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窑洞
夏天最好的去处就是家乡的窑洞。它冬暖夏凉的特点,使我家乡的人们少挨了炎炎夏日的酷暑和严冬寒冷。我家那个地方,有人住窑洞,有人住房子,在夏天为了凉快,住房子的人就去住窑洞的人家睡午觉。
听说外国专家专门考察过北方农村的窑洞,认为窑洞在世界能源日益紧缺的今天,无疑是一种典型的节能环保型居所。这种认识好让住着或者曾经住过窑洞的人们着实骄傲和飘飘然了一阵子。外国专家的判断并没有错,我们的祖先发明了窑洞,自然知道它的优点,不过这种了解只限于感性和不自觉的基础上。
对平地里挖的窑洞,外国专家没有看过,这种窑洞不管在布局还是在设计的精巧上,都是傍依山坡或陡坎而修建的窑洞所无法比拟的。
平地的窑洞是谁发明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村最老的窑洞已经被主人废弃,破败不堪,一棵大树领着一群小树从院子里长出来,甚至比地面上长的树还高、还茂盛。
据说,七零年的时候,已经有七八十年。主人遗弃它后,生产队还把它当养猪圈和豆腐房用。这样看来,在我那历史悠久的村庄的最古老的平地窑洞,也就距今一百多年,历史并不长。
平地窑洞的产生可能得益于山坡窑洞和陡坎窑洞的启发,而它产生的直接动力却来自它的廉价,只要有力气,凭自己的个人力量,天长日久也会打成一院窑洞,需要花费的仅仅是自己的力气、一把镢头、一张铁锨、一根扁担、一副自己可以编出来的筐。土坑和供人上下的洞子(家乡人把出入窑洞的一部分敞开,一部分封闭的斜洞叫洞子)挖好后,只要先挖一个人住的窑洞,就可以松口气了。你先住进去,挖一个可以放开锅灶的浅洞子就是伙房,挖一个使猪羊淋不着雨雪的小洞子就是猪羊圈。
这一切妥当之后,一个家便产生了。往后,在雨雪天,在农闲时,在你有一点小空的时候,你就可以一点一点挖你所需要的其它窑洞——更好的伙房,更多的住人的地方,粮仓,杂物仓等等。最好办的是猪羊圈,你可以拿挖窑洞的土来垫圈,时间用不了多久,猪羊圈就自然挖成了。
稍有钱有条件的人家,是不需要这样麻烦的。雇人打一院有四口窑洞的地窑(平原窑洞),实用面积一百平方米左右,仅需要三百来块钱,两石麦子(六百来斤)。
在我小的时候,我家那个地方经常来打窑洞的,他们大多来自河南。这些人下此苦力的目的,不在于挣钱,而是为了吃上陕西关中人那令人眼馋的白面馍馍。他们的工钱大多让工头拿去了。工头负责承揽活路,负责洗墙(用一把特制的镢头,把挖成的土坑和窑洞的墙刮平,刮出漂亮的形状来的工作)。在那时,有一个有名的工头叫“呵喽老张”(工头老张因有哮喘病,说话喘气呵呵喽喽声不断而得名)。“呵喽老张”一直在我们家乡那地方转,以给人打窑谋生,终生未娶。后来,老张年迈体弱,再也无力干自己的老本行了,再加上随着生活的日益好转,打窑住的人也少了,活路难找。这样,跟老张干活的人都纷纷回家去了,只有老张依然未回去。老张从未想到过回家?不是。他说,他不敢回去,因为老家跟他干活的人不知道他从他们身上挣了多少钱,嫉恨他。
这是什么呢?一个曾经给过别人活路的人怎么就堵死了自己回家的路?
其实,老张绝对不会有多少钱。你想,老张带领的这些人一天张口就要吃饭。有活干倒好说,活干得快不出事故也好说,主家讲理也行。可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每次完工结算之后,去过没活干干吃饭的花费,再给每人发点零花钱就没有什么盈余了。再说,民工们谁没个头疼脑热的?也得他管!这些话是老张讲给我爷爷的,说这些时他表情里有一种茫然的苦痛,其实他很委屈——因为他想家,这样的年纪!
我们这班孩子们给老张叫“老张爷爷”。老张爷爷老了,活也干不动了,老家又不能回,一个不知给多少人家的人,却因为没有家而漂泊。于是,老张爷爷就在他曾经做过活的地方转,看着那些快乐的人们在他打的窑里安居乐业,对他无疑也是一种安慰。
他转到谁家谁家管饭,还得吃好的。并不是老张要吃好的,是因为我们这般孩子们坚决要求母亲给“张爷爷”做好吃的,不做不行。因为只要老张爷爷来到村里,只要小孩们发现,就都抢着往自己家里拉,谁成功了,那是一种荣誉;好容易在小伙伴们羡慕和遗憾的注视下,把张爷爷请到家,不做好吃的,在小朋友面前丢面子,没法交代!
往往是,饭还没做,孩子们已经在他们的“张爷爷”面前摆功似的嚷开了,说家里有什么好东西,早已经把母亲逼到非做不行的地步了。其实,母亲也乐于给老人一点好吃的,她们可怜他的老迈无依无靠。
“呵喽老张”之所以如此受孩子们敬重,是因为他的慈祥和对孩子无私的爱。他有很多钱都买糖给我们这些孩子吃了。孩子们记住了张爷爷,记住了张爷爷带给他们的甜蜜。我们无法知道,是否张爷爷因此不愿离开。但是,我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正是因为有了老张爷爷和孩子们之间的互相给予和关爱,才有了这一幕幕感人至深的场面。
后来,张爷爷死了,没死在我们村。他死的那个地方集体给他举行了葬礼,破例把他这样一个外乡人埋在自己的土地上。
张爷爷死了,他就是大人们叫做“呵喽老张”的那个我们不知他家乡在哪里的那个老人。当我们终于明白张爷爷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没来时,我们难受了好一阵子。在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年纪,我们第一次体味到了空落落的感觉。
张爷爷和他的老乡们曾经在这个具有深厚黄土积淀的平原上,挖掘着别人的舒适的“住宅”,他们掘的土能垒起一座山。我常常梦见他们的肩头就是山(长久担担子磨出隆起的肉),这山象征着我们先辈 “愚公”一样的坚韧——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