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泡饭之味
春天的雷雨天,宜做三件事:吃茶,读古书,看老电影。
茶是存放许久今春才开罐的祁门红茶。书是清人陆廷灿的《续茶经》。老电影是小津安二郎的《茶泡饭之味》。
古人喝茶较现代人讲究,从茶之器具到水的来源,桩桩件件竭力讲究。仿佛喝茶的人飘逸脱俗,不喝茶的人即打落俗套。中郎《瓶花史》:赏花,茗赏者上也,谭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意思是,赏花时喝着茶是最好的,清谈时赏花稍略逊一筹,最不好的状态是喝酒时赏花。可见古代,吃酒不如喝茶雅致。李义山的《杂纂》尤为一针见血,干脆说:富贵相,捣药碾茶声。
冬天的夜晚往往索然无趣,若寒夜客来茶当酒,则使得寒冷里平添一份煦暖的古意。茶遇文人,如女子得遇良人,上等的碧玉簪子寻着恰切的主,桃花识得春风,愈发矜持端庄起来,从旧时光里洇出翡翠的清润,苍碧里透出娴静的气度。屠隆《考槃馀事》:“构一斗室相傍书斋,内设茶具,教一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书斋傍茶室,妙不可言。童子则可免去,煮茶洗具的事最好亲力亲为。净杯、净壶、净茶具,茶艺中称此程序为“群鹤洗澡”。烫壶,投茶,冲泡,这些细节原本蕴藏着喝茶人一颗澹静的心,怎可将那提壶冲泡的气定神闲轻易拱手相让?
有客至,对坐清谈饮茶,别有情趣。大多时候,我却喜欢一个人静静喝茶。张源《茶录》中曰:“饮茶以客少为贵,众则喧,喧则雅趣乏也。”我很赞同他的说法。饮茶的境界,正如他所言那般:“独啜曰幽,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以茶待客,永远是一种最妥帖且体现主人气质涵养的举止。周作人待客,永远是一碗清茶,淡淡的青绿色,七分满。茶具是日本式的带盖的小小茶盅,茶壶上有一只藤子编的提梁。
日本茶道源于中国,在“日常茶饭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千利休宗师提出“和敬清寂”的茶道精神,创立了日本的正宗茶道。东晋时,国人饮茶已成风气。茶道兴于唐,盛于宋、明代,衰于清。而今日风气,推崇茶艺的组织和人员,不乏其多,但茶艺毕竟是一种高雅精致的文化,仪式繁复过于讲究,不适合普通老百姓能够接受的日常茶生活。倒是旧时那种藏在街巷里的大小茶馆,曾经满满当当承载着老百姓茶生活的平常道。三教九流,各色人物,一个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何时国人再现“人家不可一日无茶”之唐宋遗风?家家藏茶叶,户户以茶待客。一张古旧的长木桌上,永远有一把暗沉的铁壶。
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黑白片,永远是七分满的如茶人生。家,茶壶和小酒馆是小津电影中的基本元素。榻榻米上不露声色观察周遭的生活,所有的悲欣交集,安静吐纳,稀释,糅合于怀。大众化的矛盾冲突,家常式的格调,淡淡的惆怅,韵味却真挚绵长。诸般繁琐的细节中,赋予说理性的警示,仿佛岌岌可危的命运,需要一脉相承的传统意蕴来调和。
《茶泡饭之味》,镜头里反复显现客厅里那张暗沉沉的茶桌,小巧雅致的铁壶。一对处于家庭矛盾里的中年男女,丈夫喜欢粗茶淡饭,妻子却追求生活享受。出场人物简单,场景单一,情节平稳。日子略显枯燥冗长,矛盾也不需要特别的尖锐,只一股晦涩的压抑自镜头里隐隐折射出来。浮生有凉意,却也隽永细长,须得有十足的耐心与之抗衡,慢慢讲和。结尾是皆大欢喜的,男女二人避开女仆,共同在日式厨房里做着茶泡饭。各自吃得喷香,相对释怀。
有茶的日子是好的。粗茶淡饭亦是隽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