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6期|燕安:将进酒
2023-11-02小说天地燕安
金沙滩畔,杀声震天,十六岁的八郎杨延顺面对一波又一波杀上来的辽国士兵,毫无惧色,胯下白龙马,手持亮银枪,一套老令公亲传的枪法使得滴水不漏,所到之处,锐不可当。突然,白龙马在冰上一……
金沙滩畔,杀声震天,十六岁的八郎杨延顺面对一波又一波杀上来的辽国士兵,毫无惧色,胯下白龙马,手持亮银枪,一套老令公亲传的枪法使得滴水不漏,所到之处,锐不可当。突然,白龙马在冰上一滑,八郎重重摔下马来,长矛、钩镰枪瞬间架到脖子上……
常友全一个激灵醒来,又做梦了。
颈间锐利冰冷的刺痛,浑身即将脱力的酸软,鼻间的腥膻,那梦中的鏖战,好似亲历一般,少年将军的愤怒委屈重重压抑在胸口,他喘着气,瞪向黑暗。
“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宋主昏庸无德,我主求贤若渴,小英雄如此神勇,何苦明珠投暗?不如归我大辽,定有一番功业。”
说书人那熟悉的声音在静谧中迸发出来,慢慢将周围填满,他才渐渐觉得胸口轻松起来。
《杨家将》《岳飞传》,常友全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他是个孤儿,九岁才上小学一年级,中午十二点,学校广播开始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评书连播,他一听就入了迷。
一大口热乎乎的甜豆浆,驱走了常友全最后一丝寒意。老婆端上椒盐花卷、葱花炒鸡蛋,坐下跟他一起边吃边听手机里的杨七郎打擂,忽然说:“昨晚上来牌,大升子妈说,杨家八个儿子也不是都好,老四老八被辽国招了驸马。他们不是不愿意掏钱修庙,说这俩儿子不配受香火。要修啊,得把这两个投敌的,给搬出去。”
“瞎扯淡!”常友全冷了脸,停了播放,“大升子他家就是抠门儿还爱瞎嚼谷!要说忠烈满门,谁还比得上老杨家?七郎八虎,孟良焦赞,白龙马,烧火丫鬟杨排风,哪个都得在,哪个也不能少!”
常友全说了声:“吃饱了!”把筷子撂下,就出了门。
三月初的北方山村,积雪赖在家家户户房顶、粮囤、沟坎、路边,春天还远。
常友全走得很快,看见庙墙上“威镇边关”四个大字,才缓下脚步。踏上十几级狭窄的石头台阶,还差两三级就能摸到庙门时,他停下,扫了一眼那块嵌进墙角的长方形黑色石碑,上面刻着几行字:“××县文物保护单位杨令公庙/××县人民政府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日公布/××县文化文物局一九九九年十月立”。
庙门半开,常友全低头斜身跨过门槛。头顶窄小的木质匾额“杨家庙”还是原来的。春联是村里人自己裁红纸写的,刚出正月已经四角飞起,泛出粗鄙的脂粉色,远不如自家院门上的气派。
他又一次想,这庙该修了。
常友全到景区门口时,也就刚七点,别人还没来。
他抄起售票处门外犄角旮旯儿里的扫把,扫了多半个场子,才听到何红军的声音,抬头看见何红军和李大海他们一起上来,冲他们点点头,继续扫。
常友全闻到一股烟味,暗中打量,没看见谁的手里拿着烟。
“老全,还是你早。”何红军打了个哈欠,眯眼看着常友全利落地把枯枝败叶撮成一堆,把竹枝扫把放回原处,凑过来跟李大海他们站成一排,挺起胸咳嗽一声,暗地收了收肚子:“没啥特别的。一来还是要注意防火,这就不多说了;二来山上还有点积雪,留神别崴脚;三来——不要以为现在是淡季没人来,每人负责的几里路几个楼子都要转到!”
大家应了一声就散开了。等大家都走了,常友全才低声跟何红军说:“队长,下午我请假了。”
“记着呢。安排了。大升子替你半天,放心。”何红军笑着拍了拍常友全的肩膀,“又去接人?老全你这生意红火的!咱村几十个民俗户,这淡季还客人不断的也就你家了。”何红军扯着常友全胳膊一起走进景区大门,“都抢着当长城保护员,我说这是个苦差,天天爬上爬下,风吹日晒还费鞋,一个月就那点补助,哪有自家买卖赚钱多!”
常友全仔细应对:“嗯嗯,哪里哪里,不少不少,不会不会。”
何红军不放开,常友全也只能跟着他的步子往前挪动。
“网上生意都是你家大姑娘帮忙打理的?会外语,高学历,漂亮能干,又快提拔了吧?二姑娘也出息,听说留在区医院了。以前还说,你两口子人挺好就是没儿子,就俩姑娘。现在看还是姑娘好,又孝顺又贴心。不像我那两个小子不争气,干啥啥不灵。我说——那个老全,你客人多,住不过来招呼我一声啊,我给你三成。”
常友全听何红军把这话说出来了,连连点头又摇头:“领导您过奖过奖。大闺女二闺女都忙着呢,哪有工夫顾家?都是客人互相介绍。我家房少,条件也差,哪能跟您家比?您那是五星级的。有客人我一定推荐到您家去,什么三成,不用不用!”
何红军知道常友全说话算数,正好到了一个山路转弯处,停下了脚步。再往上走,路就不太好走了。何红军体胖,又抽烟又喝酒又爱熬夜打牌,底子虚,不像常友全腿脚利索。
前两年定长城保护员巡视路段时,何红军分给常友全的路段是比较远的,敌楼比较破,路也最不好走。景区归村里管,他们这些保护员每天巡视路段,也兼做向导,给游客带路可以收点小费。何红军倒也不是啥坏心思,就是觉得常友全身体最好能登高,还有常友全嘴笨不爱说话,偏远地段去的游客少,讲得不好也不会影响景区形象。
谁承想,现在的游客看捯饬整齐的长城看腻了,就想看原生态长城的真实残破劲儿,说是这样才能感受到历史的沧桑。常友全的路段反倒最火。特别是老外,三天两头来。旅行社的导游也跟常友全要好。有个小导游还投资,拿钱帮常友全翻盖老房子,搞民俗客栈。房子盖到一半小导游说没钱了,常友全含着满嘴泡到处借钱,到底把房子盖好了。小导游没钱但是很有想法,装修、家具家电都得听他的,比如坚持要订制某个品牌的床品,这上面又花了比别家多一倍的钱。等常友全的客栈开张,旺季都快过了。小导游三天两头带客人来,还教他用手机上网。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导游不是骗子,也不是疯子,而是贵人。
要不是遇到贵人,他常友全两口子都是没根没底的外来户,闷嘴葫芦连个儿子都没有,哪能那么快还上贷款?生意好到订单太多接不过来,源源不断介绍给别家?
真是不知道上辈子积什么德了!
“这么着吧,我有瓶存了二十年的茅台,到时候给你。”何红军看常友全细长的眼睛亮了一下,知道说到他心坎里了。这家伙不爱喝酒倒是喜欢囤酒,囤了几十瓶老酒名酒,就大姑娘婚礼上开了两瓶,其他谁讨也不给。自己家里那瓶茅台,听懂行的说,也不一定是真的,是当年有人送给当村长的老爷子的,那年头,假酒多了去了。
何红军留在原地,看着穿着深蓝色羽绒服的常友全迈开双腿迅速上山,很快被树枝挡住了身影。他掏了掏兜,烟没了,啐了口痰,往景区大门走去。
下午三点,常友全已提前到达位于半山腰的古北口火车站。
小林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常友全有点不太想接单。他春节前刚满房接待了一拨摄友,足足过了十五才走,之后就准备空房到清明了。这期间没有长点的公休假,天寒地冻,除了雪景,山上没啥颜色,惯常是没什么游客的。再说这次不是一个团,也不是一家子,就一个人。一个人他们两口子也得忙活饭,也得开着大厅的暖气和饮水机、咖啡机、热水器……常友全想推给别家。小林说这老头是韩国小老板,愿意花高价雇他当向导爬长城。常友全想了想“威镇边关”那四个褪色的字,就答应了。
天阴得紧,天气预报说今天北部山区有小雪,常友全想这场雪可不一定小。他靠在栏杆上看背后的蟠龙山和远处的卧虎山,看山色苍茫中蜿蜒曲折的长城,看脚下沙盘样的村镇城堡,看冻住的潮河,看出了神。他是在长城外的村子出生的,夫妻俩参加工程队,修路修到长城以里来,路修好了,他俩就在这个村子住下来。他喜欢这个地方,第一次爬上蟠龙山山顶,俯瞰脚下,他就觉得这地方的风水绝了。
盘龙卧虎,山河表里,出大英雄大豪杰啊!
他给市里文联采风的作家们当向导,有个作家这样说。常友全懂作家那种激动,就像他当初看到杨家庙的时候:只有这种地方才配得上那样的人物!虽然杨家将是山西人,这村子既不是他们的出生地,也不是埋骨地,这庙最早还是辽人因为崇敬英雄修的,但就是般配!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小林问他韩国老头儿到了没有,问他上次叫他安装的那个App还会用吧,说那老头儿除了你好谢谢再见,不会说别的,岁数也不小了,让常友全多照顾些。
火车停了不到一分钟就开走了,只留了一声鸣笛在山谷中回响。空荡荡的站台,两三个人影。巨大的行李箱,小山一样的大双肩包,被衬托得格外瘦小的老头儿,常友全马上就确定他要接的人了,忙举着“长城山居”的招牌迎上去,笑着大声说:“您好!您是金子光?”
韩国小老头儿穿着灰色的长款羽绒服,黑色线帽和黑色围巾,黑框眼镜架在瘦骨嶙峋的脸上,眉毛和胡须全白。他看到招牌后,又端详了一下常友全,重重地点头,客气地躬身行礼,用生硬的汉语慢慢地说:“你——好,你好,我——是金——子——光……”后面常友全就听不懂了,他接过行李箱,又要接金子光的大双肩背包,金子光摆摆手,又鞠躬,生硬地连说“谢谢”。
金子光好像有点儿累,一路上都没说话,进房间就没动静了,直到被常友全叫起来吃晚饭,对着一大桌子菜发愣:皮蛋豆腐、家乡肠、炸豆腐丸子、炸咯吱盒、西红柿炒鸡蛋、小鸡炖蘑菇、芋头扣肉、桃仁鸡丁、腊肠炒荷兰豆、小白菜粉丝丸子汤、棒粥、小锅饽饽、高粱饭。他疑惑地看看四周再看着常友全。常友全笑着摆手说:“吃吧,没别人。”
金子光笑了,褐色的瘦脸皱皱的,像没盘出来的核桃,他做了个手势,说了一句什么。常友全听不懂,掏出手机打开App,让金子光对着手机说话,他点了翻译,原来金子光说的是英语:一起吃。
常友全笑着摇摇头,也对着手机说不用客气我们自己吃,把翻译的结果给金子光看。金子光看到这个App笑了,举起大拇指,但还是坚持请常友全夫妇一起吃,理由是太浪费了。常友全只好破了自己的规矩,跟客人坐在一个桌子上开饭了。
金子光休息好了,有了那个App作倚仗,特别爱刨根纠底,皮蛋是怎么做的?常友全一家几口人?都做什么?生意好不好?常友全和老婆一一答了,三人边吃边聊,有说有笑。常友全注意到,金子光每样菜和主食都尝了都说好,除了皮蛋豆腐,其他吃得很少。
天早就黑瓷实了,常友全去关院门时,脸上感觉到了零星的雪花。他把自采暖的温度调到最高,让大厅里暖融融的。金子光洗了澡,穿着自己带的厚棉质睡衣,喝着常友全泡的茉莉花茶,在大厅里溜达来溜达去,看到留言墙上各国游客的涂鸦,乐不可支。拿手机拍完留言墙,金子光转悠到大厅一角,发出了惊叹。那是常友全一个吸引客人的法宝,他装修时特意打的一个展示柜,放的不是花草,也不是古玩,是他收藏的老酒。
常友全给金子光一一介绍:茅台、五粮液、竹叶青、西凤、洋河、汾酒、双沟大曲、剑南春……都是年头久远的中国名酒。这些老酒是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攒的,有的是别人送的,有的是托人买的。这几年他加入了一个喜欢老酒的微信群,有合适的买下,一瓶也不卖。
常友全提醒金子光早点休息,明早要起来爬长城,山路不太好走,要想多看几个楼子,得走上半天。金子光听话回房,不久就熄了灯。常友全调低了供暖,关了大厅灯,收拾茶具拿到厨房。老婆在准备明天的饭,看他进来,问了句:“睡啦?”
常友全说:“睡了。八十多岁了。”老婆惊讶:“啥?我以为就六十呢,真不像。”老婆咂咂嘴,停下手,皱着眉头望着他,“老常,我跟你说个事儿。”
每次老婆要说正事都是这样开头的。常友全把洗干净的茶壶茶碗倒扣在干净的竹盖帘上,拿毛巾擦干了手,“你说。”
老婆瞥了一眼房门,压低声音说:“小林说这老头儿是韩国人?”
常友全心里有点儿不安,“是啊。”
老婆撇撇嘴:“我觉得不像呢,别是那啥,小日本吧?”看常友全没说话,老婆索性把憋着的话都倒出来了:
“我跟你说,打一见他面我就觉得,那个子、那点头、那鞠躬就像日本人。还有还有,刚才他穿着拖鞋出来,你看见他光脚了吗?他是六指儿!都说好多日本人脚是六指儿。这不是瞎说,你别不信。不管咋地,我跟你说,咱做日本人生意,让别家知道了可不好。
“国强他老姨说,咱这村子就不接待日本人!她现在不是在村里抗战馆当讲解员嘛。你忘了?村口那肉丘坟,埋着三百多个没名没姓的兵,他老姨说,好多是南方急调来的,还穿着单衣草鞋,埋的时候,一层苇席一层尸身,身子都不全。听说啊,身子不全,魂就不认路,回不了家。可怜哪,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还有家人吗?知不知道他们死在这儿了?咱就是再亏钱,也比被人骂汉奸强!”
常友全心里怦怦直跳,一张清秀的学生模样的面庞浮现在脑海里。抗战馆落成那年,一个从南边来的中年妇女拿着一张翻拍的黑白照片来寻人。她二爷爷,上过一年洋学堂的热血青年,当年说是北上抗日,报名参军,就再也没回来。那年头兵荒马乱,打听来打听去,谁也不知道她二爷爷的下落。她二爷爷没结过婚,没有后代。这些年她查了很多史料,推测她二爷爷很有可能当年到过古北口打鬼子。
可惜,没有人能给她答案。那三百多个男儿没有留下姓名和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她临走前在肉丘坟前跪下,流着泪行了老家的祭拜大礼。她说,太奶奶硬朗地活到了九十五岁,临终前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护工听不懂,她听明白了:“二小啊,回家。”
常友全搓搓手,太干了,得抹点油。“小林,小林说他是韩国人。八十多岁一个小老头儿,夜深了外面又下雪,也不能把人赶出去不是?”
老婆低头,收拾完虾也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金子光连连赞叹早餐是五星级的:牛奶、豆浆、煎蛋、火腿、炸油饼、拌生菜,村产杏酱和蜂蜜泛着琥珀色的光,刚出炉的面包和现磨咖啡的香气完美地混在一起。
常友全有点惭愧,其实比起客人多的时候还是差些菜式,蔬菜就两样,包子和蒸饺没做,黄油、奶酪、水果也没有,只好明天早餐再弥补些了。又好奇五星级的早餐到底啥样,好多客人说过这话,他还真想见识见识,或许,请小林帮帮忙?
他用目光检查了一下金子光,登珠穆朗玛峰都没问题,就是那个小山一样的双肩背包——也没啥,就算昨晚上没睡好,连人带包全须全尾地带下山来,常友全有这个自信。
要带客人上山,常友全就没绕远去庙里。李大海在景区门口传达了何红军的话,夜里下了雪,注意安全。他们围观金子光的大背包和胸前的长炮,问常友全咋带这么多?常友全笑着说,专业呗。李大海来了句:“到时候背不动了全是你的。这么大的包,怎么也得五百元吧?”常友全笑笑不说话。
何红军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有客人在时,嘴笨的常友全是另一个样子。他会一边带路,一边把长城的历史、知识、传说,娓娓道来,会引导客人关注旅途的细节,给他们气喘腿酸之余,增加一些乡野趣味。比如脚边的花草叫什么,哪些野果能吃,刚刚跳起来的是蚂蚱还是蟋蟀,山上有没有毒蛇,刺猬是不是大仙。常友全还能告诉客人在哪个地方拍日出效果好,哪个月夜空星星最多,哪个楼子拍雪景最好看。常友全总能收到比一般向导更多的小费。
小林给金子光报的向导价是一天一千元,半天六百元,住宿门票单算。管他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两天两晚,只要他老老实实地不干坏事,到点结账送走完事。
空气清新,阴霾尽散,除了刮点小风有点冷,天气可真是不赖。昨夜的雪,不大不小刚刚好:大不至于阻碍交通,小又足以拍出漂亮的雪景。山路还算好走。常友全放慢步伐,踩实踏宽脚下的雪,手拿木棍,试探每一个被雪覆盖的地方,后背也像长出触须,不放过每个微小动静。金子光的姿势、落脚点的选择和登山杖的使用显示,他是个有野外徒步经验的旅行者。
比预想得快,他们顺利到达第一个敌楼。常友全给金子光指了角度最好的几个点,趁着他拍照的工夫,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每块砖石都在原来的位置。这个二层敌楼如今只剩下一层,外墙还算完整,里面不少砖石已经损毁缺失了。楼子里光线很好,因为二层地面也就是一层楼顶中央有个大坑,抬头就能看见蓝天,是当年日军轰炸造成的,维修时把大坑边角加固了一下,像个不规则的天井。
金子光找到一个相对完好的墙角,靠墙缓缓蹲下,把大双肩背包卸下来,吐了一口浊气。刚才他在外面就咔咔咔了好多张,现在卸了小山似的背包,像开锁猴一样上蹿下跳。
“这古北口的长城啊,主要是明朝修的。谁修的呢?戚继光。你知道戚继光吗?抗击倭寇的英雄。”
常友全慢慢说着,目光投向远山,不太管金子光能不能听懂。
“这么大的工程怎么修得又快又好呢?戚继光有办法,他从各地调兵来修,分段负责。之后出了毛病找谁呢?你看这砖上有字,有德州营的,有河间营的,烧的字就跟盖的章一样,谁修的那块出毛病,就找谁,跑不了。还有浙江义乌那边的,家属也跟着来了,一家老小就在这边安顿下来,我们村子有一百三十多个姓氏呢,天南地北的人都有,不少就是当年长城守兵的后代。
“要说还是南方人精细,盖的楼子也漂亮,一会儿带你看看花楼就知道了,那个窗洞讲究着呢。一边修,一边还得打仗啊,有战死的,有病死的。家属也就不走了,守着坟,也替她们的丈夫修长城、守长城。你看那边,中间那个,就是那个三眼楼,我们叫它寡妇楼,就是家属修的,去花楼的路上,咱顺路都能看了。”
金子光一会儿看翻译,一会儿跟着常友全的手指远眺,连连点头,有的听不太懂还再三追问,镜片后面,圆圆的小眼睛发亮:“长城的敌楼都有名字吗?我们这个,叫什么名字?”
从“天井”泄下来的阳光越来越有暖意了,常友全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气:“有啊,大多数都有,姊妹楼啊,二十四眼楼啊,仙女楼啊,望京楼啊。咱们这个楼,叫将军楼。”
“将军楼,是戚继光将军吗?”
常友全用力摇头:“关麟征将军。一九三三年三月,大概就是现在这个节气吧,关将军在古北口指挥部队打日本鬼子。这个楼子就是他的临时指挥点。他五处受伤,浑身上下跟血葫芦似的,身边十多个卫兵都牺牲了。”
常友全很少跟游客说这么多,耍嘴皮子的事是导游干的,他只是带路的。遇到这位“韩国人”,他想多说说。
“那年啊,关将军带兵从南方急调过来,大部分还穿着单衣草鞋,装备也不行。这一场仗打下来,我们死伤了六万多人。尸身完整的都资助了一副棺材送回去了。拼不成完整尸首、分辨不出是谁的三百多个兵啊,一层苇席,一层尸身,合葬在村口的肉丘坟。”
常友全顿住了,那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黑白照片里沉思地望着他,眼神中有坚毅,也有悲悯。二小啊!你真的牺牲在这里吗?那么多年,老妈妈等了你那么多年,如今,你回家了吗?你们母子团圆了吗?
“这就是长城抗战。虽然失败了,也击毙了不少日本鬼子。我们国歌里唱的,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那段歌词,就是从这里来的。你看,这边城墙上还有日本军队刻的字呢。妈的,要不是保护文物不让动,我就想把这砖给它撬了砸了,哎——你怎么了?”
金子光捂着胸口,面色惨白,极为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常友全心说完了完了,想试探一下,不会真把金子光敲打过去了吧?这要真死在这里,麻烦可就大了,警察那边还好说,有监控呢,涉及外国人,可别出什么外交纠纷,给国家捅娄子!
常友全过去一把扶住金子光,想把他从地上搀起来。金子光一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服,一手用力摆了摆后扶在膝盖上,他大口呼吸,头垂到胸前,不说话,也不起来。
常友全蹲在金子光旁边,紧张地盯着他,看他脸色缓和一些,也没有其他异常,就轻轻拍了拍金子光微微颤抖的肩膀说:“你——OK?”
金子光慢慢抬起头来,小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嘴巴哆嗦着,点头,抬手比了个“OK”的手势。他对着常友全说中文:“对不起。”来回说了好几遍,又把头低下,对着常友全的翻译软件断断续续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韩国人,我是——日本人。”
猜测落了实,常友全心里沉甸甸像摞满了青黑的城砖。他站起来走出敌楼,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任何人,又折回来。看着瘦小枯干的金子光跪在积雪的地上,大口喘着气,吸溜着鼻涕,说话断断续续,常友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说下去,一时僵在了那里。
“我的爸爸是——来中国之前是个——普通的农民。他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我三岁。我——记不清爸爸的样子,我只有一张他的照片,还有一张阵亡通知书——一九三三年三月十日,他死在了中国。我妈妈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他死在了古北口的长城边,具体的地方,不知道。”
三岁,能记得什么呢?使劲想,想破了头,也只会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碎片似的记忆,即使能搜齐所有的碎片,再把它们一一拼好,常友全的拼图里,也鲜少父亲的出现。
常友全也是三岁没的爹,他爹是生急病没的,也只留下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五岁妈也走了。他在大爷、三叔、四叔家辗转了一年。
“请问,”金子光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膝盖、小腿上都是雪和土,他不管,只小心翼翼看着常友全,“我能不能——给我爸爸——敬点酒?”
“什么?酒?山上哪有酒?”常友全惊讶。
金子光蹒跚过去,拉开大背包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
四瓶精装的茅台酒,一字码开。怪不得他说了半天轻装,金子光还是背着大包上山,这小日本是蓄谋已久啊。
这——合适吗?常友全脑子里飞速把《长城保护条例》等文件过了一遍。没有明确说不能吧?可金子光是日本人,他爹是日本兵,这不行吧?但是,那也是他亲爹,他也是人啊。常友全犯了难。
金子光看出来他的犹豫,重新跪下,躬身叩首,额头抵在叠在地面的双手上:“求求您,让我给父亲敬个酒吧!就这一次!他只是个普通乡下农民,日子过不下去了,糊里糊涂被拉去参军,到中国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我去年查出癌症,活不了多久,这次不行,以后就没机会了。”
常友全咬咬牙,走出敌楼,背对着金子光,脑袋里嗡嗡嗡的,仰望着澄澈的蓝天发呆。
酒香四溢。茅台酒的香气,在这初春雪后的山坡上,借着风野性地飘散开来。常友全回头,见金子光双手各执一瓶茅台,均匀倒在敌楼四周,边绕圈,边说着什么,这次是日语,常友全听不懂,也懒得翻译。
金子光还扯着破锣嗓子唱了一首奇怪的歌,唱完,那四瓶茅台酒也都洒在将军楼四周了。
“操!”常友全低声说,“这么好的酒,全他妈糟践了!”
那天剩下的旅程,常友全鼻子里面,一直是茅台酒清冽而又霸道的香气,被熏得晕晕的,一直打不起精神来,雪地又滑,有几次差点儿滑倒。花楼、寡妇楼都带金子光去看了,他再没有多介绍一句。
金子光也似乎在将军楼消耗了大半精力,后面就跟在常友全身后,爬上爬下,不再多问。他们在到达目的地后迅速返回,同来时一样,没有遇到一个行人。
在村里民俗户厨艺大赛夺得银牌的老婆摆出热气腾腾毫不重样的午饭,金子光还是每样都吃了一些,每样都称赞好吃,但都没吃多少。
许是饿过劲了,常友全也没吃多少。他没有午休的习惯,吃完饭就返回景区巡逻。一般来说,他会在下午四点半回到景区大门,跟大家一起看看监控,没什么事五点就回家了。
今天他心里别扭着,不想跟那班爱耍贫嘴的家伙凑一块儿堆,就借着路上碰到两个来拍雪景的摄友问路之机,过分热情地磨叽了一会儿,成功地拖延了时间。眼看天擦黑,景区大门已关,他从小道绕出来,麻利地回家,关上院门,松了口气。
金子光看见他走进大厅,亲热地招了招手。菜已上齐,金子光没有动筷,倚在饭桌前,明显是在等他。常友全没办法拒绝,拖着步子走到桌前坐下,看着一大桌子色彩味道搭配绝佳的好菜,他没啥食欲。
老婆拿来两听啤酒,递给金子光,咕哝一句:“咋这晚呢?他不吃非要等着你。”常友全低下眼:“遇到两个摄友迷路了,不是从咱这边上的山,给他们带下去了。”老婆轻快地说:“大升子妈叫我来牌,我去了啊,早去早点回来。那个啥,他睡了一下午,刚起。”
听着院门关上,常友全竟然有轻松感,今天他谁都不想见。
金子光想给他倒酒。常友全连忙摆手,他酒精过敏。金子光诧异地盯着他,说:“我以为你爱喝酒,才收藏酒。”
常友全摆摆手,“那是因为我爹喜欢。”金子光瞪大了小眼睛,“你的父亲喜欢酒?我的父亲也喜欢,妈妈说他没有钱买,只能喝家里酿的酒。你的父亲喜欢喝什么酒?茅台?”
常友全搛了几粒花生米在嘴里嚼起来,火候正好,咸度也合适,嚼起来酥脆喷香,他喝了一口老婆给沏的茉莉花茶,忽然很想聊聊他的养父。
“我说的不是我亲爹。亲爹亲妈在我很小的时候都死了。叔叔大爷家里也都不宽裕。旁边村子有个同姓的老两口儿没孩子,就收养了我。我爹以前是小学校的老师,能写会画,也喜欢喝酒,喜欢交朋友,在村子里人缘很好。晚上,他喝酒没喝醉的时候,常给我讲故事,好多也是有关酒的故事。关公温酒斩华雄啊,赵太祖杯酒释兵权啊,白蛇喝了雄黄酒现原形吓死许仙啊,武松醉打蒋门神啊……他也背诗,什么醉卧沙场啊,酒家指哪儿啊,什么什么换美酒啊,我都记不全了。我爹说咱中国的十大名酒,真是好喝,他喝过几种,村子里卖的这些酒,没法比。”
金子光一口一口喝着啤酒,抹了一下嘴边的酒沫说:“遇到这样的人,你很幸运。我爸爸死后,我们卖了地,搬到城里,妈妈一直没有再嫁,说实话,也找不到合适的男人,一个人拼死拼活工作,打好几份工养活我们。妹妹小,没上小学,流感转肺炎,照顾不及时,病死了。妈妈和我相依为命,我上了大学,进了大公司,后来自己开了小公司。生活慢慢好了。妈妈被发现了癌症,很快死了。妈妈临死时,让我去爸爸死的地方看看,那时候还不能来中国。后来能来了,我妻子又中风瘫痪,离不开人,前年去世了。我去年也查出癌症。我——没有子女,公司生意不好,已经关了。剩下的钱大概够我花,医生说,也不会太久,一年,或许两年,最多三年……”
常友全开了一听啤酒,他想喝酒了,不管脸上身上会不会起疹子,他就想喝点儿。刚喝了两口,大闺女打来视频电话,说周末要过来。
金子光说:“是你女儿?”常友全自豪地说:“是啊,大闺女学习好,上了研究生,工作上管着四十多人。小闺女没有大闺女那么好,在医院工作。”
可能是那两口酒闹的,看着金子光羡慕的眼光,常友全说:“当初我跟老婆两个人是从长城外面来的,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真叫个一穷二白,又生了两个闺女,没少被人笑话遭人挤对,这些年好了,孩子出息,干上民俗户,手头越来越宽裕。原来看不起我家的,现在倒想让我给他们介绍生意呢。”
金子光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说:“一样的一样的。我做生意,好的时候,大家都说你是朋友,不顺的时候,大家都躲着你,装不认识你。人都是这样。”
常友全觉得,金子光完全不像电影里那些日本鬼子。他自己有很多话,没跟别人说过的,通过翻译软件,那天晚上都跟金子光说了。
金子光也许因为心愿达成,下午又睡了一大觉,精神头很好,也跟常友全聊了很多,他的妻子,他的家乡,最好吃的五星级饭店早餐,日本的民宿和温泉。他建议常友全在店里设个温泉,说冬天泡起来,下着雪,喝点小酒,真是享受,说日本露天温泉,猴子也会来泡。
常友全有点儿心动,这没准儿又是个商机,问问小林。
走前金子光结了房费,又给了常友全两千块钱。常友全推辞,半天六百元已经不少了。金子光很坚决:“谢谢你。我这辈子——没有遗憾了。你不是还要修庙?那个姓杨的一家,都是英雄。还有——”金子光低下头,嘴巴缩到围脖里面,“那些——回不去家的中国兵,替我拜一下吧,我——不敢,对不起!对不起!”金子光弯下腰,帽子没戴,露出光秃的头顶,登山包瘪塌塌的。
常友全心里好像着了一团暗火。这一天,他有点儿犯脾气。
晚上,大闺女小闺女都回来了,大女婿出差,要不一家人就齐全了。小外孙女不像往常那样吸引常友全的注意力,那团火还在烧着他,他吃完饭没喝两口茶就回屋歇着了。翻来覆去,直到大厅里渐渐安静下来,大人小孩都回屋睡觉,睡实了,他才终于打定了主意,收拾好东西。
大郎替了皇上,二郎替了八王,三郎马踏如泥,七郎惨遭陷害,五郎出家,六郎挂帅,四郎还记着探母,八郎你呢?
你是贪图富贵投降敌国当了驸马,还是心灰意冷隐姓埋名了此残生,或是战死沙场,与千千万万士兵一起长眠他乡?
杨令公只是你养父,你本姓王,要不要姓杨,要不要成为满门忠烈的杨家将,投降,还是诈降?只在你一念之间。
这一夜铁马冰河,常友全又忙着血战沙场。一早,常友全把两个鼓鼓囊囊、红蓝相间的大编织袋放在车上就开走了,老婆忙着给孩子们准备饭也没问他拿的是什么。
常友全从小路绕过景区大门时,东边有了橘红色的天光。山上的积雪昨天化了一些,晚上又上冻了,路比昨天难走,他加着小心,放慢速度,一步一步踩实了再走。登上将军楼那个山头的时候,后背竟然冒汗了。
一上来,他就闻到茅台酒的香味,经过大半个白天和整个黑夜,还没散尽。常友全又骂了一声:“真他妈糟践。”他把编织袋放在敌楼里的一角,故意避开金子光昨天选择的那个角。常友全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肩膀,咬咬牙,把袋子拉锁打开,用有点僵硬的手指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
都是酒。
竹叶青、汾酒、剑南春、双沟大曲、五粮液、茅台……常友全这半辈子收藏的,所有家当。包装盒或是瓶身上裹着昨天晚上常友全临时拼凑的各色毛巾、围巾、旧床单、旧秋衣秋裤。去掉了滑稽的花花绿绿的外衣,各种形状的瓷瓶、陶瓶、玻璃瓶,一个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精神抖擞得意扬扬风华绝代英姿飒爽地站在历经五百多年风霜雨雪,凸凹不平的残砖上,排列成一个酒国的军队。
常友全随手拿起离他最近的一瓶老酒,红皮茅台。他打开盖,那股霸道而清冽的香气马上蹿入他的鼻孔。常友全没忍住,喝了一口,嗓子眼儿、食道、胃里都烧灼起来,好像身体深处被点着了一把火。
这把火起来,倒把心头那团暗火压了下去。常友全感到真气在浑身流转,通体舒畅,心头暖融融的。他抬头迎接日出东方,山峰、河流、树林、城墙、白雪顿时鲜亮起来,又是一个北国风光的大好晴天。
常友全满面生辉走出敌楼,慢慢倾倒瓶身,把茅台酒倒在雪地上。他不会唱什么歌,脑子里轰鸣着的只有国歌的旋律,但是喉头像打了结,唱不出来。他嗫嚅了半天,倒第二瓶汾酒的时候,才说出话来:
“来晚了,你们,别怪我。这么多年了,光想着,给杨家修庙,也没想起,给你们做点儿啥。对不住啊,我还不如个小日本!这酒啊,我收藏多年了,本来是个念想,后来就想,要不卖了修庙,要不就留给孩子们。唉,对不住啊!你们把命都舍了,我有啥舍不得的!听老辈人说,身子不全,魂魄回不了家。这么多年了,你们——你们……敬你们!今天,咱爷们儿好好喝一顿,喝了酒,不想家!”
太阳金红圆满,碧空澄澈如玉,千里雪原中,万里长城上,这一场豪饮,酣畅淋漓!
燕安,本名徐玲。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文学硕士。北京作协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骨干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发表短篇小说《北京北,南京南》《张大人与格桑花》等,出版长篇小说《遇见青春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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