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7期|俞妍:鸽子,鸽子
2023-11-02小说天地俞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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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宇的午饭没有固定时间。看完所有的版面下楼去,食堂已经打烊。几个新闻部的小伙子点了外卖回来,他胡乱蹭了一口。绝味鸭脖太辣,没吮几口,眼窝里就蓄满泪水。以前,他总嘲……
刘鸿宇的午饭没有固定时间。看完所有的版面下楼去,食堂已经打烊。几个新闻部的小伙子点了外卖回来,他胡乱蹭了一口。绝味鸭脖太辣,没吮几口,眼窝里就蓄满泪水。以前,他总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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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宇的午饭没有固定时间。看完所有的版面下楼去,食堂已经打烊。几个新闻部的小伙子点了外卖回来,他胡乱蹭了一口。绝味鸭脖太辣,没吮几口,眼窝里就蓄满泪水。以前,他总嘲笑对坐的校对,一个爱唱“信天游”的糙汉子,常常在朋友圈里说自己被某件小事惹出眼泪,现在发现自己也染上这种“癖好”。鸭脖子早丢进垃圾桶里,眼角的热流仍不断涌上来。
走出融媒体楼大门。新世纪公园就在大楼南边。午后的日光里,各色春花缤纷鲜丽,花丛里隐现年轻身影,看面容像是附近高职院校的学生。一群白鸽扑棱棱地落下来,孩子们的惊叫声吓得它们飞得更远。刘鸿宇从养鸽老人那里买了一袋饲料,摊在手心里,让鸽子来啄。三四只鸽子扑来,挤着啄他的手心,迟来的几只跳上他的膝盖,他都不敢动弹。很多年前,他曾经和齐眉一起去桥城的人民公园玩,也遭遇了这样的鸽子。那应该是齐眉第一次喂鸽子。她捂着眼睛,不敢摊开手心。“拉屎了,它们要拉屎了!”一只鸽子噗的飞上她的肩头,吓得她丢掉手里的麦粒,撒腿就跑。她头发蓬散、裙袂乱飞的样子甚是可爱。其实,她是个胆小的女孩。
二十多年过去了。刘鸿宇每每走在回乡的小路上,也如同一只偷偷啄食的鸽子。前年腊月廿八,他途径田中央大屋,遇见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呵呵……你回来了……”虽说自己蒙着口罩,还是被人认了出来。小老头走远后,刘鸿宇才想起,那是齐眉的堂叔。当时背脊的抽搐感,至今都记得。“呵呵……你回来了……”他不断回味那声招呼,感觉“呵呵”与“你回来了”背后深藏着鄙夷。尽管小老头与齐眉的血缘已很远了,还是有一种“仇人相见”的暗恨。刘鸿宇快步疾走,行李箱的轮子发出刺耳的声音,似乎连路边的房子都在震动。经过一条青苔斑驳的石板路,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路的尽头曾是齐眉家的老屋。如今齐眉的父母早就搬离,老屋也已卖掉,只有一棵老梅树还健朗地活着,能闻到一缕幽香,一缕让人惊心动魄的幽香。
母亲独自在老屋居住。当年他们家搬离后,只剩下老祖母守着老宅。六年前,他们在毛家村的房子拆迁了,母亲不愿用拆迁款买新房子,便重新搬了回来。彼时,老祖母已过世。周围的人家,大多拆掉老房子,建成乡间别墅的模样。“这样的房子,院子大房间多,又接地气,比起你们城里的笼子屋,不知舒适多少……”每每刘鸿宇和姐姐提出要接母亲去省城住,母亲总是这样反驳。母亲对他们二三十层的高层住宅深感恐惧。虽然,她总是跟邻居们唠叨着:养什么儿防什么老,到老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其实她跟他们一样,也不过活在自己的笼子里。
抛完一袋鸽粮,刘鸿宇起身拍打手心,找了条长椅坐下。他给桥城吴镇的文化站长发了一条微信,答应清明节前后,他回乡时搞一次创作分享会。“不是正儿八经的讲座呀,是分享会……”他强调了一句,慢慢仰起头,阳光如白鸽飞到他脸上,痒酥酥的,似乎能双手捧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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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会在吴镇五星村的文化礼堂举行。两个年轻女孩接待了刘鸿宇。一位是吴镇的文化站长,另一位是大学生村官——五星村副书记。她们把他引到类似书吧的办公室里。女站长捧出几本书,虔诚地请他签名。刘鸿宇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那些书。在S城,他属于最边缘的作家,不喜欢与人交往,很少参加文坛大佬出场的活动。对于出版社捆绑式的分享会,也没什么兴趣。他自觉是文学圈里的“隐居者”,也许名气不够大,连“隐居者”都算不上。那些圈内人提起他时,会恍然大悟地说一句:“哦,他呀,写得还可以。”
而那日,他这个写得“还可以”的作家却受到了厚待。女副书记用近乎崇拜的目光望着他(尽管他知道那只是她的职业习惯),他还是差点写错了她的芳名。寒暄几声后,她们引他进入会议室。会议室的电子屏幕上,有一排紫色隶书字:“热烈欢迎著名作家刘鸿宇先生莅临指导!”
下面已坐满人。文化站长说,来参加的大多是本镇作协会员,还有些是从姚镇赶来的文学爱好者。他扫视了一下,发现四五十岁的中年妇人居多,她们身材臃肿、妆容浓艳,让人怀疑岁月冲刷下,是否真的还能翻动书页。倘若齐眉还活着,是否也成了油腻大妈,忘乎所以地向别人聒噪当年她与他的几两青春。然而,他到底想象不出她的中年模样,他的记忆中,她永远停留在二十二三岁,眉眼俏皮,梳着新疆姑娘似的密密小辫子。
他呷了口茶,开始分享他的写作经验。他说写作就是出卖自己的灵魂,也是拯救自己的灵魂。这组看似矛盾的概念,在他的莲花舌下,将两个灵魂安放得服服帖帖。他自然规避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事故,那场灵魂的大撕裂。他只是形容灵魂的感觉极像鸽子,扑棱扑棱地在胸口搏动。他的手掌按在前胸停下来。“就这样,扑棱扑棱棱……”他的手指微微弹拨几下,似乎胸口真有小东西跳出来。下面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他虚晃起来,茫然地望着下面。最后排的角落里,一个熟悉的面影赫然跃入。吴骏不知何时进入会场的,正捏笔记录他的“灵魂经验”。
之后的分享有些潦草。刘鸿宇每每与吴骏的目光碰撞,就渴望下一秒能立马结束。可那拨“文学阿姨”特别好学。进入提问环节后,问题一个接连一个。一个教师模样的女文青问他是否写过当年发生在姚镇的刻骨铭心的情感故事。他的耳朵嗡的一声。定睛细辨,确定不认识这女人,才语气僵硬地否认了在姚镇的“刻骨铭心”。好在分享会的时间快到了,聪明的文化站长接过话筒,笑盈盈地感谢他的精彩讲课。最尴尬的一幕,总算在掌声中结束了。
签名售书很轻松。刘鸿宇收起他讲课时的“情不自禁”,越发彬彬有礼起来。那种礼节看似谦和,却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威力。刘鸿宇感觉自己一下子从“乡人”转变成了作家,潇洒地捏笔龙飞凤舞。
吴骏把一本书摊开来,送到他面前。刘鸿宇拍了拍吴骏的胳膊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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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找了一家僻静的茶座。
坐下来,一时竟不知聊什么。真是一夜白头。两年多没见,吴骏沧桑得像个老人,连脖颈上的皮都松弛了。他手上的皮肤,白一块红一块像被烫伤过。吴骏解释说,那都是抢救的后遗症。
吴骏一家出事那天,刘鸿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个初冬午后,刘鸿宇走在林荫道上,突然感觉头皮发凉,手一摸,竟是黏糊糊的一摊鸟屎。一股恶心感从后脖颈涌上来。他跑回办公室,烧水洗头。
就在那一刻,手机响了,他迎头撞上母亲恐惧的颤音。“吴骏死了……”“谁死了?”“吴骏死了……一家子全死了……”
头发上的泡沫,带着鸟屎的腥味滑向耳蜗。电话里的声音像从河底传来,嗡嗡的难以辨认。等到手机屏幕的水珠擦干净。刘鸿宇才搞清楚,吴骏一家服安眠药自杀了。听说吴骏的老婆儿子都已发硬,吴骏还残留一口气,在人民医院抢救。母亲说,本来昨日下午吴骏的丈母娘还跟她约好,今晚吴骏送她们一起去吴山庙“坐夜”,不想只隔了一夜,这一家子全没了……
按掉手机,头上裹着的湿毛巾热气全无。窗外冷风吹来,脑袋与背脊都像浸在冰水里。刘鸿宇哆嗦着穿上大衣,又拨通了梁军的电话。初中同学里,梁军算是吴骏的铁杆兄弟。梁军的电话很难打,连续打了四个都没打通。半小时后,梁军才回拨过来,说自己刚刚到服务区。“他妈的,地球都给他们弄炸了……”梁军在电话里骂着娘,说吴骏老婆谢蕾搞非法集资,现在上家跑掉了,他们欠了下家六千万,卖掉手上的那些股份,还差四千万。吴骏昨晚刚给他打过电话,说这个烂摊子,估计一家人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还警告他,你们死有余辜,别连带儿子。他们竟特地把儿子从学校接来,让他陪葬……”梁军在电话里哽住了。平复了好久,他才说自己正从外省赶回来。“希望给这小子留一条狗命……”
“我这条狗命,是梁军捡回来的……”吴骏说当年自己在重症监护室里,丈母娘家已乱成一团,他家只剩下患老年痴呆的老父亲,自身难保。全靠梁军往医院里砸钱,才让他在重症监护室里闯过鬼门关。
刘鸿宇得知噩耗的第二日一早,就乘高铁回老家,到桥城已是下午。他给梁军打电话,没有打通。他像只无头苍蝇直奔桥城人民医院,费了一番周转,才找到吴骏的主治医生。医生说吴骏还没脱离生命危险,他们请了上海的专家过来会诊。重症监护室如同医院的军事库。刘鸿宇站在走廊里,穿了丧服似的医生护士在身边急急穿梭,他感觉自己正走在通往地狱的暗道里。这种恐惧犹如多年前齐眉出事后,他被警车带到桥城公安局,几个警察带他穿过长长的暗廊。黑暗将他蒙头包住,他每走一步,都担心下一秒会被突如其来的子弹射中,或被利剑刺杀。走到后半截,他真的像被射中一枪,捂住肚子蹲下身,头埋在两膝间,没法起来……
那日,刘鸿宇从医院回老家后,没有去吴骏的丈母娘家。吴骏的丈母娘家距离他老家不过一百米。因为命案出在他丈母娘家,警察已在周围拉起警戒线,他根本进不去……
茶室外传来鞭炮的声音,让人有一种岁末的错觉。刘鸿宇明白,那是附近有人做清明祭祀。吴骏给刘鸿宇添了茶水,说自己在重症监护室的那几日,谢蕾与儿子正做尸检。“就是脱得一丝不挂,开膛破肚的那种……”他把茶杯扣在鼻子上,茶水的热气迷住他的眼镜,刘鸿宇无法看清他的脸。他没想到还有这么残酷的事。此时吴骏平静的描述让他有一种被茶水烫伤的灼痛感。他记得那两天里,他都不敢出来,只从后窗眺望吴骏丈母娘家的动静。第二日晚上,警戒线撤除了,道士开始做法事。那时而高亢时而凄厉的绍剧唱腔,伴随着铙钹声穿过初冬寒流袭来。刘鸿宇躺在老式棕床上,久久不敢合眼。后半夜,屋子里像飞进了一只鸟,似乎是一只鸽子在床头不断盘旋。他开了灯,才发现是马路上的车灯在晃荡。
“他们当初做法事,不知道有没有写上我的名字……”吴骏苦笑道,“大概就是道士先生把我从地狱门口拽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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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便是清明。刘鸿宇搭吴骏的车上山扫墓。
春寒料峭,山路湿滑,路旁的白色小花在风中发颤。陆陆续续,有人上山下山。上了年纪的男人背了铁锹,挑着装满祭品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时有映山红旁逸斜出。年轻人手持白菊,也有抱一大捧康乃馨的,仿佛安息在山上的先祖是幸福的人。
“这两年来,我生不如死……”走了没多久,吴骏便停下来休息。“他们怀疑我下的安眠药……”他瘫坐在石阶里。山路上有一对年轻男女冲下来。吴骏不得不转身避让。等他们擦身而过,他敲敲小腿肚子继续往上爬。这一次,他像鼓足了劲儿,走得很快。
那日在茶座里,吴骏没有细谈他的境况。只是简单说,他已不在成校干了,通过老同学的关系调到了邻镇的镇志办。他的房子抵押出去了,老父亲送进了养老院。现在,他就住在镇政府的宿舍楼里。刘鸿宇知道,吴骏家破人亡,那些曾经放贷的债主,也只能吃闷亏。与他们交集的人都知道,这摊事都是谢蕾在搞,吴骏也是到最后才发现谢蕾已做大了,大到无法收场。
往前走到岔路口,吴骏倚着一棵半枯的松树喘气。他说二十年的夫妻,犹如大梦一场。回想起来,婚前他就预感他们走不长,只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悲剧。刘鸿宇望着他佝偻的身子,感觉他的背影都自带悲怆——他早就知道吴骏是不喜欢谢蕾的。
二十多年前,他们订婚后,吴骏名正言顺帮谢蕾家干农活。那日“双抢”回来,衣裤都沾满泥浆。吴骏穿着长袖长裤在门口清洗,谢蕾却脱得只剩小背心与三角短裤,走向河埠头……饭桌上,母亲把看到的这一幕当作笑料讲给刘鸿宇听。母亲说谢蕾就这样赤条条地去河埠头洗刷,真不知羞耻。刘鸿宇问吴骏呢。“他早就躲进丈母娘家了,看到没过门的媳妇这副丑模样,估计午饭都咽不下了……”母亲最后总结道。刘鸿宇脑海里浮现谢蕾的面容,鲳鱼脸,金鱼眼,牛鼻孔,一颗紫得发亮的痣嵌在右眼窝里,眼珠一突,肉痣就膨胀起来,像做了帮凶。就这副长相的女人,还裸露着大腿腰背,去河埠头逐水。刘鸿宇敢肯定吴骏是不喜欢谢蕾的。
过了松林岗,便到了刘鸿宇父亲的坟地。吴骏说,谢蕾与儿子的坟墓还要往上走。他们便就此分手。刘鸿宇照往年的祭祀程序,一样一样做着。茅草不算多,挥了几刀,就修理干净了。他坐在墓前的水泥地上,划着手机等吴骏。山风呜鸣,像有人在低声哭泣,有一种难言的凄凉。他望着路边陆续上来的人,决定去找吴骏。
往上走过一道斜坡,穿过一片小竹林,看到一块大岩石,溪水从岩石缝里细细流过。刘鸿宇不知再往何处走,便拨打吴骏电话,原来吴骏就在附近。
与别家的墓地相似,谢蕾与儿子的坟墓犹如水泥浇铸的两个蒙古包。只是,儿子的蒙古包显小点。刘鸿宇问,当初怎么不去公墓,把坟墓选在这里。吴骏说选公墓,就要两穴,很烧钱的。这种山林土地,在管事者处通融一下,也就蒙过去了。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靠近的两块碑。刘鸿宇见两块墓碑上分别刻着:“谢蕾之墓弟谢满敬立”“吴春煊之墓表弟谢吟杰敬立”。刘鸿宇很惊诧。吴骏说,他们就是不打算让他跟谢蕾葬在一起。他仰起头,谢蕾坟墓边有一棵很高的鸡爪槭,绛红的叶片在风中震颤。而儿子坟后紧挨着一丛凤尾竹,细细的竹叶四处飞舞。“我只想知道谢蕾是不是也不想与我同穴。”他扯了几片鸡爪槭叶,撕成细条。
“她知道,我不喜欢她。可这重要吗?结婚二十多年了,她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呢?”吴骏拿毛笔蘸了黑漆涂碑文。刘鸿宇问道:“她怎么证明?”“挣很多很多的钱,证明她非常非常厉害,配我绰绰有余……”吴骏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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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烛正旺,火光在碑前跳跃,像有一种抽离时光的魔力。吴骏抱膝坐在地上,静静看燃烧的蜡烛。两缕青烟爬上墓碑,在半空消散。
“你不知道吧,齐眉的坟墓就在附近……”吴骏突然道。他指了指西边的坟丛,说大约就是那个方向,她家的祖坟都在这一片。刘鸿宇没有吭声,喉咙口却瞬间汇聚了很多口水。这些年来,他曾多次梦见自己寻找齐眉的坟墓,没有一次找到,梦中只有乌鸦在半空盘旋。“你可以去看看……”吴骏点了一支烟。刘鸿宇望向西边迟疑了一下,起身走过去。
西边的坟丛非常密集,像他们姚镇的九十九间走马楼。三十多年前,刘鸿宇与吴骏他们流窜在九十九间,齐眉也时常混在其中。那时,她长得一点也不好看,小脸瘦黑,用煤炉钳子烫焦的刘海,暗红色线呢棉袄罩衫油光光的,还掉了好几颗纽扣。她就那样屁颠屁颠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一起捣蛋干了多少坏事,刘鸿宇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日,他们捅破一间矮房子的蛋白窗纸,偷看屋内。那扇矮门突然开了,有个驼背老头子冲出来叫骂,吓得他们四处逃窜。齐眉被老头子逮住了。老家伙掰她的手指,用力掰着。整条弄堂都是齐眉撕心裂肺的哭声。刘鸿宇奔回去,狠咬一口驼背老头的手背,才将齐眉救出来……十年后,他与齐眉一起在舞厅里学着“慢三”偷偷拥抱接吻,有几个“赤裤兄弟”戏谑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刘鸿宇不由想起齐眉老家门前的老梅树。那个暮春的午后,梅子青青。齐眉的家人都去亲戚家吃小孩的满月酒了。在齐眉的闺房里,他跟她闲聊。她用修长的指甲剥着梅子,一颗颗放在碟子里。那种梅子很酸,他尝了一口就吐出来,而她却一粒粒往嘴里丢。他还喝了她泡的桂花茶。那年头,姚镇很少有人泡自制花茶,招待客人的不是白糖茶,就是烟酒店里买的绿茶。齐眉却给他泡了头年秋天摘取的桂花。那桂花腌了糖装在一个玻璃罐头里。齐眉弯腰泡茶的身姿美得像一幅画。刘鸿宇忍不住一把搂紧她,低头埋入她的前胸……
在那么多坟丛中寻找,刘鸿宇感觉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上。当齐眉的坟墓赫然出现在眼前,他下意识地揪住一根荆草。那确实是齐眉的坟地,石头墓碑泛出苍青色,碑文上的字早已褪色。时光在这里不像流动了二十五年,而是二百五十年。
没有供品,没有鲜花,只有用剩的一把香。他抖抖索索点了三支,贴近石碑的泥地插上。手指碰触口袋,竟有几颗德芙巧克力,是那日坐高铁备着路上当零食吃的。他摸出来放在三支香的面前。
一株杜鹃从坟墓背后探出来,风姿绰约的模样。他顺手整株掐过来,插在坟碑前。那是一种极少见的山杜鹃,花瓣是女孩子的口红色。微风中,花瓣摩挲褪色的碑文,像对着字喷了一口血……
记忆在瞬息间激活了。二十五年前的初夏,一个女孩口吐鲜血倒在他家门口。彼时,天还没大亮,早起劳作的母亲打开大门,尖声呼叫。所有人都吓得冲出来。刘鸿宇看到齐眉像一只被宰杀的鸽子躺在他家大门前的水泥地上,口鼻出血,米白色的裙子染成了红紫色。刘鸿宇的父亲摸了摸齐眉的鼻孔,摇摇头。刘鸿宇双膝发软,跪了下去……
他们只是朋友关系,没有订过婚,更不存在婚娶的诺言。刘鸿宇对警官这样说。他又说自己是喜欢过她,但没法娶她,因为她没工作,而他是中学老师,他父母坚决不同意。“你们吵架了吗?”警官问。他承认,一个多月来只要一见面就吵,吵到几乎没法见面。“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你知道吗……”警官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他感觉自己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位,只有同来的母亲近乎癫狂地大叫:“不可能,她肚子里的货不可能是我们刘家的种……”
后来的事,都是省城赶回来的姐姐在收拾,而他梦游般穿行在派出所与家之间。他依稀记得,他们家的玻璃窗被砸烂了,外墙上抹了血红大字:“杀人偿命!”家门口堆满了花圈,还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那种闹腾,直到他父亲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才慢慢消停。那些日子全靠在省城大学搞行政的姐姐操持,她真有铁一般的手腕。她在吴镇为父母买了新的楼房,老祖母不愿搬迁,留在老家。她又帮刘鸿宇去姚镇中学办理辞职手续,并将他带到省城,让他在她工作的大学里旁听复习,准备来年考研究生。“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他在梦幻中听到姐姐的训教,犹如挨着一记记耳光。从此,他悬梁刺股。尽管夜半醒来,常常被噬骨的愧悔与恐惧折磨得无法入睡,但他咬牙坚持着。姐姐说得没错,要么烂命一条走向绝路,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一年他二十五岁,开始了人生炼狱。
山风吹来了,杜鹃花瓣瑟瑟颤动。那三支香,已被吹灭两支,还有一支苟延残喘坚持着。刘鸿宇猛然想起,二十五年前,他们姚镇还没流行火化。这个坟墓里,应该躺着齐眉的遗骸,和他们未成形的孩子。他们在冰凉的坟洞里躺了整整二十五年,孤独的亡灵才第一次听到他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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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谢蕾的墓地。
吴骏还呆坐在两穴坟墓前,剃光的后脑勺尽是芝麻白发。一无所有!刘鸿宇突然觉得吴骏比自己更可怜。自己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单位,现在也算元老了。虽离婚多年,到底还有一个女儿可以定期探望。吴骏却如同他自己所说的,现在只是一个“未亡人”罢了。
蜡烛终于燃尽,化为一滩红水。天阴得要压下来,山顶的云块快速挪移着。吴骏像从梦中苏醒,喃喃道:“该烧纸钱了。”刘鸿宇帮忙用竹叶扫出一块空地,吴骏抽了一张报纸引燃,将佛牒一叠一叠扔到火里烧起来。
起风了。像是预谋了很久的猛风,突然降临。几张燃得正旺的佛牒翻滚着胡乱飞舞。吴骏惊叫着“不好”,去追赶那几张燃烧的佛牒,刘鸿宇也踩踏近处的燃烧碎片。黄纸贴着地面翻飞,橘黄的火光像他们心头的涛涛郁愤,冲破闸门。终于,坏事发生了。几张黄纸落在一堆干燥的荒草上,荒草嗞嗞响了几声,轰地腾起一团火,如收割机哗地犁开一大块。他们跳过去,奋力踩踏。刘鸿宇捡起地上的枯枝猛烈扑打,吴骏更是急红了眼,直接剥下外套一记一记覆盖上去。风更凶了。刘鸿宇后退的那一刻,发现身后的一堆枯枝叶也燃烧起来。他不得不又跳过去。火苗窜上来,他闻到了自己头发的枯焦味。一根该死的竹棒绊住他的右脚,右脚的皮鞋都快融化了。他急中生智,举起地上的茅刀,砍断一根竹子,高举一杆绿色的旗帜扑扑打打……
雨滴下来了。粗大密集的雨滴天兵天将般驾着云层下来,与火神拼杀。趁着雨势,刘鸿宇踩灭一丛火焰,又与吴骏会合。吴骏的脸已被熏黑,两只脚仍在疯狂踩踏。他似乎要将吞噬他生命的最后一点火星消灭掉。雨水顺着他光秃秃的脑袋流在脸颊上。他蹲下身啜泣起来,喉结滚动,压抑地吞咽雨水与泪水。他的脚下,焦枯的地皮上,发黑的水肆意横流。
“有件事一直压着我。”吴骏仰起脸。“那日,我最后一个吃午饭。吃完不久,头昏得厉害,直接倒在床上。谢蕾突然从昏迷中醒来。她已经不能说话了,费劲地比划着让我打电话……”他艰难地说:“我才明白她真的下药了。睡意让我行动困难,我挣扎着去看隔壁房间的儿子,儿子已经没气了……”他说不下去了。他用发黑的手背抹着脸上的雨水。“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恨她……她竟然拉了儿子垫背……那要死就一块死吧……”
过了好久,他才平息火势样的情绪。他说这三年来,自己一直很后悔。当初要是及时打电话,谢蕾可能还有救,他相信她能救回来。但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更多的是混沌的仇恨。“她让我们一家人都搭上了命……”
雨点很大,隐隐夹着远处的鞭炮声。刘鸿宇还是能听清吴骏的倾诉。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慰这个浑身狼藉的兄弟。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吴骏披上。尽管那件黑色羊绒大衣已快湿透。
刘鸿宇突然记起,吴骏与谢蕾结婚时,也遭遇这样的大雨。当时他去做伴郎(那一年,他与齐眉正在热恋中吧)。风雨中,轿车已拐入村口,吴骏却叫迎亲车队停下来,敲锣打鼓的也停止铙钹。他一手捧着百合花,一手拍打自己脑袋:“晚上要与这个女人睡觉,真叫我为难……”刘鸿宇与其他几个兄弟都以为他在开玩笑,故意起哄说,吴骏是不是先上车再买票呀,谢蕾这辆车可不好开呀。谁料,吴骏竟红了眼,吼了一声:“别说了!”雨越下越大。轿车慢吞吞地驶入狭窄的村路,泥浆沙砾飞溅起来,击打着车轮。刘鸿宇望着疯狂的雨刮器,前路都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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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宇回S城那天,吴骏开着旧别克早早来等他。他送刘鸿宇去高铁站。
阳光很好,沿路的油菜花如金色河流,让人有一种扑进去的欲望。那日扫墓回来后,刘鸿宇结结实实睡了一大觉。那似乎是二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酣睡。没有梦,整夜平静如水。吴骏没什么变化,只是换了件休闲西装,看上去不像原来那么老气。过了吴镇,刘鸿宇问吴骏附近有没有好玩的地方,离他的那班高铁还有一会儿。吴骏说,高铁站附近的保利公园开辟了一个鸽子广场。刘鸿宇说,要不去那里逛逛。
那个所谓的鸽子广场,其实是个大草坪。很多年轻人拖儿带女,在草坪上支起简易帐篷。空中,飘着很多风筝。在年轻父母的指挥下,小孩们举着线轴奔跑,风筝像出航的船只忙碌而自由。再往前走,便看到很多鸽子。灰鸽白鸽黑白相间的赛鸽,蜜蜂样飞舞。更多的鸽子在草地上跳跃,密密匝匝的,啄着游人掌心中的鸽食。也有些鸽子停在游人的肩头,任由游人怎么活动,都稳稳站立不动。还有的在草坪上悠闲地散步,有几个淘气的小孩像踢小鸡那样踢鸽子屁股。
刘鸿宇买了两袋鸽食,摊开手,让鸽子来吃。一只白鸽埋在他的手心里,他不由得轻抚起它雪白的羽毛。那只鸽子也不逃跑,只是静静地啄食。等到他手心里的麦粒都吃尽了,它也没飞走,只在他手掌上啄了几下坚硬的喙。刘鸿宇又往手心里倒了一把麦粒。那只白鸽继续不紧不慢啄着。有那么一瞬间,它停止了啄食,抬起头静静望着他。那温润的眼神,让他心头一热。似乎多年来,那只撞击他胸口的鸽子,终于停止了它的疯狂,开始安静下来。一个从未闪过的念头,从他的脑海跳出来,他朝吴骏走去。
吴骏正仰躺在草坪上。旁边几只灰鸽在他身边踱步。那日的火灾似乎烧尽了他的迷乱,重新让他回归谦卑与平和。看到刘鸿宇走来,他坐起身,没有说话。也许因为那日的倾诉,这会儿他反而羞涩起来。他的拘谨让刘鸿宇也无法激起话题。“再躺一会儿吧,还早……”刘鸿宇也在吴骏身边躺下。仰望着空中飞翔的鸽群与风筝,刘鸿宇忍不住碰了碰吴骏的手,他们的手握在一起。耳畔边,都是鸽子咕噜咕噜的叫声……
吴骏把刘鸿宇送入高铁站门口,就调转车头。刘鸿宇取了票,进站排队。高铁缓缓驶出桥城,窗外的江南风景也往后奔驰,像决绝地抛弃往昔的时光。他眼睛发涩,感觉有眼泪血珠样滚出来。他斟酌着字词,给吴骏发微信,告诉他多年来深压在心底的秘密。其实当年齐眉出事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齐眉威胁说,要是他不娶她,她就直接到他家门口寻死。他听了非常生气,齐眉没说完,他就直接扔了电话。“那晚后半夜,我梦见一只鸽子绕脚跟着我,一直不跳开。我猛踹了它一脚,自顾整理备课本上班去了……”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输入道:“今天的鸽子广场上,有一只很像当年梦中的鸽子,那么温柔地望着我……你知道这些年来,那只鸽子一直在折磨我。我不得不用文字爱抚自己。刚才,就在刚才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也许它已经原谅我了……”
火车在高架铁路上迅猛飞驶。刘鸿宇像写一篇日记,一句一句向吴骏诉说着。
俞妍,中国作协会员,2017浙江“新荷十家”之一。2009年开始练习小说,自由投稿,有短篇小说发表于《十月》《清明》《长江文艺》《安徽文学》《天津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雨花》等刊物。曾参加首届鲁迅文学院浙江高级作家研修班,首届鲁迅文学院河南作家研修班。出版短篇小说集《青烟》《蜗牛》《裂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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