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的童年(五章)
(一)问星星
夏夜,凉风习习,蟋蟀弹琴。躺在门前歪脖子柳树下的凉床上,啃着刚煮的玉米棒子,听妈妈讲故事。
“妈妈,地为什么能扛住房子啊?人啊?还有大牯牛?它为什么不陷下去啊?”
“说来话长----听奶奶说,地底下有条鳌鱼,它的力气可大呐!它把地扛了起来,长年累月地扛啊扛,扛累了就要换肩。一换肩,就有地方塌下去了。奶奶说:听奶奶的奶奶讲,有一年,鳌鱼渴了,还拱破地皮,到我们家的水缸里喝过水呐!好多人看见过鳌鱼,像乌龟,头上却有角,要不怎么能拱破地皮呢!”
我问小星星:“星星哥!我妈妈讲得对吗?你妈妈也跟你这么讲吗?”
小星星眨眨眼睛不回答。
那年我五岁。
(二)雨咕咕
“咕咕,咕咕,咕咕,咕—”
在我的故乡,乡亲们管这么叫的鸟叫“雨咕咕”。记得父亲说过:“雨咕咕”的学名叫斑鸠,斑鸠在山林里让猎人打掉了脑袋,老天爷怜他捉害虫有功,就跟他用泥巴捏了个脑袋。太阳烈了,斑鸠怕泥脑袋晒裂,就呼风唤雨,喊“咕咕----晒不得了!”;下雨的时间长了,斑鸠怕泥脑袋融蚀掉,就又喊“咕咕----下不得了!”乡亲们往往能根据“雨咕咕”的叫唤,判断阴晴。
我家后院的杨树上,就有一个“雨咕咕”鸟窝。记得有一回,二弟约我到树上去看看“雨咕咕”窝,掏几个鸟蛋玩玩,或者抓个小鸟喂喂。二弟是无皮的树都能上的,我还算文静,不想上。弟兄俩正争论之间,父亲走了过来,对我们说:“鹊窝里有花蛇,手一伸进去,花蛇就会咬住你的指头不放。再说,鹊窝是万万拆不得的,拆了鹊窝,天神会放一把火烧房子的。”
我和弟弟信了父亲的话,不再打上树的主意。
父亲也许是为了护住那个鸟窝,才编出那段“瞎话,”“骗”我们兄弟俩的。
长大后这么想。
(三)泥娃娃
七岁那年,我病了,无力地躺在床上。妈妈着急,请来了一个婆婆:瘪嘴,小脚,高额壳,系围腰。那婆婆装模作样地在我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敲敲,说我是“走胎”了。那婆婆走出房门,和妈妈嘀咕了一阵子。我看见那婆婆的嘴撮近了妈妈的耳边,没秘密是不会这么做的。妈妈回来了,我问:“走胎是怎么回事?”妈妈说:“走胎就是生个孩子就要死个娃,你现在走了胎,马上就会死掉。”我害怕,谁愿意死呢?妈妈安慰我:“孩子,别怕!”
晚上,如豆的油灯下,我任妈妈摆布,因为我怕死。一张白纸,纸上有个尺长的泥娃娃,妈妈剪下我的头发和指甲壳贴在泥娃娃上。我第一次看见妈妈双手合掌,下跪,虔诚地将泥娃娃带走。后来,妈妈告诉我,泥娃娃送到砖窑里去了。据说一烧,就可以无病无灾了。
泥娃娃烧了,我的病并不见好转。幸亏在城里当医生的叔叔赶回来,才救了我的命。要不,早该“投胎”了。
(四)恨水
六岁那年。夏天。爸爸、妈妈忙“双抢”。妈妈夸我勤快。我帮妈妈洗衣服。小竹篮,大棒槌,矮墩墩的我,提得气喘吁吁。
天真高,水真蓝,一泓蓝水就像妈妈梳妆台上的镜子,连小鸟也在镜子里照来照去。我下埠头,把竹篮放平,取出大棒槌,抖开爸爸的大衬衫,风一吹,成了一面小小的白帆,我的身体就像一根小绳,把这面小帆系得紧紧的。风一吹,手一松,爸爸的衬衫吹得远远的,眼看就要沉入水底。坏了!妈妈会“骂”的,说不定爸爸会操起棒槌,对准屁股就是“一家伙”。我扑向了爸爸的衬衫。我不会凫水,妈妈把我看得金贵,说不到十五岁,是断然不让我下水的。我像一个罐子落入水中,“咕咕噜噜”地往上冒泡泡。眼花。耳鸣。黑洞洞的。我失望了。
放牛的铁山哥救了我,当我站在河边,从肚里吐出一股酸水的时候,望着幽幽的水,心里害怕了。
我开始恨水。
以后,我见了水心里总有些疙疙瘩瘩的。十五岁时,我还不敢下水,总觉得水底下有千万双魔掌,会把我拖下去。去年家乡大旱,我和乡亲们搬水抗旱,当我看到一股股清泉从沟沟厢厢上经过,禾苗点头微笑时,我的心里才舒坦了些。
――童年幼稚,童年的偏见也是幼稚的!何况人类社会的童年呢?
(五)嫁豌豆
冬天 ,雪大了,孩子是不让出门的。于是,在一个火盆边,开始了我们的游戏——嫁豌豆。我和隔壁的春芬把蚕豆埋进火盆里,竖起耳朵来谛听,等到“嘣——”的一声,就把豌豆扒出来,起先是不会随便吃掉的,只有等到每人有子一大把,才开始我们的游戏:先去掉豌豆壳子,露出橙黄的豆米,一看,有小蒂把的称做“男子”,没蒂把的称做“女子”,“女子”就得嫁给“男子”了。有一天,春芬的手僵了,一大把豌豆的小蒂把都给掰掉了,自然也就全部嫁给我了。春芬哭了,哭得很伤心,跑到奶奶跟前,拉住奶奶的手说:“奶奶,我不嫁给他,我不嫁给他。我要我的豆豆。”奶奶抿着小瘪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小村庄的最后一趟花轿把春芬抬到婆家时,她哭红了眼睛,也在说:“我不嫁给他,我不嫁给他,我要我的……”
我伫立村头,泪水模糊了双眼。
(1983—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