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4期|赵志明:蜒蚰
2023-11-02小说天地赵志明
南方乡下的厨房,也叫灶头间,面积比堂屋和卧室都小很多。
灶上支两口锅,一大一小,大的煮饭烧粥,小的炒菜做汤,可以同时进行。两口锅并排,中间留一拳宽的距离,灶台靠里处还有一口……
灶上支两口锅,一大一小,大的煮饭烧粥,小的炒菜做汤,可以同时进行。两口锅并排,中间留一拳宽的距离,灶台靠里处还有一口……
南方乡下的厨房,也叫灶头间,面积比堂屋和卧室都小很多。
灶上支两口锅,一大一小,大的煮饭烧粥,小的炒菜做汤,可以同时进行。两口锅并排,中间留一拳宽的距离,灶台靠里处还有一口更不起眼儿的井锅,只有茶碗口大小。三口锅有大有小,排列呈品字形。乡下人的一日三餐的菜蔬营养,都可以被品出来。井锅里不能缺水,以防烧裂。一顿饭做好,井锅里面的水也能达到温热,正好可以用来洗碗刷锅。井锅口小,壁深,因此乡下有句俗语,儿女不孝顺,就是把娘老子养在井锅里,意即只是顺带着嘘寒问暖,浮于表面,没有实际内容。灶台前一般会放置一块垫脚的厚青石板,妇女儿童哪怕个子矮小,站在上面做饭炒菜也不碍事。灶旁坐着一口大水缸,水从门前河里挑来或院井中打来,撒入一把明矾,待水垢沉底,便能直接饮用,缸上加盖,防止落入房顶上积的吊吊灰。由于一天三次早中晚均要从缸里舀水做饭,难免有水溅漏而出,缸底那圈地面终年都是湿漉漉的。这也是青石板的另一好处,免得站在湿泞中脚打滑摔倒。水缸旁边是一张立脚碗橱,略高过人头,伸手可及。若是小孩馋嘴偷吃,踮起脚尖也能够打开橱门,在菜碗间翻寻,实在不行还可以搬来小板凳站在上面。碗橱顶一般覆有一张塑料布,遮灰挡尘,免得掉进菜碗里弄脏了菜。有时也会把糖精包、红绿染料包压在塑料布下。碗橱里面若放有吃剩的鱼,必须将橱门关紧,或以一根筷子插住,或以线绳系扣,免得老猫闻到鱼味,趁厨房里没人时想方设法打开碗橱门偷腥。碗橱和水缸的前面,则是一只脏兮兮的泔水桶——通常是破损的水桶淘汰下来,用来盛放洗锅水——只要底部不漏,就能一直将就着用下去。一般会当作猪食或鱼食,不养猪不养鱼的人家则直接倒入门前的河里。一张小桌靠着另一面墙,专门切菜用,上面还可放几把热水壶,或者洗菜盆、淘米箩之类。或是方形,或是长条形,或是圆形,视厨房面积而定。桌子和碗橱之间是空地,一人穿行转身无碍,两人就要侧身避让。这条过道上方悬一盏灯泡,位置矮,只高过人头,因为疏于擦拭蒙着可见的灰尘,瓦数低,照出的光线只能覆盖灶台、碗橱和桌子。吃饭的堂屋才需要足够的光亮,甚至装上两根日光灯,一家人团团围着八仙桌而坐,亮亮堂堂的,不会把饭菜误扒拉进鼻孔里。做饭的时候,一人守在灶门口不停往灶膛里塞草秸,晒干的草秸燃烧充分,火光熊熊;一人在灶上团团忙碌,人影绰绰,或切菜,或炒菜,水汽油烟升腾,一派朦胧,一无所碍。关于草秸,又有一首童谣,被一代代传唱:九九八十一,八十一个老太打草秸。在过年前,灶头间必须收拾清爽,灶门口甚至灶头间空地上都会整齐堆叠着打好的草秸,往往不止八十一个。
这是我小时候所见南方乡下灶头间最为平常的格局,逼仄,不通风,昏暗。有钱人家当然例外,他们在院子里打一口井,在屋顶安装上水箱,井和水箱之间连接水管,以水泵提供动力,把低处的井水抽到高处的水箱里,形成水压,家里就能用上自来水。灶头间里砌上水槽,安装水龙头,就不再需要水缸,顿时显得宽敞不少。地面铺上地砖,灶头也贴上白瓷砖,空间顿时亮堂很多。普通人家连卧室、堂屋的地面都舍不得浇上水泥,更不会有余钱将灶头间装饰一新,以致灶头间常年黑漆漆的。这样既潮湿又阴暗的地方,恰恰是蜒蚰喜欢光顾的处所。
第一次发现蜒蚰的足迹,我厌恶至极。在灶沿儿、锅盖上、桌面,甚至水缸外壁和碗橱表面,到处可见它们行经处留下的黏液,像一抹菜籽油干后的痕迹。因此我怀疑它们之所以突然光顾,是来偷油吃的。偷油吃不算,还把身体浸泡在油碗里,喝饱离开,铺洒一路,真是做贼的不体谅遭偷的,坏到家了。母亲习惯把盛放菜油的小碗放在灶沿儿左手边,炒菜的时候便很趁手,碗里搁着一把调羹,待锅热后用调羹舀点菜油淋到锅里,油很快滋滋响,散发出开胃诱人的香味。想来这也给了蜒蚰可乘之机,若是菜油盛放在油壶或油瓶里,它们自然无法轻易得手。只是换成油壶或油瓶,另有不便,比如说无法用调羹量取,烧菜的时候难免会淋多了油,油不禁吃,很快见底。油盐柴米,油是最贵的。说到底,还是宁肯碗里的油被蜒蚰糟蹋,也好过油壶或油瓶里的油被没手数的人浪费。但每次炒菜时都不舍得多放油,省下来的油却被这些蜒蚰偷嘴吃,换了谁都会生气。我的气就是这样鼓起来的。越是气鼓鼓,我就越是想要抓住这些不请自来的蜒蚰,狠狠教训一顿,让它们知道偷油的下场。
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考虑到现场留下痕迹的时间,大致可判断蜒蚰是在入夜后凌晨前现身的,因为吃完晚饭,洗锅刷碗之后,灶台是整洁干净的,而第二天一早起来,却发现灶沿儿、锅盖、缸沿儿到处都是交叉的明亮黏液。肯定不止一只蜒蚰,好多蜒蚰聚在一起,把深夜派对开在了没有人的灶头间,好像菜油是美酒,可以让它们的狂欢持续升温,达到高潮。我仿佛看到蜒蚰们轮流爬到油碗里,沐浴一番,畅饮一番,然后到处徜徉一番,最后在雄鸡的打鸣声中,一个接一个地隐匿不见,似乎破窗而入的晨曦在提醒它们:进入睡乡的时间到了。
也许需要熬通宵才能抓住它们的现行,亲眼看到蜒蚰们从藏身之处涌现,饥渴难耐地汇聚到油碗前,恢复精力后便四处逡巡游弋,然后再原路返回沉入地下幽暗的巢穴中。只要查明它们的巢穴在哪里,就能把偷油贼们一网打尽。为此我守候了好多次,结果都是没有等到蜒蚰出现,就被母亲逼着马上回房睡觉,因为我开着灶头间的电灯,无疑是在浪费电。相比于菜油,母亲更吝惜电,每一滴油和每一度电都是看得见的钱,但和菜油是必需的消耗品不一样,电费其实是可以完全节省下来的。在寒门矮户里摸黑过日子并非难事,紧咬牙根也能蹦出几颗火星照亮眼前,但没有油水的生活却让人着实抬不起头,因为油水不足都会充分写在脸上。
身体尽管躺回床上,但心里一时放不下自己的计划,我侧耳倾听,灶头间似乎传来蜒蚰们挪动身体的沙沙声。那是因为它们的皮肤这时候还很干燥,只有等到浸润了菜油,它们的移动才会像在冰上滑行一样悄然无声。我蹑手蹑脚地下床,悄悄潜回灶头间,这次不敢再开电灯,摸到灶门口的洋火,划了一根,火柴很快燃完了,但蜒蚰的屁都没有看到。又划一根,再划一根,借着一簇微弱的火苗我四处仔细察看,不顾火柴燃尽,灼痛了我的手指。平时做饭烧火,多用一根火柴都会让母亲心疼,所以有时我会故意浪费好几根火柴,也点不着草秸,招来母亲的责怪,我则可以借机不用蹲在灶门口,能够跑到外面去玩。做晚饭到吃晚饭之间,火烧云晾挂在西天,是村里所有孩子渴望在外面尽情打闹玩耍的时间,父母往往顾不上他们,只待菜熟饭好后,满村扬起呼儿唤女归来食的声音。单根火柴燃烧的时间过短,火柴盒里的火柴不禁划,太浅了容易被母亲发觉,一定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我不甘心地再次摸黑躺回床上,静下来的黑暗重新笼罩住我,我能感觉到我的两只眼睛正在闪闪发光,也许我无需借助光亮,不用划燃火柴,也不用开灯,只要我一声不响地站在灶头间,屏气凝神,便能清晰地看到蜒蚰的活动。它们的身体因为吸饱了油,在黑暗中显得透明而发亮。
在从堂兄家借到一把装有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和我自己的手电筒组装之后,我拥有了一把五节长的手电筒,更有信心了。我紧握着长长的沉甸甸的手电筒,伫立在灶头间,手电筒像一门随时准备发射的火炮,我就像墙上画像里的英雄人物。隔一段时间我便打开手电,光柱移动,在缸壁、灶沿儿、灶壁上镂刻一个又一个光圈。我渴望蜒蚰们能排着队走入光圈中。但没有。光圈像涟漪一样布满整个灶头间,像毗连的无穷陷阱,慢慢地黯淡熄灭,披上了黑暗的伪装,然而只要一只蜒蚰触动机关,所有的光圈都会一起醒来。在一片光明的灶头间,蜒蚰们将无从遁形。可惜的是,我费尽心思为蜒蚰准备了如此盛大的欢迎仪式,它们却丝毫不给面子。它们比老鼠还要小心,比长蛇还要谨慎,比癞蛤蟆还要沉得住气。它们似乎对光非常敏感,敏感到只要有一点光亮它们就迅速撤离,不留一点痕迹。光亮让它们潮水一般退却到黑暗的中心,随后便蛰伏不动。结果就是,手电筒里的五节电池很快耗光了电,我还是没有见到哪怕一只活生生的蜒蚰。我取出电池,以两节为一组,放在手心里不停搓揉,给它们加热,摩擦撞击它们的阴极和阳极,据说这样能让它们的电力有所恢复。将电池重新灌进去后,我打开开关,好不容易重新凝聚起的一点光亮很快黯淡凋谢,彻底熄灭的手电筒除了形状还是手电筒,已经与一截毫不起眼的褐暗竹竿无异。我灰心丧气,除了在想象中收获了无比丰富的蜒蚰形象,在老巢里将它们一网打尽的计划却没有取得丝毫进展。蜒蚰们依然神出鬼没,无论我熬到多晚,在灶头间静默窥伺多长时间,它们总是显得比我更有耐心,只等我入睡后才会倾巢出动,重新毫不犹豫地迅速占领灶台,似乎深夜的狂欢并不需要整个夜晚,而只需要某一个点或须臾片刻,它们总能见缝插针地一拥而上、尽兴而归。灶头间某个角落似乎隐藏着一个未知的空间,像原始森林一样繁茂。油碗仿佛一处水源,它们总能找到方法来到这里补充能量,虽然最后难免留下痕迹,焉知这不是它们宣布胜利的骄傲留言呢,就像佐罗喜欢在挫败敌人的阴谋后留下激动人心的“Z”字形符号。
连续几个晚上的毫无战果之后,虽然素未谋面,但蜒蚰的形象渐渐在我的脑海中固定下来。它们像蜗牛,只是没有背壳与触角;像毛毛虫,但少了刺毛和腹足;像蚂蟥,身体可以变形,有时抻长有时鼓圆,却不吸血,只贪饮菜油。它们虽然肥胖,但不失轻盈,可以沿着缸壁自由上下,像绝顶的徒手攀岩高手。
曾经用于针对蚂蚁的恶作剧,或者惩罚蚂蟥的手段,让我想到了新的办法。我在灶沿儿洒上几条盐线,纵横交错如棋盘。虽然蚂蟥据说会在盐的作用下化成一摊血水,但盐线并不能限制住蜒蚰的活动区域,灶台上也没有留下蜒蚰们阵亡的尸体,令人作呕的黏液甚至覆盖住了盐线,像是固定下来的对我的冷嘲热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在灶头间的地面铺上厚厚的一层石灰,沿着水缸底部也画一条石灰线,以之为警戒线,仍然没有一点效果。灶头间四通八达,漏洞百出。它们也许从黑暗的地下爬出来。或者通过窗户进来,窗户上没有安玻璃,而是蒙着一层塑料,塑料也破了,风一吹就哗哗作响。或者以烟囱为通途,直接滑落到灶膛的冷灰里,然后再爬上灶沿儿。甚至可以从老鼠洞里游出来,就像蛇一样。我还想到了捕蝇纸。但是好几张打开的捕蝇纸连一只蜒蚰都没有粘住,除了印下几道明亮的黏液。蜒蚰的身体肯定比泥鳅还滑溜,在菜油里打过滚之后更加难以抓住。至于那些黏液痕迹,说不定是借助魔法提前铺设的无障碍滑梯轨道,是它们得以来去自如的传送带,在黑暗中像沾了磷粉一样闪闪发光,只要不爬出轨道,它们就不会遭遇任何意外。
水缸里的水见浅后,就会打来河水或井水,将水缸重新灌满。为了省着用明矾,一把明矾需要净化好几缸水,直到缸底出现厚厚一层白色沉淀物,直到河水或井水的味道重新抬头变重,才会把缸里残余的水都舀出来,把缸内壁洗干净,重新撒上一把明矾,之后再度装满河水或井水。如此一来,我便等到了机会,可以轻轻松松把空水缸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坐缸的地面一片潮湿,几粒散落的菜籽已经发芽,吐出一根根纤长瘦弱的苗。还能看到蚯蚓拱土的痕迹。甚至有一只癞蛤蟆像一个生锈的秤砣那样趴在那里,冷不防吓我一大跳。也许它爬进去时身体尚瘦小,不用辛苦捕食,自有美食自动送到嘴边——蟋蟀、蟑螂、苍蝇之类,守株待兔,很容易养肥,这时再想爬出来就难了,索性待在里面,不动也不叫,食来便张口。它应该会把蜒蚰们的出没都看在眼里,可惜无法从它那里逼问出什么,因为我极其讨厌、害怕癞蛤蟆,源于童年时的一次经历。那次在用砖头砸一只不幸的癞蛤蟆时,有几滴毒液溅入我的眼睛,差点让我左眼失明。我强忍住恶心,用火钳将它夹起来,扔到了外面。它兀自伪装成物体,连眼睛都不睁开,前肢后肢似乎粘在身体上,像一块断砖一样在地面翻滚了几下。一条狗好奇地过去嗅闻它,它恼于这种不礼貌的打扰,才被迫放弃了高明的伪装,两条后腿像伸懒腰一样拉抻开,它终于像一只癞蛤蟆那样笨拙地爬进了瓦砾堆中。
潮湿的地面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显示蜒蚰曾在这里活动过。我从院子里搬来一些断砖,尽量平整地铺出一个正方形,再把缸移过去。空缸坐到了砖地上,开始并不是很平稳,但装满水后就没关系了,一缸水会将砖面慢慢压平,几百斤缸水会将砖和地面夯实,水缸、砖和地面宛如长在一起一般难以摇动。这就是重物在时间和空间中呈现的伟大变化。同样道理,屋檐漏滴将门前那块平滑的青石凿出了丘壑。
之前的所有努力也不是徒劳无功,至少水缸底部的区域被排除怀疑。我在那个角落里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虫卵。水缸底座在地面压出很明显的一个箍,几粒菜籽落地发芽后,它们的苗株倾斜着从圈内钻到了圈外,除此之外连蚂蚁也不可能爬进爬出,更别说肥胖至极的蜒蚰。在我垒上一层砖后,缸底便高出地面一块砖的距离,现在连蛤蟆想要在此处藏身也并非易事。
即使如此,蜒蚰仍然一如既往地出现,每晚留下几十道纵横交错的黏液。这足以表明,蜒蚰的老巢并不在灶头间,也不在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返潮的地面,有窟窿的墙基,斑驳的墙面,遭虫蛀的柱子,漏雨的屋顶——都不可能是提供蜒蚰藏身的庇护之所,它们只可能来自屋子外面。这个家里也许到处都是老鼠洞和蚂蚁巢,老鼠随时偷吃稻谷、白米、山薯和马铃薯,横抢和糟蹋家里人有限的口粮,黄色的小蚂蚁则钻进红糖和白绵糖之间,吸走糖的甜气,让糖除了依然保持诱人的颜色,变得索然无味,无法给茶汤里增加一丝丝甜的味道,它们甚至爬进菜碗里,这些被污染的菜便只能无一例外地倒进泔水桶——但没有蜒蚰的窝。蜒蚰肯定是从外面爬进来的,它们似乎嗅到了某种无比真实而又难以掩饰的生活气息,远远地被吸引而来。另外可以明确的一点是,它们虽然叫蜒蚰,菜油并不是它们的食物。这里没有它们喜欢的任何食物。它们之所以在深夜前来,是因为它们性喜潮湿、阴暗、困顿的环境,就好像猫头鹰喜欢蹲在被月亮照耀的树枝上,蛇总是横卧在出其不意的角落里。
蜒蚰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为此我真是想破了头。
有一棵树长在河边码头旁,割破树皮就会渗透出白色的汁液,能有效帮助人的伤口止血。经年累月,树身上早已刀痕累累,就好像层层叠叠的针脚线。说不定蜒蚰就生活在此处,或者潜伏在树根处的土层中,或者置身于高高的树冠,甚至躲藏在树身里。既然树身能源源不断地流出黏液,蜒蚰说不定就以树的汁液为食,并排泄出明亮的黏液。如果把树砍倒,蜒蚰失去存身之所,自然就会重寻住所迁往别处。不过,从这棵树到我家,距离并不是很近,蜒蚰估计要在地面爬行很长时间,除非它们有翅膀才能一蹴而就。可是,蜒蚰这种东西怎么会有翅膀呢?它们怎么可能飞翔呢?它们也许住在月亮上。月亮爬升天空,宛如一扇天窗,俯视着人间,这些蜒蚰直接通过月光被投放到选定的人家。它们留下的那些黏液,好似具有特别含义的记号,代表着一言难尽、难以启齿的糟糕生活。即使母亲每天都一大早起来,烧上一锅热水,将这些痕迹一一抹去,以开始新的充满希望的一天,但没有用,接下来的夜里,蜒蚰们又出现了,再次留下耻辱的印记,以证明当天的努力只是美好的愿望,根本不会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即使大风大雨的夜晚,也堵不住它们深夜的游兴。大风虽然没能掀走瓦片,大雨却浇透了屋顶,窟窿里渗透下来的水滴,让屋里的地面一片泥泞汪洋。刚开始的时候,母亲还指挥我用各种盛器接雨水,大到澡盆、脸盆,小到饭碗、酒盅。很快就能接满,小的器皿的水倒入大的器皿中,大的器皿也满了,需两个人合力才能抬起倾倒到外面。外面虽然漆黑一团,但能感受到暴风雨的巨大威力。于是母亲放弃了左支右绌的倒水,任凭水滴落下,在各色器皿中敲击出有次序的声响,形成有一定规律的节奏。瓷器里面是略显清脆的“叮”,大的木盆里面是“咚”,塑料盆里是“嗵”,直接落在地面上是“咄”,落在桌面上是“啪”,甚至还有偶尔落在煤油灯火焰上的“哧”。我极其担心火焰会被滴落的水滴浇灭,不时地移动煤油灯的位置,但总有水滴不偏不倚地砸中那一团微弱的火花。母亲摸黑到灶头间,往灶膛里塞了一把稻草。稻草因为屋漏被淋湿了,火柴盒也返潮,划了好几根火柴才将稻草点燃,稻草被塞进灶膛,没见着火光,倒是呛出一阵阵浓烟。因为烟囱也被灌进了风雨。母亲嘴里衔了一根稻草,跪在青石板上祷告。狂风暴雨似乎源于天空中有龙经过,只有人间烟火才能让龙察觉到下面的人烟,龙才会心生怜悯从而改道。否则的话,不知道沿途会有多少房舍被摧毁。母亲嘴中念念有词,向天上的龙祈祷。或许龙真的听到了人间微弱的呼求,黑夜中的狂风暴雨开始减弱。当我躺到床上,感觉屋外的风声雨声已然平息,但屋内的水滴声更加清晰,填满了耳朵。断续的水滴声响了很久。当我早晨醒来后,天已放晴,地面到处是填水坑的稻草灰,几乎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跑到灶头间。我以为在这样的雨夜蜒蚰应该不会出现了,但母亲在烧水擦洗灶台。那些黏液痕迹丝毫没有减少,甚至更多了。我恨恨地想:天空中的龙都能为无助的家庭改道,这些蜒蚰为什么偏偏逮住我们不放呢?
相比于我对蜒蚰的懵懂无知,母亲显然更清楚蜒蚰代表了什么。及至我过于乐观的努力,母亲自然也一直看在眼里,但她并没有明确提醒、阻止,除非我浪费了电、火柴和电池——她可能是不想把她克制的悲观情绪过早地传染给我。
蜒蚰出现之后,我和母亲曾有过一次对话。
我问母亲:“为什么蜒蚰会出现在我们家的灶台上?”
母亲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仅仅是因为它们来了。”
“那别人家的灶头间晚上也会有蜒蚰在爬来爬去吗?”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他们是不是从来都不说,即使蜒蚰在他们家也留下了恶心的黏液?”
“不说,可能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吧。这种事本来就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我还是没忍住说出去了。在借手电筒的时候,我告诉堂兄,晚上有好多蜒蚰在我们家的灶台上到处爬。”
“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把手电筒拿去吧。”
“你用手电筒照到什么了吗?”
“我把我们家的两节电池手电筒和堂兄家的三节电池手电筒组装在一起,以为更亮的光能照得更深远,但都没有用,根本照不见蜒蚰。”
“可能不只手电筒照不见蜒蚰,火柴、蜡烛、白炽灯,这些也都照不见蜒蚰。”
“妈妈,为什么?”
“蜒蚰只会出现,或者不出现。出现了就会留下黏液,不出现就不会留下黏液。所以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眼睛是看不到蜒蚰的。哪怕它们整晚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活动,儿子,我们也是看不到它们的。”
“为什么,妈妈?”
“我们只能看到黏液痕迹。当黏液出现,看到的人,他们的脑子里只会有一个念头,赶紧把黏液抹去。谁会进而想到留下黏液的是蜒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还有别的东西会留下黏液吗?”
“很多。”
“那怎么办?只能忍着吗?”
“如果不忍受,还能有什么好办法?我们的生活已经这样了,有它们不多,无它们不少。”
“可它们在灶台上爬来爬去,这件事想起来真的很恶心。”
“忍着吧。总有一天,它们会自行离开的。”
赵志明,江苏常州人,从事过出版、餐饮、影视等业。出版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中国怪谈》等。现居北京,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从事文学期刊编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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