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3年第8期 | 张发:不要长大(节选)
2023-11-02小说天地张发
一
进到这家医院前厅,没有挂号,守候在门口的导医员就带常乐直接来到三楼,在一间诊室的门口停下。心灵感应一般,里面出来一位白大褂,只见两人相视一笑,单手击了一下掌。像体操或跳……
进到这家医院前厅,没有挂号,守候在门口的导医员就带常乐直接来到三楼,在一间诊室的门口停下。心灵感应一般,里面出来一位白大褂,只见两人相视一笑,单手击了一下掌。像体操或跳……
一
进到这家医院前厅,没有挂号,守候在门口的导医员就带常乐直接来到三楼,在一间诊室的门口停下。心灵感应一般,里面出来一位白大褂,只见两人相视一笑,单手击了一下掌。像体操或跳水团体比赛项目的运动员一样,已经结束的一个给后者以鼓励与期许,即将上场的一个给前者以赞美或安慰,顺利完成了交接。白大褂目送导医员走开,指指门口的长椅对常乐说,您坐这里稍等,里面还有一位病人,一会儿就好。
常乐坐好,放眼看去,走廊里来去匆匆的人不少,各个门口摆放的长短椅子上也很少有空的地方。是平时也这样,还是因为是星期天北京的专家来了?正琢磨着,诊室的门打开,刚才见过的白大褂招呼常乐说,您可以进来了。
大夫笑容满面地迎接他这个陌生面孔的到来。
大夫贵姓?常乐边坐边问。
免贵姓汤,清汤寡水的汤,我出生的年代,没有干饭吃,只配喝汤。大夫微笑着自嘲。
常乐跟着笑了,高兴自己遇到了一个幽默风趣的人。
招呼常乐进来的白大褂说,这是我们汤主任,将近四十年专注于治疗三叉神经痛、面神经痉挛和面瘫。
汤主任微笑着前倾了身子,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平常的常,家常便饭的常。大夫前面都那样说了,就没好意思把自己的名说出来。不然,人家喝汤你常乐,怎么好意思?
汤主任亲切和蔼,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两只电光闪烁般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常乐的这张脸,几年了?
两年半?都两年半了,你为什么不早来找我?
常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里想着合适的措辞。至少是认可了这样一个事实,没有早一点来,自己活该承受这么长时间的痛苦。
汤主任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手机对准了常乐的面部。那会儿,常乐的脸讨好似的,正在剧烈地抽搐。
你自己看看,抽成了什么样?你——你怎么就不早来找我?汤主任把手机递给常乐。
看对方的神情,常乐觉得,急患者所急,痛患者所痛,作为惩罚,人家给自己一个耳掴子都应该。抽搐发作的时候,平时也常常对着镜子左瞅右瞧,现在看汤主任拍下的视频,确实惨不忍睹,半张脸的里面,仿佛有无数根绳子向着右上角一齐发力,抽搐的幅度和形成的表情有一点吓人。
汤主任要回自己的手机,问是不是这样——
常乐惊讶于汤主任居然把自己训练得那么出色,像视频的回放一样,用自己的一张脸,把刚才发生在常乐面部的抽搐模仿得神形毕现,奇丑无比。
幽默和风趣,又加了肢体语言,常乐忍不住笑了。心想,汤主任一定给自己也录过同样的视频,要不,怎么会那么自信地表演给前来就诊的人看。如此这般与患者交流,此地无声胜有声,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问答,拉近了彼此的情感距离,事半功倍。没有多年的积淀,哪里有这个功夫。四十年,谈何容易?
问过了常乐的姓名和年龄之后,汤主任开出了一张检查单,经验归经验,我的目测不算数,请常先生先去做一个面神经肌电图检测,拿到科学依据,咱们再确定该怎么办。
科学依据,正是常乐希望得到的,是啊,经验固然重要,靠不住的时候不是没有。从凳子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常乐的目光被对面墙壁上一幅书法作品吸引了去:医逢信者但可救,道遇无明枉费心。甘露不润无根草,妙法只度有缘人。常乐知道,语出明末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不久前,一家医疗机构的广告词里见到过。
汤主任笑着问,怎么样?说得好吧,常先生今天能到我这里来,迟是迟了点,说明还是“但可救”的“有缘人”!
常乐说,谢谢汤主任的吉言,但愿是这样。
在窗口交费的时候,陪常乐一起来的白大褂说,自己姓朱,朱红色的朱,是汤主任的助理。常乐说,谢谢小朱,麻烦你陪我!
交过了费,小朱领常乐来到同一层楼的检测室,里边没有别人,当下就给做了,带着那张纸片,小朱领常乐重新回到了汤主任身边。
你看——几项指标都超过了正常人的一倍,就目前的情况,做介入式微创,是最佳的选择。汤主任用碳素笔指着检查单上的数据说。——当然,不做微创还有别的办法,去省人民医院可以做开颅,就像这一位——汤主任从他的手机上调出一幅照片来。常乐看到,一位男士后脑的一侧,至少有三寸长的地方,有非常明显的术后重新缝合印记,好多地方都没有长出毛发来,粉红色的疤痕特别抢眼,看上去有一点瘮人,那是开颅留给患者的永久纪念。虽然年纪大了,自己可不想那样,开颅,听着心里都发怵。
你再看这个——汤主任又调出了一组影像,一一指给常乐看。常乐扭过去头,上面的人眼里没有一点光亮和神采,术前术后都是呆板着的脸,木头人一样,只是后者看不到了抽搐。
最多二十分钟,不需要住院,做完直接回家。现代科技,就这么简单!
常乐犹豫着问:需要多少钱?
汤主任说,让小朱你给算算。
小朱拿起笔来,在一张纸上开始写下手术费、纳米养护费、药费等几项,报出的数不到两万。两万?去北京做,好像需要四万,是翻了倍的。
可以报销多少?
药费可以从医保卡里支付,因为不需要住院,其他均需自费。
常乐说,手术费是大头啊,出来的时候,只是想来你们这里咨询一下,听听专家怎么说,没有做其他的准备。马上就做,太突然了。
汤主任说,前面已经做了九个,现在正在做第十个,你要做,就是第十一个,后面还会有。专家六点的飞机票已经买好,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就在哈尔滨的手术台上。
这时候,又有患者进来,常乐说,我到外面想想吧,浑身上下只有千把块,要做,还得筹钱。
二
每天早上醒来,常乐有翻手机的习惯,翻着翻着,一条微信吸引了他的眼球,是这家专科医院发布的消息:今天是星期天,来自北京的专家在我院会诊、做手术,有需要的患者请现在就预约,名额有限,机会难得,切莫错过!
从网上得到帮助,常乐想法久矣,不是要找相关的医院,而是想了解国内外治这个病的前沿成果。大致的过程是这样:百度上输进“面神经”三个字,屏幕上就跳出来许多相关的词条,满怀期待,去点第一条“面神经痉挛最好的治疗方法”,屏幕上出来的不是“最好的治疗方法”,而是现在就诊的这家医院全称。
记忆当中,许多年前,不少患者吐槽,称网上推荐的医院,人去了,钱花了,上当了。事情逼到李先生不得不亲自站出来给一个说法,他坦承患者的诟病有一定的事实存在,他们所推荐的医院,确实并非治疗该病最好的医院,因为最好的没有在他们这里做广告,他们也不知道谁家最好。李先生态度真诚谦卑,恳请同胞给自己的民族企业以理解宽容和成长的时间。
因为心里有这样难以抹去的阴影,虽然早就加了微信,常乐却没有认真关注过这家医院发布的信息。今天早上关注了,是因为上面有“北京的专家在我院会诊、做手术”的字样。
迷信北京的专家,常乐毫不隐讳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发现自己面部不对劲的时候,咨询一位大夫朋友,知道抽搐不是由中风引起,而是血管挤压了神经。前后两次住院,输液、扎针、各种各样的理疗,服中西药。最多的时候,面部、胸部、手部,足部,上上下下一次要扎进去将近六十针。大夫名气很大,享有各种名号和荣誉,大家都喊他教授,医院的走廊里张贴着国家领导人和他握手的大幅照片。常乐庆幸自己运气好,曙光就在前面,康复只需假以时日。
十天过去,二十天过去,一个月快要过去,抽搐的频率和幅度都没有降低,康复的迹象不曾出现。每次扎针的时候,教授身边的实习生都要围上一大圈,认真不认真,认真;上心不上心,上心。但认真上心和效果是两码事。一针下去,教授问:好一点没有?常乐说,没感觉到;换个穴位再扎,这回好一点不?常乐回答还是没有。还没有?我倒不信了——啪啪两巴掌,那是下一针要扎进去的地方,教授念念有词:通——通——通——嘴里这么喊着,又一针扎了进去。这回还没有?常乐紧咬着牙,只觉得后面几针一次比一次疼得厉害,有一点挺不下去了,话里带了感激和兴奋,——有了有了,这回感觉到了。教授爽朗地笑了,对围过来的弟子说,我还不信——
最后一次扎完,常乐不无遗憾地对教授说,已经来了整整四十天,再住下去费用就超过了报销上限,医院让明天办理出院手续,扎不成了。教授说,你还没有完全好啊,半途而废,可惜了。等常乐出了门,教授跟出来悄声嘱咐,办手续的时候,让他们预收了费用,带一个疗程出去,我在自己的诊所接着给你扎。
常乐说,好的好的。心里想的是,假若再在这里扎四十天,仍然没有效果,不知道教授会给出一个怎样的说法。教授那边志在必得,他却想的是人家的口碑和体面。办手续的时候,常乐并没有提出教授教给的做法,他得到的信息是,那样做等于恶意套取国家的医保,窗口里面不会答应。不会答应,教授为什么要提出来,难道还有别的变通办法?常乐懒得去再问。
出院后的一次饭局,认识了一位给父亲治过同样病的朋友。朋友说,再不要跑冤枉路花冤枉钱了,去北京做手术,简单得很!给我父亲做手术的专家已经做过三万多例,手到病除,万无一失!
疫情过去是春节,要去北京就给耽搁下来。这就是常乐为什么见了这家医院今天的相关信息,一反常态,即刻行动的缘由。心里想着,要是北京来的就是朋友推荐的那位专家呢?错过了,岂不可惜?
时间分分秒秒流逝,走廊里有的白大褂已经拿到了外卖,常乐的大脑也在权衡利弊飞快思考。去北京,安全可靠,保险系数毫无疑问最大;可是一起一落怪麻烦,花费也不成了四万?常乐是一个凡事图简单,不愿意在自己身上花过多钱,又有一点冒险精神的人。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既然敢登手术台,关乎患者的身家性命,手上的功夫想着应该差不到哪里去。而且,眼见的自己前面已经有那么多人做了,还有一个从宁夏那边慕名而来,难道人家都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百分百的信任是一件比较吊诡的事,就这么定了:做!
忽然意识到,汤主任明显本地口音,所谓会诊,莫非就是他和他的两位年轻助理?拉大旗作虎皮,虚假宣传无疑。现实就是这么个现实,环境就是这么个环境,十个条件里,只要最关键的一条是真的,其他都不必太多计较,只要那个北京专家不是冒牌货,这一宝就押对了。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多了,就见怪不怪,学会了坦然面对,成熟老到是一次又一次付过了学费。
要不要和老伴以及孩子们商量一下呢?毫无疑问,一百个应该。可是一商量,以他们各自的性格,即便是同意在这家医院做,也不会同意今天就做,不知道专家下一次什么时候才来。更大的可能是明明北京有一个儿子,为什么不去找技术最好的那个专家?怕花钱?你自己不舍得,我们舍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来不及了,事后解释吧,定了。
接下来的事是筹钱,这个不难,怕露了馅,不能向老伴和孩子亮明,两个电话打出去,朋友很快给打进来两万。
常乐给女儿发微信,中午我不回家吃饭。什么原因,没有细说,隔三差五,没迟没早,他在外面会有饭局,家里的人都习惯了。
三
常先生看着就是一个痛快人!汤主任放下了正要打开的外卖,接着说,凡事最终求的是结果,下午回到家里,脸上不抽不跳了,给全家人一个惊喜,大家该有多高兴!
汤主任的“凡事最终求的是结果”,说到了常乐的心坎上。
助理小朱开始开单子。汤主任拿出一页打印好的纸来,是《手术患者须知》。是为了节约时间吧,他没有让常乐自己看,而是挑其中的几项读给常乐听。汤主任说,手术做完,有三四天时间,你半个嘴巴进食会有一点困难,一只眼睛会有泪水渗出,过几天就恢复如初了。常乐平时就大大咧咧,是一个粗人,笑着说,这个没关系,一边困难还有另一边,饿不死的。在最后的一栏里,签了“同意”和“常乐”四个字。其他条款的内容是什么,既然汤主任没有念出来,想来无关紧要,常乐就没有再问。想起来都有一点后怕,假如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万一手术失败,患者要独自承担一切后果”这样一条呢?
手术室灯光昏暗,专家个头高高,年龄在五十岁左右。
大夫北京来?
北京来。
常乐的心放了下来。贵姓啊?
专家说了一个姓,不是朋友推荐的那一位。
常乐安慰自己说,这么大一个中国,会做这个手术的,肯定不会只有一个人,对方即便是那位专家带出来的徒弟,不也很好?
看看,正跳着呢!专家指着常乐的脸说。常乐也感觉到了,这张给自己争气的脸总是在最适合的时段,不失时机地展示给需要看的人看。有几次饭局结束要集体合个影,它却是偏不配合,照片上自己的“尊容”没有一次不是口眼歪斜,不人不鬼。
按照女助理的引导,常乐躺上了手术台。
专家走过来说,手术过后,半个月的时间,您的半边嘴巴会进食困难,一只眼睛会有泪水渗出。一边的脸,会有一点下垂。三个“会”,没有一个是危及生命的,对一个面部长期被抽搐困扰和折磨的人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常乐感慨北京专家的诚实,不遮不瞒,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丑话说在了前面,有良好的职业道德。凭这个,就值得托付,值得信赖。三楼的汤主任为什么要把半个月说成是三四天呢?怕说多了,患者拍屁股走人吗?他太不懂病人的心理了,良药苦口,疗毒刮骨,担心纯属多余。当然,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说多了,还真会把一部分胆小的人吓跑。吓跑了,不就是把本来很好的机会给错失了?汤主任那么说,也许是迫于无奈,他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患者好,等到手术后彻底恢复如初了,他们自然会理解所以那样说的苦衷。
手术开始,专家在右面耳朵下边切开一个小口,常乐闭上了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血管,进入了皮肉,肿胀,肿胀,还是肿胀,肿胀到难以承受。常乐开始支撑不住,嗷嗷地叫了起来。没有打麻药,疼到两拳紧握,额头冒汗,两位助理死死按着他的手臂怕他乱动。专家的两只手好像有无穷的力气,一直在将一个什么物件强行往皮肉的深处塞……
下了手术台,常乐突然发现,嘴里像含着什么,舌头打滚,说话不连贯了,吐字不清晰了,要对专家说谢谢两个字都变得特别困难,不得不反复说了几遍。不放心,最后又抱了抱拳。好在再次回到汤主任身边的时候,已经有很大的改善。想着,可能自己刚才太紧张了。
见到术后的常乐,吃过外卖的汤主任更显亲切,怎么样,现在感觉还抽不抽?神奇不神奇?佩服不佩服?是不是后悔没有早一点来找我?这么说着,他就又开始对着常乐的面部录像。你看——这是你现在的,还抽吗,一点都不抽了。常乐的眼角有泪水渗出来,一边用手去抹一边伸过脸去看。其实,看不看他都知道,自己的脸理所当然不会再抽了。汤主任将几块折叠好的纱布递过来,用这个,小心感染了。
汤主任说,接下来要做的是输液和纳米修复,每项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后,常先生就可以高高兴兴回家了。
正午时分,打吊瓶的人依然很多,没有床位,护士指给常乐一只凳子,让他坐在那里。患者多,出出进进的护士也多,门口光导医员就安排了一摆溜,这么多的人开工资,看来指靠的就是北京的这一位专家。平日,所有的广告宣传,枕戈待旦,都是为了今天的全力以赴。一家自身并没有多大实力的医院,要生存,何其艰难!
打完了吊瓶,接着做纳米修复,小朱事先有过交代,今明两天各做一次,每次半个小时,也可以合起来一次做,常乐的家离这里远,就决定一次做完。纳米修复,如同做核磁共振一样,人躺在一个仓里不动,头部有粉红色的光照着。机器一开,人民币以每分钟三十多元的速度开始流出流进,一个小时,流走了常乐将近两千块。能不做吗,纳米修复,听着就前沿。
有意思的是再回到诊室发生的事。汤主任说,后三天打吊瓶的药可以带回去找地方输,还需要带一个月的口服药,这样才能确保后期的正常恢复。要带那么多啊?常乐问。这一问,汤主任的话匣子再次大开:我们这些老年人啊,一个比一个没出息,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生病了,还舍不得上医院,舍不得买药,可是给儿孙花起钱来,从来都是要星星给月亮,二话不说,心甘情愿。人家不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一本明明白白的账,就是算不过来,犯得着这样亏待自己?
意识到像赵本山和范伟演的小品《卖拐》一样,此时此刻,汤主任的目的是卖他的药,常乐还是频频点头,表示认同对方的说法,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我怕没有那么多的钱了。汤主任说,我刚才的话等于白说了,你啊,还是不会心疼自己!你原来不是有一千多?朋友那里借来两万,前面花出去的加起来还不到一万八,你不是还带着医保卡?够的,足够的,手术做了,我们要负责到底,三分治病,七分保养,不能保证恢复期的用药,算我们的医疗事故?还是算你自己没有吃该吃的药?旁边的小朱也说,常先生,我们是专用药,外面不一定买得到,汤主任是为您好。
交费窗口接过单子报出一个数,常乐先递上医保卡,让把上面的钱全划了,接着又付了一千块现金,加上手机里的整数,仍然欠着二百多元。小朱说常先生该是看花眼了吧,我帮你看看,没等常乐同意,就将手机拿在了她的手上。看过后对里面说,老先生确实没有钱了,把单子递出来,我每样减去两盒。
两只鼓鼓的塑料袋,分别装了胶囊和固态片,都是中药。另一个袋子里装了后面三天打吊瓶的药液,常乐可以满载而归了。回头和汤主任告别,汤主任递过来一张他的名片,嘱咐常乐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发觉有了什么问题,再来多少次都免费。记住了,千万不要吃狗肉,那个东西发病,也不要吃辛辣的食品。
四
从医院出来,走走停停,停下来是因为眼睛着了风,泪水渗出来更多,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三只塑料袋去打理。这个时候,常乐开始感觉到干渴得要命,肚子也在咕咕叫。去看手机,都下午三点半了。平时,去到工作室里,一上午要喝满满两壶水;平时,吃过饭,一觉都睡醒了。好在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常乐是一个明白人,应该说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包括可以一次不买那么多的药。
提着塑料袋来到街头,走了一截,马路两边见不到一家还在营业的饭店。前面高高的台阶上,有一家副食品店,常乐知道,里面一般会有热包子热玉米,还有热饮。
进得店来,发现照看这里的店员居然是一个年龄十一二岁的男孩,常乐顾不得说话,就地放下塑料袋,迫不及待用汤主任给的纱布去擦拭眼泪。还没有等到拿开纱布,就感觉到又流出来了,只得接着继续擦拭。男孩一定被眼前的情景吓到了,带着拘谨和腼腆,怯怯地问,大爷,您怎么了?我给您拿个凳子。常乐摆摆手,拿开纱布,没事的,大爷刚刚做完手术,一只眼睛合不严了。
谢过男孩,常乐在凳子上坐了,继续用纱布擦拭他的眼睛。男孩抽来几张纸巾,大爷您用这个,不要老用您的纱布。常乐感激地接过,连说两声谢谢。男孩有着泉水一样清澈的眸子,略微弯曲的鼻尖,再加一对浅浅的酒窝,手和脸的皮肤嫩得像要溢出水来。哦——他右边耳朵下面靠后一点,还有一块铜钱大小、呈咖啡色的胎记。
有两位顾客进来,原本窄小的空间就有一点回转不过身,常乐从凳子上站起来,去取回地上的塑料袋。男孩一把将他的手按住,大爷您不要动,我替您拿!——大爷,里面有一个小间,您坐那里清静!
男孩将凳子放回到那个小间,扶着常乐过去坐了。两位刚才进来的顾客见没人招呼,不耐烦的样子,一前一后走出去了。
常乐好生内疚,因了照料自己,男孩把自己的生意给耽搁了。
单间实在是太小了,一张细长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台电脑,还有一本打开的初中一年级英语课本,再就是屁股下面的这只凳子。常乐说,孩子,有热饮吧,给大爷一杯,看你有包子,也给大爷拿一个。
热饮放在了条桌上,包子直接递到了常乐的手上。随后,男孩将三只塑料袋提过来,放在了小间外面的墙根,常乐被伺候了个妥贴。
五谷打成的热饮温度正好,常乐大大喝下一口,要咽下去的时候,却从右面的嘴角溢出来一股;咬一口包子,上下嘴巴不停地咀嚼,进到右面的部分,在腮帮子里面赖着,怎么也去不到喉咙,这才想起来汤主任提醒过的话。对着男孩不雅,趁他不注意,顾不得卫生不卫生,赶快伸进一个指头去抠。
小口小口吃着包子,小口小口喝着热饮,常乐问男孩,今天星期天,是替父母来看店吧?男孩点点头。常乐又问,那么多商品,每一样的价格是多少,怎么都能记得清?男孩说,大爷,价格都二维码打着,用不着记。常乐拍着自己的脑袋,感叹人老了,跟不上时代了。还想问,不时有客人进来出去,课本你能看进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自己的问题,已经证明是废话,站在眼前的,是一个既有礼貌又十分懂事的男孩。自己家里的那几个孙辈,一有空就抱着手机在上面玩,饭凉了热,热了凉,怎么也叫不应;衣服脱下来随便扔,自己没有洗过一回。都说,孩子是自己家的亲,常乐却觉得,眼前的男孩更加招人喜欢,招人怜爱。从小看大,八岁至老,老汉我不会走眼,这孩子啊,长大了了不得!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第8期
【作者简介:张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赵树理文学优秀编辑奖。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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