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
2023-11-02小说天地曹多勇
这天晚上,宗平迟迟地不愿上床,就是想跟苏亚打一打嘴仗。哪怕他跟她说的一百句话里没有一句有用话,彼此也是一种关爱与陪伴。宗平想象不出来,哪一天苏亚真的早早地离开他,他一个人……
这天晚上,宗平迟迟地不愿上床,就是想跟苏亚打一打嘴仗。哪怕他跟她说的一百句话里没有一句有用话,彼此也是一种关爱与陪伴。宗平想象不出来,哪一天苏亚真的早早地离开他,他一个人怎样去面对孤独的长夜与漫长的余生。
1
宗平问,我是不是老了?
苏亚说,你都六十岁的人了,你不老谁老?
宗平说,不到过年,我都算五十九岁。
苏亚说,离过年不到一个月了。
宗平说,就算过罢年,我还有半年到六十整岁。
苏亚说,那你现在五十九岁半。
宗平阳历六月里出生,过罢年六十整岁一到,就会从单位退下来。早一天退晚一天退,宗平心里倒没有多大顾虑。他原本就在家写作,退不退都在家。听人说,退下来工资少不少。具体少好多,不到退休那一天,宗平不知道。宗平跟前就一个闺女。闺女大了,工作成家,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从经济上来说,宗平退下来的工资顾得上他跟苏亚的开销就可以了,不用拿钱去贴补闺女。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宗平有一份稿费收入。稿费多与少,要看宗平的勤快与懒惰。勤快了,多写两篇,多得两笔稿费。懒惰了,少写两篇,少得两笔稿费。近两年,宗平年岁一年比一年渐长,笔下稿子一年比一年渐少。有兴趣,写一篇。没兴趣,撂那里。究其原因,经济上没压力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精力一年不如一年。正因为这样子,宗平觉得渐渐地老了。老了是什么?宗平说不清楚,现在正走在老了的过程中,一天天体察老了是一种什么东西。
苏亚说,我不管你老不老,你这两天趁天好,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一遍,省得挨年根,天冷下雪,伸不开手脚。
这两年,家里过年大扫除都是宗平忙。苏亚不伸手,是她有骨质疏松的毛病,不敢爬高上梯打扫家里的卫生。万一摔一跤,不要苏亚半条命?
宗平说,我抽时间先把厨房擦一擦。
隔一天,宗平在家擦厨房。过年大扫除,擦窗户、擦家具不难。洗窗帘、洗纱窗不难。拖地面、扫房顶不难。难是难在擦厨房。擦厨房的关键在抽油烟机。前两天,宗平在微信上看到一则生活妙招说,小苏打、白醋、洗洁精,三样混合在一起,温水搅拌调和,对付抽油烟机上的油污效果好。宗平决定试一试。上午,宗平去超市买菜,买一袋小苏打和一瓶白醋,洗洁精家里有一桶。
下午,宗平午休醒来,去擦厨房。小苏打、白醋、洗洁精,三合一加温水搅拌一碗放在那里备用。擦抽油烟机的难点,是它的过滤网。宗平拿螺丝刀把过滤网卸下来,搁进水槽里。手拿抹布蘸上三合一混合液,上上下下淋一遍,浸泡十来分钟再去擦。擦灶台或过滤网,需要钢丝球。灶台上有一团新的钢丝球,宗平不想用。阳台洗槽那里有一团旧钢丝球,宗平拿过来。旧钢丝球擦过抽油烟机和灶台,油头油脑的就扔掉了。
问题就出在旧钢丝球上面。宗平明明记得一团旧钢丝球从阳台上拿过来,怎么一转脸不见了。宗平四下里去找旧钢丝球。水槽、碗柜、垃圾桶,厨房里翻一个遍,旧钢丝球就是找不见。旧钢丝球找不见,只能用新钢丝球。宗平手拿新钢丝球去擦过滤网,心里依旧想着旧钢丝球。旧钢丝球不见是小事,要是现实中旧钢丝球根本不存在,要是宗平记忆出偏差就是大事了。轻者来说,宗平头脑开始犯糊涂。重者来说,宗平有了老年痴呆症先兆。当刻里,宗平身上一激灵,好像眼前的世间早已不是原本的世间。
宗平仔细地去回想,去没去过阳台,拿没拿过旧钢丝球。客观上,旧钢丝球是存在的。这团钢丝球就是半年前擦厨房留下来的,搁在阳台那里刷洗槽用。宗平清清楚楚地记得去过阳台,拿过旧钢丝球。旧钢丝球哪里去了呢?宗平甩一甩手上水,前后左右重新扒一遍,还是不见那一团旧钢丝球。
苏亚不在家,下楼去药店买磁疗膏药。腰酸背痛厉害起来,苏亚就指望贴一贴磁疗膏药缓解。苏亚上楼回家,宗平没跟苏亚说这件事。
2
两年前,苏亚腰酸背疼起来。宗平带她去省里医院骨科看门诊。苏亚的疼痛部位在大腿和后背。医生开出两张单子,叫苏亚做检查。一张CT单,检查脊椎骨;一张X光片,检查大腿骨。两张片子出来,医生看一看说,股骨头没见有毛病,腰椎间盘突出也不算太厉害。苏亚问,那我身上怎么疼得这么厉害呢?医生说,你可能有骨质疏松的毛病。医生开出两种药,一种口服中成药,一种进口注射针剂。针剂贵,两盒十针三千块。中间隔两天打一针,十针打下来,正好一个月。医生说,三个月算一个疗程,先打一个疗程吧。三个月,光打针就要九千块钱。苏亚心疼得直吸溜嘴。宗平说,不算贵!
苏亚回家,宗平不断地带她去打针。前后一个月针打下来,苏亚觉得腰酸背痛一点不见效,死活不愿接着往下打。怕花钱是一回事,苏亚自认为不是骨质疏松是另一回事。宗平问,你说不是骨质疏松是什么?苏亚说,我不去医院查,怎么会知道呀?宗平说,明天带你去医院查。苏亚说,现在不去!宗平问,那你说什么时候去?苏亚说,候我家房屋装修好?宗平说,装修房屋,不要你问事。苏亚说,候我家闺女结过婚生过孩子。宗平说,闺女结闺女的婚,闺女生闺女的孩子,不用你操心。苏亚说,你说不要我操心就不要我操心啦?
苏亚不愿去医院查,宗平一半理解一半不理解。苏亚担心查出不好的毛病,影响家里的新房装修,影响闺女结婚生孩子。宗平问,你身上有毛病不去查不去治,能好吗?苏亚说,有的病查出来,不如不查出来。早年苏亚在一家企业职工医院做过护士,她在这方面说话比宗平权威。宗平生气地说,那你的病就在身上慢慢地养着吧!苏亚说,有的病在身上养着,比去医院治疗强!
苏亚曾经跟宗平说过,她要是得了不好的毛病,就不去医院住院治疗。不如省下时间省下钱,去游山逛水,去吃喝玩乐。什么是不好的毛病?就是医治不好的绝症。就这样,苏亚看病一天一天往下拖,一拖拖两年。
宗平擦洗厨房这一天,在心里暗暗地下决心,过罢年一定要把苏亚看病放在头一位。
3
快到过年,宗平改一篇稿子改得急,眼睛改花了。花到什么程度呢?看手机要把眼镜摘下来。看电脑戴眼镜,要不停地挤巴眼。宗平的两只眼近视,眼镜戴了几十年。苏亚说,你这是老花了,去眼镜店配一副老花镜。苏亚的眼睛老花,有一副老花镜,在家看书看电视都要戴。
宗平说,我近视眼,配什么老花镜呀?苏亚说,你老花不老花,戴我的眼镜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宗平说,我不戴。宗平嘴上不承认老花,心里却“咯噔”一响,难道我的眼睛真就又近视又老花了?
宗平家小区门口就有眼镜店。他戴的一副眼镜就在这里配的。宗平下楼买菜,顺便去问一问,要不要专门配一副老花镜。店员说,现在有近视老花合在一副镜片上的眼镜。也就是说,佩戴一副眼镜就能解决又近视又老花的问题。宗平问,这样的一副眼镜得好多钱?店员说,进口镜片,三千多块钱。宗平大吃一惊地说,这么贵呀!店员说,国产镜片便宜,一千多块钱。宗平问,它们的差别在哪里?店员说,进口镜片光线柔和,戴上舒服一些。宗平说,我回家想一想是配国产镜片,还是进口镜片。
宗平是敷衍店员。他根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佩戴近视老花二合一眼镜。这种眼镜价格贵是一回事,需要不需要佩戴是另一回事。宗平打开电脑,登录一家医院官网,预约门诊眼科医生,隔天上午去了一趟医院。看眼睛是本,配眼镜是末。眼睛有毛病配眼镜不去治,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宗平这样做,苏亚觉得小题大做。苏亚说,你眼睛不就老花了嘛。宗平说,我不去看医生,怎么知道有没有毛病?苏亚说,那你快去快回,回头从楼下超市买菜,我就不用出门了。宗平说,今天外面下雨湿滑,你千万不要出门下楼。
宗平带回两种点眼睛的药水——玻璃酸钠滴眼液,七叶洋地黄双苷滴眼液。宗平回家斜靠在客厅沙发上,先点一种眼药水,再点另一种眼药水。此后,宗平脸朝上慢慢地平躺在沙发上,两眼紧闭,一副悠闲享受的样子。其实,宗平在医院取药的时候,心里有过一阵子犹豫,要不要花这么一笔钱。眼花,跟急着改稿子有关,跟用眼过度眼压升高有关。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就算不点眼药水,眼花都会好。配不配近视老花二合一眼镜,就更不必咨询医生了。最终,宗平把两盒眼药水买回家,按时按量地点,就有一种做戏的成分在里边,还是为了年后带苏亚去医院看病做铺垫——你看我的眼睛没毛病,都要去医院看医生,你身上有毛病,不更得去医院看医生?
宗平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看似内心平静,其实内心不平静。宗平跟自个儿说,我不是怕老怕病,是我不敢老、不敢病呀!我老我病,苏亚怎么办?谁去照顾她?宗平隐隐约约地有一种预感,苏亚身上养着的不是一种小毛病。
4
这些年,宗平养成一种写作习惯,白天写作,晚上不写作。晚上写作兴奋,夜里失眠睡不好觉,影响白天写作,反倒得不偿失。晚上,宗平忙完家务活,陪苏亚在客厅看一看电视,就早早地去上床。宗平不是上床睡觉,是斜靠在床头上看书,或看视频。书是闲书,视频是电影或纪录片。宗平晚上不喜欢待在书房里,那样显得拘谨,有点像农民晚上还要待在庄稼地里一样,放松不下来。宗平晚上斜靠在床头上看书或视频,图的就是这么一份闲散与自在。
宗平说,我去卧室了。
苏亚说,你不去被窝里焐一焐,明天怎么能生出蛋?
苏亚说宗平好像一只老母鸡,喜欢上被窝里焐蛋。宗平写的一篇篇稿子就是宗平下的一个个鸡蛋。宗平说,你早想叫我走开,好安心地看电视。苏亚晚上看电视剧,宗平说话打扰,剧情连续不上,候宗平走开,她还要倒过来重新看。苏亚说,你知道我早想叫你走开,你还不早一点上被窝里。宗平说,我眼花,上床不能看书看视频,你说我上床干什么呀?苏亚说,你去点眼药水。宗平说,我晚上的眼药水点过啦。苏亚说,你再去点一遍。
这天晚上,宗平迟迟地不愿上床,就是想跟苏亚打一打嘴仗。哪怕他跟她说的一百句话里没有一句有用话,彼此也是一种关爱与陪伴。宗平想象不出来,哪一天苏亚真的早早地离开他,他一个人怎样去面对孤独的长夜与漫长的余生。
眼花不能看书,不能看电影或纪录片,那就看一看短视频。短视频不费眼,想看看一眼,不想看换一换。宗平知道一家网站有一个栏目叫“人世间”,经常地上传新视频。有一条视频一下吸引住宗平,看一遍,看两遍,一口气看三遍。
视频很简单,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收拾一个包袱,怀里抱着就离家出走。家人找到时,她脸上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好像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偷吃饭菜。老太太不认识家里其他人,只认识老伴。老伴问,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老太太羞愧地笑一笑不说话。老伴问,你这是准备去哪里?老太太依旧羞愧地笑一笑不说话。老伴说,你要是走迷路,就回不了家,就见不着我。老太太还是羞愧地笑一笑不说话。
视频是路人拍的。老伴跟路人说,老太太三天两头收拾一个包袱往家门外面跑,我不知道她这是想干什么去?宗平一连看三遍视频,心里的疑惑跟老太太的老伴一样,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收拾一个包袱往家门外面跑。是想逃离家?还是想逃离困扰她的老年痴呆症?
宗平去客厅找苏亚,想听一听苏亚怎么说。苏亚看一遍视频说,老太太这样做不是明摆着的吗?宗平问,明摆着什么呀?苏亚说,就像我俩一样。宗平问,像我俩一样什么呀?苏亚说,想离婚离不掉。宗平说,是你想跟我离婚,不是我想跟你离婚。苏亚说,就算我过去天天想跟你离婚,现在也不敢想了。宗平问,你怎么不敢想啦?苏亚说,我跟你离婚,我生病谁带我去医院。宗平问,你要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会不会像老太太一样,收拾一个包袱离家出走?苏亚说,这个可说不准。
原来老太太不是逃离家,不是逃离病,是想逃离与她相伴一生的老伴?
5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宗平上午在家干家务活,下午去单位一趟。干家务活,是把洗好的窗帘挂起来,是把没洗的被罩床单洗出来。挂窗帘,需要苏亚帮手。宗平上下梯子,一个人挂窗帘不方便。苏亚站在梯子下面,递一递窗帘,宗平朝上面挂就省事多了。两间卧室的窗帘,书房的窗帘,客厅的窗帘,一共四幅窗帘。相比较,客厅窗帘最宽最沉,窗帘杆由两截金属杆拼接在一起,宗平站在梯子上,要一半一半地往上面挂。宗平前两天洗窗帘的时候,苏亚告诉他客厅窗帘不用洗。理由是客厅窗帘挂在那里只是装饰,不拉开,少落灰。宗平说,一块洗掉吧。苏亚说,你不嫌费事你就洗掉。宗平说,不嫌!宗平有些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下一年苏亚要是病重不能帮手,客厅窗帘真的就不用洗了。
洗被罩床单是看天气好。每年除夕夜,家人要干干净净地洗澡,换上干干净净的被罩床单,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俗话说,有钱没钱,洗个澡过年;有钱没钱,干干净净过年。苏亚问,你现在洗被罩床单,过年那天就不换啦?宗平说,换是换,要是天不晴,换下来的被罩床单就不洗了。宗平这样回答驴唇不对马嘴。苏亚不去纠正,摆一摆手说,你想洗就洗吧。宗平扯掉卧室床上的被罩床单,塞进滚筒洗衣机洗起来。
这一套被罩床单是半年前宗平陪苏亚一块上街买的。挑选被罩床单的时候,苏亚想买素色的,宗平想买花色的。过去他们家买被罩床单都是苏亚当家,一律素色的,一套花色的都没有。宗平说,买花色的。苏亚问,你一大把年岁了,想买花色的干什么?宗平说,人家说老来俏、老来俏,年轻不俏,老了俏。宗平像说绕口令,苏亚“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说,你想俏,你就买吧。结果,宗平买一套水红底带印花的提回家,喜喜庆庆地铺床上。宗平想要的就是这种喜庆的颜色,铺床上冲一冲苏亚身上的病气。宗平小年这一天扯掉洗掉,过年那一天正好铺床上。
下午,宗平去一趟单位,顺便去一家粮油店。粮油店里卖包子,菜包子,肉包子,豆沙包子,好几种。宗平在家跟苏亚说,今年过年家里不蒸包子了,我去单位那里买。宗平不会和面、拌馅、蒸包子,往年都是苏亚做。苏亚近日腰酸背疼厉害,宗平就想买包子凑合着。苏亚不喜欢吃面食,宗平一个人吃包子,口味好不好,不会有怨言。闺女带孩子过年回娘家过两天,只是一种仪式,吃不吃包子、吃什么馅的包子在其次。苏亚说,我今年就不蒸包子了,候明年我腰不疼再包吧。苏亚这样说一说,也只是顺口说一说。她明年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晚上,苏亚照例在客厅看电视,宗平照例上床看视频。这一晚,宗平看的是前几年的一档电视唱歌节目。这家电视台每年举办一季,连续举办好几季。每一年宗平都陪苏亚一起看,单单落下这一年。这一年,宗平和苏亚不断地争吵,争吵到不在一个床上睡觉,争吵到要去民政局离婚。
宗平记得那一年,苏亚多次想跟他离婚,每一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宗平不想离婚。不是宗平没想过离婚,是宗平下不了那个狠心。说到底他俩当初真心地相爱过。一对真心相爱过的男人女人临到离婚那一刻还是有诸多依恋与不舍的。恋爱后的真心相爱,结婚后的一地鸡毛,中年后的遍体伤痛,老年后的孤独终老,难道这就是我们的一生吗?
宗平慢慢地从回忆里走出来。电脑视频上唱着汪峰的歌《你是我心爱的姑娘》。歌手是一个名叫李琪的女孩子,粗大的嗓门面对着观众,在那里深情地演唱:我从不会轻易许下任何诺言\也从不会为一个人如此心碎\而现在我可以敞开我的内心\你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姑娘\可突然有一天你离开了这里\带走了整个世界没留一片云……面对电脑画面,宗平不知不觉地流下眼泪。苏亚就是那个他一生中唯一真心爱过的姑娘。
(作者:曹多勇,系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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