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3年第3期|黄惠子:旅途
2023-11-02小说天地黄惠子
孟雯
瑶姐姐离开那天,我醒得意外的早,从房间往下看,硕大的行李箱让她显得更加瘦小。她爸妈走在她两侧,她妈抓着个小塑料袋,像是早饭,往她手里塞,她不接。几个人都看不清表情,在蒙蒙……
瑶姐姐离开那天,我醒得意外的早,从房间往下看,硕大的行李箱让她显得更加瘦小。她爸妈走在她两侧,她妈抓着个小塑料袋,像是早饭,往她手里塞,她不接。几个人都看不清表情,在蒙蒙……
孟雯
瑶姐姐离开那天,我醒得意外的早,从房间往下看,硕大的行李箱让她显得更加瘦小。她爸妈走在她两侧,她妈抓着个小塑料袋,像是早饭,往她手里塞,她不接。几个人都看不清表情,在蒙蒙亮的天色中,很快淡出视线。
没一会儿,我看见她爸妈往回走,她妈手里还抓着那袋早饭。
瑶姐姐名叫姚瑶,住我家隔壁。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大我十岁的姐姐在念高三。然后我看着她上了本地唯一的大学,毕业后在本地一家国有银行当会计,找了一个本地的公务员男朋友。在我初中毕业这年,瑶姐姐离了职,去往千里之外的北京,读研。事实上,我也快要走了,到更遥远、更陌生的地方——去念高中。
我睡了个回笼觉,再次醒来时,天晴得刺眼。我又叠了几条短裙,连同最后一个娃娃装进行李箱。十多天前我开始打理行装,似乎总也理不完。我的东西已经快装满两个箱子,每一个都比瑶姐姐那个更大。
我妈是不会帮我收拾的,她腹中的家伙快八个月了,限制着她的大部分行动。不过,她看起来只是肚子大,四肢仍旧修长,脸也没胖,面色稍显暗沉,但依然是好看的。
十几年前她怀我的时候,大概也是这副模样,但听说那时她毫不在乎我的存在,吃喝玩乐一样没少。有一天她在朋友聚会中干了大半杯红酒,导致我提前降生到这世上。我生来比别的小孩哭闹得多,吃奶咬破她的乳头。这些年来,她不止一次地说,孟雯,你就不能学学隔壁姚瑶,有个女孩样儿吗?我听多了,知道她也就这么一说而已。反正,她到现在也没在乎过我的存在。
“到时候你赵叔叔会把你送上飞机,我就不送了。”我妈小心地捧着她那高高隆起的肚皮,像捧着一只罩有布料的大花瓶,跟我说,“到了那边,你赵叔叔的表妹会去接你。”我说:“到了那边,我要是跟同学关系处不好怎么办?”她说:“那你就继续发挥强项,跟他们打架。”我说:“我努力。”
启程当天,赵叔叔帮我把行李搬上车,说:“雯雯,走吧。”我妈靠在床上数胎动,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一小时,在此期间杜绝任何干扰。她轻声而快速地给了我一个飞吻,随即又将手放回肚皮上。我想起瑶姐姐走的那个早上,他们一家可真好,一直都齐齐整整。
姚瑶
走出家门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尽管一切看起来一如往常,但一切又都是全新的了。
前几天碰见邻居家的孟雯,她要去国外读高中了。我问她:“还回来吗?”她想了想说:“不知道,没想以后的事,也想不出来。”
真羡慕她可以什么都不想。我在她那个年纪,已经不怎么爱笑了。还记得好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我看到她在楼下,和几个小男孩追着乱跑,她大喊一声“爬树”,自己带头,男孩子们一个个跟着往树上爬,仿佛她的指令必须服从,这使得她颇有几分将军风范。现在她已经初中毕业,个子长到和我一般高,一天一个造型,爱把自己往成熟里装扮,讨厌别人叫她雯雯,觉得那样的称呼太幼稚。她出落得越发标致,而眉眼里那股英气仍看得出儿时的踪迹。常常大老远就听到她那可用豪放来形容的笑声,她那样鲜活,即便是家庭变故的阴霾也不曾遮盖她天生的开朗。
孟雯的家庭一度成为小区里广场舞阿姨们的谈资——漂亮女人的不忠,沉默丈夫下落不明,有钱男人旧情复燃——包括我妈妈在内,她们乐此不疲地反复品味,就好像嚼槟榔一样上瘾。又因为与她家一墙之隔这个地理优势,阿姨们围着我妈妈,企图探取更为具体和私密的信息。其实,我妈妈知道得并不比她们多,我们两家极少走动,碰了面,彼此礼貌地打声招呼,或者说几句有的没的,便各自关起门来。但我妈妈乐得这种分享,她只需做出神秘姿态,凑到某个阿姨耳边,悄声透露一个无谓真假的短语——有时是“昨晚没走”,有时是“好几天没来”,有时是“动静有点大”——就天然地激发出整个群体的编剧潜能。当然,对事件本身的分析与推理,并不是闲话的目的所在,她们期望获取的,是对当事人做出一番评断和感慨后,比照自家那无可指摘的静好岁月,得到一份心照不宣的满足。
她家刚搬过来时,孟雯上小学。她妈妈来敲门,端着一盘咖喱牛肉,说是做得太多,送些给我们。她穿一条酒红色吊带连衣裙,皮肤雪白,长卷发,眼睛亮亮的,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果香味,和咖喱香气一齐盈满屋子,让我顿时对“秀色可餐”这个成语有了具象的体会。
过后一段时间,我妈妈包饺子,送了一些到她家去,回来对我说,这叫有来有往。她压低声音,又说,那女人长了双桃花眼,一看就不是安分过日子的人,以后还是少跟她们家来往。
后来我们两家果真就保持着近距离的生疏,至多,是她妈妈来借我以前的学习资料,我妈妈找出一大摞,帮她一起搬到她家,客气地说不用还了。
流传最广的版本,是把孟雯爸爸的失踪归因于谋杀——姓赵的男人既是初恋又多金(搞不好还是孟雯真正的生父),老实木讷的原配自然成了多余。想让一个人消失,办法多得是。
不知道在这个剧情的生成和传播过程中,我妈妈的贡献有多少。总之她很为自己得意:我一开始就看出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样,我看人准得很。
说这话时,她面露微笑,头向右上方昂起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这样的姿势和神态,让我想起那次她在运动比赛中获得冠军后,她上台发言,并让我全程录下发言和领奖视频。会后她请人为我们一家三口拍合影,站在中间的她身披绶带,手捧荣誉证书,脸上就挂着这副神情。
介绍王卓和我认识时,她也是一样的神情。
孟雯
在我的同学忙于中考这段时间,我过得很轻松。班主任把我放到最后一排,不管我在课堂上干吗,只要不影响别人就行。去国外的事,赵叔叔全部安排好了,不需要我准备什么。他当然很积极,这本就是他的主意,说是为我的将来作长远考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早一点把我送走,他和我妈,还有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他们才是标准的一家人。
那天课上,我闲来无事,便又在脸上捯饬,把腮红当眼影,打在眼周。自从我妈有孕在身,几乎不用任何化妆品,于是都给我拿来练手。我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涂涂点点,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课间,隔壁班的体育委员被人一路推搡着来到我面前。他始终不敢抬头,脸涨得通红,支吾半天没吐出一句话。一边的同学不知从哪儿摘了朵小野花,突然往我嘴唇上一碰,接着去碰体育委员的嘴唇,冲他说:“你们俩间接接吻!”旁边几个男生不怀好意地吹着口哨,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又红到脖子。我说了声,无聊,就走开了。
他喜欢我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这种小学生才玩的把戏,实在是没意思。喜欢我的人,据我所知,有那么几个。可在我看来,一个个都乳臭未干,我压根不想搭理。我心里也默默有过某个人,他戴着副眼镜,长得并不算帅。但是他成绩非常好,不可能谈恋爱。所以,我把他从心里拿掉了。只是从此,我偏爱戴眼镜的男生。
当天放学回家,我在楼下碰见瑶姐姐和她男朋友王卓。王卓像变魔术一样,熟练地从袖子里变出一朵花,送给瑶姐姐,那是一朵含苞的白玫瑰。瑶姐姐接过花,好像并没有很高兴。这也正常,瑶姐姐一向没什么面部表情。王卓看了我一眼,我跟他们打招呼。瑶姐姐说:“你今天很特别,是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说:“哈哈,看来我化妆手法还行。我先上去啦,拜拜。”王卓又看了我一眼。
到家后我查起白玫瑰的花语,代表“天真纯洁的爱”,一朵则代表“我心中只有你”。我经常见王卓接送瑶姐姐上下班,他们看上去很般配。王卓是个公务员,那他以前学习成绩应该很好。他戴副黑框眼镜,总穿西服或衬衫。那时我还不知道瑶姐姐考上了研究生,我想他们日后会结婚的。
当晚我做了个梦,我和王卓同时出现在一场聚会上,其他在场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有人走过来问我:“你是他老婆吧?”梦里的我感到莫名其妙,我跟王卓一点不熟,甚至都没讲过话,我怎么就成了他老婆?这时王卓看着我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显得有几分傻气,又有点儿像我暗恋过的男生。我突然想起来,出于某项任务需要,我们确实在扮演夫妻,就对那问话的人点点头。
醒后,我所记得的只有这一小段,后面似乎还有情节,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这可太奇怪了啊。
姚瑶
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心要离开这里的呢?记忆的流动像火车沿路停靠,如果要找出那个转弯的站点,我想那是在我十五岁,和现在的孟雯一个年纪。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医院昏暗的病房,手背上打着吊针。妈妈见我醒了,起身去找护士过来查看情况,爸爸给我冲了一杯红糖水。
在此之前,我和爸妈正在逛超市。打我记事起,对于“爸爸”这个身份的认知,就几乎等同于加班、出差以及应酬。爸爸在家时间很少,被妈妈视为正餐的晚餐,大多数时候只有母女二人参与。我说:“爸爸真忙啊。”妈妈说:“男人就该以事业为重。”爸爸偶尔和我们吃顿晚饭,这对妈妈来说,是体现“一家人”这一概念的难得机会。仿佛不容错过的仪式,每次我们一家都要一起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菜,最好在超市或来回的路上再遇见几个熟人,妈妈挽着爸爸的胳膊,热情地与他们聊上几句,也总不忘要我喊叔叔阿姨好。在得到对方“你女儿真懂事”的夸奖时,她会微笑看着我说:“快说谢谢。”
十五岁的那个周日下午,生理期的疼痛比以往来得更加剧烈,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小腹来来回回地割,时而还狠扎一下。妈妈拉起在床上翻腾的我,要一起去超市,因为爸爸刚好在家,明天又要去外地。一身冷汗的我疼到说不出话来,妈妈给了我一个热水袋,说:“痛经是正常现象,能有多疼?不要扫兴。”
我强忍着疼痛,和他们一起出门,结果在超市疼到昏厥,被送进了医院。
这次以后,妈妈把重点放在我的痛经医治上,为此我没少喝中药。疗效如何,我已经没有印象,只记得这个小事件成为转弯的站点。当然,就如列车不会毫无预兆地急转弯,我的决心也不是即刻下定的,此前一定有慢慢转动的迹象,比如在说出“叔叔阿姨好”时的勉强,只是年纪尚小,模糊的意识远不足以成形。那个站点过后,某一种自我的声音渐渐明晰,要朝着另一个方向出发。
我的成绩一直处在中等偏上水平,上了高中,想去离家很远的地方读大学。事与愿违,那年的高考对我不太友好,平庸的分数只够上一个普通二本。爸妈都认为,既然如此,何必去外地折腾。我的坚持像小石子溅起的微弱水花,只一下子,就归于沉寂。临近大学毕业,爸妈事先铺好路,然后才告知我,我要做的只是笔试达到及格分,就可以进入这家国有银行,成为正式员工。
没有人问过我的想法。反感和抗拒在心底汇集成愤怒,可是我从来没学会表达愤怒,过往的种种勉强,都在妈妈一次次类似于“能有多疼”抑或“不要扫兴”的言语里,失去了表达愤怒的意义。我只是摇头。妈妈说:“银行多体面,多少人想进进不去。”我还是摇头。妈妈说:“你爸去找了王行长好几次,人家好不容易才答应,你要不去,不是让我们难堪吗?”我固执地摇头,后来妈妈哭了起来,说:“我们辛苦这么多年,还不都是为了你。”
她越哭越伤心,边诉说自己的辛酸,边数落我不识好歹。过了半晌,她缓缓止住哭声,去厨房做饭。我听到心不在焉的切菜声,伴随不太规律的啜泣声,接着,是“啊呀”一声惨叫。她痛苦地立在原地,菜刀切掉她半块手指甲,鲜血从她的指尖滴滴下落。我赶忙陪她去楼下的药房,对伤口做消毒和包扎。
那裹着纱布的手指,让我失去了再摇头的力气。我顺从地成为银行职员,整天和各类报表打交道,到点回家吃饭,有固定的加班频次,与同事和平共处。
上班的第二年,我对眼下所有的一切感到厌烦。工作不出意外,会一直这样下去;妈妈永远穿着松垮的运动服,每天做一荤两素,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在我行踪超出她所掌握的信息范围时,打几个电话问我在做什么、何时到家;以及我二十几岁了,每年仍旧被安排和爸妈,还有那些我继续在喊着“叔叔阿姨好”的人,一起跟团出游一趟。在路上我听朴树的《旅途》,这是我喜欢了很多年的歌,但歌里歌外的旅途分明是不相干的。
得知我在考研,妈妈很困惑,你现有的生活已经很稳定,你的人生是规划好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现在还要去考试?
我看见光照进来,铺在天花板上,在风的作用下,那一块日光正起着褶皱。我在想,平日里容不得床单有一丝褶皱的妈妈,也有她阻挡不了的褶皱啊。
在我持续的备考过程中,她渐渐不再说什么,而是在打算如何将我被规划好的人生延续下去——真考上了,先别辞职,让你爸再找找王行长,看看有没有停薪留职之类的政策。
她笃定我读完书就会回来,至于其他可能性,那不属于我,和我们家。
当然对妈妈来说,还有更应该上心的事。她是从孟雯身上展开的。
小小年纪就浓妆艳抹,将来跟她妈一路货色。毫无疑问,这是我妈妈的又一论调。与她同盟的广场舞阿姨们随之附和,一点不错,要我说,还是你女儿最好,长得斯斯文文,性格又乖得很,工作也好,以后谁娶谁有福。
随着这样的交流次数增多,阿姨们开始牵线搭桥,在这种事上,她们总是会拿出十二分的热心。和被安排工作一样,我本人又是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直到微信里出现一个好友申请:王卓。妈妈这才挑明,并以那副我所熟悉的得意神色表示,王卓是她在若干“面试者”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我看人准得很”。
我很想反驳一句,你连自己老公都看不准。
但我愣了一下,没说出口。考研成绩出来了,我正在准备复试。
我没有辩驳,出了门,关了手机,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到很晚。我想起妈妈也曾离家出走,因为爸爸。但是她很快又原路返回,回到她的轨道上照常运转,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有时她会把不离婚的原因落在我身上,借此让我听她的话。但我知道不是这样,一切都不该是现在这样。可人生做点改变真难,就像此刻,我也只能回家。
不用说,到家是妈妈理直气壮的指责,并且再一次演变成声泪俱下的哭诉。她告诉我,她已经和王卓的妈妈见过面,也和王卓见过。你要是连微信都不加,让我的脸往哪搁?
孟雯
这是个旅途
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
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
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
瑶姐姐的练习册上,有她抄下的几句歌词。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妈有一次带我到瑶姐姐家,想把她的学习资料借来提前看看。瑶姐姐上大学去了,她妈很客气,搬出一大堆书送给我,还帮着一起送到我家。她家里整整齐齐的,跟她的字迹一样。不像我家,永远都乱七八糟。那时我爸还天天闷在房间看电影。
那堆书自搬过来就被打入冷宫。一开始我觉得看它们为时尚早,后来发现自己不是学习的料,看也白看。它们就长年静悄悄地待在墙角。一直到出国前夕,我收拾行李时又见到久违的它们——都要走了,再不看一看,哪怕是意思一下,就好像对不起瑶姐姐似的。
我随手抽出一本《高一数学同步练习》,懒洋洋地翻着,尽是些无聊的公式。不知道到了美国要学什么,应该比这儿有趣。我耐着性子从头翻到尾,打算就此了事时,一眼瞥见最后一页的左下角,几行工整的小字,像是独立于这本书的一小块空间。
这几句歌词在泛黄的纸上,就跟着一起旧了,被一堆数字包围之下,显出特别的气质。我认得这首歌,但我只有朦胧的印象。也不知为什么,我当下就搜到它,想要完完整整听一遍。
听完后,只觉得平淡,而且听不大明白。我一般喜欢听快歌。但歌里那句“有一天爸爸走累了,就丢失在深深的陌生山谷”,倒让我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本来我没想过去那里,我几乎要忘了我爸。这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应该去那里走一走,就当作对我爸的告别,不管他看不看得到。
晚饭后,外面暑热褪去一些,我来到老城区,沿着铁轨,看玫瑰色的夕阳一寸一寸低下去。我歪斜着踩在钢轨上,跳过一根根枕木。这是一条废弃的铁道,在我爸第二次消失以后,我还是第一次来。
四五岁的时候,我经常吵着要来看火车。我总把指示牌上交叉的“小心火车”念成“小火车心”,我爸就每次纠正我。都是在傍晚,隔着防护栏,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从身边延续着轰鸣和律动,有时还能看见乘客谈笑或睡觉。在我那目不转睛的几十秒,兴奋劲儿有几个小时那么长。有好几次,我目送火车远去,看不到了,才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发现我爸也在朝着火车开走的方向看。那个方向空空如也,明明只剩天和地,太阳都落山了,他还在出神地张望,连我叫他也听不见。我奋力跳起来,试图在他眼前挥手,总是够不着,不过,也足以将他唤醒。他愣一愣,我大笑着说:“爸爸你好呆哦。”他便也冲我挤出一个面目模糊的笑。
他的五官在黄昏里变得难以辨认。然后,在某一次看火车的尾声,当我回过头来,他不见了。
我一度相信我爸有不为人知的超能力。在我的记忆中,当时他默念咒语,就一下子把自己从铁道旁变进火车车厢里,乘火车去了别的地方。我妈夸我聪明,也说,爸爸到需要他施展超能力的地方去了,这是他的工作,任务完成了,他就回来。
我爸果真就从生活里蒸发了,我身边也没有人提起他。我从幼儿园升入小学,逐渐开始对深信的事情产生怀疑,但又想不出更为合理的解释。我念到二年级时,我妈告诉我,爸爸要回来了。
她这才和我说出实情,我爸是因为赌博被关了几年。也就是说,他一直在此地,哪儿都去不了。那他又是怎么跟着火车一起消失在天际的呢?我为此感到相当恍惚,对那天傍晚的事,仍然耿耿于怀,胜过对我爸这几年监狱生涯的好奇。我妈则坚定地认为,根本没有那回事,我爸是在赌场被带走的,是我年幼的记忆不可靠。
我爸出来后,我们搬离了原来的住处,我也转了学。我爸的模样跟我印象中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更加沉默寡言,每天吃过晚饭,就钻进房间,趴在电脑前看电影。我早已不再热衷于看火车,他也很少再对我笑。一天又一天,我不得不认清这个事实,超能力是只存在于电影里的想象,它不会发生在我爸身上,自然也就不会遗传给我。
这种认知持续到我五年级,到我爸再一次从铁道旁消失。那是更为彻底的消失,以至于我重新怀疑起超能力的存在。我找不到答案。我妈说:“人生本来就没有答案的。”
我沿路走着,落日仅剩的余晖也淡去了,天暗下来。走到铁路道口,紧挨铁轨的位置,曾经的农田,如今变成一家酒吧,名字就叫“第三铁道”。
我顶着一头新染的紫罗兰色头发,忽略门口“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提示,径直朝里走去。没有人管。酒吧人不多,我找个靠里的角落坐下,翻看酒水单,点了一杯“红粉佳人”。
这里的布置很有趣,吧台当中嵌有一道微型铁轨,一个绿皮火车的模型在上面缓慢行驶。旁边的玻璃橱窗里,也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绿皮车模型。墙上贴有各种时期的列车时刻表,我试图搜寻从前傍晚途经的那一趟,密密麻麻的纸面无从辨识,我也从没留意它的车次,它被淹没在了过去。我的目光从上面挪开,一扭头,落到窗边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是王卓。他穿着宽松的条纹T恤和五分休闲裤,跟我平时所见的那个穿白衬衫的他相比,像是变了个人。他对面还有一位,从抹胸包臀裙到尖头细高跟,一身黑,看不出年龄的女孩。她似乎在和王卓不愉快地争论什么,看起来心情很差。王卓一脸无所谓,任她哭了一阵然后拎包走出去,他也没去追。
这时他也看到了我。他显得有点意外,随即就向我走来,在我对面坐下,说:“红粉佳人,这酒很配你。”
姚瑶
王卓每天接送我上下班,常在我家吃晚饭,周末出游有时带我父母一起,节日礼物和日常惊喜一样不缺,工作日给我点奶茶外卖,不忘把办公室的几个人都带上。模范男友,他们说。
我家里不缺模范,客厅玻璃展示柜的中间,摆放着妈妈和爸爸的获奖证书,还有我小学的几张奖状。有人来做客,都会上前看一看,说几句称赞的话。王卓近来在单位演讲比赛中得了二等奖,我妈妈很高兴,想着什么时候能把他的荣誉证书也放进我们家玻璃柜里。
这些奖状拼成一块遮羞布,尽善尽美地盖住了身上的疮疮孔孔。我是个敏感的人,在和王卓相处的几个月间,发现过一些蛛丝马迹,我知道他还在跟不同的人约会,就像当年发现爸爸的秘密一样。但这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从来就没想过和王卓真正在一起。至于爸爸,此刻他正和妈妈一块散步,在小区的公共健身器材上,一个扭腰,一个甩腿,像一对恩爱夫妻。
我开始留意爸爸的细微变化,是在十来岁时。他下楼倒垃圾,特意换了套干净衣服,而以前倒垃圾,他是连拖鞋也不换的。这之后不久,爸爸突然多出一条样式好看的天蓝色针织围巾,明显与我们家衣柜里整体偏暗的色泽不协调。妈妈追问它的来历,爸爸坚持说是自己买的,而妈妈坚持说这不可能。汹涌的追问步步深入,牵连爸爸近期每一次加班、出差和应酬的细节。最终爸爸也没有承认什么,妈妈把那条围巾剪得稀烂,连夜收拾衣物,摔门而出。
妈妈不在的时候,爸爸按时下班为我做饭。他没有提起妈妈,我也就不问。我想到假如妈妈从此不回来,生活会是怎样。但实际上,也就到第三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妈妈在若无其事地扫地拖地,铺平床单的褶皱。她从没说过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就像那两天根本不存在一样。
一切回到原样,我们一家都没再提过这件事。爸爸出差少了一些,能做到节假日家庭聚餐不缺席;加班和应酬还是很多,回来晚了就展开折叠床睡书房,以后他一直睡那。
这些年过来,在他有限的居家时间里,总是手机不离身,偶尔躲进卫生间接电话,讲完出来,脸上还带着那种恋爱中的男女才会有的神情。有点好笑的是,有一次我们在外吃饭,他和妈妈坐一边,我坐他对面,他正低头弄手机。那个角度和光线刚刚好,让我无意间在他眼镜片的反光里,看到他手机上的私聊对话框,跳出一颗大大的动态红心,那是某一款情侣专用表情包。
我不晓得妈妈知道多少,每次不小心的发现,我都有点替他们两个难过。我几度期盼小时候的那场对峙再发生一次,等到他们离婚,每个人才能真正松一口气。但是看似摇摇欲坠的局面竟日复一日地维持了下来,他们甚至在彼此的相处模式中看起来更为和谐。爸爸几乎没什么脾气了,他爱上了运动,开始清淡饮食。而手机里的那位也仍在,我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同一位,我觉得那像是爸爸的出口,使得事态保持了某种平静。如果我没有走,若干年后,生活大概会与之相似。
我从来都不是善于拒绝的那一个,去北京之前,我设想过提出分手的若干场景。没想到是在动物园。当几只猴子没来由地扑过来时,王卓下意识地推我一把,躲到了我背后。其实当时猴子与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它们忽而又调转方向,往另一边去了。
见我不吭声,王卓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向我解释说:“那不过是本能。”我说:“既然是本能,那就更说明问题。”他说:“你看你,一点小事,用得着这么上纲上线吗?”我说:“我要走了,我们不用再这样耗下去。”他说:“我可以等你回来。”我说:“没这个必要。”他说:“我觉得我们挺适合。”我说:“你的意思是,我是个适合结婚的人,是吗?”他说:“这有什么不对吗?”
大概是那些猴子给我壮了胆,我接着说:“你应该明白,我跟你就是逢场作戏。”他说:“谁活着不是在演戏?你想要不一样的人生,但是折腾一圈会发现,根本没意义,眼下才是最幸福的。”我说:“多年来,我一直假装幸福,现在我自由了,要赶紧吐尽嘴里的沙子。”他撇撇嘴,像看猴子一样看了看我。
“别再幻想了。”最后他说。
时间是傍晚,我提前告别了王卓。天边一轮落日,夕照悠长地漫散,我忽然想再去儿时的铁道边散散步。曾几何时,我驻足在火车驶过的时刻,迷恋汽笛轰响,随之而来的那种空旷令我眺望远方。
孟雯
王卓点了一杯威士忌,递到我面前说:“没尝过吧?试试看。”我喝了一口,呛得咳嗽。我说:“太难喝了,辣嗓子。”他笑了笑,拿回去自己喝了。我说:“刚才那个是谁,你不怕我告诉瑶姐姐?”他说:“你一个小孩混进这里来,不怕有人来查?”我说:“少吓唬人,真要被查,我就说我是你老婆。”他哈哈笑起来,说:“你就不怕我告诉你瑶姐姐?”我说:“这就是逢场作戏,有什么大不了?电影里天天演。”他说:“你这小孩有点意思。”我说:“重申一遍,我才不是小孩。”
他看着我说:“你的眼睛很漂亮。”我说:“谢谢,很多人都说过。”他说:“那我说个别人没说过的,你走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两手前后摆,你喜欢左右摆,像动画片里的人,而且你还爱用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我说:“是吗?这个我自己都没发现,你观察真仔细。”
他从对面坐到我身旁来,说:“为了感谢我的发现,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他把酒杯挪过来时,有一滴酒溅在他的眼镜上。从我的角度看去,镜片上那一滴酒刚好与一盏橘黄色的吊灯重叠,我看见水汪汪的果冻般的吊灯摇曳不止,像是先前的落日蒙上一层水汽。我的思绪又回到过去,小学五年级,我爸的第二次消失。
我们从原先的住处搬到这里,我爸没了工作,白天就自己做微商。晚上他总在书房看电影,什么类型的都看,不管多长的片子,他一定会看完。尽管他常常盯着屏幕发呆,任凭影像浮动,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在不在看。没有多久,他对微商失去了热情,尝试几种产品,都不见起色。那时他连晚饭也不吃,很少说话,变得越来越瘦。我妈也天天咬指甲,我知道那是她心情不好的表现。有一次我还看见她躲在厨房,灌下一大杯白酒。不过,我从没见她哭过。
后来我妈遇见了赵叔叔。我知道小区里的八卦,说赵叔叔是我妈的初恋,其实他们以前不认识。但我妈无所谓,她说,随他们便好了,你赵叔叔就是我上辈子的初恋。
我记忆中,那几年就是这样度过的,赵叔叔每天晚饭后来我家,和我妈在客厅聊天看电视,待上一两个小时再走。我爸在书房没有一点声音,他和赵叔叔从未打过照面,仿佛处在两个没有交点的平面。我呢,照旧在房间写我的作业,有时往客厅瞄一眼——我妈和赵叔叔说说笑笑,我妈像孩子一样傻乎乎地笑弯了腰,把头埋进赵叔叔肚子里,赵叔叔就摸摸她的头。我没觉得什么不好,应该说,是更好了些,赵叔叔不坏,我想要什么他都给我买,我妈也没再咬过指甲,她开始做各种各样的美甲。
再后来我爸就经常外出,三四天回家一次,而后是十天半个月。我问他去哪,他也不说。有一回我实在好奇,就在他出门的那个傍晚,偷偷跟出去。
他走到了铁道上,我一直在后面,他也一直没回头。我们两个就这么一前一后,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天都黑了。
这时,耳边响起长长的呜呜声,像是我熟悉的火车汽笛。我不禁回头看,不见火车的影子。再一转头,我爸就不见了。
我五年级时,那趟绿皮火车已经停运,铁道是荒废的,不然我们也不可能走在上面。之后我妈还报了警,监控录像查不出头绪,身份信息显示他既没登记过旅店、网吧,也没有购买车票,没有任何消费记录,手机始终关机。没人找得到他,他不在我们能看到的地方。
赵叔叔离了婚,搬来我们家。我家变得很有钱,我妈的车从宝马换成保时捷,我就要去国外上高中了。但我爸丢了,我也没办法拿赵叔叔当爸爸。他们已经买了大房子,等他们的孩子出生以后,就搬过去。当然,以后的事跟我无关了。
“我认为你爸是自杀,或者被谋杀,我是说,不管怎样,你爸不会再回来了。”王卓说。
“你不就是想说我爸死了吗,你怎么跟小区那些大妈一样?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爸死了?”我反驳道。
“那你觉得呢?”王卓反问道。
“他去旅行了,搭乘时空隧道。我查过资料,这种现象已经被证实是客观存在的。就是说,人完全可能被带入到另一套时空体系里。就比如,有天晚上我在房里写作业,我爸走进来,说有一家网店的零食不错。我拿起手机,进入那家店铺。他让我挑挑看,我划动屏幕,跟他说哪些我喜欢,哪些不喜欢。我敢保证那不是做梦,因为手机上有那个网店页面,我挑选的零食还在购物车放着。过几天,购物车被清空了,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什么?”王卓漫不经心地说。
“我爸买下了。我越来越确信,那是时空隧道偶然开放,不同的世界被短暂连通。只是那个通道很快关闭了,我爸的快递送不过来。你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放眼全球,这事没那么稀奇,我可以给你举几个著名的例子……”
“你是穿越剧看多了吧!”王卓打断我道,“现实点吧小姑娘。”
我有点失望,还以为他会相信我。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可我妈也没来信息问我几点回家,失望又多出几分。我想再拖一拖,看我妈到底什么时候会找我。
我对王卓说:“你爱信不信,我不说了,换你说。”
王卓说:“你听过《格林童话》吗?”我说:“你又把我当三岁小孩。”他说:“真正的《格林童话》不是你以为的那样。”随后,他讲到白雪公主逃入森林,夜夜与七个小矮人交欢;讲到睡美人不是被王子吻醒,而是被国王强暴;讲到孩子们玩游戏,扮演屠夫的哥哥拿刀刺向扮演猪的弟弟,弟弟死了,妈妈看到死去的弟弟,痛苦地把刀拔下来,插入哥哥的心脏……
他说:“这才是《格林童话》的本来面目,我们小时候读的,都是经过美化的版本。可是你长大了,你得承认,你就是不愿意面对那个真相,你一直在骗自己。”
“别再幻想了。”他说。
我要回家,我不想听了。
我站起身来,王卓却摁下我说:“你说你是我老婆,你可知道夫妻之间要做什么?”他眼里有一团火,在危险地燃烧。
我说:“别想占我便宜。”外面是黑夜,我两腿有些发软,这才发现酒吧里除了我和王卓,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连服务生都看不见,只有吧台当中的绿皮火车还在铁轨上不知疲倦地行驶。
王卓一把搂过我,他的力气很大,我拼命挣扎。正当他几乎要撕烂我的衣服时,吧台中央突然传来一阵汽笛声,呜呜——
他愣怔一下,我趁机抽出手来,用力朝他脸上抓去。我的指甲是新做的尖头美甲。
就在他疼得松开我的那一霎,我看见火车离开轨道,从半空向我驶来,眼前顿时天旋地转。我不由得闭上双眼,四周陷入寂静。
再睁眼时,一片玫瑰色,像是我没喝完的红粉佳人。不对,那不是酒,是太阳,是我从家出来、来到铁道时看到的那一轮落日。没有火车,没有王卓。时空回到了几小时之前,我正在钢轨和枕木上走着。回想酒吧里的一幕,我伸出手来看,尖头美甲刮花了,贴在上面的水钻残缺不全。
我看见瑶姐姐,从铁道的另一端迎面走来。她说:“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散步。”我说:“是啊。”她问:“你哪天出发?”我说:“五天后。你呢?”
“三天后。你还回来吗?”她说。
“我不知道,我没想以后的事,也想不出来。”我回道。
“那么,旅途愉快。”她转身挥手说道。
我也对她挥挥手说:“旅途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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