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3年第4期|温亚军:小狗榴莲
2023-11-02小说天地温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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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来,老周觉得榴莲不大对劲。
榴莲有阵子不来催老周起床了,这不像是榴莲的风格。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榴莲每天早上趴在床沿等着他起床,老周记不太清,那会儿老周不爱搭理这个……
早晨起来,老周觉得榴莲不大对劲。
榴莲有阵子不来催老周起床了,这不像是榴莲的风格。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榴莲每天早上趴在床沿等着他起床,老周记不太清,那会儿老周不爱搭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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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来,老周觉得榴莲不大对劲。
榴莲有阵子不来催老周起床了,这不像是榴莲的风格。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榴莲每天早上趴在床沿等着他起床,老周记不太清,那会儿老周不爱搭理这个家伙。前阵老周咨询过医生,说是榴莲老了,像人老了一样,生活习惯会发生改变,只是这样的改变因为每天的陪伴而显得不动声色。老伴也从网上查了一下,医生的断定不虚。老周没往别处想,不管人还是动物都会老,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逃不脱。但今天榴莲的眼神不太对劲,它明明是在看着老周,可是当他把目光投向它时,它却像是碰触到什么似的,眼神慌乱地躲开——以前榴莲做了错事被训斥时,它的眼神也会极力躲闪,但那种躲闪,带着点不屑,甚至是暗自窃喜的倔强。最让老周记忆犹新的,是它把古色古香的茶几咬出一排星星点点的牙印,老周气愤地指着那些繁密的牙印斥责时,它漫不经心地转过头,一副“我看不到就不是我做的”淡定。等到老周停歇,它又转回头来看着,一旦指责声起,便毫不含糊地再次移开眼神,干脆利落地撇清自己与那些星星点点的关系。像今天这样的慌乱眼神,榴莲还未曾有过。这眼神投向每个地方,都是犹豫不定,似乎每个地方都藏有不安。老周唤了榴莲几声,它才把眼神收回,望向老周的目光不似以前那么关切,带着种种期盼:食物的、玩闹的……老周心里纳闷,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老了它还有心思了?他想问下老伴,她进卫生间坐马桶上正玩手机呢,只要她沉迷于网络世界,一时半会儿很难回到现实。老周去阳台检查榴莲的食盆,昨晚喂的狗粮几乎没动,上面的半截火腿肠都干瘪了。是不是没水了?老周戴上眼镜瞅了瞅旁边的水盆,果然,水盆是干的。就说呢,没有水,榴莲怎么吃得下去。他拎起水盆到厨房添水,暖壶里没开水了,现烧肯定来不及。想起老伴昨晚吃药,可能有剩下的凉白开,去卧室找,果然有半杯,足够榴莲喝的了。把凉白开倒入水盆端给榴莲,它却望着水盆发呆。老周说,喝吧,凑合一下,我马上去烧水。榴莲抬头看了老周一眼,赶紧把目光移开。老周又看到了它眼神里的不安,他不习惯这种不安,蹲下身子,抚摸着榴莲,说,你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心神不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老周感觉榴莲的身子颤了一下,像微风拂过柳枝,只轻轻地那么一颤。老周停下抚摸,榴莲却低下头,舔了一下盆里的水,抬头又仓促地望了老周一眼,眼神里带了丝歉疚。这一眼让老周心里越发不踏实,他冲到卫生间门前,重重敲了门说,你快点出来,榴莲好像生病了。
卫生间有了动静,以老周的经验,还得等上三五分钟。他返回榴莲身边,摸了摸它的额头,不烫。不发烧证明不了没生病。老周心里忐忑,在榴莲跟前来回走动。榴莲埋着头趴着,睡着了一般,但老周还是敏锐地发现,榴莲不时会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目光迟钝、散淡,却能迅速地阖上眼皮,避开他的注视。
等老伴终于从卫生间出来,老周说,赶紧洗脸、穿衣,咱们带榴莲上医院。
老伴蹲下身子抱住榴莲的头说,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吃东西?来,喝口水也行啊——老周,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不能喝生水,你喂它生水,能不生病吗?
跟着老伴蹲下来的老周对老伴突然间抬高声调很反感,气憋到嘴边,却吭哧一下笑了,随手蹾了蹾榴莲的水盆,你怎么不想想,这难道不能是凉开水?还是昨晚你吃药剩下的。
老伴的这个碴儿没找成,随即又换了一招,你也不看看现在才几点?还得两个多小时医院才上班呢。
这下,老周急眼了,他忽地站起来,又蹲下去说,榴莲不对劲呀,它不吃不喝,我这心里不踏实,要不,咱先带它过去?
那是宠物医院,你以为有急诊室啊。老伴站起来敲着腰说,别说没用的,你赶紧去烧水,把昨晚的剩饭热一下,记住别放油,更别放盐。
老周说,我还没洗脸刷牙呢,起床就叫榴莲给吓到了,手都没洗,热的剩饭你可别怪我呀。他边说边去洗手,然后去厨房烧水、热剩饭。他不想大清早就与老伴别别扭扭,榴莲的异于常态已经使他心里毛糙了。
早些年,老周不是这么婆婆妈妈,他一向大大咧咧,除过工作,生活中的琐事不太放在心上,也不计较老伴的埋怨和白眼,活得洒脱自在,所以心宽体胖。退休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来充实闲下来的大量时间,每天待在家里,直接面对生活琐事了,老周才忽然觉得,再小的琐事也马虎不得。比如一日三餐,就不好对付。妻子血脂高,越清淡越好;老周的血糖高,二型了,还没退休时已经服用二甲双胍好几年,什么都不能吃,就是能吃的也只吃个半饱。以前上班不觉得,反正大多时候在单位食堂吃,食堂的伙食不错,老周也乐得留恋。现在退休回到家里反倒没那么随意了,每天面对的一日三餐吃什么,怎么吃,头疼着呢。
其实,自己每天吃什么不是重点,榴莲吃什么才是重点。榴莲的饮食有严格的规定,女儿按照宠物犬营养搭配制定下来,不能随意更改,她虽然在外地上研究生,却给家里装了监控,说是想家想父母的时候能打开手机通过监控看一看他们,可在老周看来,想家想父母是虚,想榴莲才是真。视频不过是专门监控父母有没有对榴莲不好,是不是敷衍或者漠视了榴莲。狗是她养的,名字当然得她来起,按照自己的喜好,爱吃榴莲,爱犬就叫榴莲了。这个榴莲一点都不臭,每次带下楼遛完回来,都会给它洗爪子,每周最少要洗一次澡,夏天的时候两天洗一次,用的是宠物犬专用沐浴露,香着呢,比老周夫妻用的沐浴露还高档。起初,老周不大喜欢榴莲,他向来不喜欢动物,何况小时候曾被狗咬过,对狗更有种不能挨近的嫌恶。可榴莲喜欢他,它对情感的认定与其他的狗不一样,不是它被认领,而是它在执着、笃定地认领主人。所以每次下班回来,榴莲似久别重逢,扑上去抱住老周的腿不放,尾巴摇得像钟摆,根本停不下来,它一点都不觉得他排斥它、想把它甩开,也不计较他几乎不抚摸它,更不带它下楼去玩。它很有娱乐精神地取乐老周,经常明目张胆地藏起老周的拖鞋,又卖力地把拖鞋叼回老周跟前,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得不到期待中的赞扬,榴莲也不失落,趴在老周脚下,依恋地把头埋在老周的拖鞋或者穿着拖鞋的脚上,让老周时不时生出无法摆脱榴莲的绝望感。
后来,老周开始慢慢地接触榴莲,感受着一只狗对他天然生发的感情。每天,天还没亮榴莲就进到卧室趴在床边,懂事地不乱叫吵闹,只盯着老周看,等他醒来。发现老周醒了,榴莲才兴奋地摇头晃脑,尾巴摇来晃去将床头柜敲得像鼓点,时缓时急。老周迟钝,有时候还犯着困不想早起,便推开榴莲继续假寐。榴莲不叫唤,也决不跳到床上,它只是歪着头观察老周,继而重新趴到床边等待。老伴比老周有经验,能从榴莲尾巴敲击的声音里判定它需要排泄的急切程度,催促老周赶紧带它下楼。宠物犬惹人爱,绝对有它的可爱之处,榴莲在家里从不拉屎撒尿,在道路、楼道上也不随意便溺,憋着下楼后钻进树林里才踏实解决。老周发现这个规律后,早上不睡懒觉了,只要他感觉榴莲进了卧室,便爬起来带它下楼便溺,然后与它在院子里跑跑走走。长此以往,老周的体重有所下降,这是老周一直盼望的结果,却让一条狗帮他完成了。
渐渐地,老周离不开榴莲了。退休好几年,老周依然没有别的爱好,在院子里也常遇到一些退休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偏好,文雅些的,上个老年大学,画个画,写个字,有人提个跟扫把一样的大软笔,在院子空旷处蘸水秀书法;也有音乐和戏曲爱好者,走着走着猛然间吼上一嗓子;还有爱好体育运动的,不说网球拍、羽毛球拍,单是乒乓球拍的装备都像个小型武器库,还嘚瑟着跟人约了哪个体育馆对赛,生怕人不知道自己对高级体育装备的热爱。至于那些沦陷于广场舞的,老周虽觉得挺好,是接地气的大众娱乐,他却瞧不上眼,一大老爷们(虽说退了休,他还不承认自己是老头)整天跟一帮老太太在那儿扭来扭去,想着浑身都不舒服。所以除过晚上看电视、睡觉,没啥爱好的老周,退休后基本上——只能是围着榴莲在转。早上遛狗,也是遛自己,锻炼了身体,呼吸到新鲜空气,一整天都觉得神清气爽。早餐,按榴莲的食谱先给它舀三勺“朗仕”牌狗粮、半杯鲜奶,待它吃完喝完,将水盆洗净,倒上凉白开,然后才进入自己的早餐时间;榴莲中午不食,沿袭着以前他们上班时不在家的习惯,它一天两餐,晚上舀四勺“乐喜达”狗粮,半杯酸奶,再加半根火腿肠。狗粮是有讲究的,早晨喂“朗仕”牌,能淡化狗的泪痕;晚上吃“乐喜达”牌,可以做个好梦。这还不算,特别要记住的是,不能喂人吃的食物,因为狗粮营养搭配科学,能延长狗的寿命。这是女儿定的铁规,决不能犯。老周偷偷犯过,给榴莲喂过骨头,当然带着不少的肉,他的知识范围告诉他,狗是食肉动物,宠物狗也难改变狗的本性。果然,榴莲对肉骨头特别喜爱,吃得可香了。只是,当晚榴莲就吐了,它没法打开门到楼下,只能找背僻的花盆后面,吐出已经消化的骨肉。第二天早晨,榴莲没像以前那么迫切地想要出门下楼,在老周的催促下,反而躲躲闪闪地磨蹭着。最后老周发现了猫腻,再看榴莲时,它不敢看他,晶亮的眼睛里有了泪水,好像它的呕吐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老周收拾了呕吐物,带榴莲下楼时,发现它的泪水已浸湿了两边的毛发。老周没想到呕吐会让榴莲这般自责,他庆幸自己忍住了情绪,没有冲榴莲发火。
可是,吃“朗仕”牌狗粮也难阻止榴莲流泪。其实老周最烦榴莲流泪了,以前榴莲喜欢疯跑,他老说榴莲是“风一样的狗子”,榴莲似乎也很认可这种说法,在院子宽大的没绿化充分的树林中奔跑的身影越发迅捷。跑得快,扬起的灰尘也多,榴莲的眼角每天会堆两大坨眼屎,与毛发粘在一起,用水才能洗掉。晚上老周洗完脚,再弄点水给榴莲清洗眼睛,每当这时,榴莲都很兴奋,无论是吃东西还是玩闹,只要听到老周的呼喊,它会不顾一切冲进卫生间,看来它很烦眼屎这个累赘,自己又没能力清洗,有时早早地守在卫生间门外,等老周给它洗眼角。整个过程,榴莲清澈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全是感激和崇敬,老周能看出来。洗久了,老周心里怪难受的,有些事狗自己做不了,必须依赖于人,所以它才对人无比忠诚。往后他得对榴莲好上加好,不然他心里过意不去。
2
带榴莲去看病之前,老周以为宠物医院会公平公正,其实不然,宠物像人一样,也分三六九等。第一家宠物医院的医生是个中年女子,她见老周领进来的榴莲,只扫了一眼,问这是什么品种,老周回答,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说是泰迪和金毛的混血。中年女子撇撇嘴,啥混血啊,叫得这么高级。这种狗就是串,我们叫串串。老周问,咋个叫法影响它看病吗?中年女子被噎了一下,顿了顿不耐烦地问,那它得的什么病?老周心里越发不悦,奇怪地看着医生说,我哪知道啊?!心里愤愤地想,要是知道榴莲得什么病,还来找你干吗,难不成为看你这张阴阳怪气的脸?
中年女子不高兴了,拉下脸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连它是什么品种都闹不明白,那你让我怎么登记?怎么瞧病?
老周心里的怒火噌噌往上蹿,但他忍住了。为了榴莲,他得忍。老周轻声细语地说,看病应该与它的品种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上什么设备,用什么药,都有严格区分,有一定的针对性。中年女人眼睛瞪得溜圆,话没说几句,嘴角却堆起了白沫,看得老周不得不稍稍转过头,不让视线触碰那两团白沫,他会联想到榴莲眼角的两坨。
你说这能马虎吗?马虎不得,也不敢马虎!中年女人像是寻到了强有力的支撑理由似的,不依不饶。
这句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老周无视中年女人的盛气凌人,但看不得她鄙视榴莲的神态,坚决地选择了离开。在老周看来,把榴莲交给这样的宠物医院这样的医生,就是不负责任。再说了,老周对狗也分高低贵贱早就深恶痛绝,人类的恶习用在狗身上,他接受不了。当初,在榴莲从不气馁的热切认领下,老周终于勉为其难地接纳了它。接纳的表现不是亲近的抚摸,而是接过老伴递过来的狗绳,笨拙地扯着榴莲去楼下。第一次遛狗,老周有点不适,手脚放不开,弯腰扯着榴莲的脖圈不知所措。还是榴莲自己有想法,梗着脖子往狗堆里钻。老周没经验,想着让榴莲有几个玩伴也不错,就由着榴莲去了。可出乎意料的是,看到欢快奔跑过去的榴莲,一旁正闲聊的狗主们竟如临大敌,大呼小叫冲过来扯开自己的狗,挡在身后或者搂进怀里,纷纷质问,这是什么品种?不明不白地别乱了血统!
榴莲是条公狗,那个时候它不过几个月大,模样还没长开呢,怎么看都不像是到了发情和滥情的年龄,至于吗?!老周很不高兴,碍于邻里关系,没与他们理论,心里憋着气,倒忘了顾忌,拴住榴莲,再将它一把抱进了怀里,他不想让榴莲看起来比别的狗低一等。榴莲在老周突如其来的宠溺中兴奋得无与伦比,时不时往老周怀里拱着,抬起它的头,晶亮纯澈的眼睛良久地注视着老周,毫无顾忌。老周不能理解一只狗的快乐,等把榴莲抱出小区大门,回头看看没人注意他们,便把它放下来,他不习惯与一只狗瞬间变得如此亲密。榴莲依在老周的脚下腻了会儿,便颠着欢喜的步子跟着去了远点儿的街心公园。自此,老周开启了遛榴莲的历史,不过他不在小区院里遛狗,不愿与院里那些拿着狗的血统说事的人为伍,他反倒渐渐喜欢上榴莲的呆萌可爱。后来,老周因为有榴莲相伴,路越走越远,榴莲的步子也越走越快,从来没有走不动耍赖倒在地上不肯走的时候,人与狗互相成全着,老周两个月体重下降了四公斤,无意中倒减了肥,令老周喜出望外。不久,老周带着榴莲,或者说榴莲扯着老周逛遍了周围的小区、街道和公园,见识了不少身边的风景。这让老周心生惊喜,没退休前,多年两点一线的生活屏蔽了很多值得他去体会的东西,榴莲让他对生活和周边有了新的感触,这种感触像细绒般撩着他的心,他不再显得那么无所事事,而是常常饶有兴趣地保持着对生活细节的观察。尤其是对狗的世界有了进一步的认知,当然,这种认知大多来源于榴莲。比如,狗天性灵敏,对未知的危险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路过井盖时,从不踩踏,它会绕行,老周注意到这个细节之后,好几次故意将榴莲引到井盖上,发现无论他怎么引诱,它都能准确地判断出并迅速地跳开,一点都不含糊。再就是,狗对主人的保护意识与生俱来,它有着对这个世界的惊恐和惧怕,可一旦主人遇到危险,它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老周记得和榴莲刚到院外溜达的时候,有次路过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修车人起身时不小心撞倒了一辆自行车,眼看要砸向路过的老周,他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没反应过来,榴莲已从身后“嗖”地冲上去,用它瘦小的身躯替主人挡了一下。自行车并没有完全砸下来,修车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车把,但脚蹬把矮小的榴莲压在了地上,虽然没伤着,但它舍身救主的行为令老周非常动容,才几个月大的狗,小小的身躯,却舍生取义。何况,老周那会儿对它还处在不冷不热的阶段,它却丝毫没有被冷落的怨愤,关键时候不管不顾冲出来救他。也就是从那会儿起,老周对榴莲另眼相看,他的意识里,榴莲不再是一条未成年的狗,而是一个不会说话却懂得与他忠诚相伴的亲人。时间长了,老周渐渐忘记了这一出,可每次经过那个修车摊时,榴莲都会冲着那里汪汪几声,以提醒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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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家宠物医院的医生是个年轻小伙,瞧病却很老到,脸上始终挂着捉摸不透的笑意。他似乎对狗的品种一点都不在乎,但他把榴莲折腾个够,生化十项、血气电解质、超声图像,再抽血做常规、病毒筛查——各种医疗器械检查下来,只扔下一句轻飘飘的结语:钩端螺旋体感染。
老周的忍耐是有限的,他摸着痛苦不堪的榴莲,狠狠地问,这到底是什么病?
宠物医生推了推口罩,奇怪地看着老周说,钩端螺旋体病呀。说完,诡秘地一笑,冲老周继续说,你的这只犬得的是亚急性肾炎型,这是钩端螺旋体细菌感染引起的,呈肾炎表现,初期多为无精打采,眼神衰弱;症状加重后,呕吐、便血;重者口腔恶臭,舌头坏死……
老周望着趴在检查桌上的榴莲,耳朵耷拉着,眼睛微微闭着,蔫蔫的样子,他心里难受至极,为了榴莲,对宠物医生的话,无论听不听得懂,他得装出配合的样子。他蹙着眉,努力消化着年轻宠物医生的话,一边对照着榴莲表现出来的症状。
好了!老伴听不下去了,打断医生,就一条狗嘛,有你说得这么严重?
犬和人一样,会得各种病。如果不尽快治疗,发展下去会很严重。年轻宠物医生收起脸上一副见惯风云的不以为然,有些严肃,这倒让他的话更显出些分量来。
老周的心往下一沉,不由自主地揽住榴莲的头,问医生,那你说该怎么治吧?榴莲一天都没吃喝了。
宠物医生说,按说得先注射疫苗,可你这只——叫榴莲吧?它上了年纪,发病这么突然,未必能起作用。从临床上看,先输液消炎,得住院观察。
住院?老周和老伴同时惊叫起来。
宠物医生耸耸肩,不然呢?你们是不是以为动物有病只要吃点药就可以,根本用不着住院?
老周心里一角顿时坍塌,他确实不知道狗还有住院一说。他看了一眼老伴,轻轻捧起榴莲的脑袋。榴莲的眼神软塌塌的,他心里更难受,正要答应住院治疗,宠物医生一把拉开他说,从现在起,你们不能与榴莲亲密接触,这种病菌会传染人,能通过呼吸,以空气或其他介质感染到人,不可小视。
但老周没有马上丢开榴莲,他不能这么做,榴莲看着他呢。就是它不同以往的那种清透眼神,他也知道榴莲此刻很在意他的接触,或者说态度。老周的眼眶湿润了,他发现老伴的眼泪已涌了出来,为避开榴莲的目光,他拧过身拍拍老伴的肩膀说,咱们听医生的。
榴莲显然听懂了老周的话,它无力地发出了“呜呜”的哭声。老伴再也绷不住,她哭出了声。宠物医生见多不怪,取了两个医用口罩递过来说,那我们就制定治疗方案了。如果你们还要在这陪着,就请戴上口罩。从现在起,你们不得与榴莲接触了,人类和犬类的菌群不一样,亲密接触会导致真菌感染,不光对你们,对榴莲的治疗也会增加难度。
榴莲留在宠物医院住院,老周两口子商量好,这事不能告诉女儿,怕她担心,影响学习,更怕她丢下学业,回家探望。女儿做得出来,她很单纯,会不顾一切。
平时感觉不到,一旦榴莲不在身边,老周两口子丢了魂似的,在家坐卧不安。老伴将榴莲用过的卧具、食盆、玩具一一清洗消毒,老周心里不痛快,埋怨老伴,这就嫌弃它了?老伴瞪圆眼睛,这跟嫌弃有什么关系?既然生病了,还是会互相感染的病,就得把有可能带着病菌的东西消消毒,防患于未然。至少家里不能有感染源吧?
这样一说,老周能够接受,也必须接受。他帮老伴把消过毒的卧具挂到窗外晒太阳,将榴莲用过的阳台彻底清理干净、消毒,也只用了不到半小时。还没过午,离天黑尚早,剩下的时间怎么熬?退休几年了,老周第一次感到时间空虚带给他的焦虑,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午饭味同嚼蜡,实在难以下咽,平生第一次剩了饭。他怕老伴责怪,早早地将剩饭用保鲜膜盖严实,留着晚上再吃。老伴看到了,像没看见,竟然没说一个字,午饭她几乎没动筷子,收拾完饭桌,她进卧室扯开被子午睡了。
老周怕影响老伴休息,穿衣换鞋,轻轻出门下楼遛弯儿。平常只要他一着衣穿鞋,榴莲就知道他要出门下楼,便不离寸步地跟着,它喜欢户外。老周一般也不会拒绝,在接过榴莲的牵引绳后,就心甘情愿地让榴莲慢慢成为了他的影子。眼下,老周一个人下楼,院子空空荡荡的,平时那些带着娃遛着狗、时不时大呼小叫的老头老太太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好像商量好了要空出这个院子似的。老周散漫地走着,不时转头看看身侧,看看身后,除了阳光、树木,他身边空空如也。没有榴莲的相伴,他显得孤单无聊,感到极度不适,看到的树叶也不似太绿,红花也不似太艳。暮春时节,天气晴朗,春风和煦,阳光打在身上温暖舒适,老周穿着长袖T恤却觉得背脊凉意透过肌肤,往骨头里钻。他知道这股凉意来自内心,想着想着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脚步越来越迟缓,老周不想走了,站在汹涌的阳光里,任那光芒随意洒泼。就是这巨大的光芒,也有它填充不了的地方,那么多的阴阴暗暗,斑块一样贴在幕布一般平坦的光芒上。阳光无能为力啊!老周想。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院门口,一位保洁员从外面进来,站在保安室门前,大概是和屋里的保安聊了些什么,脸上带着几丝笑,转身离开时,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像被这午后的暖风突然荡尽,心不在焉地从老周身边走过,并不注意处在伤感里的老周。抹了把眼泪,老周垂头返回家里。没有了榴莲的热切迎接,那个从雀跃到稳重的小巧身影却像是在跟前,一根竖得直直的尾巴摇得欢腾又喧闹。老周更加失落、伤感,去卫生间洗抹了眼睛,无所事事,在客厅走来走去怕惊扰到老伴,过去要关上卧室的门,发现老伴根本没睡,侧卧着,两眼一直瞪着门口。
是我吵醒你了。老周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老伴抽着鼻子,半晌才说,我没睡着,心里憋得慌。要不,咱去宠物医院看看榴莲?不知它吃没吃东西!
我也这么想呢,那你起来吧,我去煮两颗鸡蛋,榴莲爱吃煮鸡蛋。老周冲进厨房,点火烧水。老周没退休时,一日三餐全在单位食堂解决,早上的鸡蛋他舍不得吃,留给了榴莲,每当下班回到家,榴莲必定在门口等着他,也是为等这颗煮鸡蛋。老周推开门,榴莲扑上来,两个前爪抱住他的腿,尾巴摇得欢快,眼神里全是期待,老周顾不上换鞋,先剥鸡蛋,掰碎喂给迫不及待的榴莲。每当看到榴莲顾不上嚼,急急吞下鸡蛋,他从心底里认为,榴莲很喜欢吃煮鸡蛋。当然,喂榴莲煮鸡蛋都是背着老伴,不然,她会制止,拿女儿定的规则说事:宠物不能吃人的食物。后来退休了,老伴盯得紧,老周趁老伴不在家时,偷偷给榴莲煮过几次鸡蛋,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
老伴说,多煮几个,榴莲最喜欢吃煮鸡蛋,你以为我不知道呀?以前你从单位食堂带,后来你背着我还偷偷煮鸡蛋喂它,我心里明镜似的。咱们多带些煮鸡蛋去,给榴莲备着。
你以为在家里?医生管着呢,可能不让榴莲吃鸡蛋。
如果他们不让榴莲吃,咱就换家医院。
两人来到宠物医院,一进门看到榴莲被关在铁笼子里。铁笼子很小,一看就不是备着给狗用的,榴莲那小巧的身子窝在铁笼里,别说转身,几乎是被钢筋箍在那里,根本动不了。一见到主人,榴莲激动得全身发抖,撑得铁笼在地上不停地挪动。老周上去按住铁笼,老伴寻找机关,想打开放榴莲出来。一个女护士闻声跑了过来,按住铁笼说,你们不能随便打开,放它出来得医生同意才行。
老伴推开护士,气呼呼地说,榴莲病着,你们就这样关着,于心何忍哪!
榴莲得到了援助,发出委屈的哭声。
护士说,这是医院规定,防止它病急乱咬人。
榴莲的哭声似刀子刺入老周的胸口,他跳起来,冲护士吼道,你才病急乱咬人呢!我们把它交给你们,是为了治病,你们这样是在给它治病吗?这是虐待它!是欺负它不会说话,是吧?
护士见情况不妙,不知对着手机说了句什么,很快冲过来两个保安,后面跟着昨天给榴莲诊病的那个年轻医生。
怎么了?医生分开护士和保安,站到笼子跟前,辨认出老周和老伴,挥了挥手,让保安走开,才说,有啥事跟我说,我是这只犬的主治医生。
老周站起来指着铁笼子说,你们医院就是这样给宠物治疗的?
医生笑了一下,实在抱歉!今天大笼子不够用了,暂时让它屈就一下,昨晚可是给它安排大笼子了,它情绪基本稳定,上午挂完水后还睡了一觉。马上要到下午挂水时间了,会带它去专门的注射室。
榴莲听到挂水,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呜呜”又哭开了。老周听着榴莲的哭泣声,心如刀绞,顾不得生气,弯下身子,隔着铁笼摸榴莲的头,安慰它,榴莲,别害怕,这是为你治病呢。正说着,他看到榴莲的眼角挂着两坨很大的眼屎,这下压不住心中的怒火了,冲宠物医生高声叫道,既然这是医院,你们就得用心是吧,看看它眼角的眼屎,毛都粘一起了,它得多难受啊。
护士嘟囔一句,掏出纸巾给榴莲擦,受空间限制,榴莲没法躲开,可护士用纸巾擦不掉眼屎。老周生气地说,早就干了,粘住了毛发,得用水洗。护士又嘟囔一句,这次声音大,说的是“给它洗,对我父母都没这样过”。她看了眼医生,不再试图给榴莲擦拭,躲一边去了。
为了榴莲,老周强迫自己压下怒火,咬着牙说,那把榴莲放出来,我带它去洗。老伴拿出鸡蛋,剥皮要喂给榴莲,被医生强行拦住,他苦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要放犬出来,一个随便喂东西,这不乱套了。不能放,更不能喂!它是动物,也是病菌携带者,既然在宠物医院,就有严格的隔离和饮食规定,你们随意这样做,出了事谁负责?
这话把老伴激怒了,她跳起来,叫道,我负责!你这是医院吗?这样对待狗狗到底是治病还是要命?还医生呢!
榴莲被老周放了出来,它在老周跟前转圈,焦躁不安。老周看了看铁笼子,里面除过榴莲落下的毛发,再无他物,它不在笼子里便溺,痛苦地憋着。老周明白榴莲的需求,对老伴,也对医生说,它憋坏了,我得带它出去方便一下。
医生扯住老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说,这个病传染性极强,防护点好,另外,它的便溺物要掩埋。老周戴上口罩,带着榴莲出门到旁边的树林,榴莲排泄完毕,刨土和一些枝叶把溺物盖住,望着捡了根树枝帮它刨土掩埋的老周,发出轻吟声,却不再往老周跟前靠过来。老周鼻子一酸,瞬间泪流满面,榴莲除过不会说话,它什么都懂。
往回走到宠物医院门口,榴莲往后撤了两步,不愿进门。老周蹲下来摸榴莲的头,觉出它整个身子都在轻微地颤抖。他握住它的前爪,它轻呜一声抽了出来,眼神里满是哀求,老周还看到了一丝恐惧,他看到它的眼眶潮湿,发出孩子似的抽泣声,仿佛在说不要把它留在宠物医院,它要回家。榴莲的抽泣和眼泪令老周心颤,他接过老伴手里的鸡蛋,剥干净皮捏碎喂榴莲。
榴莲望着老周,纹丝不动。老周不敢看榴莲,慌慌地转过头,轻声说道,榴莲,听话先吃点鸡蛋,这是你最爱吃的。吃完了,我去找医生说,不会再把你关进那个小笼子里了。榴莲张开嘴,缓缓地吃了一个鸡蛋,老伴又剥了一个,还没送到它嘴边,它转过身,往前急跑到一棵树跟前,吐了。老周想去找点凉开水喂榴莲,那个护士严厉地说,这得征求医生意见,病犬不能随便喝水。
老周怒吼道,这是什么破规定,水都不让喝?
医生像在后台准备出场似的,秒闪出来,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一连说了三四个“no”,还说什么“目前的治疗方案与国际接轨,全球化”之类的鸟语,老周已经听不进去,他强压住怒火,尽量降低声调说,让你的国际和全球化见鬼去吧,我们不住院了。
医生的夸张表情瞬间定格,半天才恢复到常态,你是说要放弃治疗?我们采取的最有效方案,已初见成效——
老周挥挥手,懒得跟他解释。
那你可违约了。医生摇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我就是要违约!
先前的入院手续你是签过字的,单方面违约,押金是不能退的。
一万元,不少呢,可榴莲哀求的眼神在老周眼前晃动,他收住要冲出口的话,来到门外与老伴商量,老伴没听完就大叫起来,他们凭什么不退?
跟出来的医生和护士,手里已经拿着入院手续,让他们看上面的说明。老周不看,推了推口罩,蹲下抚慰瑟瑟发抖的榴莲。老伴扫了眼说明,扬言没戴老花镜看不清楚,这是什么破规定,她非要投诉不可。
护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医生无奈地摇摇头,轻声细语地说,规定就是规定,没办法。你们要么继续住下来,要么让我再给它挂一次消炎液,还能降低点损失。
一听到又要挂水,榴莲再次发出“呜呜”的哭声,望向老周的眼睛里涌出一股一股的泪水,湿透了它眼睛下边的毛发。老周于心不忍,反身冲老伴说,你看看榴莲的眼睛,咱不在这跟他们磨嘴皮子了,出院回家行不?
老伴哭泣着点头。
医生嘱咐护士拿来两包口罩,一包给人,另一包大点的给榴莲。他苦笑道,既然这样,我也没办法,只能尊重你们的选择。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榴莲,年纪大了,碰上这病,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另外,一定要做好人的防护,千万别被传染。
依老周的脾气,那两包口罩是不要的,但老伴接了,回家后生气地说,凭什么不要,花了钱的。她上网一查,给榴莲用的桶状口罩,一只就要三十多块钱呢,幸亏拿了,不然还得花钱再买。
前面几天给榴莲戴着口罩,像个桶似的把它的嘴全箍住了,妨碍它喝水。它吃东西已经很少,吃了也会吐出来。偶尔发烧,可能是全身烧得难受,不断地喝水降温。后来,老周提出,只要不出门,就不要给榴莲戴口罩,影响它喝水,它戴着也难受。老周想好了,他和老伴在家戴上口罩,也能防止传染,再说,人戴着比狗戴着方便。老伴当然同意,但她还想送榴莲去其他宠物医院,老周坚决不同意,他说榴莲根本不想在医院受罪,你看它的眼神,它怕待在那里,更怕吊那该死的水。那个医生不是说了吗,榴莲老了,得上这病——言外之意恐怕没救了,我们就让它待在家里,多陪陪它,少受点罪吧。
老伴只能同意,网购了犬类退烧、止痛的一些必备药。榴莲烧得厉害时,才喂它一片药,大多时候物理降温,冰敷、温水擦洗,这些都不是难事。最难的是榴莲排泄,老周和老伴分别给它说过无数次,让它排在准备好的猫砂里,他们处理起来也是很方便的。可榴莲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仿佛在说,这怎么行?
老周摸着它的头说,榴莲,咱这不是病了吗,下楼不方便,不讲究了。你想拉时就拉,就在家里拉,千万不要憋着。你看好多猫狗不都是这样?
泪水顿时蓄满了榴莲的眼眶,它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真正要拉屎时,却排泄不出来。老周把装猫砂的纸箱搬进卫生间,他故意躲出去关上门,过会儿进去看,榴莲竟然没排出一点屎尿。多年的习惯成了自然,改不掉了。每次榴莲憋得浑身发抖,站在门口“呜呜”叫唤,直到老周无可奈何地把它带到楼下,才能解决。
白天楼下会有其他的狗溜达,老周担心榴莲的病传染给它们,为避免与其他狗接触,他趁早晨天没亮就带榴莲下楼一次,夜里十点后再带下楼一次,让榴莲每天排泄两次。他从网上查,钩端螺旋体病毒不光传染人类,更容易传染同类,尤其是粪便、尿液。老周买来一把铁铲,带榴莲下楼时,腰里别着铁铲,随时挖坑填埋它的排泄物。再就是,早晚去院子时会给榴莲戴上那个桶状的口罩,以防万一。偶尔碰上夜游的好事者,上来取笑老周,大半夜还给狗戴着嘴罩,人影都没一个,怕咬着谁呀。也好,说成嘴罩,免得老周解释。而且,老周不想给人说榴莲的病情,免得传开,有人举报惹来麻烦。
有月亮的夏夜,老周带着榴莲在院子里溜达,也算乘凉了。月光下,楼房、树木、花草都变了样,朦胧、清静,倒有另一番情致。入伏后,各种小虫子耐不住酷热,漫漫长夜里它们的叫声此起彼伏,像开音乐会。老周听着这些全是噪音,更加心烦意乱,想想生病的榴莲,他装作心平气和,信步悠闲。
这天晚上,老周忘了带烟,心里烦躁想抽几口,便带着榴莲走出院子,到街边小店去买烟,扫码付款时,因光线问题扫不上,老周转着身子折腾,这时,榴莲突然迎着一辆急驶的汽车冲了过去。老周吓得手机掉到地上,他惊叫了一声“榴莲”,这一声撕心裂肺,击到了榴莲的灵魂深处,它迅即刹住脚步,往老周这边看了一眼,原地站着不动,过了会儿才扭身回撤。
老周惊魂未定,冲上去抱住榴莲,他疑心它是故意犯险,去看它的眼睛,它却转过头,躲闪开了。接下来几天,榴莲都躲老周询问的眼神。这更证实了老周的判断,他背着榴莲给老伴说了,老伴开始不信,说这可能是老周的错觉,再怎么样榴莲也只是一只狗,它怎么可能会自寻短见?但老周忘不了榴莲冲向汽车的身形和后来躲闪的眼神,坚信不是自己的错觉。老伴后来不但信了,还越想越怕,嘱咐老周不要再去院外。老周也要老伴保证,不能与榴莲说这事,它除过不会说话,什么话都能听懂,别让它伤心。
晚上再下楼,老周多了个心眼,放慢脚步,与榴莲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夏末时,榴莲的状况越来越糟,发烧频率比之前多了,进食极少,喝水也少了,体质很弱,走路越发慢慢腾腾,如果不是要下楼排泄,老周甚至不愿让它出门。可榴莲还是那样,不带它下楼,它就憋着不排泄。老周耐下心,陪它晚上去楼下溜达。
这天晚上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是返回时,老周接了个电话,是多年前的大学同学打来的,可能是喝多了,说起来没完,老周没心情听他闲扯,说了几次自己正忙,对方答应着又把话题扯开,没完没了,老周不好挂断,走到楼门口时,他想着一定要找到对方的空隙,把这场通话结束。老周的心思用在了通话上,榴莲瞅准了机会,往旁边闪了。
挂断电话,老周脏话还没冲出嘴,发现身后除过夜色,哪里还有榴莲的影子。
先是轻声地呼唤,怕吵到一楼的人。紧接着提高了声调,后来都声嘶力竭了,老周也没能从漆黑的夜里呼喊出榴莲。院子十几米一个路灯,灯光不怎么亮堂,却足够让人辨别动态和静态的东西,但是那些不太茂密的花草树木,也一样稳妥地隐匿了榴莲。
夜色,在老周瞬间的疏忽中,冷漠地吞没了榴莲。
榴莲失踪了。
这消息挠心掐肝般疼痛,老周与老伴顾不得悲伤,打开手机电筒,找遍了院子角角落落,也去院外找了,没找到榴莲。天快亮时,两口子回到家,谁也没有睡意。老周想着天亮了还要去找榴莲,不睡觉哪有精力,从抽屉里找了片“思诺思”安眠药,从中间掰断,递了一半给老伴,自己吞下半片。过了半个多小时,老周没能入睡,要在以前,半片“思诺思”足以让老周十分钟之内进入梦乡。眼下,安眠药失效,老周干脆下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老伴也不埋怨他了,她来到阳台,望着榴莲的卧具,吸着鼻子流泪。
天蒙蒙亮,老周抱着活要见榴莲,死要见尸的心态下楼,再去寻找。他把院子能走到的地方,又重新找了一遍,当然没有他想要的。各种寻找的方式方法在他脑子里乱撞,他想到了所能想到的一切,准备回家去拿榴莲以前照的相片。
起风了,是夏末特有的热辣劲风,搅起地上的尘土、草茎、碎叶,也将一个小桶状的灰色物体刮到了楼前面,老周看到了,心头一惊,冲上去弯腰捡起。深沉的灰色此刻显得特别不合时宜,甚至狰狞,它以难以阻挡的扩张之势,迅速将老周包围起来,层层裹住,而且越裹越紧,迫使他呼吸不畅,心跳急促。他咬紧牙关,攥紧双拳,强迫自己一定要挣脱这个灰色,逃离眼前恐怖的困境。这个时候,他不能被现实打败。
现实就是这浓得难以化开的灰色口罩,还有口罩边沿上的两根黄色带子,在狂风中簌簌抖动。
没错,这是榴莲的口罩:灰色的、小桶状、两根黄色的勒耳带。
老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心跳迅猛,全身跟着抖动起来,随即眼泪也喷涌而出。这一刻,老周知道,榴莲偷偷地走了。它其实一直在寻找独自离开的机会,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它不想让他们看到,它最后的不堪。它更害怕,和他们做最后的诀别。
【作者简介:温亚军,1967年10月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1984年底入伍,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伪生活》等七部,出版小说集二十多部,《温亚军文集》(五卷)。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获《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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