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3年第2期|曹多勇:五患者(中篇节选)
2023-11-02小说天地曹多勇
今年阳历9月,妻子右胳膊骨折住院,我在医院陪护数天,认识同病房四患者。加上妻子,一共五患者。五患者,各有各的生活经历,各有各的生命轨迹,现分开记述如下。
柴一夫
柴一夫,男,……
柴一夫
柴一夫,男,……
今年阳历9月,妻子右胳膊骨折住院,我在医院陪护数天,认识同病房四患者。加上妻子,一共五患者。五患者,各有各的生活经历,各有各的生命轨迹,现分开记述如下。
柴一夫
柴一夫,男,六十二岁,六安市舒城县人。他骶骨骨折,手术后第三天,我妻子住进病房里。他的病床靠近窗户,我妻子的病床靠近房门,中间隔着另一位病人,名叫汪丫妹。
柴一夫不时地发高烧,嘴巴烧出一层燎泡。他老婆按照医生吩咐,把黄瓜削成薄片敷在他的嘴巴上,上下嘴唇排列不少黄瓜薄片,猛地一眼看上去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柴一夫脸朝上,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他的两腿疼痛了,他老婆上手揉一揉。他的两肩疼痛了,他老婆上手揉一揉。他的伤口疼痛了,他老婆不能上手揉,拿一粒艾瑞昔布片,塞进他嘴里,再用吸管喂一口水,让他慢慢地咽下去。
艾瑞昔布片是一种止疼药。
他老婆是一个小个头女人,两只耳朵有些背,右手指有些残,说话少,勾着腰,走路快,在病房里都是碎步向前跑,很像一个日本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他老婆一个人伺候不了,两个闺女轮流过来搭把手。大闺女家住六安市市区,坐高铁来回跑。小闺女家住合肥市滨湖新区,坐地铁可直达医院。晚上,他老婆和闺女睡在病床跟前的同一张小床上。半夜里,柴一夫解手,先喊醒闺女,闺女再喊醒她妈。闺女喊醒她妈,接着睡觉。他老婆窸窸窣窣地忙他的大小便,一忙忙半天。柴一夫大小便在病床上,不叫两个闺女插手。两个闺女都结婚有了孩子,委屈地埋怨她们爸说,你做手术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我们端屎倒尿不是应该的吗?应该是应该,柴一夫就是不许两个闺女上前。他老婆对两个闺女说,你们就听爸爸的吧!两个闺女埋怨柴一夫,是心疼妈妈夜间起床休息不好,万一累倒怎么办?他老婆说,夜里睡不好觉,不许我白天补觉呀!白天病房里乱哄哄的,哪里有地方补觉呢?病区顶前头,有一片空场地。那里搁了两辆手术小推车,还有晾晒衣服的铁架子。他老婆白天困极了,就怀抱一床毛巾被,跑过去躺在小推车上睡一会儿。柴一夫白天睡觉不算少,不时地有呼噜声一波一波地打出来。被一泡尿憋醒,柴一夫慢慢地睁开眼,看一看病床前面,张开嘴问闺女,你妈呢?快把她喊过来!闺女不得不去小推车那里喊醒他老婆。
柴一夫骨折住院,生出一大堆老婆孩子不能理解的毛病。
白天里,柴一夫要是不睡觉,就想找人说一说话。我挨近他的病床,他主动搭腔。柴一夫听说我在省文化单位工作,说他小时候见到过我们单位里的几个人。这几个人被下放到他们那边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经常上县城供销社买东西。柴一夫说的这几个人,有的我听说过名字,有的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那个时候,他爸爸在县城供销社上班,柴一夫不上课就去那里玩,一来二去,就熟悉我们单位里的那几个文化人。柴一夫说有一位姓张的画家,专门画毛主席视察舒茶人民公社的油画。县城里的大小会议室,都挂他画出来的毛主席视察舒茶人民公社的油画。舒茶人民公社离县城六十里,张画家吃住在那里两三年。他是一个上海人。有一年夏天他回上海,带回来一包大白兔奶糖。柴一夫说,我小时候头一回吃大白兔奶糖,就是张画家给我吃的。一共两颗大白兔奶糖,一颗吃下肚子里,另一颗放进裤子口袋里,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焐化了都没舍得吃。柴一夫说,县城供销社只卖黑乎乎的白芋糖。白芋糖一毛钱九块,味道怎么都没办法跟大白兔奶糖比。
骶骨的“骶”字怎么写?骶骨的位置在哪里?我一概不知道。柴一夫跟我解释,骶骨的“骶”字,是“高低”的“低”,去掉单人旁,加上骨字旁;又说,骶骨的位置在胯骨的下面、尾骨的上面。我问,骶骨怎么骨折的?柴一夫先说出“背运”两个字。接下来,柴一夫跟我解释一大堆。
柴一夫有前列腺毛病四五个年头了,在家吃药打针,越来越严重。严重到精囊水肿,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柴一夫下决心到省里医院开刀做手术。转院手续办好,预约好病床,老婆孩子陪他一起来省城这家医院,就等办理入院手续了。不想,柴一夫走到医院电梯口,地面上有一摊水,一脚踏上去摔地上,骶骨骨折了。柴一夫说,你说我背运不背运,前列腺手术没做成,骶骨骨折了。
我问,你整天脸朝上躺床上不觉得硌呀?
他说,我身下有一副专门的支架,要是我脸朝下趴床上,大小便怎么办?
柴一夫伸手掀被子,想叫我看一看他身下的支架。我赶忙摇手说,这个我就不用看了吧?柴一夫说,你说的也是!我光身子躺床上,哪里还有什么羞耻感?
柴一夫上面有三个姐姐,他们家就他一个男孩,按照当年政策规定,他不用被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二十岁那一年,柴一夫高中毕业在家游荡了两年,他爸爸提前退休,他接班进了县城供销社。他老婆跟他正好相反,上面有三个哥哥,他们家就她一个女孩,十六岁那一年她初中毕业,被下放到县城郊区农村,在那里锻炼两年,经招工进县城供销社。柴一夫在供销社五金组,做采购。他老婆在供销社衣帽组,当会计。那个年代,县城供销社算数一数二的好单位。柴一夫不接班,进不了供销社。他老婆没后门,进不了供销社。柴一夫跟他老婆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相好的、结婚的。
我跟柴一夫说,我对你们俩的这一段经历感兴趣,你跟我详细地说一说。柴一夫说,那我就说细一点。
五金组,就是卖铁钉、铁丝、扳手、洋镐之类的。柴一夫做采购,去一去市里,去一去省里。那是计划经济年代,商品实行统购统销。柴一夫做采购,手上没有自主权,一个月出不了一趟门,算是一个闲差。
衣帽组,卖衣服帽子、袜子鞋子,主要卖布匹。那个时候,人们很少穿成衣,大多数人来供销社,扯上几尺布,回去自家缝制,或上缝纫店缝制。他老婆当会计,专门负责收钱。收钱台高高在上,通过几根铁丝连接下面的柜台。铁丝上有铁夹子,售货员开好发票夹上钱,手捏铁夹子使劲往前一送,铁夹子沿着铁丝哧溜一声,就跑向高高的收钱台。坐在那里的会计,收了发票,找了零钱,一回手,铁夹子原路返回下面的柜台。收钱的会计,天天忙个不歇。
他老婆名叫江心梅。
江心梅当会计,整天坐在高高的收钱台前,可谓是万人瞩目的一枝花。自然而然地,就有不少小伙子过来找她搭讪。自然而然地,就有不少家长想要她做他们家的儿媳妇。父母跟她说,你老大不小了,该找一个婆家了!她爸她妈托媒人说一户东边人家,她不满意,摇一摇头;说一户西边人家,她不满意,摇一摇头。时间过去一年,柴一夫接班进供销社。供销社一共六间房屋,五金组两间房屋在东头,衣帽组两间房屋在西头。每一天,柴一夫找借口去衣帽组好多趟,看江心梅无数眼,江心梅却一眼也不看柴一夫。江心梅坐在高高的收钱台前,眼里只有发票和钱,早练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孤傲样子。
江心梅知道供销社有柴一夫这么一个人,是在一年一度的新年联欢会上。
每一年元旦前两天,供销社都要举办一个新年联欢会。全县供销社的干部群众在一块,先开表彰会,后表演节目。江心梅不唱歌不跳舞,坐在台下嗑瓜子当观众。柴一夫上台唱郭颂的《新货郎》,歌词跟供销社贴近。“哎,打起鼓来敲起锣哎,推着小车来送货,车上的东西实在是好哇,文化学习的笔记本,钢笔铅笔文具盒,姑娘喜欢的小花布,小伙扎的线围脖……”柴一夫稀里哗啦一口气往下唱,跟相声《报菜名》的贯口差不多。
柴一夫在台上唱歌唱得起劲,观众在台下鼓掌鼓得起劲。
江心梅停下嗑瓜子,眼瞧台上这个人。柴一夫浓眉大眼高个头,两只手做出推车的动作,一会跑向舞台左边,一会跑向舞台右边。那一刻,江心梅的一颗心就怦怦怦地快速跳起来。江心梅小声地问身旁小姐妹,这个人是哪个公社供销社的?小姐妹说,这是老柴火的儿子,今年接班新来的,分在五金组,名叫柴一夫。老柴火,是柴一夫爸爸的外号,他脾气火暴,一点就着火。老柴火是谁?小姐妹知道,江心梅不知道。小姐妹说,柴一夫是我家邻居,哪天我带你去他家玩。
就这么,小姐妹牵线搭桥,江心梅跟柴一夫走到一块。
柴一夫说,1979年,我跟江心梅结婚,舒心日子没过几年,供销社就垮掉了。
我说,这个我知道。供销社、食品公司、蔬菜公司、木柴公司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先垮掉的一批单位。我家小孩舅在市供销社上班。我记得,供销社垮掉前几年,就不太景气了。我家小孩舅伙同几个人,开单位的一辆卡车去海南,前后一个半月拉回一卡车菠萝。那个时候,我们这边大多数人见都没见过菠萝,更不要说吃过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有一分纸币,浅黄色的纸币颜色跟菠萝差不多,有心灵手巧的人用这种纸币折叠出菠萝工艺品。我家就有这样的一个纸币菠萝,保存了好多年。
柴一夫问,供销社垮掉后,你家小孩舅指靠什么养家糊口呢?
我说,去人家饭店做厨子,在自家门口开电话亭,替淮南日报社送报纸,到死都没有一份稳定的职业,到死都没让一家老小过一天安稳的日子。
柴一夫说,你家小孩舅在市里边,找工作还好找一点。你说我在县城里,到哪里去找一口饭吃呀?
柴一夫夫妻俩开一家面馆,地点选在县政府大楼不远处。面馆的生意主要在晌午,早上或晚上生意少。那个时候,人们口袋里的钱少,没有养成上街吃早饭的习惯。学生在家吃过早饭,背书包去学校上学。机关里的人就算在家没吃早饭,也是去县政府食堂吃。晌午上面馆吃饭的,多是下面到县城办事的人,走进面馆坐下来歇一歇脚,吃上一碗面,抹干净嘴回家去。有的人想省钱,自带两块干巴馍,掏钱只买半碗面。半碗面怎么卖呢?往开水锅里少下几根面条。人家想买的就是一碗热面汤,热乎乎地泡馍吃。
面馆主要下面条,小葱面、青菜面、鸡蛋面、肉丝面、猪肝面、牛肉面。小葱面和青菜面,价格便宜,卖得多。别的面,价格贵,卖得少。猪肝面和牛肉面最不好卖,上街买一点猪肝和牛肉,大多吃进自家人的肚子里。晚上更冷清,天擦黑,街灯亮,就很难见着几个行人了。夫妻俩坐在空荡荡的面馆里,无精打采,相对无语,坐着坐着就瞌睡了。
面馆开一年停下来。停下来的因由是压面机压断江心梅的三根手指头。经常地,面团卡住,电机嗡嗡嗡地响,齿轮转不动。正确的操作方法是手拿一根擀面杖捣一捣面团,推一推压面机的齿轮。那一天,江心梅头脑走神,直接上手去推,右手卡进去,卡断三根手指头。柴一夫说,要说供销社垮掉是我人生遭遇的头一回背运,压面机压断江心梅的三根手指头就是我人生遭遇的第二回背运,从那往后我这一生就没再走运过。
前后有半年时间,柴一夫哪里都不敢去,天天在家看守江心梅,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寻短见。供销社垮掉,高高在上的收钱台不在了,江心梅一下跌进低谷里,一份心理落差原本就难以承受,眼下又变成一个残疾人,想死的一颗心自然而然地就生出来。江心梅整天不说一句话,抬头看天是黑的,低头看地是黑的,好像钻进一条死胡同。那一年,他家的大闺女六岁。柴一夫跟江心梅说,你要是死了,闺女这么小怎么办?江心梅慢慢地转动两只眼,看一看站在身边的大闺女。柴一夫跟江心梅说,你要是死了,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怎么办?江心梅闭上眼,两团眼泪哗啦流下来。
意外地,江心梅怀上孩子。这个孩子要不要?江心梅不说话不表态,好像孩子怀在别人的肚子里。柴一夫不想要这个孩子。一家三口人原本都不知道日子怎么往下过了。多生一个孩子不是更难心?柴一夫的父母想要这个孩子。柴一夫是独子,他的父母想叫江心梅生二孩,抱孙子。江心梅的父母想要这个孩子。听老年人说,女人生孩子能冲喜。她的父母想叫江心梅生二孩,冲一冲喜,兴许她就能走出昏天黑地的死胡同。
就这样,他家的二闺女生出来。自从有了二闺女,江心梅慢慢地好转,不说走进了太阳地,最起码站在了胡同口,不再寻死觅活的了。之后,江心梅一心一意地在家带两个孩子,柴一夫一心一意地外出挣钱养家。
我问,这些年你都干过哪些事?
柴一夫说,只一样。
我问,哪一样?
柴一夫说,红白喜事。
柴一夫有一个高中同学,在乡下组织了一个红白喜事乐团,专门去一趟县城找柴一夫。他知道柴一夫闲在家里没事干,正找工作;他知道柴一夫嗓子好会唱歌,乐团急需这么一个人。柴一夫心里犯难,不是不想找一份工作,不是不想挣一份钱,是红白喜事乐团的名声不好听,去干这么一份工作,在家人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同学看透柴一夫心思,说出一个月大概能挣的钱数。同学说,挣不到这么多,我拿我的一份钱贴补你。红白喜事乐团,按去的家数收钱,按挣的钱数分成。同学说的这个钱数,很有诱惑力。柴一夫答应说,我去试一试看吧。
柴一夫在那里一干二十年,供一个家庭吃喝拉撒,供两个闺女长大上学。五十五岁那一年,柴一夫办理退休手续,有了一份养老金,离开红白喜事乐团,算是正式回归家庭。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早就有关节炎。这些年饥一顿饱一顿,早就有胃病。前列腺是回家后有的病,根子还是在那些年。忙起来,经常地半天不喝一口水,或憋尿半天不解手,或坐在那里半天不动弹。关节炎,柴一夫不当一回事,疼一疼,忍一忍。胃病,柴一夫不当一回事,疼一疼,忍一忍。前列腺炎,柴一夫忍不住,疼起来解手解不掉,吃饭吃不下,睡觉睡不着。柴一夫下决心开刀治疗前列腺,哪能想到在医院里的电梯口摔一跤,骶骨骨折,落到眼下这步田地。
柴一夫说,县供销社在县城中心地带,地皮卖给房地产开发商盖商品房,单位一下补齐职工的养老金,他办理退休手续不用再上缴一分钱,这一下省下几万块。柴一夫说的是早年垮掉的那些单位,大多数职工要自掏腰包补缴养老金,才能办理退休手续。我家小孩舅没等到办理退休手续那一天,就得绝症去世了。
这两天柴一夫高烧转低烧。早上医生查房说,低烧退下去,就能出院了。一般情况下,骨折病人要在医院住上七八天。前两天做各项检查,确定手术时间。手术后第三天换药,再观察两天,病人就能出院了。柴一夫的情况特殊,他想在医院多待两天。医生说,骨科治疗今天就结束,你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哪有在家方便哪?骨科病床紧张,医生说的也是实话。柴一夫喀喀喀地咳三声说,我肺部有炎症没好透。医生说,今天拍一下肺部CT看一看,没问题就回家吃一吃消炎药。柴一夫问,我这个样子,走不能走,连动也不能动,怎么回家去?医生说,从医院叫一辆救护车。
隔日是星期一。我一大早丢下妻子,去单位处理杂七杂八的事。十点半钟回病房,我见柴一夫的病床空下来。我心里疑惑,就算柴一夫出院,也不会回家这么早呀。我妻子说,早上医生查过病房,肺科医生来会诊,说CT片子显示他的肺部有问题,叫他转到肺科做进一步检查。不一会儿,护士拿一台紫外线灯,搁在柴一夫的病床上,拉上病床四周围帘,在那里用紫外线杀菌消毒。
我问,柴一夫的肺部有什么毛病?护士说,不清楚。汪丫妹问,是不是新冠肺炎?护士说,要是新冠肺炎,骨科病区早就被隔离起来了。我妻子问,是不是肺结核?我妻子早年做过护士,知道肺结核会传染,隐隐地有些担心。护士不答话,闭嘴走出病房。
我看得出来,护士知道柴一夫肺部有什么毛病,只是不愿说。我心里一惊,但愿柴一夫不会有大毛病。
…………
节选自《百花洲》2023年第2期
【作者简介:曹多勇,男,1962年出生,现为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天涯》《钟山》《小说界》《大家》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万字。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