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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8期｜王蒙：季老六之梦（节选）

2023-11-02小说天地王蒙

王蒙，1934年10月出生于北京，1948年14岁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地下党员，1949年开始做青年团工作。1953年，他开始文学写作。1956年，他的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引起了全国以及世界……

王蒙，1934年10月出生于北京，1948年14岁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地下党员，1949年开始做青年团工作。1953年，他开始文学写作。1956年，他的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引起了全国以及世界的注意。1963 年，他到了新疆，曾任文学杂志的编辑。1965年，任新疆伊犁巴彦岱公社二大队副大队长。1987年他获得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和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并成为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2003 年获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荣誉博士学位。2009年获澳门大学荣誉博士学位。2017年获日本樱美林大学博士学位。2020年出版《王蒙文集》（新版）50卷。他的著作和作品曾在20多个国家和地区翻译出版。已获得包括茅盾文学奖在内的多个国内文学奖项。出访过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王蒙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中央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原文化部部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常务委员。现为中央文史馆馆员。2019年9月17日，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

季老六之梦（节选）

王蒙

写下的标题是《季老六之梦》，把文稿输给ChatGPT之后，得出来的结论是《艺术人季老六A+狂想曲》，看来AI也听命于标题党了，可咋办呢？

一

二〇一九年九月七日，朋友们为X X市文联老主席、画家季乐绿、昵称季老六先生举行盛大聚餐，祝贺老六公八十八“米寿”，人们举着酒杯欢呼：“得米望茶！”然后争论茶寿到底是多大，有说是九十八的，后来统一为对于季公一百零八岁的共同期许。

“您的第一阶段任务，一百单八岁！哈哈哈哈哈……”

二〇一九年九月十日，米寿宴后三日，农历八月十二，中秋节前三日，季公跳了一夜舞，另加唱了大半夜歌，圆润饱满，歌曲多样不仅限伴舞曲子。

他的罗圈腿变直变长，他的步伐潇洒老练，他的身躯摇曳自得，他的笑容典雅有致，他的声音温柔敦厚，他的音质音量音频经营得得心应手。他的舞伴，不知其名，不知其来历，不知其如何进入了他的怀抱，也轻轻淡淡地搂住了他。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一股春风、一道月光，是一支古琴曲、一幅书法，是一个任意的随想挂念。她挨着他跟着他随着他，无形无体无碍无阻如无存无物无形。他风她就风，他飘她就飘，他转她就转，他绊蒜拧麻花她就绊蒜拧麻花，他在地板上滑干冰她就干滑冰。她是诗，她是蓝色多瑙河，她是快乐的寡妇，她是彩云追月，她是娱乐升平，她是步步高，她更是西班牙情歌王子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爱唱的歌曲《鸽子》：

天上飘着，金色的彩霞明亮，

亲爱的姑娘，你靠在我身旁。

我愿与你亲爱的，同去远方，

像鸽子在海上，自由地飞翔。

转瞬间老六公的大腿小腿腿肚子膝关节都优美如米开朗基罗雕塑的《大卫》，舞步如拉美舞蹈大师，身姿如西班牙宫廷画。他好梦成真，焕然一新，惊人惊己，飘飘成神。

老六的舞伴眼睛大、眼窝深，眼睛像广东人；鼻子尖高，略略翘起，鼻子像新疆维吾尔同胞。不是美女，胜似美女，不是仙人，远逾仙神。如果在《论语》里，这些绝对无关“颜值”，而应该称之为“容色”。而五笔型与“容色”一词重码的乃是“宝黛钗”三字，三人成妙趣，五笔信有神。现时舞伴如宝黛钗风姿不凡，自是如此。此伴一直处于微笑与带笑和未笑之间。她更神奇的是上善若水，与之共舞的感觉是满怀清泉，随心就范。

而他俩的跳舞，就是对于快乐、爱情、幸福、健康与生命的解证。老六在前所未有的舞步轻盈之中，他一面跳舞一面就着颔下的无线麦克风发出从“阉人男高音”到温柔“低音炮”的独唱、独奏，嗖喽，甜妮尔，贝斯、奏鸣曲、室内乐、街头狂吼。

果然，连续五十五分钟的乐队伴奏停止了。他的麦克风也不再扩音。主持舞会的赵老厅长突然用中文与英语、法语宣布：已经有线上三百万网民参与投票，再经终审委员会评议，著名文艺家、画家、歌唱家、魔术家、舞蹈家委老七先生与他的舞伴——名媛花胜花娜娜夫人，得票数远胜其他尊敬的舞伴，成为本届最优国标舞蹈拉美舞蹈兼北美街舞绝顶无敌冠军。

鼓乐齐鸣，掌声如雷，欢声笑语，海啸山呼，好评如潮。欧盟式消费，中华式敬老，巴西式热情，韩国式的表演与争先，淋漓尽致。委老七？他本来大号季乐绿，昵称季老六呀，为什么在这个舞会上变成委老七了呢？他到底姓委还是姓季？老六还是老七老八老九一直到老一千零一？

他想着王蒙的一句新词儿：“生活乃是谜面。”

老弟有两下子。

更精彩和动人的是，哈哈，他的仙姿舞伴名——花胜花娜娜，神了，绝了，妙了，季老六更名委老七，舞伴是著名的花胜花娜娜，格丽特豌豆腐，英语：伟大而且神奇！

于是鼓乐与欢呼的热浪把他们二位涌抬吹捧起来，闻听已斩获冠军头衔，他抱起花胜花娜娜，共同翩翩飞翔在舞场半空。他像一只大鸟，她像一只夜莺，二人像一对蝴蝶，他们像四川老成都六扇门一样般配。他也像一个安装了弹头的纸鸢，她像一个智能新产品空中舞蹈示范人形。花胜花娜娜又像一条鱼，像一只小鹿，享受着如醉如痴、如仙如梦的圆满幸运的无极与太极，冠军与新科技，艺术与体育竞技舞蹈，智能机器人与仙女。万岁！乌拉！哇塞！布拉娃同时布拉沃！喝彩的国际化西班牙语。

这时，全部灯光突然熄灭，他与花胜花娜娜同时砰的一声落在地板上，只觉全身粉碎性骨折，奇痛奇痒巨痛晕麻，掌声中泪如雨下。他与她坚忍不拔，没有出不美的声音响动。

舞厅门口发出了一百只老牛低闷的嘶吼，像是用二战期间德国制造口径600毫米的巨型卡尔炮筒，做成了第三帝国铜号管乐器，用巨型吹风器，吹出了苍凉有力的历史性阶段性巨响，全体舞会嘉宾，通通失去一切感觉，陷入德国天文学家卡尔·史瓦西发现的引力强大的、无可逃逸的热力黑洞。

然后枪声大作，赤橙黄绿青蓝紫，火光纵横。斜刺旋转，交集摩擦撞击混合，于是一群恐怖鬼魂般的杀手黑影进入舞厅，95式、G36、S55、FN FNC，各种名牌枪支火力炸响成一片雷电。

委老七突然想起，自己本来已经被爱戴亲切地称为季老六，学名乐绿，延伸为老六，至于从姓季改成姓委，奥妙不详。自己一生走南闯北，杀敌锄奸，转战应对，进退咸宜，身手矫健，立场坚决；岂有瑟缩怯懦怕疼，窝囊毁灭于社交舞会上之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嗣同）！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杨子荣）。他大喊号召，挺身而出，虎啸龙吟，元气澎湃，骨节联结，骨质凝聚，屹立大厅正中，同时即刻全身中弹，打成筛子，血溅八方，骨碎成粉，扬洒六合，奋不顾身，英勇就义，四海翻腾，青松矗立，如塔里木盆地的千年不倒、万年不死、亿年不腐的张骞通西域时的上古胡杨，也如一座顶天立地的铜像，由荣膺法兰西艺术院通讯院士的雕塑艺术家、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先生创作完成。今晚舞会遇险后，铜雕被激活，获得了满腔生命。

此时，灯光恢复，渐趋明亮，鬼魅蒸发，音乐奏响，黑影淡逝，长号、小号、钢琴、双簧管、班卓琴、长笛、萨克斯、打击乐器，等等，奏出了一个他久违了的曲调。这曲调又温柔、又明亮、又真挚、又圆润、又伤感、又幼稚、又陌生、又热烈如火、又犀利如刀刃。

同时他大嚼潮州菜芋泥白果、炭烧海螺，佳肴抚心，美味冲顶，如歌如舞如扫尽一切恐怖恶魔分子。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

不太规范，也不太合理，哪有老迈如此，还做这样热闹的小儿科萌萌嗲嗲之梦的？这是装嫩，这是自欺欺人，这是违反君子慎独自律，这是将计就计，请君兼牵己入瓮，这是编造，这是丢人现眼。这又是充实、充沛、充满能量、才思、灵感、想象、激情，还有沉醉与小说技巧满满。人生难满百，岂可无情思？大梦如焰火，熊熊亮翠微。花胜花娜娜，乌寻乌飞飞，枪林弹雨后，舍我牛吹谁？

季老六，你当真以为你是高龄少年吗？你当真以为你是越活越年轻的吗？你当真以为自己是艺坛的常青藤萝蔓、花盆儿中的“死不了”“万年青”吗？

季老六嫉妒古今中外写梦境的文字，他其实喜欢写过梦境的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至于乐绿老六自己的梦，从前多半是破碎不全质量可疑的。他的梦不鲜明、不完整、不连贯、不合乎情理，缺少情节线性逻辑与悬念层次。

那么米寿三天后的今晚，难道是他发了功力、内力、气功，吃了高丽参，做了一个颇有火力的梦？在吃过盛大的生日晚餐之后，一直激动发烧到今。

昨晚第一个梦是从舞蹈冠军到反恐英豪，之后，他醒了，看看表，凌晨三点四十四分。

他在梦里仍然有相当的力量，这绝非坏事，他没有服老。干脆说，他没有老，并非偶然，能在梦里年轻化的人生，可贵，在生活里肯定不会急于老去。在老年人中，他的肌肉仅仅比不上钟南山院士。他的混乱的奇梦仍然有相当的格局、有相当的忠勇与献身，也仍然有少年的身段、荆轲的情怀、项羽的躁动、谭嗣同的献身激情，嗯，还有，甭客气，老爷子还有情种的天真烂漫自作多情。哔哩哔哩，哇啦哇啦，呼哧呼哧。

但是他的梦太文学了，受了作家卡尔维诺加歌唱家帕瓦罗蒂唱响了的拿波里民歌的影响。在生活里他首先是画家，在梦里他首先是舞蹈家、歌唱家，一不小心成了身无长技的散文家与诗人。他开始怀疑，自个儿是不是超越了某些分寸，他是不是夸张与过分地修饰了自己的创造性梦境，他是不是不自觉地膨胀了嘚瑟了自己的、堪怜的老境。谁人长不老？谁人老不衰？三年两载后，照样病歪歪。加上艺术的虚构遐想、添油加醋、涂脂抹粉，硬是梦话梦化梦画了自己的生活意识下意识。一句话，他涉嫌轻薄、轻佻、轻浮。九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顽童幼稚名。

不可能让艺术人取得十成的公信力，艺术离不开虚构，艺术需要的不是信以为真，而是倾倒沉醉。虚构略略外溢，恶果自见——您就找倒霉吧，您！

这个想法出现，竟然立即使他添了堵，他噎得慌。

正像他的米寿派对聚会，两桌，吃了烤鸭鳜鱼对虾石榴鸡浮豆干……关键在于涉嫌奢靡的“佛跳墙”，还喝了装在细嘴小茶壶里的松露牛肝菌羊肚菌鸡汤。过了分，过分了。不好意思，广东话是“冇意稀”。

朋友们的颂扬话也说过分了。说说健康长寿、说说精神奕奕，也就差不多了，您哪。非打赌说他会比周有光活得更久，非联名要写信给一个能滔滔不绝地作报告的领导，建议次年为他举行书法展、画展、贡献展和歌舞朗诵独唱晚会……还有人用了“大师”“才华”“神人”等词，使他进入了不只涉嫌，而是现行狂躁不安癔症梦境。

这，这可以说是活活要他老家伙的命啊。近日发生的所有这一切歪曲了干扰了他的脑血管、脑神经、心脏与循环系统，脾胃肝胰系统，肾、膀胱、前列腺泌尿外科系统与血糖血脂内分泌系统，他才做出了自丧妻以来二十多年没有做过的惊世奇梦，这样的梦带有不正常感、不祥感、闹事感，劈叉、扭腰、拧巴与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感。他有点慌乱。

艺术人，从来不会每临大事有静气，而是会每遇小节照样折腾。不安大发了，出诗，出画，出散文，不安三十年五十年了，该出长篇小说了。

艺术家成千上万，曹雪芹只此一位。

而且昨晚后半夜狂舞狂作飞翔就义吃潮州菜之后醒来或其实未醒来，边胡思乱想，边听到了真实住房中传来的从未有过的混乱噪音。天降神奇噪音，天惩噪音狂热，全室响起了上周做过的核磁共振神乐：呜呜呜、哎哎哎、乒乒乒、嗞儿嗞儿嗞儿、汪汪汪、嘁嘁嘁、嗖嗖嗖……这是高龄性、科学性、机械性加听觉性元宇宙完全颠倒错乱的乱弹琴。他认定，在核磁共振与午夜噪音之中，他季乐绿主席可能变成烟花，爆炸，他的能量终将破躯而放，恰如俄制可控战术性核武器加英制贫铀弹。

我要炸？喀拉嘿！对，佛教大势至菩萨的心咒是“巴扎黑”，藏语，惊叹词。

然而忽然，匪夷所思，石破天惊，柳暗花明，疑无路，又一村，忿极生喜，旱极甘霖，家贫出孝子，愤怒出诗人，老迈已极乃成赤子……而疯狂神经病，成就凡·高的向日葵和持刀弄棒割掉自己的耳朵。

噪音中，季老六即梦中的委老七的自我，人体特异功能，应运而生，熠熠发光，循循善诱，和风细雨，水到渠成。水潺潺，草青青。在各种呼啸击打爆裂切割的末日混声嚣张之际，靠艺术人保留住的耳朵，听出了出现了与五笔字型中与“混声”二字百分百重码的“温馨”一词。他心知肚明，他想，“哈哈，我又接续地做上TMD梦了，我做梦的本事惊天动地、出神入化、融解坚冰、暖和心肺，是温馨的老调儿，听着核磁共振的噪音，做上温馨天真的旧梦，想着温馨甜蜜的旧梦，应战核磁共振的钉脑门吸脑浆噪音。我享受着的是温馨的返魂草，我感到的是抚摸与滋润，我得闲得到了的是儿时抚慰入睡的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最温柔”，这是三十年前央视的一个广告用语，不知道是你是谁为什么当年听起来有肉麻反应。

有阵子，听“毒蛇”“披着羊皮的豺狼”太多了，忽然攻上来一只妈妈的软塌塌的手，也怪吓人的。

耄耋米寿的季老六，自然跟随，顺藤摸瓜，顺调显词，他明明白白，他听到的是少年时代的流行歌曲，是前一个梦中战胜了恐怖分子以后演奏了序曲的美丽的大众流行歌曲。是的，天塌地陷的杂乱混响之中隐藏着一曲小调、一条细线、一种哀柔、一种邀宠、一声讨好、一些爱恋、一丝笑意与自嘲……

我要接着睡了，我会遇到更亲切更美丽的梦，感到的是幸福，摸到的是温暖，碰到的是趣味，抱住的是昨天；噪音是浪涛，隐线是月光，梦是游船，年龄是美容扩容增值增税数据万万千。

美丽的姑娘见过万万千，

唯有你最可爱……

不好……太好……好极了……世人有几个人能活得我一样，幸福闪电，芙蓉塘外有轻雷（李商隐），一春梦雨常飘瓦（李商隐），柳絮池塘淡淡风（晏殊）？

三

欣赏完噪音中的小曲以后，于是老六或老七开始跑马拉松，过去叫作11号（大腿）车比赛，没有跑出速度，一跃上了F1赛车法拉利。飞驰的汽车停在进口博览会金字牌坊前，他接着骑上碳纤维山地越野自行车，走艰难的上坡路……

然后是手动大轮，迅速行进在机动车道的残疾人轮椅，速度追过了越野山地，直奔F1。骑车时发现丢了法拉利，开法拉利时发现丢了山地越野自行车，转轮椅时全市车辆暂停，交警维持秩序，给他让道，他非常不安，也非常感激这样的礼遇。一些工作人员帮他找回了车，清洁了也修理了两部不同的车，他发红包感谢朋友们……

一宵三梦汇老七，各有天机甚离奇，混乱掺和成一体，奋发鼎沸吉祥极。

从半睡半醒到起床穿衣，委老七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分析自己一夜三梦的内涵与线索：惭愧！一个梦说不定是受好莱坞的浸润影响感染中招，另一梦带有忆旧与通俗冰激凌加果冻的甜了吧唧的味道。还有一个梦让他晕……晕……晕眩……

不论受到了什么SARS、甲流、新冠旧冠、奥密克戎感染，也不论是一夜三梦还是三十梦，他断然肯定，他仍然是季乐绿活生生的自己。

……恐慌困惑，没有得出梦的结论，梦而无解难圆。有些烦躁。想得多了，走向九十的老汉反而产生了硬话：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活该”“够本儿”“死不死”“随它去”，堪称无畏、大度与自信。“活人不怕尿憋”，“为贼”不怕“老而不死”，耳聋不怕噪音，迷上跳舞以后怎会怕杀手无人机加机枪扫射，以及三种极端势力？风高放火夜，月黑杀人天！老六奋身起，挡在墙外边！

第二天风轻云淡，天高气爽，家和万事兴，他想起了头年查体时他的肺活量达到了3750毫升，据说他的肺活量超过了欧盟中老年标准。他的血氧则是99，不可能再充满，满到氧爆炸的程度。

唯一奇特的是三梦次日傍晚，十七点半，他收到拼多多快递而来的香港名牌“美心”月饼、深圳西点月饼，各一盒。十七点四十二分即十二分钟以后，收到顺丰快递送来的厦门风狮爷手工红豆麻薯月饼、芋泥肉松超大月饼各一。然后是浙江五芳斋与德芙巧克力、金帝巧克力、西部荞麦燕麦杂粮厚朴月饼、云腿月饼，零售自来红、自来白、红冰糖……都叫月饼，英语叫月亮蛋糕。月到中秋分外明，饼香醉月五洋惊，先祖盛唐饼已月，如今更有花如风。

前前后后，他收到了十几种上百块月饼了，他已经分不清哪款、哪盒、哪块、哪角月饼出自何方、何友、何人、何关系、何目的、如何飞来降落软着陆于季家或委家的了。快递从不写清发货的姓名地址电话，这是极不负责极不局气的表现。

谢天谢地，纪委监察公检法保佑，应该没有非法入境、贩毒、拐卖人口、ICA间谍、极端恐怖圣战团体人员给他寄月饼。想想他过过多少年每月粮食定量二十八市斤的凭票儿岁月，现在呢，他至少拥有二十八的一半即十四种月饼，供他颐指气使、挑三拣四。改革开放初期，一个细软的莲蓉、一个金色的蛋黄，港式月饼的说法，即使尚未入口，也会让他血压升降、胰腺胆汁增减。现在呢，剑走偏锋，物以稀为贵，他最感兴趣的只剩下了风味独特的正宗宣威云腿与粗粮黑面紧接地气之西安月饼了。当初古长安，可有过这样讲究的月饼？人生得意，岂有尽欢？撑则辟谷，缺必加餐，三高三低，呜呼甚欢，吹牛必倒，贪婪放翻，成灾成祸，月饼如山！请社会注意防范吧！

他警告自己，梦大发了，不祥。月饼来大发了，可笑，低级，过犹不及，以至于危险。他不过是二十年前一个才刚从县级市提升成省辖市的文联主席，就他那个干巴小样儿如何陪伴得起包装精美宏大、色彩高端艳丽、汉字英文中西合璧、招牌“搂狗”牛气冲天的食品众高端？他如何与满室炫目扑鼻的港澳台两岸四地外带全球唐人街中秋月饼和谐共存？他能不自惭形秽、愧对云腿醇香、承认人不如饼、饼不如月，小小乡土城市经济与美术都发展超速，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要不他把现在未吃掉的月饼重新打包，送到红十字会或慈善总会去？

他还想起来写过著名抗日长诗《黄河大合唱》的大诗人加文艺领导，可敬可亲的中顾委委员、恩师张光年，笔名光未然同志，庆祝过了米寿不太久，心力衰竭去世的事。他有幸参与了恩师寿筵，祝寿时在座的文艺人，人人高兴得要命，诗人受过伤、受过挫、得过癌、开过刀、报过不止一次病危，米寿餐上充满了信心，干脆声明要向百岁冲击。

然后干净利索地走了。

小小的老六老七呢？

他立即感到了自己的罪过：老了，富了，身体居然不错，吃吃喝喝、吹牛放炮、大言不惭、你好我好、抬爱恭维、彼此吹捧，梦里牛成了魔王，席上吃成猪八戒，睡着听起了流行曲，哼着歌吹着口哨骑车开车转车11号长跑，醒了没事儿偷着乐。是暴发户心态？是土豪、炫福（倒还不是富）、压桌、“砖家”、李刚、妈宝，还戴上了上万元的劳力士天崩地裂表？这样的人多了就会出现祸殃。大诗人师长怎么没说好就走了呢？他季老六必须反思，叫作“反求诸己”，子曰。

他还必须自省。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生与生的结束曰死亡，原来相离得这样近。棠棣之花与应有的美德，相距得本来更近，为什么不注意反省呢？为什么做不好慎独呢？自己要负责，细思极恐。

仅仅是月饼的包装：纸盒、木盒、布袋、铁盒、彩塑盒，加上快递业对于包装的包装，一层层塑料膜与硬纸箱，诸盒如山的排场与体量，已经使季乐绿口干气短太阳穴蹦蹦跳。他断定，一年年的月饼包装，堆放在一起，几十年过去，已经堆起了好几座泰山。

他想起了五年前去北京与王蒙一起吃涮羊肉。王边吃边神潲，他说：“世界上的事情万头亿绪，简明地区分一下，也就是两类：一个是饿出来的麻烦，一个是撑出来的闹腾。颠覆、内战、抢劫、盗窃、乙肝、邪教、恐怖常常是与饥馁造成的痛苦愚昧局限有关。而霸权、扩张、侵略、征服、吸毒、抑郁、空虚、反人类……又与一种撑得难受的感觉有关。”

当然，只不过是聊供一笑，小说家言而已。

但亦不无道理，去医院看看，撑出病来的、撑死人的病例多了去啦。到上海提篮桥监狱与北京团河监狱作调查研究，就更明晰了。饿出来的毛病，所剩无几了。

于他得到了启发，他的奇梦异梦老不死的梦，会不会是饱极撑出来的？吃多了月饼，将会出现怎样撑出来的家国个人男女老幼的灾难呢？很幸福，但不一定吉祥。非常重要，幸福不一定永远带来吉祥，背运也不一定意味着凶恶的预后。现在要警惕的主要偏向不是饥馁营养不良，而是过食过饱超糖超脂。林黛玉奉大表姐贤德妃贾元春旨作诗曰：“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二百年后，老六读了，不是滋味。

四

那支摸不清原委的歌曲，在给梦做出初步小结之后，在反省自责恐惧警惕月饼来得太多之后，一分钟之内，全部水落石出。乐绿老六公想起了往事。

一九九〇年，季乐绿主席应邀去了北京，九月二十二日晚间，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坐在小马扎上，季主席参加了亚运会开幕式。当香港参赛运动员队入场时，铜管军乐队奏出了光明快乐甚至是雄伟豪迈的铿锵旋律：

哆哆瑞米（嗦），嗦法米瑞米（瑞），

嗦哆米瑞（米），法米瑞西哆（哆哆、哆……）

久违了，《少年的我》，久违了，“我的少年”！季老六含泪于目。

……亚运会后过了三十年，再没有想到过这支无关痛痒的歌曲，他把这支歌雪藏久久如旧。三十年后呢，莫名其妙，如真似梦，生硬矫情，生拉硬扯，他在昨夜星辰昨夜风中无端听到了、或许也可能是附近楼层确实有的、夜间施工装修出声大吵大闹，那是混乱已极、震耳欲聋的噪音。有噪音，不足为奇，每天的任何时间，都有十三种以上理由，让你听到大千世界的噪音。邪门在于，他无中生有、道法自然、绝无预设地从噪音中随随便便听出了温馨自如的《少年的我》旋律，那是一九四八年，对现时二〇二〇年来说，是七十二年前，他偶有接触、相当喜爱的歌曲。至于一九九〇年，即对于二〇二〇年来说，是三十年前，忽然在一九四九年后四十一年再次听到俨然不同的演奏，想起来，他忍不住笑了再笑。如今二〇二〇年，天真无邪的“少年的我”，又包装上震耳欲聋的噪音，进入他的耳鼓，则不是他的智力所能分析厘清的缘分了。

一支小曲八十年，浅词俗调非徒然，春花秋月南唐恨，此岸彼音今世缘。

噪音中隐含着《少年的我》。在噪音中硬是听出一首小歌来，这是季老六主席的独门特技，他的对付噪音、耐受无恙的怪招。

“将军别来无恙乎？”是华容道上曹操对堵截他的关羽的问候，问了这句话，立马化敌为友、义薄云天、平安幸福，曹相保命一时，关公美名千载。那么，“艺术人季公，闻噪音刺激而无恙乎？”则是现代生活对季老六的提问。那么让季公把窍门告诉你吧：听到如山如海的噪音以后，请试试从噪音中体贴温存地找出你喜爱你迷醉的歌曲旋律声调来！噪音如海，小歌是鱼，海再无边无涯、风疾浪高，鱼儿仍然活泼灵动、摇头摆尾、自美自俊、自得其乐，自带形象、活力、价值，美得无法抵御、无涯淡定，活活爱煞人，活活乐坏了你，喜得你只想哭一鼻子！

什么是噪音？噪音是七八部交响乐合在一起鸣响。天地无聒噪，天地有妙音，音有噪中美，噪中美生春。每天每日的噪音中，包容着、隐蔽着天地人作曲的歌曲器乐曲山歌民乐爵士乐蓝调情歌重唱对唱千余种，庄子称这为天籁。噪音原非噪，赖汝听之清，浊清皆禅意，一曲放光明。你如果会听，连购票去音乐厅听卡拉扬、托斯卡尼尼、小泽征尔、捷杰耶夫指挥的交响乐的钱都省下了！

从噪音中听音乐，这是全世界唯季乐绿艺术人能做到的绝门暗技。不信你试试。

这日起床后，无意中又吃了一角月饼，在海潮般涌来的月饼陪伴中，他往电脑里输进了几行字：“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月，是多么地亮……”然后，《少年的我》的歌名出现了，好啊，就像少年的季老六复活了一样。

于是他的思路从一九九〇年跳跃回一九四八年，即逆行到四十二年以前。一九四八年，是二十世纪中国人民革命大获全胜前夜，他沉浸在胜利的高潮里，他听到了人民的凯歌正从四方响起，他从没有四面楚歌的酸楚，他的青年时代天天是四面凯歌的喜庆节日。他沉浸在“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轮唱、秧歌腰鼓、中式扭摆、农民集体行进舞的高亢里。也许，贫雇农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是从扭集体大秧歌开始的。

一九四八年，他已经成为大学地下党的发展对象，他整天唱着反叛的《跌倒算什么》《古怪歌》与向往光明的《延安颂》，他唱响革命歌曲迎接人民解放军铺天盖地而来。

这时传来了据说是来自香港更早是上海的上口、舒适、真切、纯朴的《少年的我》：

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

秋天的月，是多么地亮，

少年的我，是多么地快乐，

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宝贵的情，像月亮，

甜蜜的爱，像花香，

少年的我不努力，

怎能够使她快乐欢畅？

这个歌迷住了他，使他不好意思，使他惭愧。在革命大高潮的时候怎么能唱这样空空洞洞的小资产阶级小儿科过家家小曲呢？

后来他平和了一些，他忽然想到，雄伟英勇的极革命之歌，产生于千姿百态的民族音乐人类音乐大锅杂烩资源汤料料汤之中。

时隔四十二年，他在亚运会入场式上听到了香港运动员入场时，军乐队演奏的近乎“特区之歌”的《少年的我》。到今天，他在梦里噪音里、莫名其妙里重新拾起“嗨嗨嗨嗨”的她的“快乐欢畅”。也就是说，一听这个歌儿，他硬是似乎有一点点自己没有得到少年的快乐之遗憾了，同时季老六以会唱这么老而纯情的歌而满足着获取着得意感。

比遗憾更多的是幽默，是趣味与鲜活，是歌儿的长青积翠。一首署名李七牛、其实也就是黎锦光——语言学家黎锦熙、音乐家黎锦晖的弟兄，作词、曲的这样一首好唱小曲，竟然影响了他季乐绿的命运，影响了、成全了他的人生“艺术人”方向；当然，最终仍然说明了他的幸运与皮实——经拉又经拽，经铺又经盖，经洗又经晒，经蹬又经踹。大量的月饼吹响集结号就是明证。

万岁，正道的人生坚强，坚强的人生快乐，快乐的人生皮实，皮实的人生中用。正道、坚强、快乐、皮实、中用，您还想要什么呢？

想到自己是一个中用的人，他变得气定神闲。定神以后，他明确了“我是谁”的难题。美国精神病学家埃里克森提出了全球化带来的失落自我意识问题，因为许多发展中国家，只知道用西方化实现发展和现代化。季乐绿碰到的问题与全球化无关，是人事部门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与他讲的一个事件：在考虑提名他担任市文联主席前，上级人事部门在他的档案中发现了一个动乱时期对于名为委老七的人的思想言论揭发材料，这个材料稀里糊涂进入了他的人事档案，进入了档案袋也进入了他的档案目录，还有那十年中曾经担任过他所在单位的头头的一个家伙的批示：“拟控制使用，存档”，七字加一标点。

这个入档材料主要是揭发他唱过香港反动歌曲《少年的我》，这个揭发对他后来的发展有极轻微的负面影响，例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已经考虑提名他做本市政协委员，因为“反动歌曲”的事，他的政协委员的光荣体面，油瓶子一样地“挂”起来了。

问题是他姓季名乐绿，而揭发材料揭发的是委老七。那么，第一，这个材料确实是针对他季老六的，但是揭发人可能A：连他的名字也没有弄清楚；或B：揭发人基本文盲，分不清季与委，还有六与七；C：揭发得极匆忙，竟然写岔了季字与委字、六字与七字的姓名；D：揭发人是被迫揭发，故意写错了被揭发人的姓名。“三言”“二拍”中有类似的故事。

第二，更合理的解释是另有委老七一名人物，此委老七就是委老七，全然或大体不是季老六，更不是季乐绿；而管档案的有关人员没有验明正身，档案员识字能力有限或眼科视力有不理想处，于是将错就错，把对于委老七的揭发材料错纳入季乐绿的档案中，一错再错至今。

第三，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这个揭发材料对于季老六或委老七，对于非季老六或非委老七，都丧失了意义，宜粗不宜细，团结起来向前看，毁掉也罢。

直到二十世纪末，各有关上级核查后认为此“案”荒唐无意义，更加上季乐绿同志实际上已经担任了文联主席与市政协常委，领导指示，应将此种无意义的垃圾材料撤出销毁。

就这么一件来无影、去无踪的小曲，相隔多年，突然从梦后噪音中露头演绎，构成了他的当夜第二轮梦魅却亦是美梦。这也是一种“混声”二字，向着五笔字型同码“温馨”二字的转变。幸好坚强皮实中用快乐正道的季老六，始终没有不安与为之失眠。反正他日益倾心的是艺术。没有走更好地升级与当领导的“仕途”，他丝毫未觉亏欠。越老，他其实是越重视自律了，不能放肆，不能官迷，满招损，谦受益，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他倾向于相信，他并没有做过放肆的梦。这两天他做的“做梦闹腾”之梦，本身正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梦，梦中之梦，影中之影，虚中之虚，实无此梦此事此胡扯此虚典。

要知道，梦的特点是，梦在梦中消融，梦足以证解梦自身之伪，梦之真恰恰可以证明梦之非真，越有梦就是越无梦。四大皆空，人生在意的不可能是梦。

五

但梦后月饼成灾，撑得他做梦无边。然后是如老六所感，月饼祸殃迎面而来，季老六连连败兴背运。

一周后季老六空腹查血，他的血中含葡萄糖8.87mmol/L，远远超过了6.1mmol/L的上限，正式定性定疾为2型糖尿病。医生并怀疑他的右眼底轻微出血与糖尿病有关。老文联主席深为紧张，月饼月饼，见恶效如神。看到月饼的豪华包装，如花似锦色彩，精细雅致材质，高尚创新原料，谁能不得意？谁能不垂涎？谁能不忆往颂今，心花怒放？左吃一角，右吃一牙，尝尝品品，小康大嚼。于是，一次中秋节，二型糖尿病，寿未必即辱，馋立竿见影。甜甜自染疾，富富必遭惩。吹牛不上税，上税要你命！

他的女儿的公公去年已近百岁，血糖标准合格，老亲家得意扬扬，动不动吃馆子时候点甘甜的八宝饭、菠萝粥、粘饽饽、枣泥、豆沙。在家里则喜吃蛋糕、巧克力、豌豆黄、芸豆卷、黄山烧饼、绿豆糕。去年一次刚吃完甜品就头晕眼花、皮肤瘙痒、喘不过气来，结果周围人人认定会胜利期颐的他的老亲家，因莫名其妙的飞来突袭的糖尿病，恶性发展，不久离世。季乐绿老六，哪怕更名委老七也罢，他清醒地认定了不可以在健康上自吹自擂，不可相信哄慰性的舆论造势，不要当仁不让接受美言温馨高帽子祝寿，更不可妄自吹牛放话，妄自海吃甜点，猖狂作死自戕。

他东查西问，通电话、上网络、找病友，并想起七个月前的狂妄梦境而忏悔多多，更加体会到谦虚使人活命，骄傲使人吹灯、拔蜡、嗝儿屁着凉大海棠。他迅猛改变了自己的饮食习惯，视他爱吃的元宵粽子切糕枣泥馅为洪水猛兽，视面条米粥烙饼为蛇蝎寇仇，他与一批早已不食米面的老伙计交换文案计谋，开始了自己膳事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他注意体力活动，做到健步如飞。一天从三十多层高的楼上要下楼，发现电梯故障停运，他硬是在照明不完全的人行楼梯上走路下楼，歪歪斜斜，踉踉跄跄，走到第十一层的时候撞着了鼻子，撞出血来了。

……没事儿拨弄手机，他本来得意扬扬，自以为在同龄群体中他的手机是玩得最溜的。二十世纪以来手机带给他多少惊喜欢呼，同时带给他多少麻烦焦虑。前五年，他平均每两周丢失寻找手机三次。心慌意乱，头晕眼花，“手机丢了？”已经成为他平均每日三四次的心理活动模式，成为他的焦灼、悬念、抑郁心结。与邻人见面，互相问“吃过了吗？”的习惯正在与时俱进，他张口说出的与竖耳听到的问话常常是：“你的手机还在吧？”

直到后来，养成了将手机放到口袋里随时统计走步数量的习惯以后，情况好了一点。

微信发展了，最要命的是将微信错发给他人。你转发了一个微信、一个表情、一个段子、一句悄悄话，然后你常常误以为下一个微信的目标处该是接收你的转发内容的友人，但偏偏手机的程序是微信指向又回到转发内容的原拥有者，即你会把发给你绝段子的主动人视作你发给他微信的收信人，这是怎样的坑人程序啊。你动辄将第一个向你发信的人错当作第二个接收你的转发的人，这该多么害人！因为人们常常是惦记你的被动接收段子与微信者，胜过主动给你提供你不知道的信息的主动发信人。你把原发信人当成后来的你的信息的接收人，必然会造成你本无意的窘迫至少是莫名其妙。

吃过大量月饼以后，季乐绿的手机又假遗失多次。发错对象的微信，前后十余桩，大多令他尴尬狼狈懊悔不已。

再回想一下，多吃月饼以后蓦地时时看见手机荧光屏上有链接网站给手机机主奉送现金的提示，未免奇怪。有结合着快递行业扬言奉送，想必是赠购物券之类，可以理解的，送你八十元，得知了你的姓名手机号微信身份证号，也许一个月内拉上你八百元的生意。有说是奖励健步走路的，说不定与小米华为智能安卓苹果阿里官方手环的推销有关，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几十年来，他深知千万不可贪小便宜，不论何时何地，世界上不但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饼渣。

……终于，有一个国营电信大企出来说话了，说是白白奉送用户七八块钱，他们的App给了用户一个公式N-B，N是你应交话费，B是那说不清的要赠送阁下的数元钱，帮助你用流量，用彩信，也不还用什么什么，5T8D6N，都在赠送之列。也许B其实到不了七八块钱，也许只有两三元人民币，反正死活到不了十元。拥有了此链接，他就能够做到本来应该交N元RMB（人民币）如今只消交N-B了。季主席很快就忘记了钱数了，证明他毕竟还是随着不舍昼夜地逝去的光阴而添了人们又重视又害怕的年龄的。

然后，季老六不行、委老七不行、王老五也没门儿，杨四郎、李小三、魏老二、田老大全都不灵。是否安装？手机向你提出了哀的美敦式决定性一问。你答应“Yes”，却不知道要安装什么，反正不是定时炸弹或地雷引爆装置。你开始准许App主人“访问”你的文件图片数据收藏，你开始准许它的这个那个哪个别个另个多个，总之它问你什么你就“Yes”什么。于是开始要求访问。谁的访问？怎样访问？是找你谈话还是搂上你跳舞，乃至过度亲热亵渎？还是需要你的情报？你已经答应了十一个同意同意、接受接受再“Yes”“Yes”了，你难道会在第十二个什么什么上突然变脸变色拒绝出丑洋相多疑抛出No来吗？这是一个心理学的连连Yes定理，当代大心理学专家弗洛伊德、冯特（科学心理学之父）、彼特拉克（人文主义创始人）、荣格……谁都没有发现与概括出此Yes定理，把心理学发展空间留给了季乐绿一立方毫米。

Yes定理的真谛是，越Yes你就越Yes。你堂堂一个艺术人文化人主席专家老革命领导，你贪图几元钱？你已经露怯搞笑小心眼儿泄气了，知识精英……你难道还要进一步嘀咕、磨叽、犹豫、哆嗦、欲进还退、胆小怕事、拉抽屉吃后悔药吗？

反正最后，老六不知怎样获得了数元钱奉送的许诺，前提是他每个月花在通讯信息微信电话上网支付上的月钱必须超过NN元，超过NN元了，NN元以上的超用部分，它可以奉送你BB元，但你超过的部分超过了BB元了，二次超过的部分当然还得你付，理所当然，赠送B元不等于赠送B+B+B+B+B+B元。而最令人叹服鞠躬作揖鼓掌的是，如果你的手机使用月钱低于NN元的话，你必须自愿多付你的使用低于NN元的部分CC元。

他必须保密，他不能再多说多想了，他只想给电信公司老板与策划人画几张肖像漫画，雕几具黄金白金百分百比例人像，必要时为他们设计一些小丑面具。冲此小事，他也承认医院此次给自己下的查体结论，糖尿病、慢阻肺、氙气、椎间盘突出、缺钙、缺锌、缺铁还缺肌肉的判断都是正确的，他保证，再也不做不精准、不现实、不大气的B元梦了。

他想起了四十年前孩子在北美留学时的经历，孩子得到通知，说是通过电话号码的电脑抽彩，孩子获得了头奖两万刀。经过激烈的争论与“思想斗争”，孩子开始上钩，先是汇报一切个人信息，然后奉命购买一种他根本用不着的化妆品，然后又购买了什么什么，孩子为了两万刀开始投入了数百刀。越投入越要继续投入，这里有一种加码定律：越加得多越必须接着加，半途而废当然是自己活该吃亏。有一种可怜可爱的好奇心，有一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勇敢坚强傻帽儿精神……言而总之，最后孩子得到了一个去夏威夷的旅行卡，他只消再交三千刀，就可以享受天知道的原本定价两万刀的旅游服务，就是说，他可以花一万刀去享受两万刀的贵族级旅游。法克，法克，法克油（以上为不雅骂人话语）！

他总结自己，有灵气，有悟性，不低级，不无一点清高，手上能出点活儿，三观是正的；然而，在市场经济的今天，他未能免俗，未能免噪音，未能免上当丢人。他感叹社会风气的不够理想，他自省自己的低级庸俗化苗头。

六

月饼与手机赠金的作乱终于平安度过了，光阴在核酸检测、健康码、疫苗接种、偶封后放、周围没有太多的病人吱扭的情况下度过。随便吧。快到二〇二一年春节了。酣睡中出现了新环境新提问新课题：“跳还是不跳？”他上了太平洋上的峭壁峰顶，他的眼下是深不见底的海洋。

深深的海洋

……你真实地告诉我

可知道少年的她

如今去到了哪里

南斯拉夫的民歌。南斯拉夫解体为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北马其顿、黑山、塞尔维亚，以及情况不明的科索沃。夫复何言？

季乐绿少年时代偏于柔弱，后来情况有了进展，原因是他练习了跳水，自己把自己活活从悬崖上抛到深水里。多年以后，他已经想不起自己决心跳水的原因：应该是与老爹有点关系。老爹是“五四”一代，是洋派，一辈子追求自由恋爱、追求西餐奶酪制品、追求英语法语卷舌音小舌音清辅音，还羡慕欧美人打网球、坐飞机与开汽车。这些是老爹梦，梦中诸项目，老爹本人几乎没有一项做到了做成了，但是竟其终生，老爹毕竟游了上百上千次大泳。老爹爱说，过去旧社会，游泳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浪里白条张顺、混江龙李俊这些匪类的事，而二十世纪初出生的老爹，不用冒险加入水匪帮，就继承了分享了原水匪后来是国际海盗的游泳乐趣。

为了追求游泳，每年“五一”一过，老爹就在河沟窑坑里凫水，然后口头上数十年始终如一地歌颂与描绘跳水。他给儿子乐绿讲镰刀式与燕飞式花样跳水，讲一米跳板、三米跳板，五米跳台、十米跳台的各式跳水，讲得风生水起，石破天惊，电闪雷鸣，云开日现。

儿子乐绿老六问：“您在哪儿跳呢？”老爷子不回答，问急了他说是在画报上看见过照片，还梦见过跳水。就是说老爹并没有当真跳过水。季老六为上一辈人历史的沉重与更新的艰难而鼻酸。梦？老六疑惑了。老爹感慨，说是，无梦则蔫，无梦则萎，无梦则食欲减退，情欲佝偻，人生枯干，人形拧巴。那么，如果有梦而且只有梦呢？老爹突然含泪，说：“我们这一辈子，盼望了一直缺少的幸福与解放，也盼望着能做更解放与更幸福的梦。”

老爹的一辈子是二十世纪初到八十年代，老爹也做了一辈子梦。而到了季老六这一代，已经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季老六这一代，革了命、入了党、上了学、唱了歌、画了画、写了诗、受了批评、平了反、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游了泳、跳了水、金了婚、送了终，嘛也没耽误，全活、十成，还有多。

一代一梦又一生，千年难遇大葱茏，山河绘遍风光善，跳跃横空喜未穷。

七

嘭的一声从五米高山顶七百二十度转体空翻，跳入大洋。委老七跳入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委老七击碎了北冰洋、南冰洋（南极海）的许多冰块。水花四溅，冰花如雪，遍扫方圆九十九平方米。委老七这才明白，曾经的跳水规则以不溅不浪花更不横扫取胜，但是堂堂乐绿季老六兼委老七，此番创立了水上运动的新思路新学派新项目体系，谁能折腾谁能爆炸谁能掀波倒海谁能成为水雷溢出，谁占先谁惊人谁算老大。为人性僻耽佳跃，体不惊人死不休（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高高跳起，急上抛、缓上升、停止、改升为降，先上升后下降，出现两个方向的正负加速度，宇宙、群山、群楼、上行逆行，一声“跳”，然后在一个特定的点上，他的身体运动加速度数据是零，他获得了静止静默停摆一刹那。佛经梵语“刹那”万岁！中印文化交流万岁！

他的一声“起”，天崩地裂，身体粉碎，能量升空，能量沸腾，翻江倒海，啊、哇、停、静、飕、咔嚓、嚓、嚓、嚓、嘘、嘘、吱……他终于成了鱼、成了海豹、成了海龟、成了鲸精海马龙蛇鬼怪，他在海水中穿梭，他在浪头里飞跃，他一蹦，跃出水面三米零三十厘米，他在海底挖洞，他在海面扫荡。他成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沿候选新式海洋魔头。

他改变各种泳姿：狗刨、蝶臂、牛吼、青蛙、蜉蝣、卷缩、伸展、正面、侧面、仰面、打滚、抽风、直上、直下、斜刺、前冲、旋转、深钻，无姿不泳，无姿不冲、不横、不愣头青。他看到了自己身上长鳞、眼球突出、手掌阔大、脚跟巨蹼，一张嘴将海水喷出了五公里。

更重要的是瞬间拉起了队伍，他他她她，龙龙蛇蛇，男男女女，虫虫狗狗，胸胸腰腰，臀臀脚脚，上半身下半体，各人都自带颜料，自带色彩，自带线条，自带结构，自带形体，自带官能，自带旋律，自带五线谱蝌蚪，刹那间染花、染活、染闹、染飞了浩海大洋，红杏出墙春意闹，主席入海花样雄，乘风破浪。多彩变成了多声部，嗷嗷嗷，委老七、季老六、王老五，上下四方、动物植物、男男女女、你你我我，热烈拥抱，高调吟诗，再一回首，天空海洋，远山群相，近处折腾，远处火并，好一幅过去梦也没有梦过的元宇宙巨画！

他哼哼着、念叨着、喘息着，似乎又是一个好梦，一次梦迷，半次梦醒，吐出一口大气。

他又要从悬崖上跳水了，他有过二十余年从水库边上跳水的英豪体验，然后体炮发射，目标击向大洋。

他清醒地空前，沉着地绝后，明白地全身透亮，微笑地初夏向日葵。

他慢慢睁开眼睛。首先，他确认，老伴已经仙去，老伴的笑容与甜美声音一直陪伴着他，与季同在。女儿在外域。他健健朗朗、端端正正地是一名光杆司令。

其次，近年确有老顽童逆生长现象，例如梦比过去多了，做得越来越浪漫了，梦的内容形式都有发展突破转化。岂见九旬浪漫人？梦中花月正青春。平生甘苦皆滋味，加上浑圆一梦醇。

季老六深为自己的狂梦的日益知识化而安慰。近年他日益为人们知识的某些退化而忧虑，为生活闲淡的迅速而焦急。你再不加点知识，可拿后代怎么办呢？

近年他获得新知识日进半斗，半生不熟，心乱如麻。做梦可以休整、满足、消化新知新说新调，做梦可以调节安排自我意识、信息欲望，还有欲望信息。他懂，抑郁躁狂型精神情绪型患者，那些情绪型老年心理疾患的征兆，恰恰是夜来无梦待黄粱。

他是：夜来有梦待黄粱，醒后难眠恨夜长。忆事连连悲即美，新知片片泪成行。

第三，这些年他个人过得昂首阔步，好事连连，心满意足，太平安适，更要谦虚谨慎，恪守礼义，竭尽所能，做好万项千般。

第四，今天是春节除夕，多数机关单位工厂公司放假了，而其他政法服务公安市政行业必须加倍拼搏。

就在此时，得到讯息，本地疫情再现严重性，宣布了一些规定。

一件最具体的事，他做东的一顿晚餐，今晚是否举行？不断来电话询问，他都回答：晚上聚会，不变。心里说，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