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8期|焦冲:遥远的父亲
2023-11-02小说天地焦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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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多,我关了电脑,起身,走出主卧。客厅里灯没开,母亲立在阳台,单薄、瘦小的身影宛如贴在落地窗上的人形剪纸。这个三线小城里的居民们普遍睡得较早,即便闷热的夏夜,过了十点……
十点多,我关了电脑,起身,走出主卧。客厅里灯没开,母亲立在阳台,单薄、瘦小的身影宛如贴在落地窗上的人形剪纸。这个三线小城里的居民们普遍睡得较早,即便闷热的夏夜,过了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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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多,我关了电脑,起身,走出主卧。客厅里灯没开,母亲立在阳台,单薄、瘦小的身影宛如贴在落地窗上的人形剪纸。这个三线小城里的居民们普遍睡得较早,即便闷热的夏夜,过了十点钟,外面也只剩昏黄的路灯如敛翅小鸟寒缩于枝头,间或两束车灯,雪亮如剪,劐开夜色。我悄悄走到母亲身后,从玻璃中看见她的眼珠转动,但她没有改变姿势,依旧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我住在三十层,对面的楼群皆矮得多,一栋接一栋,似墓碑林立,将深夜的小城变作广袤而寂静的坟场。抬手触摸母亲的肩膀,感觉到那件打底衫已起了球。我轻声道,妈,太晚了,睡觉去吧。她无动于衷,过了大概半分钟,才道,后天立秋。我稍觉惊讶,迟了片刻才答,知道,我陪您回老家。她道,阴历刚好赶上七月七,牛郎会织女。
自从三十年前的那个立秋,父亲抛妻弃子,带着女学生李爱玲私奔后,每年立秋母亲都要到老家的田间地头坐一坐。即使搬离县城,住进了真正的城市里,她依旧保持着这一习惯,已然成了某种仪式。也许对她而言,这一天值得被纪念,想忘也忘不掉。
几个月前,母亲被诊断患了阿尔茨海默症,脑部亦有肿瘤压迫着神经,且无法手术。她的状态时好时坏,清醒时和好人一样,算术题都能做,糊涂时连儿孙都不认得,有时会痴痴地望着自己吃剩的果核,一脸懵懂道,这桃谁吃的?我留给你爸的。鉴于此,我才没有主动提起“立秋”这茬儿,心存侥幸地想着能不回去就不回去,没承想她终究记得。
告诉你爸一声,让他等着咱们,别去学校。母亲嘱咐道。
老年痴呆症就是如此,越是眼巴前的人和事越记不得,多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却历历在目,如数家珍。我对母亲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已近乎麻木,并不像开始时那样给予纠正或解释,而是顺着她,哄着她,反正她的记忆就像鱼,说完就忘。疾病仿佛让母亲坐上了时光机器穿越到我还在上中学的那段日子,父亲当时在镇中学教语文,我和李爱玲都是他的学生。
知道,我刚给他打过电话。我熟练而机械地应付着,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儿,最初的那种由于欺骗而生的于心不忍和内疚感早已荡然无存。
你说你爸还记得我吗?他在那边早该有老婆孩子了吧?
在哪边?我难掩好奇,不禁问道。母亲的话就好像她晓得父亲如今身在何处。
当然是另一个世界了。母亲转过身,泰然自若。
哦,可能吧。我支吾着。转头她又以为父亲已不在人世,这倒合乎情理,毕竟自从那件事后,母亲便不再提他。不仅她自己不提,也不准我和妹妹说起,就连爷爷奶奶等亲戚也都非常自觉地不在母亲面前谈及有关父亲的一切,好像这个人不止死了,更如同没存在过。
那他还会要我吗?母亲直视着我,双眼热烈而荒凉,犹如一片午后的戈壁滩。
要,肯定要,您是结发妻子。我言不由衷,只为哄她早点儿休息。
那我可要好好打扮打扮。母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来到电视柜旁摸黑翻找,并自语道,那只镯子放哪儿了?拉开几个抽屉都没找到,随即问我,你见着没?
哪只?我明知故问。据母亲说她和我爸结婚之前就发生了关系,这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随后他送了她一只金镯子,可以视作定情信物,印象中她一直戴到父亲离家出走才摘掉。母亲生病之前我并不清楚镯子的轶事,健康、正常的母亲绝不会提起父亲,更别说事关性、爱和个人隐私。她成长的那个年代和环境,性对女人来说是见不得人的,尤其是未婚女性,何况母亲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正派、规矩、贤惠,不会让人产生任何幻想,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可自从她生病后,很多以前不敢说、不想说的都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令我和熟悉她的人大跌眼镜,她仿佛卸下了安分守己的伪装,活出了没羞没臊的真我。
就你爸送我的那只,纯金的,上面有缠枝花纹。母亲描述着它的款式,眼睛放光道,可不能把它弄丢啦,那是你爸第一次送我东西,结婚后就没再给我买过啥了。
顿了顿,她叹道,这个负心汉。
才不是纯金的,我心里嘀咕。那副镯子是我奶奶的,另一只给了我小姑,小姑嫌弃它样式老旧,拿到金店化了重做,才发现里面掺了其他金属,含金量不到百分之八十。
那个呀,在小颖那儿。我说,明儿我打电话给她,今天太晚了,您还是先睡吧。
怎么到她那儿了?小颖是谁?
她是您闺女啊,她结婚时您给她的。我又在撒谎,鬼知道那只镯子去了哪儿。
知道在哪儿就成,明天帮我要回来。母亲念叨着,一脸怅然,往房间踱去。
躺下后,母亲闭上眼睛,没多久又睁开,要起身。我忙制止,您干吗?她说,饭热上了吗?你爸一会儿回来吃。我耐着性子道,我给他送到学校宿舍了,看着他吃的,他说好吃。她道,是啊,你爸就爱吃我包的羊肉香菜馅儿的饺子,我和的馅儿可是有秘方的,那叫一个香,你姥传给我的,谁都不知道。我说,是啊,香个跟头,您睡吧,我爸今晚住学校,不回家。她略显失望道,是吗?在我的安抚下,她重新闭上眼,就在我准备关灯离开时,她再度起身,双眼圆睁道,不行!我得去学校找你爸,李爱玲那个狐狸精肯定在那儿。我赶紧说,没有,她转校了,不在临河镇。她问,真的吗?我说,真的,再说,我爸根本不喜欢她,他这辈子就喜欢你一个人。母亲面露娇羞和喜色,稍感安心道,他确实对我这么说过,很久以前。
终于,母亲发出了较重的鼾声,她眉目紧蹙,嘴巴大张,有节奏地往外吹气。按照我奶奶的迷信说法,这样的人将不久于世,她每一次呼气就是在吹土,等到吹成坑,那就是她的墓穴。光是阿尔茨海默症也许不会那么快要了母亲的命,但她脑部的肿瘤是恶性的,且已扩散,加之年龄太大,手术已没多大意义,甚至有可能缩短她的在世时间,只能保守治疗,听天由命。她这辈子受到的折磨和辛苦还少吗?上天为何如此残忍,就不能让她没病没灾地多活几年吗?我胡思乱想一番,起身闭灯,回了自己的卧室。
消息提示灯闪烁不止,我滑开手机,儿子发来的,说他今天有点儿累,体会到了赚钱不易。儿子上高二,暑假期间非要体验生活,在一个快餐店里打工。我心想,等你以后养家糊口了才知道什么叫累。问他,你妈呢?过了一会儿他回复道,客厅,看电视。儿子又问我,我奶奶怎么样?我说,还那样,你有空了来看看她。儿子回道,行,等周末。我回道,尽量叫上你妈。儿子发过一个笑脸道,我懂。我道,早点儿睡吧,周末想吃什么提前跟爸说。
两年前,我和老婆离了婚。她先提的,其时我们已分居一年多。随着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相看两厌,两颗心渐行渐远。妻子之所以先提出来,是因为她自认为找到了合适的人,我也认识那个男人。但老婆获得自由后,他们俩相处了一段时间,并没有走到一起,至于为什么我也没问她。儿子当时刚考上重点高中,他没有多大情绪波动,开玩笑道,反正还有三年才高考,不会影响我。他的反应我并不觉得意外,现在的孩子都早熟,且看得开,很多事他们还遵从心之所向,不会顾忌太多。
离婚后,原来的房子让给了前妻和儿子,我租了个两居室,母亲自然跟随我。得知我要离婚,母亲并未像我预想中的那样劝阻或是责难,只是脸上的表情暂时凝固,随后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颇为宽容地说,过不到一块儿就离吧,非要拴在一起,两人都不舒坦,孩子也跟着吃挂落。我本以为她会苦口婆心地阻止,毕竟当年她曾放弃尊严,拼了命捍卫她的婚姻,搞得整个家族的人(除了我爸)都在同情她、可怜她,也许还有点儿轻视她。
父母从小就认识,两家人都住在临河镇,一个属于五队,一个在三队。父亲高中毕业后在家闲了三年,期间,他和母亲结了婚。后来有位老校长推荐父亲到市里的师范学校进修,说是毕业后就能当老师,吃商品粮,拿工资,比在家种地强得多。许是市里生活让父亲长了见识,对生活和爱情有了新的领悟和追求,越发觉得和妻子没话说,搞不懂当初怎么会看上她。尤其是当了老师后,父亲表现得更为明显,经常以工作忙为借口而不着家,其实学校离家不过三里地,学校根本没给他宿舍,他只是在办公室弄了张折叠床。母亲肯定察觉到了父亲对她的冷淡和排斥,但她不言不语,没有任何反应,一如既往地洗衣做饭,忙里忙外,脸上终年带着一丝抱歉的微笑,像对不起全世界一样。
父亲要跟母亲打离婚时,她正怀着我妹,我不到六岁,正是开始记事儿的年纪,对此有些模糊的印象。父亲跟一个刚从师范学校分配过来的年轻教师好上了。我见过她,已忘了长什么样,肯定是好看的,只记得打扮时髦,一头浓密的披肩发,不像我们镇上的女人们全都梳着辫子或齐耳短发。总之,父亲跟她两情相悦,相见恨晚,该办的事估计都办了,就差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父亲跟母亲提出离婚时我也在场,我并不知道他跟母亲说的什么意思,只记得他面若冰霜,而母亲一言不发,拽过我搂在她腿边,眼泪扑簌扑簌,打湿我的头发。平时母亲就跟木头似的,那时的她更为缄默,任父亲再三追问,只是哽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在当时,离婚非常少见并且被认为是大逆不道,一意孤行的父亲众叛亲离,被当成陈世美,连爷爷奶奶也骂他,扬言要跟他断绝关系。而母亲这个平时看起来老实善良、通情达理的女人却异常倔强,一根筋,不管父亲如何劝说或是开出什么条件,她都咬定不离婚,像是故意和他作对。没人站在父亲那一边,就连法律也在保护着妊娠期和哺乳期的妇女,更何况为了保住家庭,母亲不顾“丢人现眼(日后回忆时她自己这么说的)”,来到学校寻求领导的帮助,甚至找到那位女教师,跟她推心置腹,促膝长谈。没多久,女教师被调走,父亲依旧留任,但被撤了年级组长的职务,且要观察一段时期,如再出问题即被开除。父亲的第一次婚外情在各方阻力下只得不了了之,为解心头之恨,他开始对母亲实行长达十多年的冷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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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立秋,但并未进入真正的秋天,反而正值一年中最热的中伏。小城距临河镇算不上远,上高速行驶一个半钟头,随后拐入乡间公路,顺着兰泉河埝往西三里多便到了镇子的主街。镇南有条横亘东西的火车道,沿火车道往东十多公里即能抵达县城火车站,那里有通往省城以及京津唐等华北地区主要城市的列车经过。在我的学生时代,这个季节里,火车道两边皆为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大部分是玉米,偶尔也有黏高粱或大豆、棉花等。现如今,很难见到庄稼,人们多选择种植树苗,或白菜、大葱、辣椒等经济作物,且被养殖场、碎石厂和水泥厂等分割得东一块西一块。
进入田间的土道太窄,我将车停在水泥路边,下车后沿着荒草萋萋的小径往里走。那块地被称作“南洼”,当年我家的四亩地依然幸存,只是长着一片海棠树,已有胳膊粗,却还没卖出去。想必行情不好,主人也无心打理,致使枝条旁逸斜出,凌乱不堪,地上落满半青不红的海棠果。走了还不到三百米,母亲便有些气喘,额头和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犹如伏天的水缸壁。她站在地头道,这树是余家老六的,看来要赔了。余老六我不熟,跟我熟的是其弟余老七,上初中时我们俩同班,曾一度同桌,非常要好。他成绩很差,课上捣乱,课后打架,在当时是典型的坏学生,经常被班主任——也就是我爸批评,甚至打骂。现在他身在何方,过得怎样,我不得而知,因为在我爸和李爱玲私奔的那一晚,他也失踪了。
海棠树左边的辣椒多数已泛红,一簇簇犹如半握的拳头指向天空。母亲走到海棠树和辣椒地相接处,拨开及膝高的杂草,仔细观察,像在踅摸什么。我跟过来,走近才发现她在看那眼废弃的水井。水井尚未坍塌,直径约有一米多,周围除了杂草,还有砖头、农药瓶子和其他塑料垃圾。
我小时候,“南洼”的灌溉全靠这眼井,别人家都是男人或者夫妻俩一起浇,而我家只有我妈。我爸几乎没下过地,只在春天带学生来田里看野景儿,酸文假醋一番,让学生写有关春天的作文。播种、浇水、施肥、锄草、收割等农活基本由我妈一个人承担。玉米一般不用浇,除非遇见干旱的天年,其生长期总会出现雨水,但秋麦刚种上时要浇,立冬前需要封冻水,返青时还要浇,抽穗灌浆期更要浇。我上小学三四年级时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赶上浇麦子离不开人,就给我妈送到地里。她坐垄沟上,洗把手,就着浩荡春风吃我炒的醋溜土豆丝。她问我,你爸吃了?我说,吃完去学校了。我拍拍她身上的土,替她不平道,我爸为啥从来都不下地?你一个人都干了,不累吗?她道,我自个儿足够,别影响你爸工作,庄稼人就这样,成天跟土坷拉打交道,你要嫌累就好好上学,争取考出去。我说,我们学校的其他老师照样下地干活,只要不耽误给学生上课就行。我妈眯眼望着层层麦浪,那不行,你爸喜欢教书,他得负责。
咱们走吧,这没什么可看。我对正在出神的母亲说。
你知道吗?从前地头上都是杨树,又高又粗,有一次麦秋时你爸上树掏鸟蛋,被马蜂钩子扫了太阳穴,脸肿成馒头,挤得眼睛都没了。那时候没有风油精、花露水这些玩意,只有蝎子草管用。可咱们村没有,我跑遍临河镇西半拉的九个村,最后发现西黄庄的一户人家长着一堆,可他家没人。我着急要,推开篱笆门进去掐叶子,想着回头再解释,正采着,一只四眼子狗从窝里蹿出来,吓得我赶紧往外跑,跑到门口才发现拴着狗绳呢。
美好的回忆令母亲松弛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骄傲而害羞。过去的故事总也讲不够,一遍又一遍,然而这件往事却是我头一次听说。我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我可不记得地头有过杨树,我肯定还没出生。
确实还没你。她想了想道,我和你爸还没结婚,刚好上,天一黑我就来树下等他。
难怪母亲年年都要来这里,原来是她初恋的地方。我来了兴致,问她,那时候什么娱乐都没有,你们见面光是聊天吗?
你爷爷家穷,孩子多,一年也吃不上几次细粮。你姥爷在公社当会计,比一般人家生活得好点儿,每次我都给你爸带好吃的,韭菜盒子、饺子什么的,偶尔也有点心或者粽子。
想来我爸是因为嘴馋才和我妈好上的,我问她,那他给你带过什么吗?
他家那么穷,连玉米饼子都吃不饱,能给我啥?我看他大口吃就觉得幸福。
爱是奉献,是无私付出,是恒久忍耐——许多年来,母亲一直这么认为,且身体力行着。不只对我爸,对儿子和女儿,对孙子和外甥女亦如此,有多少就掏多少,只要看到我们笑,再苦再累她都觉得满足、值得,仿佛她的人生价值全寄托在爱人和亲人身上。当然,她对父亲的感情较之对我们更为复杂,她无条件地对父亲好,即使被他极度嫌弃,甚至在精神上虐待她,也不改初衷。母亲如此固执,只因为父亲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人,是她这辈子认定了跟到底的男人,从一而终的观念深深植根于她的骨髓和大脑,她不见得多么爱父亲,至少她的爱不够纯粹和理智,掺杂了世俗和时代局限性,尤其是到后来,她的爱几乎成了习惯性的强迫症。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任劳任怨、逆来顺受中,她不知不觉成为无限隐忍和包容的圣母。她渴望看到父亲为她而内疚,但从不在乎或是直接忽略了父亲的真实感受,在自我感动的同时她以为总有一天父亲会被她感动,会良心发现而回心转意。
离开“南洼”,去了大娘家。除了大伯和大娘,堂姐也在,正切西瓜。每年立秋,我和我妈都会来此看看,多半还会吃饭。其他亲戚不是住得远就是搬去了县城,有些已去世。我把牛奶、月饼、水果等东西放在客厅,堂姐塞给我一大块西瓜,毫不见外地说,看你带东西来我就高兴。在众多兄弟姐妹中,堂姐和我的年龄接近,从小就一起玩,感觉比亲姐还要近。堂姐道,刚才我妈还念叨,说排骨和鱼都炖上了,人咋还不来?让我打电话。
我妈说,赶上啥饭就吃啥得了,别麻烦。堂姐道,吃吧,我买的,没花他们的钱。堂弟的两个孩子从外面跑进来,每人手里一根冰棍,身后跟着堂姐的女儿,已亭亭玉立。堂姐忙让他们叫人,我答应着。母亲似乎搞不清这三个凭空冒出来的孩子是谁的,一脸困惑地盯着最小的那个,半晌才道,看见你老叔了吗?
大家面面相觑,这孩子哪有老叔?母亲又道,去学校喊他回来,家里来客了。我恍然,她把儿子当成老子了,谁让这孩子长得跟我堂弟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我连忙解释,他是贺强的儿子。母亲道,贺强有儿子?堂姐跟我使了个眼色,指着贺强的女儿问我妈,老婶儿,她是谁?仔细端详之后,母亲对孩子道,小颖,叫你爸回来。堂姐苦笑道,至少没把她当成我。接着,堂姐又问起我家其他人的近况。大娘满脸忧戚,怜惜地望着昔日妯娌,叮嘱我,好好照顾你妈。堂姐道,好在你时间有的是,不然还得请保姆。大娘道,尽量别把你妈一个人留家,你要出门就找个人看着她。我说,她不乱动东西,也不到处跑,就有时脑筋不清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老婶儿这样和老叔脱不了关系。来到院外的菜地,堂姐摘根黄瓜递给我道,受刺激了。
没多大关系吧,我爸走后,没人再给她气受,都过去了。
老婶儿这人心缝窄,我看没那么容易过去,在心里憋成了病。堂姐道,她要能看得开,何至于把两个人逼到那份上,早该跟老叔离婚,哪怕后来再找个,也比这个结果强。
可能吧,我嚼着黄瓜,含糊其辞。其实我不愿多谈父母的事,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你还记得那个晚上的事吗?堂姐问。
不是很清楚了。我撒谎,并且流露出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事实上,我只是刻意不去想,尽管过去了近三十年,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依然历历在目,如同昨天才看过的电影。
我只记得一点儿。堂姐道,那晚我吃坏东西,又吐又拉,我爸带我去李庄子大夫家,回来时在火车道上正好碰见你妈从南边过来。当时我爸还问你妈这么晚了干吗去啊,你妈啥都没说,丢了魂似的。我猜那时候你爸已经走了,你妈没能拦住。
是吗?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我稍感讶异,在我看来,母亲没有去“南洼”的动机和时间。
要不信等会儿问我爸。堂姐信誓旦旦,或者直接问老婶儿。
算了,弄清楚又怎样?只会再次折磨她。再说,她现在的记忆靠得住吗?
那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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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母亲和大娘唠着家常,很多旧事她记得真切,比正常人还正常。饭后又坐了会儿,母亲突然起身,执意要走,说我爸还在家里等她,回去晚了肯定生气。我对大娘和堂姐等人道,我们还是回去吧,下次多待会儿。大娘再次嘱咐,尽量顺着你妈,别跟她硬顶。
去学校看看。开出去没多远,母亲用了祈使句。
下次再说吧。我其实有些困,正是午睡时间。
不见得有下次了。母亲道,别以为我傻,身体怎么样我很清楚。
那就去吧,反正没多远。我不置可否,在前方路口拐了弯。即使闭着眼,我也不会走错,毕竟在镇子里生活了那么久,而去学校那段路来来回回走了三年。正值暑期,大门紧闭,只在旁边开了小门,并无门卫。走在校园里,一个人都没发现,尽管变化很大,新建了教学楼、宿舍楼和食堂,老建筑所剩无几,可当我置身其中,九十年代初某一天的情景立马在脑海中闪现。那么清晰、鲜活,我甚至能闻到粉笔和书本的气味,耳畔也回想着琅琅书声和铃声。
沾了父亲的光,我比其他孩子入学早,上初一时我虚岁十四,比一般的学生要小个一两岁。余老七则因为成绩差而在小学时蹲过班,比我大三岁,初二时他已近弱冠之年。李爱玲比我大一岁,但她面相成熟,连眼神里都没有少年的清澈和不谙世事,这可能和她的家庭环境有关。她上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个秋天,她爸在马路上骑车被一辆大卡车撞死,赔的钱为她姐出嫁花了一部分,剩下的被她妈攥在手里,说是留给她弟娶媳妇用,实则被她妈坐吃山空。她妈本来就不擅长理家,成为有了闲钱的寡妇后,更有资本懒、馋、臭美,地包给别人种,饭也不做,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流连于街头或集市等热闹地带,三天两头夜不归宿。姐姐出嫁后,只能由李爱玲洗衣、做饭、照顾弟弟,像姐姐那样撑起整个家。
李爱玲的美我并未发觉,即使在余老七的不断提及下终于意识到之后也没太多感觉,谁让我开窍晚呢,若不是自学了生物书上的内容,连人类如何繁殖我都不知道。有个做教师的父亲对我严格要求,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县一中,考上大学,除了上课、写作业、阅读,其他活动很少参与。一直到高三那年春天,我在电视剧里看见接吻的镜头,在盗版言情小说中看到性描写,继而想到班上那个皮肤白皙的腼腆女生才情窦初开。在某一天突然回想起李爱玲的脸,才后知后觉地领略到她的清冽、飘逸和脱俗。
初中一年级时,父亲并非我的班主任,否则我不会跟余老七同桌,也就不会接触到那么多书本上没有的东西。一开始我俩没坐一起,他是全班最高的人之一,只能坐最后排。后来班主任搞了“帮、扶、带”的政策,将所谓的好学生和坏学生放在一起,期望近朱者赤,没承想近墨者黑,很多好学生释放天性,变得贪玩,成绩下滑,坏学生则没有转好的迹象。政策只能不了了之,但座位直到上初三后按成绩排名分了快慢班才改变。
余老七他妈生了七个,全是儿子。排行老幺的他本该受宠,可家底和父母的精力已被前六个掏尽,就算想好好培养他,管教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从他记事起,便在已成家的几个哥哥家轮流吃饭、睡觉,到他上初中时,只剩五哥和六哥没成家。从小就跟哥哥们一起混,导致余老七小小年纪便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群架,有时还会学着哥哥们的轻佻嘴脸对着漂亮女人吹口哨。
刚成为同桌时,我对余老七存着几分面对未知生物般的恐惧,更多的则是好学生对坏学生的轻蔑与敌视——这两个阶层是大部分教师和校园潜规则无形中划分出来的,并为其戴上有色眼镜,让原本能够融洽相处的学生们对彼此充满戒备、成见甚至势如水火。所幸我和他终究还是少年,内心的纯澈和对友谊的本能渴望足以消磨偏见和误解,何况后来我才发现余老七对任何人都能一视同仁,对“好学生”甚至有几分盲目的崇拜,一如我对坏学生的敬而远之。这使得我们熟悉对方后生出相似的感受,本就不多的敌意在相处中渐渐消失。当然,促使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的是某个冬日傍晚发生的那件事。
那天刚好赶上我值日,回家时天早已黑透,刚出校门没多远,几个街溜子拦住了我,让我掏出所有的零用钱。其实这已是第二次,第一次只有两个人。我想要反抗,害怕这样下去会一直被他们勒索,而且胃口将越来越大。我直接拒绝道,没有,有也不给。说完就往前走,几个人围拢过来,一阵推搡,拽衣领,又给了我几个脖儿搂和耳刮子。忽然,一声呵斥传来,这伙人全住了手。说话的正是余老七,他道,干吗呢?欺负老实人算啥本事?有种朝我来!我看不清余老七的表情,只见后者神气地昂着头,在他身后还有三五个人。
为首的街溜子道,你谁啊?敢来多管闲事?
连你七大爷的声音都听不出来?还在江湖上混?
街溜子瞬间没了气势,小声道,余占冬?
后面有人道,我们七大爷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
街溜子的口气顿时软下来,却又不想当着这么多人丢面子,讪讪地解释道,我们没有欺负他,就问件事。余老七道,我看见的可不是这样,书包谁弄的?街溜子连忙捡起书包,塞到我怀里。
告诉你,这是我余老七的哥们,以后你们谁再找他麻烦,我指定不让你们好过。
街溜子点头哈腰,答应着,并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余老七问,有烟吗?
街溜子赶紧掏出半盒,余老七拿到鼻子前闻了闻,不屑道,你就抽这个?
下次有好的再给你,这次真没带。街溜子道。
余老七熟练地点燃一支,朝街溜子道,滚吧。
此事过后,我和余老七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哥们,成了一丘之貉,共同对抗老师。我让他抄我的作业,有时甚至帮他写作文,他则带我领略校园外的多彩生活,在路边吃着冰棍看美女,到台球厅打球,或是在兰泉河游泳。有一次我问他,那些街溜子看着比你还年纪大,长得还壮,怎么像耗子见了猫似的那么怕你啊?余老七拍拍我的肩膀道,你给我记着,在社会上混,只有我比你更坏,你才怕我,你才敬我,你才拿我当个人看。
那是个暑假已接近尾声的一天,父亲不在家,我得以出门,和余老七野泳后意犹未尽,好像彼此都有话要讲,就算不说话,在一起待着也挺好。他提议去火车道,经过小卖部时,他买了些零食。亮闪闪的铁轨如同年少的梦想朝着东西两个方向无限延伸,我们坐在铁轨上,有些烫,但坚持一会儿就很舒服了。摊开塑料袋,他给我火腿肠和啤酒。我接过火腿肠,但没接啤酒。我说,我不会喝酒。他说,一罐,醉不了。我迟疑片刻,才接下。撕开香肠,打开易拉罐,他又弄开鱼肉罐头,叫我下手。吃了几口肉,在他的鼓动下我喝了这辈子的第一口酒,味道怪怪的,好像泔水。这么难喝的东西居然被他“咕咚咕咚”喝糖水一样灌下了肚。他从兜里掏出烟,点着一支。问我,抽不?我连忙说不。他嗤笑一声,抽烟挺好的,能忘掉很多烦恼。我说,你又不是大人,能有什么烦恼?他说,我的烦恼更难解决。他递过来一支,试试吧,不喜欢就掐掉。他夹着烟卷的姿态令人着迷,许多年后当我想起这个细节,脑袋里就会冒出“酷”和“性感”。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叼住烟卷。他点火,我在他的指导下猛吸一口,结果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他笑道,慢慢来。
我将烟卷放在一边,问他,你的烦恼和李爱玲有关吗?
对啊,我觉得她有人。顿了顿,又道,她有喜欢的人,不愿搭理我。
是谁啊?我没想到自己如此八卦。
还没查出来。他道,那个人隐藏得很好,应该是个成年人。
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漫不经心地开解。
他没言语,接着喝酒,抽烟。
我也没再说话,学着他的样子喝酒,偶尔吃点儿东西。
酒被喝光后,他头枕着铁轨躺下来,我也躺下,担心道,不会过火车吧?
一天就一趟,上午过去了,拉货的。
风带着丝丝飒爽,吹来秋虫的呢喃,阳光晃眼,天真蓝。
余老七问我,你长大了想干啥?我说,我爸让我考大学,然后就不知道了。他说,我不想待这儿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的心像被鱼钩扯了一下,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但没有真的流下眼泪。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在这儿待着没意思,考学这条路指望不上,我得出去闯荡闯荡,混出点人样来叫他们刮目相看,让他们明白坏孩子也能成功。我这时想起了父亲对我的管制,于是恶狠狠地说,他们大人都自私,口口声声“为了你好”,实际是为他们的面子。他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你说得真对,要不咱俩一块走吧,到大城市。我不无担忧地说,那怎么生活呀?他说,我们可以带很多钱啊,我跟哥哥们要,然后再找个工作,只有自己赚钱了才能独立。我不置可否,他的办法也许可行,但我羽翼未丰,暂时走不掉,还得靠父亲,靠家。他没在意我的反应,独自憧憬着,再等个一年半载,我要带她一起走。
哎呀,你看,这是不是你爸的办公室?母亲开心地尖叫,声音中竟带有一丝少女的稚嫩。
我放下回忆,循声而至一排红砖灰瓦的房子前,母亲趴在木制窗户前往里窥视。
我“嗯”了一声,父亲的办公室就在最靠里的一间,面积不大,放得下一张书桌和一张折叠床。“婚外情风波”过去后两年多后,表现良好的父亲不仅再任年级组长,还连续几年获得县级特级教师的荣誉,在历年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中就属他带过的最多,因此享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上学时,我很少被父亲“请”进办公室,其他同学也极少,即使有谁犯了错,或是其他需要背地解决的问题,父亲也只在拐角或走廊解决,就好像办公室是他的私人空间,是学生们的禁地。只有一个人例外——李爱玲。但如果不是余老七告知,我根本没发现父亲和李爱玲的关系,我还真就以为父亲一心扑在了工作上呢。
我上前,往里张望,房间内堆着书桌和椅子,还有些书本,落了灰尘,看来这里被当成了废弃的仓库。
咱们回家吧,你爸不在这儿。母亲转身往回走,背对着我说。
- 4 -
儿子歇班,午后来家里找我,顺便看望他奶奶。见到孙子,母亲很是开心,洗水果,拿零食,问东问西。儿子耐心应答,还陪她看了会儿无聊的电视剧。待到三点多,他说想去商场买鞋子和衣服,晚上一起吃饭。我本打算在家里做,但他已选好饭馆,想吃烤鱼,我只得依他。我跟母亲说,您也去。儿子道,对,一起吃烤鱼。她道,我可没那个精力,我也不想吃,你带大孙子去吧。我说,不然我给丽芸打电话,让她来陪您。儿子说,我妈在单位,我让她来吃晚饭,她都说没空。儿子的言外之意是,她不想见你。母亲道,我不用人陪,你们去吧。见母亲还算清醒,而且商场不算远,我心想应该不会有事。检查了母亲的手机,设为响铃状态,音量调至最高,生怕她听不见。我嘱咐她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要一个人出门。她不耐烦道,知道啦,快走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路过北塘排水河时,儿子让我路边停车。我问他,你要做什么?他说,我想去河边走走。见他一脸神秘,我没再问,找个不碍事的地方熄了火。跟随儿子来到河边,他将背包塞进我怀里,拽开拉链,拿出一捆绳子,一端系着一块瓶底厚的金属。我认出来了,是钕磁铁,去年我从网上给他买的,我以为他只是三分钟热度,没想到还在玩,而且随身携带。这玩意比常见的磁铁吸力大得多,一些爱好者专门用其在河塘湖泊进行打捞并拍成视频发在APP上吸睛,想来儿子也是看了类似视频才要我给他买。儿子将磁铁扔进河中,拉着绳子前行,如果他改变一下姿势,很像纤夫。走了大约一百多米,他停下,收绳。磁铁上吸附着三枚啤酒瓶盖儿、一枚五角硬币和一个U盘,皆锈迹斑斑。
铜的也吸吗?我指的是硬币。
铜不吸,五角硬币是钢芯镀铜的,一元硬币是钢芯镀镍,吸的是钢。
哦,才赚了五毛钱,有什么意思?我打趣道,金的银的又不吸。
儿子戴上手套,将吸上来的物件一一卸下,先拿抹布擦干,再用砂纸擦拭,然后装进密封袋,犹如刑警收集物证。做完这一切他才道,又不是为了钱,就是觉得好玩,水面看上去如此平静,其实暗藏很多秘密。比如说这三枚酒瓶子盖儿,有两枚是同一个牌子,另外一枚不是,而且它比较新,落水肯定比这两只晚,瓶盖儿掉水里多数情况应该是深夜有人在河边买醉;再说这个U盘,大概率被人故意丢进去的,说不定里面藏着机密文件呢。河流、池塘、湖泊见证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人们以为能毁灭的证据,保不准哪天就会重见天日,就像在学校操场挖出白骨一样,没有什么能永远被掩埋。
想不到儿子的思想居然这么深刻,真叫为父汗颜,是我小瞧他啦。我问他,你捞出多少玩意了?都堆在家里?
当然没有,大部分都没价值,分门别类扔垃圾桶。儿子背上包道,有些少见的,或是早已不生产的玩意,会收藏,说不定哪天就值钱了。
上车,行至万达广场。先选了一双球鞋,儿子喜欢打篮球,又买了一套篮球服和休闲装,想给他再添置一套长款运动装,被他制止,说上学后都是穿校服,等于运动装。路过苹果专卖店,他进去转悠,我问他想换手机还是平板,他稍显不好意思道,Apple Watch。如果他妈在,肯定不让我给他买,她认为一个高中生就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全力以赴备战高考,不要让手机等智能玩意消耗精力。她说得在理,可我不想让儿子体验我年少时和父亲要东西被拒绝的无奈、难受和失落。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有主动给我买过什么,很多上学的必需品也得我提要求,如果他觉得没用,就不给我买,就算一番衡量之后给了钱也从不痛痛快快的,总要居高临下地埋怨几句,好像在施舍,而我却是个不知感恩的败家子。父亲如此对待我和妹妹,主要是由于母亲的所作所为让他恨屋及乌。他并不知道,这会让我和妹妹产生受挫感,次数过多会影响自信心的建立。
我不想让儿子留下任何童年阴影,所以给他买了单。戴上运动手表,儿子很兴奋,不停摆弄、研究。我嘱咐他,别总玩,让你妈看见又唠叨,还得怪我。儿子道,她嘴上嫌你惯着我,心里却受用,如果你不给我买被她得知,反而对你感到失望,说你抠。我瞟了一眼儿子,心想现在的孩子都要成精了吗?
烤鱼店就在旁边,步行即到。我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儿子点菜,我盯着他的五官,眉宇间竟与父亲有几分相似。我长得更像母亲,性格也随她,搞得父亲对我喜欢不来,没承望儿子隔代遗传。儿子问我,爸,你想什么呢?我坦诚告知。他问我有没有照片,我在手机里滑出两张,是我翻拍的旧照,黑白的,一张是父亲的单人照,另一张是父母的结婚照,尺寸都不大。自从父亲出走后,家中凡是有他出镜的照片都被母亲收拾了,当时我以为母亲要完全抹杀他存在过的痕迹,遂将那些照片全部扔掉,或是撕碎、烧掉也未可知。可近期在整理母亲的物品时,竟从首饰盒的夹层翻出这两张充满回忆的旧照,当即收好,据为己有。
单人照里,父亲三七分的头发黝黑锃亮,眸子闪光,眼中显见一种攫取,一种神往,一种执着,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强烈的征服欲。服装的颜色应该是国防绿,式样贴近军装,这种打扮在当时比较少见,算得上时髦。与母亲的合照中,父亲穿得稍显休闲,接近西装,里面的白衬衫领子翻出来很长一截,犹如两把匕首交叉架在他胸前,这让本就不苟言笑的他看上去竟有几分杀气。和儿子相比,父亲的棱角更加硬朗,从而显得冷峻,儿子的脸部线条较为柔和,脾气也好,用一个网络流行词来形容,就是小奶狗。父亲则像警犬。
爷爷戴着手表呢。儿子观察入微,当然只是对他感兴趣的方面。
不用看我也知道儿子说的是父亲的那块精钢手表。亮闪闪的表链箍在父亲白皙的手腕上,每当他在黑板上写字时,树枝状的血管清晰可见。父亲出走后,再没见过这块手表,他离开的时候一定是把它戴走了,除了睡觉和洗澡,他不会摘下。
看上去爷爷不怎么平易近人。儿子道,和某些老师有点儿像,终年板着脸,我和同学们都觉得他们天生不会笑,不然社会也太可怕了,能把人折磨得忘记了如何笑。
怎么可能有人天生不会笑!我说,也许他们遭遇过很大的变故,比如失去亲人。
爷爷是个怎样的人?
这倒难住了我,若是外人问,我尽可以语焉不详地敷衍三两句,毕竟父亲的行为都在努力证明他是个始乱终弃、拈花惹草、毫无责任心的渣男。可我不想让那个片面的、不光彩的爷爷形象深植于儿子心中,如果父亲还在我们身边就好了,那样儿子就能从与他的相处中得出属于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来自他人的二手印象或道听途说。
人性很复杂,每个人都是多面的,甚至矛盾的,一两句话无法概括你爷爷,以后有时间再跟你详细说吧。我盯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烤鱼说,吃吧,吃完我送你回家。儿子答应着,翻开鱼背,让我吃,说那个部位刺少。我笑着,往事涌上心头。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还是慈爱的。印象最深的是我五六岁那年得了重感冒,连打了十天针,屁股快要扎成了马蜂窝,人也变得清瘦抑郁。父亲在座椅里铺了好几层海绵,骑车带我到野外绕弯,看没看过的风景,逗我开心,平生极爱干净、讨厌泥水的父亲赤脚在沟渠里摸了很多野生杂鱼给我补充营养。母亲也不止一次提起过,在我还没学会走路时长得很胖,夏天特怕热,为防止我长痱子,父亲不惜舍弃午睡时间,每天午后都要抱着我去河边遛弯,在树荫下走上半个多小时,让夏日仅有的风吹拂着我多肉的身体。
今天是鬼节吗?儿子打断我的回忆,歪头看着窗外。
对过的街角有人在烧纸,且不止一份,远近皆有火焰跳跃。我看了眼手机道,明天十五。
吃过饭,我提出送儿子回家,可他说时间还早,想再逛逛,但不用我跟着。我问他,你还想买什么?钱够吗?他道,不用给我了,也就买杯奶茶。我问他,你是不是约了人?刚才看你不停回微信。儿子面露一丝慌乱,约了两个同学。我问,那你几点回?他道,十点之前。我说,太晚了,九点之前吧,但你得先告诉你妈一声,别让她担心。儿子道,知道,我到家微信你。上车后,我转了两百到儿子的手机上,心想,儿子八成在搞对象。
- 5 -
回到家发现母亲不在,马上打电话,她的手机躺床上唱歌。我一时慌了神儿,想不出她能去哪里。小城没有亲戚,朋友只是我或者丽芸的,和母亲没有关系,妹妹一家住县城,母亲不太可能去汽车站或是火车站,她唯一能去的就是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如果母亲在那,下了班的丽芸(尽管已离婚,可我还是不习惯称她为前妻,我想这个称谓更适合局外人吧)看见她一定会通知我的。既然没给我打电话,说明她没碰见我妈,或是母亲正在路上。想到此,我赶紧下楼,沿着常规路线缓慢行驶,开启车窗,时刻注意着路边的行人。
行至河边的马路上时,天黑利索了,细若游丝的凉意蛇信子似的探进车内。河边有很多人在烧纸,气息令人反胃。无意间的一瞥,母亲的身影进入视野,可一开始我竟觉陌生,直到进一步核实发型和衣服才敢相信。赶紧找个地方熄火,下了车,缓缓走向她。她蹲在河边,背对着我,面前一团火焰蹿动,好似黑夜在眨眼,旁边有瓶酒,看瓶子形状应该是“直沽烧”。她嘴里念念有词,我站得远,听得不甚清晰。我没有打断她,不知她在祭奠谁,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语气中略带歉疚和几许安心。
纸钱快要烧完时,母亲抓起酒瓶,缓缓起身,可能蹲得久了头晕,她立定片刻才打开瓶盖,围着灰烬转圈洒,像炒菜时淋醋或酱油。最后剩下少半瓶,干脆倒进灰烬,结果死灰复燃,火焰腾起老高,映在河中,仿佛火在水中燃烧。当她转身碰见我时稍稍愣怔,随即若无其事道,你等多久啦?我答非所问,给谁烧的?她说,你爸啊。我说,他还活着,你这不是咒他吗?她说,你不知道,他死了,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我道,他比您还小两岁,身体一向健康,不出意外的话,还能活很久。母亲不再言语,一脸茫然地望着那堆灰烬。
我将母亲扶进车内,她一言不发,可能累了,更像在神游物外。我迟迟没有发动车子,而是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着。随着袅袅青烟升腾、消散,我看见了还是初中生的自己,余老七、李爱玲的脸庞相继浮现,当然,更少不了正值盛年的父亲。
到了初中二年级,班主任换成了父亲,受到影响最大的是我和余老七。除了所有学生都要承受的苛刻制度外,针对我和余老七,父亲“因材施教”,为我俩“开小灶”。父亲的特级教师不是白当的,整起学生来一套是一套,套套不重样,不管哪种类型,刺儿头也好,蔫坏的也罢,到了他手里准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我是他儿子,对我更为严苛理所当然,一来我成绩不错,是父亲认为的可塑之才,有机会冲击重点高中,为学校和他争光,也为自己挣得前程;二来,对我不徇私情,方能彰显他的公正公平,更能在学生中树立威信。而余老七刚好是个与师长对着干的反面典型,制服他相当于杀鸡儆猴(事实上这只是一方面,主因在于余老七觊觎李爱玲,这是后来经过余老七的提醒我才渐渐意识到的),至于其他行为不端者不足成器,早被经验丰富的父亲各个击破,相继从良,至少在学校里变成了听话的“好学生”。
多年以后,当我考上大学接受军训时,忽然意识到父亲当年的手段,和军事化管理颇为相似,讲究的是集体荣誉感和绝对服从,凡是他作出的指示,学生们都要积极响应,凡是他制定的规章,学生们都要无条件地遵守。比如,当年的乡镇学校根本没有校服这一说,可父亲要求我们做到款式和颜色基本统一,至少在温度适宜的日子里,一律黑裤子白上衣,搞得学校里的人只要看穿戴就知道我们是三班的。若有人没穿“班服”,初次口头警告,第二次经济惩罚,并不多,每次两块钱。若有人犯了其他错误,比如迟到、打架、卫生打扫不合格、顶撞老师等,也会视情节严重程度而被警告或罚款。罚款由纪律委员李爱玲保管,充作班费。
有一次课间操完毕,体育老师让大家集合,校长走上主席台说要讲两句。不少人条件反射“唉”了一声,校长不满道,你们要这样,我就不说了。说完,他真就停止了。大家不再出声,都想早点回教室,外面太冷。校长开始老生常谈,几分钟后,余老七不耐烦道,他妈的,有完没完,瞎哔哔啥!也许他没控制音量,或者校长的耳朵过于灵敏,总之后者听见了,但他不知谁说的,只知声音来自我们班。校长下不来台,又不便直接盘问,遂将此事交给我的父亲,让他务必查清楚。父亲非常生气,放学前几分钟守在教室门口,等到英语老师下课后,他走进来说,都别动。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步,外面闹哄哄的,而教室内死寂,地上掉根针都听得见。转了两圈,父亲站在讲台旁道,再给你两分钟,是谁,主动站出来。
还有一分钟。父亲站上讲台,盯着手表道,别以为揪不出来,给你机会可别错过。
我说的。父亲话音刚落,余老七站起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您让其他人回家吃饭吧。
好!挺有种。父亲道,真把自己当英雄啦?
本来就和大家无关,您想罚就罚吧,反正您是老大,向来您一人儿说了算。
呵!父亲沉默良久才道,看来你没意识到你的错误造成了多大影响,本来期末的先进集体咱们稳操胜券,都因为你这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你的顽劣我相信跟大家的纵容不无关系。
说到这儿,父亲停下,站到讲台一旁,对余老七说,你上来。
余老七像个视死如归的革命战士走上讲台,面对着大家。
父亲对同学们道,今天咱们就让余占冬认识到自己犯过多少错,从这边第一桌开始,挨个发言,每个人至少说出一条余占冬的错误或者缺点,不能重样。
靠窗第一排的男生是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叫王国栋,毫无特长和个性,在班内的存在感极低。他不敢看余占冬,口将言而嗫嚅。父亲道,怎么?你怕他?王国栋看看班主任,又偷瞄一眼余占冬,后者满不在乎的眼神中跳动着一丝鼓励的意味,而且是朝着大家。王国栋低声道,有一次放学路上,我看见他在抽烟,和几个小混混。
父亲让他坐下,接着道,咱们就不按顺序来了,谁想说直接站起来,声音大点儿,让同学们都听到,谁揭发的问题严重、真实、很少人知道,谁可以先回家。
安静片刻,和余老七一个村但两家人不对劲的胡志全道,报告老师,余占冬放过火,把我家的柴火垛全烧了,墙熏得黢黑,房子差点儿着了。
下次再发生这种事,记得报警,父亲道,你可以走了。
报告老师,余占冬以大欺小,抢我的钱买方便面吃。
报告老师,余占冬扎过英语老师的车胎,还在粉笔盒里放死老鼠。
报告老师,余占冬偷过化学实验室的镁带,就为了看它燃烧。
报告老师,余占冬在背后给老师起外号,管您叫土皇帝。
报告老师,余占冬逼我给他写作业,不写就打我耳光。
报告老师,余占冬有很多色情杂志,上面的女人都光着身子。
报告老师,余占冬耍流氓,在墙上打洞,偷看女生上厕所。
报告老师,余占冬早恋,午休时和一个女的钻过玉米地。
报告老师……
随着大家的检举,余老七的丑事一件接一件被曝光,大部分我都没听说过,我敢肯定有人胡编乱造,导致很多人甚至不着急回家,怀着八卦的心理继续待在教室,但皆被父亲赶走。人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我和李爱玲还在座位上。李爱玲坐在我后排,自从父亲做了班主任,座位被他重新安排,我和余老七已非同桌。父亲背着手,踱步来到我旁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对我道,该你了。我实在想不起来说什么,即使编造似乎也被其他人占了先,只得起身道,我想不起来,别人都说了。父亲道,你和他曾是同桌,肯定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如果我不说的话,到了家没我好果子吃,甚至有可能连累母亲和妹妹,毕竟父亲最擅长迁怒于人。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一件,于是红着脸低声道,以前同桌时,有一次课上,他把手伸进了我裤裆。
我说的是实话。多年后我终于认识到这种行为根本代表不了什么,那不过是青春期男生普遍具有的好奇心理,就像比赛谁尿得高一个性质,没上纲上线的必要。可当时我觉得怪怪的,感觉被欺负,被玩弄了,我觉得余老七把我当成了李爱玲或者色情杂志上的女人。如今我当着李爱玲的面讲出来,必然令他无地自容。显然父亲没料到我的料儿如此劲爆,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看我,又看看余占冬,却不予置评,转而对李爱玲道,李爱玲同学,该你了。她一言不发,任凭父亲如何逼问、诱导,她都不开口,乃至瑟瑟发抖,她的课桌伴随着她的颤抖撞击着邻桌发出的声响犹如人被冻得上下牙打架。父亲哼了一声道,李爱玲,余占冬有没有对你做过类似的事?
够了,老子不念了还不行吗?板擦被余老七掷过来,差点儿砸到我身上。他怒气冲冲,奔到书桌前,收拾起书包道,我这就走,躲了你,只要你在,我就不踏进这里半步。
这可是你自愿退学的。父亲道。
余老七怒视着父亲和我,抑扬顿挫地说,我——X——你们两个——的妈。
不等父亲作出回应,余老七提溜着书包走出教室,门被他摔得山响,吓得我和李爱玲一激灵。父亲愣了两三秒,缄默不语,许久才吐出一口气,对我轻描淡写道,赶紧回家吧。等我拉开门时,听见他对李爱玲说,跟我来办公室。
- 6 -
余老七辍学以后,我见过他两次。
第一次大约在三月中旬,路边一株野樱桃开得正盛,好似落了场春雪。我在春日里无所事事,从镇东走到镇西,从南街逛到北街,一股使不完的劲儿在体内乱窜。这里真无聊啊,难怪余老七想要远走高飞。刚辍学那阵,学校里时不时还有余老七的小道消息,有人说他要到教育局告我的父亲,还有人说他在学开车,用他三哥的“松花江”,以后拿到本子跑出租。关于“告我父亲”,我不太相信,若只是说说还有可能,余老七有这个胆量,可他找不到门路。就算真告了,多半赢不了。父亲的行为放到如今,肯定一告一个准儿,就算不走法律程序,只在网络上发酵,保证被口诛笔伐,丢掉饭碗还算轻的。可当时,不论学生还是家长、老师,皆法律意识淡薄,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维权。教师对学生的批评、谩骂、言语侮辱甚至体罚,基本是被家长默许的,即便心疼孩子,终究认同“不打不成器”。
张晓晨,真是你?你给我站住。
我立马听出是余老七在后面扯着嗓子喊我,但我没回头,因为不知如何面对。
还在生我的气?倏忽间,他的声音来到了耳边,我那时主要想骂你爸,可你也挺气人的,那种事你说它干吗?气得我连你也骂了,当谁的儿子不好,非要认贼作父?
难怪这么快,原来他骑着摩托车。他自豪地炫耀,漂亮吧,新买的。我说,还行。他拍拍后座,走,带你兜风去。我推托说自己还有事。他道,谁信?走吧,很刺激,正好我有话对你说。尽管他比上学时黑、还瘦,声线也粗了些,脸上多了些青春痘,但我一点儿不觉得疏离,好像昨天还在一起上学。我身不由己地跨上摩托,双手抓紧两边闪亮的钢管。
这样不行,你得抱住我的腰,让后背挡住你脑袋,我只有一个头盔。
说着,他戴上头盔。我依其言而行,但搂得松松垮垮。打着火,给足油门,没等我反应过来,摩托车箭一样窜了出去,我的身体往前一掼,狠狠撞在余老七的后背,下意识箍紧他的腰。使坏的余老七笑得身体发颤,随即低头哈腰,风驰电掣起来。我只得偏着头,任风在耳边呼啸,头发根根竖立,路边的景物疾速后退、逐渐变得陌生。
余老七载我来到县城北边的于桥水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广阔的水域,有点儿震撼。岸边泥土蓬松,像踩在蛋糕上。余老七招呼我坐下,揪着手边的嫩草道,郁闷时,看看这片水就好多了。我问,又为了李爱玲?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他道,我拿不准她是不是喜欢我,有时想干脆放弃算了,结果她又来找我,跟我诉说她的苦闷,她的烦恼,等我把她安慰好,想进一步发展时,她又对我爱搭不理,总是这样忽冷忽热,叫我捉摸不定。我说,你直接问她,让她给你个准话,她这不是脚踩两条船吗!他道,你爸就是贼船,上去容易下来难,李爱玲不想为此退学,她还想拿到毕业证。我问,这么说,我爸在强迫她?难道不是她自愿的?
当然不是!余老七带着几分愠怒,你爸这只老狐狸太狡猾了,他诱奸了李爱玲。
啥意思?
你爸还不是三班班主任时就惦记上了李爱玲,经常找机会接近她,对她的学习和生活表示关心,这是他的策略,先给她留下好印象。等到成为他的学生后,关心名正言顺,而且次数越来越多,管得越来越宽。可能因为缺少父爱,李爱玲对你爸产生了依赖,毕竟很多事情他都能帮她解决,很多都是经济上的。对,就是依赖,也许还有点儿崇拜吧,反正她肯定不喜欢你爸,对他没有爱。可是,你爸权力那么大,手段又高明,威逼利诱之下,李爱玲稀里糊涂地被你爸占有了,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默默听完,我并不感到多么震惊或是意外,母亲和我都挨过父亲的打,其中尤以母亲挨得多,其次是我。妹妹没挨过打是因为自从她出生就被父亲无视,他根本不管她,没拿她当过女儿,妹妹的一切都由母亲来负责,但在大事上还是由父亲说了算。当了老师后,父亲便与母亲分居,各睡一个房间。在她捍卫权益、搅散那桩婚外情之后,他不再给她好脸色,开口便颐指气使,刻意刁难,逮到机会便刻薄她,奚落她;除了日常开销,一点儿多余的零花钱都不给她;在亲戚和朋友面前,却做出一团和气的样子。母亲只能配合他的演出,有苦往自个儿肚里咽。起初,她对母亲的刁难可能只是出于解气,可后来竟然有了快感,成了习惯,默默忍受的母亲成了他的出气筒。
我把父亲在家里的表现一五一十地说给余老七。他听完说,你有没有想过一刀宰了他?
我点点头,有些时刻,我确实很想杀了父亲。
第二次见面是在立秋当天的傍晚,作为初三毕业班的学生,我已提前开学。放学后回到家,吃过晚饭,拿上母亲装了肉菜和米饭的便当,准备送给在学校里加班加点批改卷子的父亲。校园里异常沉寂,除了从父亲的办公室窗口蔓延出来的一抹清亮,再无其他光源。如同往常一样,我在门口站定几秒,轻敲门板。俄顷,只听父亲那口标准的普通话,请进。随手关门后,我将饭盒搁在桌上道,我妈让你趁热吃。父亲盯着一张数学卷子,眉头紧锁,放这儿吧。我待了几秒,刚想转身离开,父亲道,这次摸底你考得不错,再努把力,中考时发挥稳定,能进一中。我抬头,与父亲的目光相遇,感觉那里面少了些许往日的严厉、不屑和愠怒,多了几分期许和肯定,甚至称得上爱意的东西。这让我受宠若惊,连忙低头,“嗯”了一声。父亲道,回去吧,我今天睡宿舍。我答应着,出了门。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是与父亲此生的最后一面。
出校门时,天已擦黑,没走出几步,就听见有人喊我。我循声而望,隐约可见余老七跨在摩托上,一点猩红明灭,他在抽烟。他载着我来到更加繁华的邻镇,主街两边皆为商铺和小饭馆,有些门面还闪烁着霓虹灯,不像临河镇只有一个商店。他说这次是来和我告别,临走前要请我吃一顿好的,点了什么菜我忘了,但我记得有烤串,好像还喝了不少啤酒。我问他去哪里,他说赶着算,到时候去火车站看看,哪个地方最远,就买去那儿的车票。几年后,当我熟悉了县城的火车站,发现开往东北方向的火车居多,最远的目的地当属加格达奇。导致我曾一度怀疑余老七就在那里。
我问他哪天走。他说,看情况,李爱玲怀孕了你知道吗?
我惊讶地摇头。
余老七举着酒杯,眯着眼憧憬道,今晚她要跟你爸再谈一次,要是你爸决定带她走或是娶她,那我就自己走;要是李爱玲打掉孩子,跟你爸一刀两断,那我就等她处理完带她一起走。离开是肯定的,差不了几天。
吃过饭,余老七打包了几根烤串,连带铁钎子一并带走,并因此多付了钱,说是留着当夜宵。随后,我们去了录像厅,放的港片《英雄本色》,差不多演到了一半,小马哥双枪对着包厢里的众人无差别扫射,鲜血溅射墙壁,看得我心惊胆战,而余老七目不转睛,眼中似乎在喷火。电影最后,小马哥死于对头的乱枪之下,宋子豪对亲弟弟宋子杰说,我们俩谁都没错,只是走的路不同。看完电影,余老七将我载回,撂在主街,我步行几分钟到家。父亲果然不在,他肯定见李爱玲去了,多半在学校宿舍商量如何解决怀孕的事。母亲埋怨我回来得晚,问我和谁出去的,我说就自己瞎溜达。母亲自然不信,但也没多问,日后她会慢慢搞清楚,只要她想,她就有本事调查清楚。关于这一点,我是后来才意识到的。父亲和李爱玲的事,我没告诉过母亲,可她并不比我知道得晚,可能比我还知道得多,却表现得被蒙在鼓里一样。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头晕脚软,我只想躺在床上,很快便进入梦乡,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根本没印象,只记得有一阵狗吠得很狂。
问妹妹,得知母亲昨晚出去过,回来时已十一点多。不见父亲的影子,只有失魂落魄的母亲强装镇定地做着早饭。接近中午时,我出门,街上已有我父亲和李爱玲私奔的传闻,至傍晚,已传得有模有样,各种细节渐趋饱满,似乎能将整件事还原。与此同时,余老七也失踪了。李爱玲的家人和亲戚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认定我爸诱骗少女,不仅报了案,还堵在我家门口,要我妈给个说法,其实是想讹点儿钱。我妈什么都不说,被逼急了才道,我也是受害者啊!民警前后来过三四次,询问了基本情况,终究不了了之。余老七的摩托车于十多天后被警察在县城火车站南边的玉米地里发现。我猜他是从火车站买票出发的,父亲和李爱玲应该也是搭乘了火车,可那时并非实名制购票,也没有网络和监控,根本无从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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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为了一个女人舍家弃业,对我而言并没有产生负面影响,至少当时如此,甚至让我神经放松,心情愉悦,在中考时超常发挥,轻轻松松上了县一中。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毕竟期望父亲从家里消失这个愿望贯穿了我的整个年少时期,犹如某种隐疾不时发作,那样就不用再看到母亲被他恶语相向、拳打脚踢,我也不必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同时暗暗诅咒他暴病身亡或是被车撞死。就算在出走之前,父亲能安安心心待在家的时候也不多,我和他的相处大部分都发生在学校,虽然我是他的儿子,但我并不比父亲的其他学生和他见面的机会更多。父亲热爱工作,热爱校园生活,这里没有家庭责任,没有在他看来愚蠢至极、冥顽不化的妻子,没有唯唯诺诺的儿子和不值一提的女儿。这里朝气蓬勃,是知识的海洋,处处洋溢着青春的脸庞,关键是有他喜欢的女人。尽管在学校里父亲多半不苟言笑,但我能明显感觉出他站在了属于自己的位置,那是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的价值,是做回自己的尊严。当然,这里更契合他的本性,能让他的风流种子生根发芽,甚至开花结果。
父亲出走后,家中有关他的痕迹被母亲逐一抹去,就连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也渐渐痊愈。尽管家中残留的父亲气息一天比一天稀薄,可父亲毕竟在此生活了多年,他的身影遍及每个角落。尤其是正屋靠窗摆放的那张书桌,父亲在家的多数时间都是坐在书桌前,看书或者写字,有时也会把我叫过去,给我讲他刚刚看过的文章,希望我从中能悟出些人生道理。某个下午,我坐在父亲坐过的椅子上,红木桌面被父亲的身体和衣物打磨出玛瑙的光泽,我侧脸趴在桌上,一股类似中药的苦涩钻进鼻腔,还带着点儿腐朽,我明白那来自父亲。他走了,又好像随处可见。我有点儿担心,担心有一天父亲突然回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归这个家,理由是他和李爱玲过不下去了。
母亲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我中考过后,我们一家三口搬到了县城,原来的家具一件都没带。母亲先后做过饭店服务员、商场售货员、保健品推销员,在菜市场卖过菜。当我高考完时,她在闹市卖鸡蛋灌饼和豆浆。老家的房子搁置三年,终于出手,因为紧邻镇子的主街,适合做买卖,着实卖了一笔钱。母亲在县城南边买了一块宅基地,盖了三间大瓦房,此时我已考上大学,一年到头能住在家里的日子屈指可数。在我工作后的第六年,房地产行业在县城发展迅速,我家的宅基地被开发商占用,赔偿了两套三居室。其中一套给了妹妹,另一套被母亲卖掉,给我用作在城里买房的首付。
父亲的出走似乎令母亲变得坚强,或者说不得不变得坚强,养活我和妹妹成为她此生唯一重要的事。我猜父亲一定拿走了积蓄,去和李爱玲逍遥,根本不顾及我和妹妹的死活,这让我对他的恨意再次加深,但因为无的放矢也只能叹叹气而已。母亲很少提及父亲,按说她有理由对他恨之入骨,即使对着照片或是空气也应该骂上几句,就算是宣泄也好啊,可是从来没有过,至少我没见过。经常在家的妹妹也没听过母亲说起父亲的不是,倒是在极少的情况下回忆起父亲的某个神态、做过的某件事或是说过的某句话。她还曾见过午睡的母亲梦呓呢喃,泪水涌出双眼,似乎睡梦中还有让她伤心的事。哎,母亲只是在我们俩面前装作坚强,其实她心里很苦哇!为了让母亲不为我操心,让她晚年幸福,我也一直很努力工作几年后,我辞职单干,弄了个商务公司。起初倒也风生水起,赚了两年钱,可后来由于扩张的步子迈得大了些,导致无法持续经营,只得卖给了行业老大,倒是赚了一笔养老钱,因此不必像上班族那样打卡,得以每日优哉游哉,而眼下正需要我专注地照顾母亲。
当我成家立业,尤其是做了父亲之后,竟然时不时想念起自己的父亲,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强烈。和他在一起那些年里,我总觉得他离我很远,彼时的他更像一个称谓、一个符号、一个背景、一团天边的黑云,令我畏惧,不敢靠近,更没兴致琢磨他的心思。当我有了家庭和儿子,为了家人疲于奔命时,我开始审视我和父亲之前的关系,尽量理性地剖析我和他。令我难以相信的是,在这种反省中,父亲的形象逐渐变得清晰,我甚至觉得自己走进了他的心,同情起他的遭遇,并发现年少时对他的看法和责难有失公允,不够客观,明显情绪化。固然,他专制、霸权,可他也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他爱而不得,被世俗道德拴在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身边,天长日久,性格扭曲在所难免,孩子和老婆自然成了他的出气筒。他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那他和李爱玲私奔呢,我是不是要用“奋不顾身地追求爱情和自由”来为他开脱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已经原谅了他。我之前有多么希望他消失,现在就多么希望他突然出现;之前有多么怨恨他,现在就有多么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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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周六下午,丽芸不请自来,嘴上说着来看母亲,其实我知道她肯定有别的事。之前,母亲和丽芸相处得还算不错,除了生活习惯和观念差异外,丽芸不曾跟我抱怨过其他问题。而母亲颇为敏感,哪里做错了或是别人对她不满,她很快就能意识到,也许是和父亲那种鸡蛋里挑骨头的人生活久了养成的技能吧。为了顾全大局,母亲常常从自身找原因,改变自己,哪怕削足适履,也要委曲求全,使得婆媳从没红过脸。在和母亲聊了几句后,丽芸拉我到厨房,一边从购物袋里往外掏东西,一边说,我买了手工羊肉卷、黄牛肉,还有海鲜和青菜,晚上咱们涮火锅吧,我已经通知儿子,他下课后直接过来。
自从离婚后,丽芸基本没来过,也很少联系我,更别说吃饭。我直截了当,你到底有什么事?她沉吟片刻方道,儿子早恋了,你知道吗?我问她,怎么发现的?她道,先是他们的班主任告诉我的,接着我从他手机上找到了证据,确实在跟一个女孩恋爱,不上学时俩人经常约会,看电影、逛街、喝奶茶。我说,你怎么能偷看孩子的手机?你这是侵犯隐私。班主任也是多管闲事。丽芸瞪起眼睛,碍于母亲在客厅,只得低声道,人家老师也是为了孩子好,再有几个月就高考,这个节骨眼上哪能谈恋爱?再说,我是她妈,我看他手机怎么了?既然他还未成年,还没独立生活,那我就有权过问。
你打算怎么办?我语带讥讽道,棒打鸳鸯?
这不是来找你商量吗?真要强行拆散又怕孩子伤心,影响高考,可要放任自流,假装不知道,不干涉,又怕他把精力都放这上面。
肯定不能来硬的,恋爱在一定程度上能促进效率,当作紧张学习之后的调剂也不错。
哟嗬?你这什么意思?不闻不问?丽芸道,我警告你,可不要站错队。
你不懂吗?管孩子必须一个红脸一个黑脸,这样他想说心里话了才有人可找。
这么说,坏人让我做?丽芸不满道。
咱们都是过来人,少男少女,青春期的萌动多美妙啊,你不要搞破坏,敲敲边鼓得了。
就因为是过来人才懂得注定没结果,再美好也白搭,修不成正果。
至少将来有段美好的回忆,我道,我们所经历的到最后还不是都成为回忆,结局不重要。
别扯那些没用的,你就拿个主意吧。她不耐烦道。
见机行事,先看儿子的态度,你要记住,不要反应过激,别说太深,给孩子点儿面子。
切,知道了。丽芸将最后一根蒿子杆扔进洗菜盆。
将近六点,儿子上了楼,手里拿着一杯喝剩的奶茶。丽芸跟我使眼色,我明白,她是想说儿子放学后又跟小姑娘一起买了奶茶喝。说实话,我很羡慕他们,我上高中时,老师和父母管得特别严,大部分少男少女只能像我一样把感情深埋心底。看来出生得越晚越好,不管怎样,时代总是在向前,社会的文明程度只会越来越高。即便有弯路,也只是暂时的。
当儿子第二次添加麻酱和芫荽沫时,丽芸咳了一声道,儿子,给妈尝尝你的奶茶。
儿子递给她,我今天点的蜜桃四季春,不是奶茶,早知你要喝,就帮你带了。
丽芸啜饮一大口,说好喝,又问,你一个人买的,还是和同学一起?
和同学啊,那家分店就在学校旁边。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女的。
成绩怎样?
长得好看吗?我插嘴道。
一个班的,全校排名比我靠前,不过我也超过她两次。
你们经常在一起吗?丽芸问。
你们想知道什么,直奔主题就行,儿子道,不必拐弯抹角。
你搞对象了吧,大孙子。半天没言语的母亲突然道。
看你们,还不如我奶奶痛快,儿子道,没错,我是在恋爱。
你那叫早恋。丽芸不屑道。
全世界恐怕只有咱们国家有这么可笑的词吧!封建社会十五六岁就结婚,咋不说那是早恋?儿子道,既然有冲动,有感觉,就证明成熟了,我又没准备原地结婚,你们担心啥?
生理上成熟了,可心理上还没有,丽芸道,现代社会竞争多激烈啊,哪能跟旧社会比?你的首要任务、重中之重是高考,其他任何分心的事都不能做,万一考不好就得再等一年,别为了儿女情长耽误前程,妈不是不明事理,等你考上好大学,爱咋谈就咋谈,我保证不管。
放心吧,不会影响学业的,跟她在一起只会彼此提高。
据我长期以来的关注,儿子的成绩确实呈上升趋势,我说,尤其是最近。
我不是禁止你们交往,但要掌握好度,不要牵扯太多精力,丽芸道,毕竟还有半年多铁定分手,就算考上同一所大学,也很可能走不到一起,那时候的选择可多了。
我们俩的志愿本来就不一样,儿子道,我们在乎的是当下,是在一起的时光。
就给他自由,让他们在一块吧,强扭的瓜不甜。母亲手持长筷搅动着火锅,苍老的声音在袅袅的水汽中氤氲、扩散,仿佛来自遥远的外太空。
你妈说什么呢?丽芸在我耳边嘀咕,看她生无可恋的表情,有点儿吓人。
又想起我爸了呗。
奶奶,您还恨爷爷吗?儿子试图转移话题。
我恨过他吗?我不知道。母亲思考片刻,将烫熟的黄牛肉夹给她孙子道,爱也好,恨也罢,都不重要啦,人生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有时就得装糊涂,自欺欺人,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真的、假的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还得嘱咐你两句。丽芸对母亲和父亲的事不感兴趣,她对儿子道,你们年纪还小——
儿子剪断她的话道,行了妈,你别说了,你放一百个心,我们只是拉拉手,顶多亲一亲,别的事不会做,就算我想做,她也不会答应。
那可说不准,你们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丽芸道。
爸,快管管你老婆,她思想太肮脏了。
丽芸“哼”了一声,我现在不是他老婆,你搞清楚跟着谁呢。
突然,母亲身子一歪,倒向一边,我手疾眼快,将其扶住。打120,送往医院。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怎么回事,元旦以来,这已是母亲第三次突然昏迷。医生说以后她的昏迷间隔会越来越短,身体会愈发虚弱,各种症状相继并发,因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累及脏器,让我不仅要做好心理准备,还有给她办后事的准备。丽芸和儿子都去了医院,检查了一个多小时,医生说的和上次差不多,随后让我带母亲回家。母亲暂时续了命,脑筋也清醒过来,让孙子和丽芸回去,该干吗干吗,不必再陪着她。
从医院回家不过月余,母亲的病情陡转直下,虽时好时坏,可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起先只是身体各处疼,便服用止痛药,没多久,止痛药就不再管用,只能加大剂量,或是更换没用过的。接着,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时常恶心呕吐,吃不下任何东西,人迅速消瘦,根根肋骨像是要穿透皮肤。再后来,下肢麻木,近乎瘫痪。她仿佛一株离开了泥土的植物,仅靠自身的养分捱日子,先是蔫掉,接着变黄,直至枯萎。在折磨肉体的同时,疾病也在销蚀着她的尊严。母亲以前最怕被人伺候,现在她不得不将身体暴露在我和妹妹面前,如同失去生命气息的一摊肉,横陈案板,任人处置。
妹妹住县城,开车过来虽然方便,耗时也不长。可她在超市上班,不能总请假,每周只休一天,家里也有事需要她,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我在照顾母亲。谁让我不用上班,是个开网店的自由职业者呢!其他晚辈得知情况后,也都相继过来看望母亲,常常是相约着一起来,比如堂姐、堂弟和表弟、表姐等人及其配偶。有一个周末,几乎所有晚辈都来了,住的地方小,搞得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孩子跑来跑去,闹哄哄的。母亲于满脸病容中露出欣慰的笑,等不得人走,就和我说,多热闹,像不像你小时候过年,亲戚们都来看望你爷爷奶奶。
怕母亲生褥疮,我会定期给她翻身,每天擦身。能自理时她是个爱干净的人,从不叫人伺候,如今也是迫不得已。当双手刚刚触摸那干瘪、滞腻、皱巴巴的身体时,我稍觉尴尬,母亲也会将脸扭过去,看向窗外:阳光明媚,鸟儿歌唱,有些树开满了花,红的,粉的,白的。春天来了,母亲眼中还是冬天。有一次当我擦拭她的肩膀时,她忽然扭过头,热切地注视着我。我感觉到她的身体一阵一阵细微地颤栗,便问,怎么了?
你爸呀!她吃力地说,你爸也给我擦过后背,那次割麦子镰刀划了手背,不能沾水。
就这么想他?我道,他做过那么多对不起您的事。
我也对不起他,当初我该成全他,不然他后来不会变成那样,他本性还是不错的。
现在想明白太晚了。我问,当时为啥不跟他离婚呢?怕我和妹妹受委屈?
孩子只是一方面,我最害怕的是别人的眼光,那时候哪有离婚的?我不想与众不同,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说我管不住自己的男人,不想做十里八村的第一个!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当时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明明以前对我那么好,可怎么说变就变,说冷就冷了呢?为什么我对他就一直有感觉呢?我得承认,当时我抱有幻想,总觉得等他玩腻了,玩够了,就会想起我的好,甚至回心转意。我真是太傻了,喜新厌旧是人尤其是男人的本性,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直至消失,是自然规律,我怎么对抗得了?
对啊,您这是在跟人性的弱点对着干,注定输得很难看。我毫不留情。
还有,我害怕离婚失去经济来源,毕竟我没什么能耐。母亲淡淡一笑,不在乎我的奚落。
事实证明没有他,你照样能把两个孩子养得很好。
那是被逼的,母亲叹道,人有时候就得被逼一逼才行,你以为是绝路,其实是转机。
母亲本来就虚弱得很,说了这么久更是让她气喘吁吁。我便让她歇会儿。
她说,儿子,我求你个事儿,你定要依着我,尽量帮我办成。
什么事儿?
我没多少日子了,等我死了,你不必大办,叫实在亲戚来一趟表示一下就够了,火化以后把我的骨灰带回临河镇,撒在原来咱家那片地头上,或者倒在那口废弃的土井中。
为什么啊?我难以理解道,就因为那里是你和我爸恋爱时约会的地方?
对,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你就满足妈最后的愿望吧。
我当然没问题,问题在于那片地现在不是咱们家的,余老六能愿意吗?正常人都会忌讳吧,又不是自家老人。
所以才要你去交涉,好好说,哪怕花点儿钱。
我毫无把握,但还是答应道,行,我想想办法。
母亲气若游丝,安心地闭上了眼。我以为她快不行了,但她又煎熬了一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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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三月,小麦抽节,油菜花黄,燕子衔泥,杨柳吐青。
我驱车开往临河镇那片自留地,车里坐着丽芸和儿子,母亲的骨灰装在瓷坛子里,抱在儿子怀中。地头的蒲公英炸出一朵朵黄,好似春天眨巴着眼睛。余老六家的海棠树已是一片新绿,更有朝阳的枝头上冒出点点水红。下车后,我从儿子手中接过瓷坛,妹妹和她的儿女在树下等候。我、妹妹和丽芸围在井口边,孩子们站在身后。我抓了一把骨灰,撒进井中。井口漆黑,骨灰飘飘洒洒,很快了无踪迹,毫无声息。
你怎么跟余老六说的,这么爽快就同意了?妹妹好奇。
不是我的功劳,我说,我跟他交涉了两次,说给他钱,或者把这片地包下来,可他还是不情愿,我跟母亲实话实说,想让她放弃,另寻别处。她让我给余老六打电话,接通后,她对余老六说了一句话,就挂了电话。过了不到一天,余老六联系我,不仅答应了我的请求,不要一分钱,还帮我搞定了附近几块地的主人。
奶奶说了什么?儿子问。
老六啊,你兄弟老七还在广东吗?我学着母亲生前的语气道。
妈竟然和余老七有联系?妹妹的讶异和我听到这句话时一样。
我忽然想起来,于是暂停撒骨灰,问儿子有没有带钕磁铁。儿子道,你交待的事我怎么能忘呢?说着,他从包里掏出工具,解开绳子,将钕磁铁一点点下到井中,直到绷紧的绳子彻底变松才停止下放,随后不断晃来晃去。儿子像个专业人士解释道,绳子一共五十米,现在下了一半多,这井还挺深。过了约莫一分钟,儿子收绳,起初绳子是干的,快到头时才成了湿的,钕磁铁上吸附着几样金属,除了瓶盖、铁钎,还有另外两样。尽管锈迹斑斑,腐蚀严重,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父亲的精钢腕表,还有母亲的非纯金手镯。
看来,母亲弥留之近跟我说的都是真的。
三十年前那个立秋的晚上,余老七从邻镇的录像厅回来之后直接去了中学,李爱玲和我的父亲就在宿舍里。父亲没想过和她私奔,让她打掉孩子,可以带她去医院。李爱玲认为孩子可以打掉,但前提是父亲要赔偿她一万块。关于钱的用途,她已想好,留给弟弟三五千,剩下的用作她和余老七远走高飞的路费和抵达陌生之地后的安置花销。父亲只想“白嫖”,付出少许金钱哄她安心也不是不可以,但让每个月工资才三四百的他拿出所有的积蓄来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因此他严词拒绝了她,还说没想到她是个见钱眼开的俗物,竟然用孩子当作发财的工具。李爱玲威胁道,你要是不拿钱,那我就昭告天下,让你身败名裂,反正不管怎样,我都被你毁了,干吗不拉着你陪葬。父亲暴怒,动手打她,下手狠毒。
躲在树后的母亲刚想进门劝阻,却从窗侧蹿出一个黑影,踹门而进,手里还拿着什么。接着,母亲听到争吵声、怒骂声,更多的是打斗声,最后是父亲的惨叫声和李爱玲的尖叫声。当母亲意识到事态严重,并进门时,惨祸已酿成。她的丈夫躺在地上,上半身被血染透,脖子处长出几根铁钎,血汩汩往外冒。李爱玲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牙齿打颤,面无血色。余老七骑在父亲身上红头涨脸,大口喘着粗气,眼珠子往外努,目光呆滞。母亲赶紧上前,发现父亲口中只有出来的气,瞳孔愈变愈大。
到底是孩子,李爱玲和余老七都傻了,如同会呼吸的木雕一动不动。还是我母亲有主意,眼见父亲已无生还可能,便让两个孩子和她一起清理现场。好在校园内除了他们四个,没有任何人,即使闹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清除了血迹,摆好桌椅和书本,用床单裹住父亲,三个人将其移至摩托车上,开到我家的自留地,在床单内装了许多石块后,将父亲沉入井底。一声闷响后,归于平静。母亲站在井边默哀片刻,褪掉腕上的镯子,丢进井中。做完这一切,母亲让二人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而她若无其事地回家,在之后的多年里伪装成可怜的弃妇,竟没遭到过任何人质疑,谁让她适合扮演这种角色呢,说是本色出演也不为过。
原来我错怪了父亲这么多年,听完母亲回光返照时刻条理清晰的追忆,我内心湿漉漉的,半晌才问她,这么说我爸从没想过要离开咱们,我还以为他把家底带走了呢!母亲露出欣慰的笑容,那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多钱买地又盖房,还是在县城,就算黑白干,累死我也赚不了那么多。你爸早就跟我说过,积蓄留给你上大学用的,所以他才那么省吃俭用。他觉得你这种性格的孩子只有靠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在自己的幸福和你的前途之间,他选择了你。
几年后,风声过去,从家人那里打听到我家住址的余老七给我妈写了一封信,说他和李爱玲在阳江,已经结婚,孩子没打掉,生了下来。李爱玲在工厂上班,比较辛苦,又怀了孕,他在汽修店打工,打算赚够本钱自己开店。母亲回了信,告诉他们以后不要再联系,后来他们还是给母亲寄过三次信,但她再没回过。
我将瓷坛倾斜,骨灰流沙般缓缓垂落,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金子般的色泽。
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2008年开始在《当代》《人民文学》《山花》《长江文艺》等期刊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七部出版或发表,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2017年度广西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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