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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瓦语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瓦 语■敬一兵几次出门,都看见黄老三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初春的太阳,一点一点把寒冷,从他的身上剥离,露出来的是衣服颜色的饱满度,肌肤皱纹的呼吸景象,花白头发的沧桑感,还有逐渐苏醒的记忆痕迹。情愫,只有他自己才能够感知到的情愫,是这些痕迹中最活
        瓦 语

          ■敬一兵

  几次出门,都看见黄老三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初春的太阳,一点一点把寒冷,从他的身上剥离,露出来的是衣服颜色的饱满度,肌肤皱纹的呼吸景象,花白头发的沧桑感,还有逐渐苏醒的记忆痕迹。情愫,只有他自己才能够感知到的情愫,是这些痕迹中最活跃的元素。情愫从他的眼眶里走出来,不是走向马路,而是走进了一片瓦里。马路只有喧嚣没有尽头,会让情愫迷失。他的情愫只会走进一片瓦里。一片瓦就是一个僻静的世界。除了黄老三日渐衰老的经历,还有记忆能够在一片瓦提供的僻静世界里驻足外,恐怕再没有别的什么人,愿意选择一片瓦来安放他们的灵魂了。

  冬末春初晒太阳,是黄老三最好的去处了。瓦蓝色的天空下,树木、空气、声音和偶尔从头顶飞过的几只鸽子,都散发出了自然的气息,让他被一个冬天的压抑,还有空调制造的四季错乱,特别是反季节蔬菜和塑料花木假饰出来的麻木与迟钝,又一次获得了重生的机会。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眼光落脚的地方,是一片由三叶草、雕塑、水池和园林造型组成的绿地。尽管这片绿地的线条和色泽,在穿过暖融融的太阳光抵达他的眼帘时,显得更加清脆、婉约和柔媚,但斑驳的色彩,却丝毫没有说服他的眼睛放弃忧郁的神情,反而让他忧郁的眼神,多了寂寞、沉闷和痛楚的成分。随同他凝视的眼光望过去,扑面而来的沉闷和痛楚的元素,都是从被这片绿地取代了的那个昔日与他一同辉煌过的瓦窑里掷递出来的。

  “要是祈祷的事情都能够如愿以偿就好了。”他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的这句话,因为声音低沉,语速缓慢,使得每一个字,都在凝滞之中显露出了沉甸甸的分量。他在初春对着截去了树枝的梧桐祈祷,不久祈祷就会生效,让梧桐长出新的枝条。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着被绿地取代了的瓦窑祈祷,瓦窑永远也不会听凭祈祷的召唤,从绿地背后走出来,为他捧来一片又一片青瓦。甚至,令他感到更加悲哀的是,他不知道他在心里的祈祷,陪同他凝视的眼光降落在绿地上的时候,那个沉沦在了绿地深处的瓦窑,还有在瓦窑里孕育的瓦片,是否还能感应到?如果瓦窑和瓦片可以感应到,它们又是否能够认出祈祷和凝视,都是来自于瓦窑曾经的老伙计黄老三呢?

  绿地就是这样生硬地隔在了他和瓦窑之间,只能挂念,不能相见。宿命的悲哀,像一把利剑,刺得他心痛。

  黄老三生活所在的这个城市,楼房变高了,马路拓宽了,就连城市的神情和轮廓,也日渐有了新贵的气息和招摇的姿势。当然,以消解一片瓦的存在为代价的新贵气息和招摇的姿势,只会选择与新贵的年轻人为伍,招摇于世,情形就像雨点落在叶子上,叶子立即就与之呼应变得更绿更翠,映衬出来的花也才会炫耀出更妩媚的红色是一样的道理。黄老三肯定是明白这样的道理。只不过道理归道理,他归他,各行其道,互不干涉也就算了,可眼前的事实却不是这样,它们总是用招摇的姿势和征服了陈旧事物的炫耀感,刺激他的皮肤,侵略他悲悯的心,然后用鞭子把他驱赶到比茅草丛生还要显得荒芜僻静的边缘小道上,在一次又一次回忆消解了的瓦片和瓦窑的场景里,伤感而又孤独地行走。消解一片瓦,对于新贵的年轻人来说,是没有什么痛痒之感的,最多也就是对他们的悲悯心和想象力是一次考验。然而在黄老三看来,消解一片瓦,无疑就是消解了他的一段幸福,谋杀了他的一个梦想。瓦能养育他,也能伤害他,这个事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让他发现,一片瓦的灰色分配给每一个人的冷清感是一样的,但冷清里面的痛楚和忧伤,还有可以压弯人的腰杆的重量,却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

  只有瓦才能够让黄老三兴奋起来。这个印象,来自于我们一起晒太阳,瓦这个字眼从他的嘴巴里面一跑出来,就带上了美好而又惨烈的情形。

  我在阳光里享受春天的时候,他却在回忆里享受他留在瓦片上蜿蜒绵绵的脚印的柔情色调。他对瓦的最初柔情,就是发端于四十多年前烟囱高高兀立着的那个瓦窑中。从瓦窑通向池塘的一条夹道上,时常顶替他父亲出现的,就是少年的他一趟又一趟挑水浇一堆堆粘土,然后光了脚丫站在泥泞的粘土中不断踩踏搅拌的身影。太阳从高过他头顶的茅草背后爬出来,慢慢升到了桉树的树梢尖尖上。惨白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又灼又痛。即便这样,他晃动的身影一刻也不敢停顿下来,最多就是趁了他父亲的眼光离开了他的背脊时,悄悄让从脚趾间挤压出来的稀泥带来的凉意和柔软滑腻的舒适,在脚背上逗留一下。他只有拼命踩踏搅拌粘土,才能够追赶上他父亲用泥弓割片、拓坯和晒瓦的过程。他的父亲干活手脚麻利,这并不意味着瓦坯的生产简单轻松,也不是他的父亲故意要考验或者刁难他踩踏搅拌粘土的手段,反而是每一块瓦坯,都肩负了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希望,以及供黄老三继续念书的沉甸甸的责任,从而在生产的过程中对他的父亲,形成了强大的焦灼感。我虽然没有目睹过瓦坯是怎样从粘土里走出来的情形,但依凭黄老三的回忆,我已经感受到了瓦坯的柔情和类似男人的血性,还有在希望的生长道路上,一片瓦的起步和行走,仅仅只是磨砺和苦役开始的意味。

  瓦不仅是黄老三的生活源头,也是我们的生活源头。

  瓦坯被运到棚子里风干后,就可以进窑烧制了。干裂的山柴燃烧出来的旺火,把黄老三的脸庞和炉壁,照得像鲜血一样殷红。搬运烧柴,为炉堂添加山柴,在窑背上的几个水槽里冒出来的蒸蒸水汽中,看父亲稀疏的头发在风中飘飞,听父亲搓着干瘪瘦硬的手所发出来的声音,以及薄暮时分濯洗污黑的手污黑的脸污黑的鼻孔后,坐在池塘边嚼喷香的米饭,就是黄老三伴随一窑瓦出炉前的所有少年生活细节。这样的生活细节,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乏味无聊,但在黄老三的眼睛里,却如同水槽里冒出来的蒸蒸水汽,交织出蚯蚓一样好看的曲线,萦绕出茅草一般的诗情画意。一窑瓦的烧制过程,需要三四天的时间,自然也就在时间上,暗暗扣合了他在生命道路上迈出去的一次步伐。他肯定不知道在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之前,瓦窑在他的先辈精心照料下,制造出了多少瓦片?他也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少次风雨的磨砺后,瓦窑才被他的祖先,像一条血脉链条的传承那样用双手把窑的古朴与厚实的轮廓,呈现在了他的面前,让他手足无措又惶恐不安。依他当时的年龄,还有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他身上的他的父亲的严肃目光,他只能够隐隐感觉出瓦窑的重量,还有他这一生都注定了要与瓦窑联系在一起的征兆。我们很难用一个词汇去描述瓦在人类的繁衍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尤其是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一窑一窑生产出来的瓦在书写他的人生呢,还是他书写了瓦的一生?这个问题,确实对他的想象力,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四十多年后,他对这个问题的阅读,才刚刚开始。

  实际上,他从一个郎当少年变成了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时,像稻谷一样一茬接了一茬生产出来的瓦,以及后来没有了瓦窑,也没有了瓦片的日子里,一茬接了一茬生产出来的相关回忆,始终都以不竭的激情,用故事的体裁和口语讲述的形式,把他的孩提、少年、青年、中年和退休后的生活时段,一块一块地在他的眼前拼贴了起来。虽然在今天看来,这样的拼贴,多多少少有点后现代的意思,但整个拼贴的过程,仿佛老巷子里铺在地上的青石板,抛弃了直线的结构而采取了错综复杂的相互嵌合情形,从而阻止了时光把颜色、声音、面貌、气味和姿势,从石缝间掏出来,晒干成一个又一个孤立的词汇。回忆的轮廓,就是这样被瓦片拼贴的,以至于他的孩提、少年、青年和中年的生活景象,能够栩栩如生地在瓦片上一趟又一趟地走过去。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说,一个没有和瓦片打过交道的人,他的家园意识和怀旧感念是不丰满的,即便他的感念中有许多美的元素。我感到幸运的是,黄老三十分认同我的看法。他说他的人生之路都是由瓦片铺垫出来的,并且有许多次,都是瓦片把险些误入歧途而带来灭顶之灾的他,从迷茫与痛苦中拯救出来的。他清楚地记得,因为贫穷,他第二次辍学在家,天天都与灼人的太阳、茅草、粘土、瓦窑和他老实巴交的父亲在一起,除了枯燥还是枯燥外,再没有了其他风起云涌的精彩和神秘,总是烦躁不安,令他不由自主就把眼睛和心,都拴在了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里,不久就受他人诱惑,替别人打架斗殴,甚至偷鸡摸狗,随意将身体像蜻蜓那样降落在危险的地方,险些引来追捕和杀身之祸。事情就是这样,只要离开了瓦片铺垫出来的瓷实道路,就等于是把自己置身在了迷幻的泥泞合围之中,随时都有陷落的危险。重新让他走回瓦片铺垫的瓷实道路,是在一个盛大的夜晚被茅草举过头顶的时候。那天傍晚他伙同几个外地人去一个仓库偷盗,东西没有偷到反而差点被人逮住,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别人手持棍棒的围追堵截,狼狈不堪地逃回瓦窑。原本以为父亲会为了他几天不到瓦窑帮忙而痛揍他一顿,没想到父亲没有揍他,也没有骂他,只是带他坐在瓦窑的灶口看火色。直到父亲根据火色断定瓦坯已经烧成成品了,才刹火封闭窑孔,对他一语双关地说:火候不到或者火候过了,都无法烧出真正的瓦,这样的次品瓦,要么派不上用场,要么就会给别人带来无穷的后患。当黄老三真正明白,正确地把握火候不仅可以搭救一片瓦,而搭救了一片瓦也就是顺便伸出手来搭救了他的时候,他已经走过了好几年的时光,继承了病逝的父亲的事业,继续以瓦窑相伴,开始独挡一面过日子了。

  他从上房揭瓦掏鸟窝,到再次上房揭瓦替人检查漏雨的情况,两个过程的行为是一样的,而目的,却因了二十多年的间隔,还有经历了连接在二者之间的路,从瓦窑通向池塘的一条夹道,演变成了粼粼千瓣、层层叠叠的瓦片,再被无数次的雨雪风霜打磨后的时间链条取代的变迁,自然就有了脱胎换骨的本质差异。目的不同,态度也就不同。检漏是为了找出和替换开裂的瓦片,重新排瓦的质量就显得很重要了。天天与瓦片打交道,他自然对瓦的秉性和形态是非常熟悉的,一眼就能看出薄瓦片纵向中轴线上的两条凸筋端不端正,上排瓦片的下部凸筋叠置在下排瓦片的上部凸筋上的程度紧不紧密,瓦片的横向轴线与纵轴线垂不垂直,排好瓦后水在瓦面上流动得自不自由。替人排一次瓦,就是他艰辛生活造成的终日的惶然不安,从他的身体里排出来的一个绝佳的通道。他排瓦,就是他生产出来的瓦即将顶替别人的瓦派上用场,以瓦自己的身体,为他换来柴米油盐和他生活踏实感的时候。这样的时刻,在他心头产生的美好感觉,简直就像农民在地头望见了秋天沉甸甸的丰收景象。对黄老三来说,瓦片就是他的一面镜子,所有的憧憬、欲望和他准备对幸福好好折腾一番的冲动,都赤裸裸呈现在了瓦片上,让他一读再读。尽管我不知道他从瓦片里是不是读出了闺房和美女,但是与他的人生联结在一起的一片瓦,就是他心里神圣的闺房,就是他钟情不移的美女。同时凭藉他读瓦的神色,我敢肯定,瓦片已经让他的冲动里多了理智的明澈,让他的想象多了生活的潮湿色彩。他后来的情形证明,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人对瓦片的态度,就是他对生活的态度。

  我们一边对一只蝴蝶赞美,对一片树叶歌唱,对落在花蕊柱头上的一滴水珠倾情,一边继续表现出对一片瓦的漠视。漠视凸显了瓦片沉默的经络,仿佛瓦片天生就只有守侯住自己的沉默,才能呼应旷野无边无际的冷遇,还有漫长黑夜的寂寞勾沉。春天让所有的枝条,都走在了生长的路上,可是就是没有任何一根枝条,愿意折回身来对我们说,它们知道春天也让一片瓦走在了生长的路上。只有黄老三知道,春天也让被新贵起来的城市埋葬了的瓦片,随时随地都可能穿过长满了苔藓的泥土,带着一种解不开的古典主义的迷离愁绪,走进他的脑海里,然后转过身体转过脸庞,用目光触摸他。他的整个孩提时代,就是生活在一片瓦檐下的,他太熟悉这种类似母亲触摸婴儿的眼光了。

  在瓦窑与池塘之间的小道上,秋天的雨是茅草的忧伤和小道的泥泞,用潮湿裹住了黄老三的头发、衣裳和孩提的冲动。他的感官本来在冷清的小道上行走,但因了头顶上一片挨一片、一桁接一桁密密麻麻铺盖的瓦片掷递出的雨点敲打声,他一下子就来到了音乐缭绕的厅堂,任由温馨多于潮湿的音符摆布。冬天的寒冷让光秃秃的树枝不停一片叶子,偶尔只停着一只准备继续觅食的孤鸟,还有他挂在枝头上的惆怅眼光。可是有了瓦檐的掩护,瓦檐的下面就停满了可以依偎的温度,阴郁的寒冷也变得一碧如洗,给他的灵魂提供了飞翔的高度,还有对一片瓦带来的温暖的丈量时间。夏天的炎热让烦躁和焦虑到处招摇,原本所有迷恋的景象,都成了身体和视觉必须回避的事物。他只有走进瓦屋里,一颗随时随地都想自毁的心,才会放弃毁灭的打算安静下来,让他在清凉的世界制造出来的文字里,看见自己的身影并不都是刀枪棍剑的刚性线条,更多的还是一幅山水画勾勒出来的曲线和柔情。

  黄老三有梦,瓦片也有梦。瓦片的梦在泥泞的土路上,由粘土、一直游荡到郊外的灰色和山柴的味道编织而成。瓦窑里燃烧的橘黄色火焰是梦的高光点。梦的表演舞台就是房梁,地位虽然高出了土路很多,但一点高蹈的意思也没有,而梦的所有质地则来自于黄老三的生活背景,既丰富幽深又憨厚质朴。是说我只能闻到瓦檐缝隙间冒出来的饭菜香味,看见瓦檐下远行或回归的脚印,听见瓦片后面传来的叮咛和念书的朗朗声,而总是摸不到它们的血脉和神经,原来所有生活的血脉和神经,都藏在了瓦片的心脏里面了。

  是人的关心给予了一片瓦的泽惠,还是一片瓦庇护了人的一生?很久以来,我的想象力,就是被它所折磨。这个问题太深远太厚实,不是我的目力能够洞穿的。即便这样,我还是发现了瓦片是我的一个冷静旁观的清凉参照物,经由它的参照和对比可以看见,我们的感念和悲悯的宽度与厚度,永远都超不过一片瓦的宽度与厚度。

  只有热爱瓦片的人,才是一个知道感恩与感念的人。

  坐在初春的天空下晒太阳,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身子也慵懒得像一只趴着接地气的狗,一动不动。除了温暖,舒适和全方位放松外,从太阳光、清风、鸟鸣、桉树皮和绿地中弯弯拐拐冒出来的昔日瓦片对他回望的景象,都是他继续晒太阳的理由。他的呼吸很轻微,偶尔说一句话,话的声音也十分柔和,给我留下精心和虔诚的印象。对消失了的美好事物进行祭奠,我们的心和行为,自然也就变得精细而又虔诚,这大多源于我们再也看不见那些美好的事物,而在我们内心里引起的担忧与恐慌,一如黄老三与瓦片。瓦片还在他的眼睛里回望他,这不由得让他想到,回望就是他对瓦片感念、感恩和怀旧情感由然而起的一个代名词。埋藏在心里的热爱,对一片瓦的长久热爱,让他在寻找过去的灿烂与辉煌的同时,也被灿烂与辉煌寻找。寻找与被寻找,让他自己,瞬间就在阳光下,浓缩成了一个凝视的姿势。千万不要轻视这种凝视的姿势。正是基于对一片瓦的凝视,我们的仁爱之心才得以延绵不绝,我们才有机会,在僻静的心中,听见那些被埋葬了的青瓦,悄悄摆脱了休眠的笼罩,对着我们继续倾吐它们表里如一、质朴无华、恬淡从容以及充满了卑微草芥气息的瓦语。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0-5-14 06:3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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