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4期|赵文辉:喷嚏
2023-11-02小说天地赵文辉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2002年初冬的一个早晨,卧室的玻璃上霜花还没有出现,空气中依稀残留着暮秋的味道。就在那天早上,一个贸然而至的喷嚏,差一点把我的人生翻个底朝天。
我听……
我听……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2002年初冬的一个早晨,卧室的玻璃上霜花还没有出现,空气中依稀残留着暮秋的味道。就在那天早上,一个贸然而至的喷嚏,差一点把我的人生翻个底朝天。
我听见亚楠的咳嗽声一跃而起,去跟她抢卫生间。我故意不插插销,亚楠推门时赶紧慌慌张张用手顶住,亚楠急得直跺脚,“快点,快点,我憋不住了!”得让她多憋会儿。她听见水箱放水的声音后就冲了进来,我还没系好腰带就被一把推了出来。
那些个日子一直是这样。接下来我会在水龙头下扑哧扑哧撩水洗脸,牙刷在嘴里上下飞舞,再用摩丝把散乱的头发归拢起来,弄出一个很不错的偏分。像很多年轻人的家庭一样,我们也不做早餐。我俩洗漱完毕打算出门的时候,儿子可能已经在早餐摊上就着油条喝他雷打不动的两掺了——褐色的胡辣汤上面加两勺豆腐脑。我会拿起做了超市总经理后购买的金利来公文包挟在腋下,使用的是那个年头有身份的人经常使用的标准姿势:挺着啤酒肚,手机攥在手里,嘴里含一根未点燃的香烟。很多人没有啤酒肚也使劲儿挺着,关键是气势!
亚楠总会在这个时候用关切的目光望着我,“单位还没有消息?”
“没事,他们迟早会来请我出山的。”我跟她一起出门,心里琢磨着怎么回答她,“听说古塔市场正在改造,打算开一家量贩式超市,我去调研一下。”有时我会说,“去组织部找范小冬聊聊,他现在又提升了,青干科科长。”我总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陪着亚楠走到胡同口,看着她一蜷腿,上了自行车。
就是那天,我往牙刷刷毛层挤了一粒黄豆大小的牙膏,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鼻子突然一阵发痒,迫使我仰头打了一个喷嚏:一个普普通通毫无创意的喷嚏,却把腰闪了。一股奇异的疼痛突袭过来,在我的腰部迅速蔓延,我吃惊地发现自己不能走路了。亚楠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我在龇牙咧嘴抽冷气,吃了一惊:“怎么了,大辉?你看起来不对劲?”
“可能是岔气了,亚楠,你扶我一把试试。我想回卧室先躺下再说。”
从卫生间到卧室,走了很长时间,每一步都牵心拽肺,我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亚楠要往单位打电话请假照看我,我没有同意,努力使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冲她挥挥手,让她去上班:“亚楠,中午回来给我捎点霍香顺气丸保准管用。”亚楠点点头,临出门又给我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床头柜。
那些日子,在她和儿子面前,我经常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他们走后,我会迫不及待地折回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公文包从腋下缓缓滑落,整个身子像散了架一样。
其实情况已经非常不妙:我已不再是那家超市的总经理了。不能怨人家,我这个人太强势,又总喜欢往手里揽权,喜欢说了算,名气弄得比董事长还响亮:供应商见了他招呼都不打,好多供应商都不认识他;县电视台录制双节供应专题节目,给超市安排了两个同期声,我一个人硬是没说够,想要表达的太多了。那些日子,我感觉身上元气充沛,平生所学有了用武之地,每天处理不完的事,夜里12点之前就没离开过办公室。
当初超市基建的时候,因为地皮问题遇到所在地——南关村几个“门墩虎”的阻拦,叫我们停工。当时可多同事都吓跑了,没跑的也不敢声张。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操起一根钢筋杵在地基上,命令手里拿着钳子和绑丝的师傅们:“干,继续干!”拳头噗噗打在我背上、脖根和头上,腿上也被踢了几脚。我咬着牙,死死抓着手里的钢筋,直到他们打累了停下手。后来让我出任总经理,可能与此有关吧。这是一家刚刚改制的企业,前身是城关供销社,中专毕业后我就一直在这里没挪过窝,从售货员到柜组长,再到主管业务的副主任,对零售业一直不舍不弃,对新业态接受得也比别人快。懂业务也许是另一个原因。
那时候,县里的基层供销社大多都死了,我们城关供销社也是资不抵债,本来要跟其他基层社副主任们一样去领失业金的我“劫后重生”,还成了全县首家大型超市的总经理,我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喜欢签字,喜欢背着手去卖场检查工作。有一段时间,我还学会了在办公室披着外套思考问题,一只手插在腰部,另一只手上的香烟积了长长一段灰。曲秀林不只一次说我的背影跟某个伟人很像。他送了我一幅书法,就挂在我办公室后面的位置。
董事长来办公室跟我商量一个人事问题,他总是这么礼贤下士,弄得自己不像个老一。那天进来的他就瞅了一眼那幅书法,临走又控制不住瞅了一眼。
接下来,事情有了变化:董事长突然给我安排了一个助理,是他比较欣赏的一个高中同学,在商业局下边一家商场当过副总。这个助理有点愣头愣脑,一上来就插手我所有的工作,我感到很别扭。一次业务会上的分歧争执之后,我赌气递了辞职报告——我想吓一吓董事长,我手里积攒了那么多资源,千头万绪系于一身。谁知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一同打江山的几个同仁的情义。董事会直接批准了我的辞职,根本没有挽留的迹象。给我发了两个月关怀金,第三个月我去财务部,出纳员在工资簿上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我的名字。她把电话打到人事部,我听见了人事部长曲秀林圆润好听的普通话:“赵总已经不是赵总了,现在待岗,下一步定了岗位才能定工资。咱们公司是新型企业,不养闲人的!”
曲秀林原先是箱包组组长,长得气宇轩昂,文艺细胞非常丰富,有眼力,口才好,真是个人才。我发现后极力推荐去了人事部,这小子也没给我丢脸。为了感谢我,他给我送到办公室两条“软中华”,被我当场怼了回去。后来儿子相中了一款书包,他高低不收钱(箱包组在卖场外面),我说那先记着,打算找个时机再给他。后来他又送了我一幅“四尺整张”的书法作品,他哥是书协副主席,中国书协会员,这在县里可是个金豆豆。“赵总,这是我家的产品,可不算行贿啊。”曲秀林一边往墙上挂那幅书法,一边数落我,“赵总,你也太正直了!超市能有今天,可是你披着血布衫打下的江山,你说个一,谁敢说二啊!”我没有拒绝他的原因是,我很喜欢那幅书法的内容:伏波万里。太有气势了,像极了我做事的风格!
我从财务部出来,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刚才我感觉自己脖子以上的部位像火烤一样。去人事部找到曲秀林,问他我要待岗到什么时候?他见了我又是倒水又是让烟,说请示董事长后尽快给我回复。我离开时他又帮我挑开门帘,“赵总,您永远是我的赵总,我的恩人!”第二天曲秀林就给我打来电话,“赵总,董事长说了,让你去企划部报到。”我说企划部不是有个姓孙的在那当部长吗?要我去那干啥?曲秀林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董事长让你去给孙部长当下手。”
我一听傻了,这才明白,自己被彻底抛弃了。
曲秀林在电话那端安慰我,“赵总你想开点,这总比去干保安和理货员强吧……”我挂断了电话,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我天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去企划部的工作,就是天天拎着各种颜色的pvp专用笔在海报上写艺术字,除了促销内容还有新品上市宣传,然后送到卖场。想想吧,那心情会是个啥滋味,打死我也不会去的。
生平第一次下岗,我没有任何经验,一连数日窝在家里生闷气。又不想把坏情绪传染给亚楠,还有刚上初一的孩子,这几年他一踏进超市卖场,就有那么多人跟他打招呼,比我进了超市响动都大。儿子可喜欢带着同学们逛超市,会有很多惊喜等着他们。
我一边等待着董事长他们“回心转意”,一边想着古塔市场那家筹备中的超市能来抢我——范小冬已经通过有关部门把我当作人才推荐给了他们。我觉得自己得有一口气提着,不能趴下来。于是天天风风火火地去抢卫生间,中午变着法给他俩做好吃的,铲子在铁锅里呼呼直响,“儿子,开饭啰!”我的声音比平时高得离谱,好几次他俩都用吃惊的眼光看着我。
当我把所有能想到的借口使用完后,在胡同口,我不知道还能跟亚楠编造出什么。好消息迟迟不来,沮丧之余我开始暴食,身体愈发肥胖不堪。烟瘾也增大了,一天40支的习惯,就是在那段日子练成的。有一天,一个在老家村里开浴池的发小打来电话,说我母亲在大池里摔倒了,正往县医院送呢。我吓了一跳,到县医院拍片,大胯骨折了,报告上写的位置是股骨颈。医生主张回家静养,疼得受不住了就吃止痛片。我对这种保守疗法不满意,租了辆面包车,拉着母亲去了滑县黄塔医院,著名的明医生给母亲胯部打了六根钢钉。出院后我就名正言顺留在老家照看母亲。离开了亚楠和儿子,不用再编造借口了,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小时候扛了半袋化肥去浇地,到半路换了一下肩似的。
母亲身子萎缩,目光里现出了老年人的迷茫神情。她巴不得儿子天天在身边伺候她。没多长时间,父亲开始撵我走,说他一个人照看就行。“你正年轻,上班才是正事!”父亲总是这么一句话,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就去干别的了。我知道他的脾气,越是轻描淡写,越是不容反驳。
那天我一个人躺在家里,想去解手,翻个身都疼得抽冷气。霍香顺气丸没起半点作用,看来真不是简单的岔气。第二天,亚楠叫来一辆出租三轮停在楼下。当时县里还没有出租车,满大街都是这种用绿色帆布包装起来的三轮车,我们都叫它“蹦蹦虫”。三轮车夫看见人就打招呼,“坐车不坐?”你要是态度不够明确的话,他会一直追着你不放弃。我看见他们就往一边躲,总觉得很丢人,有失身份。可是那天,我不得不把自己的一百多斤塞进那辆“蹦蹦虫”,去县医院放射科拍X光片。一路上我不停地把卷到一块的拉帘重新拉开。
我被确诊了:腰椎间盘突出,第4节段和第5节段间隙开始变窄。
接下来,县医院理疗科一连半个月把我绑在牵引床上拽拉,企图把腰椎间隙拉大,让突出的肌腱缩回去。结果丝毫不起作用,疼还在身上。又有人跟我推荐城北街的江大夫,接受他的针灸治疗。满嘴跑火车的江大夫一半本事在手上,另一半在嘴上,天天跟说相声似的,把病房变成了说书场,不少病号为此针灸都针上瘾了。一个疗程砸进去2000元,我感觉非但没减轻,还比以前重了,并且向右腿外侧扩散了。
亚楠从单位带回一个消息,说西安有一个专治腰椎间盘的医生,很有两下子:“在你腰上咔啪按一下,突出的肌腱就乖乖进去了,不吃药,也不用贴膏药。”我问她你见了?她听单位纪检书记老杨说的,老杨疼得实在受不了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坐上了去西安的列车。去的时候还直不起腰,路都走不好,咔啪一声按过后,医生叫他双手抱住后脑勺蹦一蹦试试。他将信将疑抬起手臂,一点都不疼了。我说这么神?亚楠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是那位西安神医的地址。我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我可没那么大的气场。为一个腰疼跑去西安求医。我得小心啦,卡里的数字越来越少,乡下的父亲视力日渐模糊,一场白内障手术还在等着我呢。要知道,那时候可没什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黄塔之行,花掉了我一半存款。
我选择了放弃治疗,我发现疼痛并没有多么可怕,我不但适应了它,还渐渐喜欢上了它。
我从卧室搬了出来,在书房支了一只小床,白天黑夜都躺在上面。亚楠一上班,我就爬起来把电话线拔了,手机也关上。我让儿子去胡同口的书亭买来一堆《故事会》《故事家》杂志,亚楠很赞成我的做法,“对,看看书也不错,这里面的故事都是一流的。”我才懒得瞅那些胡编乱造的瞎话呢!我只关注里面的广告,有什么能让人一夜暴富的,我给其中那家养殖绿毛龟的华中科技有限公司打了电话,打算腰好后去一趟武汉。我得考虑下一步生计了,听说别的基层社下岗的副主任已经有人在体育场支起流动小车,开始卖油炸羊肉串了,还有一个去桑拿干起了擦背。我一直挂在嘴上的那个发小范小冬,其实是我自己给自己打气的一个道具而已。我最后一次去组织部找他,他半天都没搭理我,忙着手里的材料,也没给我让座。我尴尬地站了半天,对他说:“你忙吧,我走了。”范小冬欠了欠屁股,也没起身。我知道,自己已经沦落成了别人拿不出手的朋友,以前我去找他,他会站起来迎接我,大声给他的同事介绍我。
后来,我对开锁技术培训发生了浓厚兴趣,我觉得没有比掌握这门神技更好的捷径了。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些当官的家里放的那些钞票金条什么的,被人拿走后会不会报案?我甚至开始在脑子里搜寻县里几个名声不太好的乡局级干部,想象着他们家里除了金条存折,肯定还会有名烟名酒。
白天睡眠过多,晚上眼睛怎么都闭不住。我屏住气,不开灯,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影响亚楠和儿子睡觉。饭也做不成了,每天中午亚楠回来的自行车篮子里盛满了青菜豆腐。亚楠没有放弃我,时不时在半夜钻进我的被窝里,像只小猪一样拱进我的怀里。我会不由自主地挺拔起来。因为行动受限制,只好麻烦她去上面。亚楠是个很传统的人,以前呢,每次同房,我费很大劲儿才能把她的内衣去掉,可是片刻工夫她就又穿得整整齐齐。有一回我把她的身子扳过来,但她明白怎么回事后坚决不同意,还骂了我一句“不要脸”。现在,为了照顾我的腰,她什么都不说了。
那一次,做到一半我突然败了下来,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我又努力了几次,根本不行。亚楠安慰我,说是最近总吃素的,我的营养没跟上。离开小床回主卧的时候,她的脸热得吓人。
随之而来的挫败感包围了我,我不知道下一回会不会还是这样。周围一片死寂,和自然界的寂静不同,它慢慢伸开去,又慢慢汇聚起来,紧紧地裹住了我。
有一天儿子放学后坐到床边给我揉腰,我突然拽住他一只手:“儿子,爸爸成了一个废人吗?爸爸这一生要完了吗?”
“你能站起来,你能恢复的……”儿子想鼓励我,他的眼神却在躲躲闪闪。不久前他去我曾经的办公室搬一盆花,一盆伴随了我七八年的文竹,长得可真茂盛,骨节粗硬,人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夸两声。偶尔出差,业务部、企划部都抢着照顾它,没让它受过一点委屈。还有一本名片夹,里面是所有供应商和设备商的联系方式,我一直指望它东山再起呢:这么说吧,要是古塔市场那家超市聘我出任经理的话,名片夹里的资料和信息会让他们少走一半弯路。我不在的时候,名片夹一直锁在抽屉里。儿子告诉我抽屉被撬了,里面只剩下半盒烟和一个笔记本。那天儿子搬回来一盆枯黄的文竹,我都没能认出它:盆里的土干得发白,稍一碰,枯死的叶子变成粉末纷纷落下来。我的心像被什么拧了一把似的,除了这盆文竹,儿子肯定还遭遇了其他。儿子没说,我也没勇气问他。
在我不能动弹的日子里,又发生了两件到现在我都不愿提起的事情。
儿子在上学路上被一个辍学的小痞子控制,问他要10块钱,儿子没有。放学的时候儿子请体育老师把他送到我家胡同口。这下激怒了那个痞子,几天后他又一次把儿子堵在半路上,“你他妈请的保镖哪去了?”痞子手里的半截砖头拍在儿子头上,像裂开缝的蛋壳一样,血顺着儿子的头发流到脖子上。我能想象那个画面。回到家已经风干了,有几绺头发粘在一块,儿子让我摸他的头顶,还有一个硬疙瘩。这件事到现在想起我都止不住掉眼泪。可是,当时的我躺在床上无法行动,失业的打击早已让我变得萎靡不振,巨大的疲倦和畏缩把我紧紧裹了起来。一筹莫展的我没有给儿子一个应得的硬朗的解决办法,只有一句谁都能想到的安慰话:“爸爸腰好了,非得揍死他不可!你放心,我会找到这个王八蛋家里替你出气!”
从此亚楠的自行车篮子里多了一根木棒,在接送儿子的路上。照她的性格,碰见那个小痞子,一准会不分青红皂白捶他一顿。儿子上幼儿园那几年,快放学的时候,门口站满了妈妈们:有的妈妈心情贼好,不停地跟人说话;有的妈妈一脸不屑,站得远远的;有的妈妈很心急,一边踏脚一边等,大门一开,拎起自己的孩子就走。亚楠属于第三种,她特别不爱与人交流。
接下来的日子里,儿子没有追问为他讨说法的事,一次也没有。其实我天天都担心这个问题,担心儿子问起来。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发现儿子比以前沉默了许多。我很愧疚,那些年我真不是一个好爸爸,像县城里那些“成功人士”一样,整天被一帮狐朋狗友拽着去喝酒、唱歌、洗面,轮流掏腰包,半夜不回家。儿子从小就得去那些鬼地方找我,我还经常给他娘俩儿玩“声东击西”。
忽然有一天,儿子带着一个高出他一头还多的胖男孩来家,郑重地告诉我们这是他新交的朋友。这个小胖子带着某种粗野的好奇望着我们,打量着我们的家。亚楠拿出两听健力宝招待他,他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一口气喝空一听,又打开另一听。他突然停下来,当着我们的面命令儿子,“你说的打火机在哪儿?”儿子有点慌乱地跑去他房间拎出一只装巧克力的铁盒子,我猛然想起来:我们小区的孩子们比谁的爸爸厉害时有一个习惯,就是比谁的火机多,火机高档不高档。家家都有一只储藏火机的盒子。小胖子接住铁盒子就走,儿子赶紧追了出去。
离开我家的时候,他连个叔叔阿姨都没喊。可是一出门,我就听见了他训斥儿子的声音:“你不是说会有人领我们去吃一顿新疆大盘鸡吗!”我还听见了儿子急速下楼的脚步声,“嗨,老大,你听我解释。”我和亚楠对视着,我们都清楚儿子在做什么。
第二件事是亚楠有一天中午下班,破例没有给我们做饭,车篮子连根菜毛都没有。她径直进了卧室,脱下鞋躺下来,然后拉开被子,把自己从头带脚蒙了起来。儿子跑来书房把他看见的都告诉了我,我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儿子,咱俩凑合一顿吧。”我用手肘支撑着坐起来,用脚去够床下的拖鞋。儿子蹲下身帮我穿上拖鞋,又把他的肩膀递过来给我当拐杖。来到了客厅,儿子转身扶我在沙发上坐下,“爸,我来吧。”儿子天生对锅灶感兴趣,早早就学会了炒大米、做方便面。很快,他把一碗香喷喷的方便面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方便面里撒了香菜碎,淋了香油,还有几片切好的香肠。儿子把第二碗端进了主卧,那年头的香油可真地道,窜得满屋都是香味。
儿子从卧室出来,冲我伸了伸舌头,这才去端第三碗方便面。儿子忽然间长大了!
那天下午亚楠没有去上班,她也根本没有动筷子——床头柜上那只碗里的方便面一根一根变粗,渐渐高过汤水,涨满了整只碗。我坐在床沿,什么也没问她。我知道问也白问,只要亚楠用被子蒙住头,你就是螺丝刀也撬不开她的嘴。亚楠七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继母对她可真是出了名,上中专前她就没有穿过一双新鞋,脚指头经常露在外边。一到冬天手就冻,旧痂掉了新痂又来,婶婶们看不过去带她去卫生室上药,继母就跟婶婶吵,说她们是狗拿耗子。我也是和她结婚后从街坊口里得知的,她从来不提这些事。每次跟她回娘家,继母都用害怕的眼神望着我。亚楠的命运让人心疼的东西多不胜数。她眉眼长得非常好看,就是有那么一点点憨相,喜欢长时间盯着一个物件发呆。她是一个完全不会使用心眼的人。她很勤快,平时对保持家里整洁有使不完的劲儿。厨房清洁明亮,一切物件井井有条,床单没有一个皱褶,所有的地方都一尘不染。她还有个情结,痛恨打牌作弊。
人在低谷的时候,智商会直线下降,勇气也跟着逃走,自卑感像那一根一根方便面一样变粗变大,从头到脚把我裹得严严实实。亚楠所在科室优化组合,名单里没有她。那是一家县供事业编制单位,不至于像我一样一不上班工资就断了。她需要重新应聘新的科室,她不会看眼色做事,不会撒娇取巧,在单位处境很被动。我鼓了好几次勇气,打算厚着脸皮去组织部找范小冬,他要是肯帮忙的话应该不是个问题。这类正规单位跟古塔市场那类个体企业不一样,他们买组织部的账。头天晚上鼓足了勇气,第二天又突然放弃了,那只金利来公文包上早已落满了灰尘。超市老总丢了,妻子又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觉得没脸见人,宁肯窝在家里天天不出门。
这就是那一年我的经历,烂事都缠上了我,我足不出户,天天用无休止的睡眠来打发日子。睡不着的时候,我盯着天花板的嵌线发呆,什么也不想,阳光在阳台门上游弋,成片的灰尘在光柱中起舞。由于失眠,舌头总是黏糊糊的,大脑一片混沌。我发誓我什么都没想,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空壳。
后来,亚楠的事情解决了,山区有他们单位一个雷达观察站,离县城八十多里,干两周歇一周。那天早上,同事的车来接她,开到我们楼下。“大辉,以后我不能做你俩的炊事员了,照顾好儿子,照顾好自己。”刚从阳台上收回来的干净衣物还保持着晾晒时的形状,亚楠把它们一一抚平叠起来放进柜里,“我给你们备了一个星期的菜,冰箱里面有包好的饺子,够吃两顿,还有儿子的换洗衣裳,对了,左边柜里有一条多余的被子。”我已经从床上挪下来,打算去阳台上目送她一程。
“再见,大辉。”亚楠一边冲我告别,一边转过身去,不让我看见她的眼泪。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阳台上,看见楼下停了一辆白色的“长安之星”,一个矮胖的年轻人,比我小不了几岁,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看样子是等得不耐烦了。他拎着一只胳膊一般粗的保温杯,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做作地清清嗓子,提了提裤子。这是一个面带着细微讽刺表情的男人,我一下子想起来了,他叫李伟,扛摄像机的记者。那时候县里也就三五台摄影机,四大班子、各局委、各乡镇领导都想在电视上露露脸,把几个扛摄像机的看得八丈高,车接车送,好酒好菜,回回都有纪念品。他们也让宠坏了,到哪儿都仰着头,说话冲得很。尤其这个李伟,出了名的难伺候,大家都不能小瞧他。我们超市开业那天,请来了四大班子剪彩,李伟硬是让书记县长等了他十几分钟仪式才开始。书记黑着脸走了,县长当场给他们局长打电话,要求严肃处理。
我有点纳闷:李伟也被发配到观察站了吗?那里一共几名员工啊?
我看见李伟接过亚楠的行李,让亚楠坐到副驾驶,亚楠摇摇头,坐在了后排。李伟开门上车,一仰头发现了阳台上的我,他冲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冲我摆摆手,“放心吧,赵总,我会照顾好你老婆的!”
随着油门加大,面包车尾部喷出一股股白烟,然后一下开走了。我想我该进屋了。转身的瞬间,我双肩塌陷,像是筋疲力尽的拳击手等待着耻辱的最后一击。
亚楠去报到后,我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料理儿子的一日三餐,有时扶着墙走路,有时把折叠椅当作拐杖,疼痛好像减轻了。我不想见任何人,手机一直关着。一有时间我就用座机给那些培训机构打电话,咨询有关细节,放下电话后我会开始各种冥想,一想就是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邻居们都知道我行动不便,卖菜的来了,他们会提醒菜贩子把菜送到我家门口,我也会把第二天的菜单交给他。我特别害怕我们家的门被人敲响,电话响了也是犹犹豫豫不敢去接。我不止一次企望发生点什么,比如车祸、比如大地震,能够让人解脱的那种事,至少能让生活中断一个时期。
春节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说你的腰有病就别回家过年了。我一下子如释重负,感觉那一刻父亲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棒的老家伙。我还要感谢这场腰病,那孜孜不倦的疼痛已经成了我的密友,我的依托,简直难分难舍了。其实我很害怕回老家,别看村里人平时不跟你联系,有时回去见了面也很淡然,他们可没闲着,一直在关注我们这些在外工作的同村人。听说他们还搞了一个排行榜,有一段时间我很荣幸地排在了第六位。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肯定不在村里的排行榜上了,他们的鼻子和耳朵比狗都灵。在家伺候母亲的时候,西院一个叫天保的街坊兄弟对我说,“辉哥,你这会儿混得可不如以前了!”天保是个实诚人,打小就不会说一句假话。
腊月二十九,董事长派曲秀林给我送来一张超市购物卡,算是体恤金吧。把购物卡交给我后,曲秀林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遍了上下衣裳,“嗨,我给你买了一条烟,忘到办公室了。”我说你能来看我就已经不错了,还用破费买啥东西。曲秀林很严肃地望着我:“赵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忘不了您的知遇之恩!您永远是我的赵总!”
听说曲秀林已经升成了副总,估计他还会再升。我想起董事长父亲去世那几日,我们都去吊唁,留下来帮忙办丧事。曲秀林带着老婆忙里忙外,头上一直戴着一块孝布,董事长见了,说你们不用戴孝,没有血缘关系。两口子就是不肯摘下孝布,路祭的时候,孝子都不哭了,他俩还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临走的时候,曲秀林摸了一下我儿子的头发,儿子一闪身躲开了。曲秀林一出门儿子就告诉我,那一回去超市搬文竹,曲秀林撵到外面找他要书包钱,还说他们家的书包也不是风刮来的。
亚楠已经适应观察站的生活了,除了李伟还有两个同事。他们有自己的菜园,种的菜吃不完,还养了一头花斑土猪。洋白菜太招虫,他们打算明年种大头青和空心菜。李伟到处下夹子,不少野兔和野鸡自投罗网,还逮住过一只傻乎乎的獾,熬了一锅獾油,沿路推销给那些小饭馆当烧伤药。亚楠每次回来都不穿她的防水夹克,而是像驴友们那样系在腰间。她脸色红润,有了野外生活带来的香气和朝气。有一次她跟我聊起她的几位同事,说:“他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人很义气。”我知道她说的是谁,很想听听下文,她却就这一句话。你要是一个已婚男人的话,你得清楚,妻子的生活中有一部分你是无法参与的。
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年开春后,突然有一天,我的腰不疼了。
那天亚楠没上班,她带着儿子去了西关家具城,儿子已经悄悄去相了好几趟。儿子需要一张学习桌,他很羡慕同学家那种带书架的学习桌,关键是下边可以伸开腿。之前他一直用着我从老家带来的那张老式三斗柜,膝盖顶着柜门。我在家里等得实在太无聊了,就打算干点什么。我先把三斗柜搬出了儿子房间,那玩意儿是实木的,老家从前的家具好像都是实木的。稍微有点沉,搬到客厅的时候我放下来喘了口气,接着又抱起来,一鼓作气把它搬到了书房的空闲处。我转身回去,见腾出的地方蒙满了灰尘,还有几枚硬币,一把找了好久的梳子。我先用条帚扫一扫,又用拖把拖,跑了好几趟,地板砖的本色才勉强显露出来。干完这些,我长长出一口气,又习惯性地扶住那只跟了我好几个月的折叠椅。
就在那一刻,我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有点不敢相信,于是丢掉手里的折叠椅走了几步,又猛走几步,确实一点事都没有。接下来我踢了踢腿,一次比一次踢得高。一切自如,伴随了我四个多月的腰椎间盘突出真的好了!妈的,这种病也能不治而愈!
就像天气在最不应该的时候变好了一样,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一下子横在面前:腰好后我何去何从?这时,门外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嘈杂声,伴随着儿子兴奋的喊叫声。
那一刻我突然慌了,心跳加速,口干舌燥,我感到双手在颤抖,额头上一瞬间布满了密密匝匝的汗珠。望着黑漆漆的屋门,双腿像注满了铅,我怎么都迈不动步子。
赵文辉,1969年出生,河南辉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在《长江文艺》《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部分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入选《2011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精品集》等年选。曾获第一届河南省文学奖和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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