白菜的情形，都永远像发生在昨天那样清晰而亲切。在我退休两三年后的一天，单位的一帮同事突然从天而降，集体请我吃饭。他们说老领导，我们都觉得你很神奇很神秘，今天晚上总该给我们说道说道吧。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谈何神奇，在单位上班几十年从未干过什么大事，不过是按程序按规矩工作而已，我还得罪过你们当中的不少人呢。他们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反正是你有一点神秘，为什么你从未犯过那些错误，为什么你看起来没多少成绩甚至连一个亲信都没有，还这么好口碑这么有威信，你越谦虚大家越觉得你好神秘啊。他们还说，而且你看起来就是个很普通很随意的人，也不像什么道德模范啊圣人什么的。在他们友好而信任的目光中，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内心非常感谢他们，因为他们能够在我退休两年之后像好朋友一样聊天，不管说的对错，都是对我的为人的最大的肯定。过了很久，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唉，我就给你们讲讲韭菜馅饼的故事吧。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都巴巴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确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冒出这么一句。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关于大姑和韭菜馅饼的故事，其实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节点，大姑的某种基因已经永远地留给了我。一个人的一生不管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最重要无非就是爱心、诚实、处事公平。不管你出来混得如何风声水起，都一定不要去拿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这很简单，也很容易，一点儿也不神秘。
202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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