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3年第7期|奚榜:与王说
2023-11-02小说天地奚榜
一
很早以前我就怀疑过,怀疑上天不会对我那么好,但直到昨天,我还怀疑这怀疑是错的。
现在是子夜,微风习习,透过檐角,依稀可以看见天上的宫阙。当然,那是你们无数次用语言描画之……
很早以前我就怀疑过,怀疑上天不会对我那么好,但直到昨天,我还怀疑这怀疑是错的。
现在是子夜,微风习习,透过檐角,依稀可以看见天上的宫阙。当然,那是你们无数次用语言描画之……
一
很早以前我就怀疑过,怀疑上天不会对我那么好,但直到昨天,我还怀疑这怀疑是错的。
现在是子夜,微风习习,透过檐角,依稀可以看见天上的宫阙。当然,那是你们无数次用语言描画之后,我才看出来的。你们给天上每个宫殿安了奇怪的名字,它们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以至于现在,我无法呼唤它们。
在我的家乡,天上的星图不具太多意义,我们还来不及抬头看天,或者说不敢看,只觉得神灵都居住在风鸟虫鱼之中。
之前,我一直以为,把星星联系起来,分别串成不同的宫殿,是件无聊的事情,因为你永远无法证明它的真伪。今天晚上我才明白,想着天上有神灵俯视陪伴,是最大的安全。
有时候,也许人们会跟我一样,感觉大地荒芜,除自己外,没有一人。有时候,我们会抬眼天空,在那里寻找真正的来处。
屋里一片黑暗,执烛的宫人已被我遣走,你赐的浸蜜荆麻挂树庭燎也已熄灭,窗内窗外唯有月光洒落地面。值守的内侍在外间又渎职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传了进来。我身后的床上,还有你忘记的胫衣,那是你们这个国家男子最贴身的里裤。我不知你是无意还是有意留下的。其实,你就算留下一百条胫衣,把我层层包裹,此刻也会如蛇蜕一样冰冷,难以温暖我一丝一毫。
而曾经,我是那么欣喜地嗅闻一切与你有关的东西。凡你沾染处,仿佛皆有神灵。一年前(啊,可笑啊,刚好是一年),我的儿子在家中用剑砍掉灵公的头颅后,夫君生前专用的巫师赶来告诉我:“大悲若大幸,大幸若大悲。”他说完就走了,半句不解释。我讨厌那种装神弄鬼,穿得花里胡哨,在人群中混吃混喝的人,不愿去理解他们的话,实际上也理解不了——直到你带着军队,闯进我国,直奔我家。
在你指挥千军万马破城之时,子南从城墙上溜下来,匆匆回家,把我关进逃生影壁,放好饮食,叮嘱我三天之后再出来。
我儿关上机关,又打开机关,突然跪在地上说:“娘,这辈子可能见不上了。”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向我下跪,第一次对我说了句有温度的话。想起来,他对我示柔,还是八岁以前的事,后来的十一二年,他的脸比冰川还冷。
我刚要问发生了何事,他就旋转开关,关上影壁,马蹄嗒嗒而去。我听见远远传来无数男人的嘶吼,但并不感到特别害怕。我的父亲以及我的每个男人,他们一生都会参加若干大小战争。在我的感觉中,男人们一年不打几次仗就会枯萎,碎裂,直至灰飞烟灭——犹如花儿需要浇灌。他们总在厮杀,割断对方喉咙,饮下鲜血,直到永远。
我睡了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双层影壁的出气口能看见天空暗得像剔透的墨玉。我感觉那天很美,美得异常,但我不知我的儿子刚刚被你砍下了头颅。
我听见一个铿锵的声音在问其他人怎么办,回答者说了很多办法。有的粗鲁地说,有的酸臭臭地拽文。我仔细倾听,才知问话的男人就是你,其他都是你的臣子。
我听见一个名叫猎的男人主张烧掉我的家,他说只要一烧,我就会自动走出来。原来,你们无数大男人涌进我的院子,就是为了寻找我呀。
火“毕毕剥剥”烧了起来,我能闻见呛人的烟味。我不想死,也不会死,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只要见了我,都不忍心让我死,但我并没想到,雄踞列国盟主之位的大王你,敢在天子土地里收割、城墙下问鼎的大王你,也就是世上最有实权的男人你,会为了我,带着千军万马,杀人遍野地赶来。影壁一转,我走了出来。我清楚自己站在冲天黑烟和火光中,华丽现身的震撼。犹如我娘家部落里架炭焚烧祭奠山神的女子一样。那是生命的决裂与远遁之美。那样的美只展现一瞬间,但大王,我知道那一瞬,会让你和你的群臣,爱我一辈子。你们从未见过,女性之美可以这样狂飙突进,有如神灵。
我跨过火堆,向你走去,仿佛已经找你几千几百年。我的眼睛里除了身穿铠甲的你,再无别人。我缓缓向你靠近,怀疑自己在梦游,丝绸曳地长袍沾上了烈火,我丝毫未觉。好几个军士冲过来用身体扑灭了火。我不想看那些救命恩人的脸,扯断烧焦的裙裾,继续走向你。
你们一群人从时间的冰冻中苏醒过来后,意见分歧。你执意要带我回去,你的臣子们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杀死我,一派主张带我走。你站在他们中间,个子高高,体格魁梧,王啊,你是我此生见过的,最能激起爱意的男人。
那个时候,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儿子,也听不进你们彼此争执的内容。你与你的臣子们,跟我娘家部落的人们截然不同,也跟我夫君这个国家说话不一样。你们不仅带着口音,意思还像九曲十八拐的河流,要好久以后才能明白其中的真实意思,我听了也白听。
想带我回国的说是为了细细审判我,想杀掉我的说是为了平民愤、扶正气……每个人都用别的理由来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无数说法堆积如山,落屑纷纷。
王啊,其实你那时属摆姿态试人心,之前南征北战,无数胜仗,已经让你相信自己是可以假装征求意见,其实什么意见都可以不听的人了。你傲慢得连理由都不想跟他们说,只说寡人知道你们的意思了,左右令尹,大司马,你们负责护送她,跟在我的战车后面,马上回国。
是的,我也是随着你们浩荡班师,来到你的王宫将近一个月后,把身边所有人零星讲的话拼凑起来,才知道了事情真相。
就在我从烈火里像涅槃的凤凰一样走向你时,我儿的头颅正躺在万千铁蹄车轮下面,任人践踏碾轧如泥。
之前,他因为不满灵公对我的言辞侮辱,一怒之下砍杀了他,并拥兵立灵公的儿子午为王。他以为午会因此感谢他,却不知午与灵公关系甚笃,表面允诺即位,暗地里却遣人找到列国盟主的大王你,要求剪除弑君的我儿。
直到你砍掉我儿头颅那一刻,他都不知自己是被新王陷害的。我虽不像你们那样九曲十八弯地讲话,但我的心思何止折返十八回。我不傻,只不过每换一个国家生存,都需要适应罢了。
那日我坐在你后宫的莲塘旁边,洗净了为子南掉下的最后几滴眼泪,慢慢也想清楚了一个事实:我儿不被你砍杀,也会被别人砍杀,甚至千刀万剐,甚至痛苦至极。
在这个人世间,所有承认王权的人,都不会允许一个弑君者的存在。我懂。也许我应该感谢你一剑给了他痛快。
从子南十二岁举着剑,满院追着喊着要砍杀我,骂我是个淫妇,并从此后只跟下人往来,不跟我说话后,我就知道,这孩子是养不大了,养大了也不能老死了。他受不得气,容不得侮,他不像他厚颜无耻的父亲,倒像我的弟弟,那个十岁时为了证明自己没偷祭神狼肉而剖腹自证清白的弟弟。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想着法子去死,一种人想着法子绕开死,我就是后者,并且,鄙视前者。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从那一天起,我每天都把自己当没儿子的孤人看待。无数的那一天,就是为了迎接一年前的变乱,为了不害怕。
整整一个多月,你的夫人樊姬也未通知我去觐见她。例行欢迎、例行侮辱轻慢、例行颁布规矩都可以啊,可她没音讯,既不把我当客人,也不把我当宫里人。
实际上,自从把我虏回来,你也没来见我。我好吃好喝,呼奴使婢;我心烦意乱,整夜失眠,怎么也看不透这个谜团。无论怎么试探,伺候我的人均如木头一般,除了例行干活,一无所知。我只听说自己住的桂兰轩,曾经住过暴毙的许姬。那个女人曾是你的至爱。
越是猜测不了自己的命运,越是发现会无可避免地深深回忆你,然后着魔一样,迷恋上你,或者说,关于你的记忆。
有天早晨,桂子飘香,我起床后徜徉在树下小径,对着太阳伏地叩拜,大哭一场后,终于找到原来的自己。不言败的自己。我要在桂兰轩阴气森森的深处,以特别的方式呼唤你。
我盘坐桂子树下,如圣人一般彻悟——
我肌肤雪白,头发卷曲,身材高挑健壮,深目广颐,鼻梁高耸,与列国所有肉饼脸、塌鼻梁、小眼睛的女人都不相类。我仿佛来自世外。
十五岁那年,子南的父亲带着军队摧毁了密林中我的部落,把我从山洞中拖出来那一刻,就注定了他的命运。说起来,他是我今生唯一的丈夫。他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被我征服。
后来,他在床上说要为我去死。子南八岁的时候,他实现了这个谶言。
整整九年的时间,夫君被嫉妒和流言包裹。他们说他从密林深处虏回了一个野女人;他们说他沉溺享乐,根本不配拥有大好的前途。他后来真的被大家排挤,赋闲在家,再不去早朝,再不去打仗。我和子南跟着他,靠吃祖上的老本生存。他在家里喝酒时,对我醉眼蒙眬地说,如果他不是灵公的远房侄子,全国的男人都恨不得闯进家里来把我抢走。他把酒爵一蹾,说自己看透了所有人的心思:边骂边想,边想边骂。我问,包括女人吗?他说是呀,她们谁不想变成你呢?
在那漫长的九年中,我每天依然会想起部落里所有的亡灵,被我丈夫和他的军队砍杀的我所有的亲人。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只有三百多人,千百年前从很远的西方迁来的部落,这样一来,一条根上,只剩下我一个瓜了。
我感到无比孤独,即使子南的鼻子长得跟我一样高,我也觉得自己是狮子群中唯一的绵羊。
我终日惶惶,夜里噩梦不断,白天也不敢上街接受围观。那些岁月最踏实的,就是跟夫君一起滚在被窝里。为了让他拿出更多时间陪我,找到那种踏实、温馨、安全、不是一个人走在沼泽地上的奇特感觉,我开始努力学习他们的语言文字,苦读他们的竹简,深入了解衣食住行中一切可以促使我和夫君更加完满的事情。我和他闭门贪欢之时,子南竟早以为奶妈是他的母亲。
终于,那些亡灵不再出现在梦中,我基本忘记自己的来处,成了那个国家最会享受生活的贵妇人,子南父亲却突然死在了我的床上。巫师说他精尽人亡,是我害死的。全国的唾沫再次高涨,恨不得把我淹死,这也是我后来把巫师逐出家门的原因。
过往的经历,历练出我与众不同的武器,不是美貌,而是懂得怎样去生活。生活方式虽然是形式,但会如仪式一般因其繁复细致而深入撼动人心,消解恐惧焦灼甚至对立,那里面仿佛有神的密码。
大王啊,我一路跟着你回国进城入宫,看路上街上宫里的女人,比起我刚离开的那个国家,更加地朴素粗糙低端啊。
我要在桂兰轩搞起生活方式的大盛会,教会身边一切人怎样烹饪、吃饭、穿衣、梳头、化妆、锻炼、养生,以至于歌唱与舞蹈,我要与他们分享我四十六岁容颜不衰的真实秘诀。到那时,这边的热火朝天必会传遍后宫,慢慢传到你的耳朵里,会提醒你,这里还有一个你带着千军万马从烈火中抢回来的女子。
尽管,她比你大整整十二岁。
二
王啊,我们必须信神。神在风鸟虫鱼中,不在你们的星星上。这是我们文化的区别。正因我的神就在身边,如此平易近人,它总在我最为难的时候听见我的心声——生活方式大盛会刚刚形成构想,还未实施(真的搞起来,必被您的夫人妒恨问责),你就闯进了桂兰轩,如当初闯进我家院子一般及时。
你来不及卸下战袍,脚步咚咚,把那个黄昏彻底震醒了。你带着一身汗臭靠近刚刚洗完百草浴,吹兰吐麝的我(感谢风鸟虫鱼神,没在我懈怠略脏的日子里带来你)。你急促地向我通报了一个多月的行踪,原来安置下我的当夜你又带兵出征去收服一个小国,一个跟我娘家地盘大小差不多的,有着佶屈聱牙名字的国家。
你说起话来有点儿气喘吁吁,犹如一个做了错事的男人向自己的女人辩解。你是那么单纯,直率,一个多月的冷落并不是男儿的下流心机。你是王,你是芍药花,光明正大,爱就爱了,做就做了。
我跪在地上,所有的猜疑烟消云散。我等待你过来掐着我下巴扶我头,拉我起来紧紧抱住,可你却沉默了,好像被自己的语气吓住。
我不敢抬头,却从空气中感受到了你的细微心思。你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思念,以至于言语僭越。本来,我们没那么熟的。 等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你转身坐到了五色玉石矮凳上,又命我起来,与你平坐在相对的贝壳矮凳上。我恨不得闭起眼睛,深深嗅闻空气中传来的你的气息,那混合着森林河流原野和野兽膻味的男人猛烈之臭,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如心无芥蒂的少女一般,扬起眉毛,瞪圆眼睛,无辜无知地看着你。
你故意拉下脸,严肃了语气,问起一些事情。问我为何会跟三个男人搅和在一起,问我是不是真的克男人。这些话不过是盛行列国的流言,你竟拿来问我,不知为何。
我平复下心跳,很老实地回答:“大王,夫君死后,按照风俗需办三年丧事,我家已经穷得没有隔夜粮,哪能超度亡灵?那时,我这个从密林来到开化人中几乎软禁生活了九年的女子才知道,在你们的世界里,必须有钱。无钱寸步难行啊。
当时,夫君常来常往的下属孔宁提出,他来承担一切,不仅是钱,还包括几年丧事中的一切繁文缛节。大王啊,孔宁几乎等于我家的救命恩人,我对他产生好感也是难免的。没想到好景不长,丧事刚刚办了一个月,孔夫人就带人打将上门,砸毁了葬礼的一切。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孔宁与其夫人谈判,肥水不流外人田,要将我许配给他的表弟仪行父,自己退出这段感情,免使小国公主出身的孔夫人吃醋怪罪。
大王啊,即便今天,我也不得不承认,孔宁是个讲义气的汉子,但仪行父却不值一提,我对他还没产生感情,灵公就找了借口,把他发配边疆。从此后,灵公不顾世人飞短流长,经常独自一人来我家。外间传说我家多年来同时容纳着三个男人,其实都是诽谤啊。灵公不仅霸占了我,每次喝醉后还百般羞辱子南,诬陷他是孔宁的私生子。大王啊,子南忍受灵公已经很多年了,也许他从小就盼着弑君的那一天。虽然你亲自砍了他,维护了世间纲常,但请你在心里要理解他,原谅他……”
说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大王你怔住了,半天才说:“灵公这个贱人,早就该死了。你要原谅寡人,不是寡人要杀你的儿子,是列国盟主大会。”
我说:“我懂,丝毫不怪大王,若大王不给他一剑,我儿必会被太子午千刀万剐,八马分尸,痛苦不堪。”
你听了,沉默半晌,然后走过来,突然把我拉起,紧紧抱住我,说:“寡人终于放心了,你不恨寡人。那三个男人的事,寡人早调查过了,你没有撒谎。”
我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你那么臭,带着一个多月出征的一切血汗草芥,我竟然觉得如桂子一般香,沁人心脾。
三
大王啊,世间哪段男女之情,比你我的更加轰轰烈烈,惹人瞩目?
缱绻日久,你才告诉我,当初出征去我家前,你们国家就已经吵翻了天。那时,百姓刚从长年洪灾、饥荒、瘟疫和战争中缓过气来,也才学着别国从每日两顿增加为三顿饭,你与你的臣子们便定下规矩,为了休养生息,从每年三次战争,改为两三年一次,低调内向发展,默默做强做大。
规矩定下不到一个月,太子午的保傅就偷偷潜入贵国,找到王马屈巫,带他来到你面前,哭着请求出兵剪除我儿子南。以我妇人之见,太子午也不见得真的为灵公复仇而求助于你,他是害怕子南的剑有一天会砍到他的头上啊。
很久以后,我听内侍说,开始大王你是严词拒绝出兵的,你一心想的是不打仗不增加百姓负担。可王马屈巫若干年前曾经来我家,远远见过我一面,据说这一面他就惊我为天人,朝思暮想了多年。他借机鼓动如簧之舌,把我的美貌夸张了一百倍告诉你。大王你沉默了,一日之后,竟在朝堂上力排众议,一定要出兵来我国主持正义,活俘我这个女人。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大王你出兵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但你却说,若不主持正义,不配做盟主。后一个理由看起来也很站得住脚,可是一个月之前,你为何又要与大臣们一起制定减少战争的规矩呢?
在所有的臣子中,反对此次出征最厉害的,竟是几年来你最宠爱的猎。这位治水专家拯救了你们国家,你曾经把他当作天降救星一样尊敬,为了我,你却第一次跟他翻脸了,而且一意孤行地,亲自挂帅,领着大军,直奔我家而来。
大王啊,你在我的床上,对我说出了真话。你说你早就想找个机会跟忠臣们翻脸。你是故意的。你知道他们对你好,但却不可遏止地讨厌他们。讨厌他们小心翼翼受尽委屈的忠臣腔调,讨厌他们天理在握忧心忡忡的样子,讨厌他们看着你恨石不成玉的目光,好像人类的苦难全让他们摊上了似的。你说他们已经误以为自己是罩在你头上的保护伞了,甚至内心深处会觉得是智者在教化愚蠢的小孩儿。你说猎和樊姬都是这样的人。
我劝你:“大王啊,在洪水肆虐、民不聊生、奸臣多次虏你出城的时候,你是那样需要他们,他们是你最亲的人。现在日子过好了,不能过河拆桥啊。”
大王你一下就生气了,说:“寡人是王,拆了桥又如何?”
这事之后不久, 大王你的夫人就来到桂兰轩看了我,还赏赐了一匹精美的锦缎。三十六岁的她粗布大衣,骨节莽撞,完全素面朝天,虽不算丑,但看起来像四十六岁的我的母亲。我甚至不经意看见了她指甲里的微小黑污,牙缝中淡淡的焦黄。也许她意识到了,说自己刚刚带领国都的女子缫丝织锦。我知道,作为国母,她总是深入民间,事必躬亲地带领大家从事农桑和手工,正是有这样的夫人,贵国才一天天欣欣向荣。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看见她的那一瞬间,竟深深地怜惜起你来,大王。
我眼眶一热,差点儿掉下泪来,决心要加倍地对你好。可怜的大王。
在那九年的大量阅读中,我已经知道褒姒等女人的作为。这天见了樊姬,我下了决心,既要与褒姒区别开,又要与樊姬区别开。我要让大王你既享人间极乐,又能全力治国。
我被自己的雄心感动得流下泪来,竟忘记了正跪在樊姬面前。她连问几声“你哭什么”,我才猛然惊醒,连忙说:“我为夫人亲自来看我而感动。夫人日夜操劳,气色不佳,我这里有自家带来的千年灵芝,望夫人能允许我用它为您熬上红颜抗衰羹。”樊姬顿了顿,并不正面回答我,却说:“今日见你,果然出落得倾国倾城,不要说男人,就是我也难免心生爱怜。你受宠于大王,就要好自珍惜,做好本分,不要越界。百姓还生活在困苦中,太多的事情等待我们去做,哪里有时间如你一般,考虑到衰老和寿限呢?算了,不多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好自为之吧。”她站了起来,带着她的媵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大王啊,有了那一面之管窥,有了百般弥补神灵对你不公的恻隐,我在心里为自己制定了无数行为规范。我要劝说你早朝,劝说你在德不在鼎,劝说你把百姓供到神的位置。
为了实现这样的理想,我即刻叫来内侍,请他帮我把一切治国治家甚至治水的竹简找来。我要做大王的贤内助,必须做一个博古通今的大学问家。我要在没你的时间里,挑灯苦读,韦编三绝。
四
一晃小半年过去,我虽足不出户醉心保养与学习各种知识,包括治国良方,也从宫人闲谈中早知外间各种变化。
大王啊,因为虏我回宫,为堵众臣悠悠之口,你更加勤政,更加亲民。大多数时间,我都看不见你,唯你突然归来,我才知你又去哪里视察了水利庄稼,又去哪里了解了民情。
我看着你呀我的好大王,觉得自己真是个旺夫的好女人,尽管你缄口不提给我半点名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要的,只是跟你在一起,白头到老。别的,毫无价值。
“你就是我的全天下。”
想说出这句话,安慰你不要因为名分而有愧于我,是在窗前观雪之时。那个时候,雪已经下了整整二十天。你披着兽皮深衣,整夜站在窗前。外面的银白与月光呼应,明晃晃如湖水一般。我心疼你,来你身后,箍着你的腰,说想叫厨下给大王炖罐黄精羊肉羹,这天气里吃它最补了。你突然甩开我的手,急促地说:“补补补,你就知道补。雪下了二十天,再不停,全国的庄稼都会冻死,国库里的粮食最多只能支撑三四个月,到时,上哪里找粮食去?”你吼得那么大声,把我吓得跌坐在地,眼泪一下流出来。你借着月光看着我的脸,也吃了一惊,声音柔软下来,竟说出了跟你夫人一模一样的一段话,一字不差。你说:“百姓还生活在困苦中,太多的事情等待我们去做,哪里有时间如你一般,考虑到衰老和寿限呢?算了,不多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好自为之吧。”
我久久不知该说什么。那些字那么冷,仿佛是你俩在床上很久以前联合制作出来,慢慢淬火变冷的,冷过今夜一望无际的雪。我坐了好半天才起来,而你,竟然忘记拉我一把。作为王,你在雪夜里焚心如火,我没有怪罪你的理由。理都被你们占尽了。我慢慢退到床边,和衣而卧,不想一觉醒来,阳光已经刺痛我的眼睛。
恍惚中,我听见你大踏步穿过回廊走进来,如风一般大声喊着我的乳名,说要带我去看雪景。
我以为是个梦,没想到却是真的。在我睡去那几个时辰,纹丝不动观察天空的大王啊,你感化了某个神。早晨的时候,雪停了,阳光迷迷蒙蒙射下来。雪开始慢慢融化,百姓来年应该不会饿死了。
你真高兴啊,忘记了我是不能出宫门的。我拨开你的手,大声提醒你。你笑着说你想起来了,但你又说,寡人什么也不顾了,从此后,只要谁还敢因你的事儿进谏,寡人就砍掉他的脑袋。
我说如果是樊姬和猎呢?你说你会先告诫他们,告诫一切对你来说重要的人别进谏。你说你才不是一个那么傻的王呢。我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直到内侍把马车备好。
一队军士在前面铲雪,为我们的马车开辟道路,平时摩肩接踵能走十五辆马车的街道,如今行人寥寥无几。你说你恨不得把国都的九条大道全部走完,我用手捂住了你的嘴,斥责你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只走半条街道,铲雪的军士也会累个半死。你回过神来,叫侍卫通知前面的铲雪队休息,我俩停了车,牵手就近步入桑林——你平时祭祀祖宗的地方。
你站在广场边,突然低下身子来,检查我的舄皮袜子是否保暖,我伏在你的脊背上,差点儿掉下眼泪来。之前那段与樊姬一模一样的话,我决定永远忘记。我跟着你,一点点看雪景,笑谈明年好景,转到平时歌舞升平的后社,却看见一群不怕冷的孩子正用雪砌城墙,他们一边堆,一边唱着一首儿歌,声音清越,回响八方,简直像受过专业训练的小优。我俩踩着节拍,仔细欣赏,半晌后,笑容竟渐渐冻掉。歌词是这样的——
有狐西方来兮,深目高鼻 / 幽不可测兮,婀娜编贝 / 吸日月精华,贪社稷元气 / 天降恶雪兮,鱼虫白尸 /王目翳森森兮 / 念英雄引弓,射狐妖,制美衾 / 共结璎珞庆
大王啊,当时我俩都呆住了,半晌之后,你突然大吼一声:“谁教你们唱的?”孩子们一惊,顷刻之间鸟兽散去,不见踪影。你叫来巫师和侍卫,定要搜索附近街区,掘地三尺,找出孩子们,以及写出这首儿歌的人。
我跪在雪里,苦苦求你,不要因为我,连累这些孩子;不要因为我,真的做一个双目被翳的大王。自古红颜毁谤多,大王,也许你不相信,我早已经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除了你。
“除了你。天地之间只有你!”我这样对你说啊,我的大王。你看着我涕泪交流,也湿了眼眶。你扶起我,抱紧我,说终将让国人知道,我是多么善良,多么深明大义。我是温热的女子,不是狐狸精。
五
那场雪之后,你好久没来桂兰轩,算起来,已经接近第一次进宫时的冷遇。我多次走到大门口,想出去探听你的消息,却都被军士拦住。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软禁我,如果是出征,也该跟我打声招呼啊,何况,最后一面时,你是那么山盟海誓。
这次我已经毫不怀疑你又使情招,更不相信你会不要我,那日日耳鬓厮磨肌肤言语缠绕带来的默契,让我确信你就是我今生的灵魂伴侣,上一世这一世我们都是一体。我们是最亲的亲人。我想你若不来看我,必定遇到了大事。难道,你有了什么不好?
我越想越着急,决定拼死闯出去,哪怕因此被砍头,我也要为你而奔走。我不想连累下人被砍头,只想一身闯关。
你们这个国家,还有夫君那个国家,奴隶的头颅几乎一钱不值。我们那个部落的人也热衷砍头,但我们只砍别的部族和动物的头,除非祭神或者犯下大错,我们的头颅在颈项上像青铜熔合一样牢固。
我回到卧室,竟翻不出一件武器,最后只看到你舀吃水果留下的镂空金勺。它圆润的形状丝毫伤害不了人,却是我眼中除青铜香鼎和铜皮包门角外,唯一能使用的锐器。我捏着金勺,风一样跑到大门口,凶巴巴地对卫士说:“放我出去。”负责守卫的大涓人正好赶来,赶紧做手势让军士们放下拦截我的武器,让我过去。我走过他身边时,突然听他说:“夫人在但园种花。”他这是在暗示我不要不顾朝礼跑上庙堂,给大臣们进谏砍杀我的理由。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想我要去找的正是樊姬啊,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擅自闯进男人的地方。
远远看见樊姬的背影了,大涓人却从天而降般,横截在我面前说:“夫人,大王正在家里等您呢。”他额上汗水涔涔,气喘吁吁地接着说,“相信我,夫人,男人都愿意为您效劳。”我笑了,终于想起来,男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愿伤害我的东西,我竟忘记使用他们了。
我走进桂兰轩,果然看见大王你站在那里,面孔黑黑的,气色很不好。这些日子不见,你瘦了好多,颧骨高耸,如刀剑一样发散着令我敬畏的戾气。我一进门,你就走上前来抱住我,把我拉进了里间。我能感觉到那天的亲热,是如饥似渴的。而且,是从未有过的。
世人只知你英武,却不知你好色却有难言隐疾,那些在即位之初与你酒林肉山整日玩乐的女人,其实极少被你真正临幸。她们不过是你掩人耳目的工具。
你说唯有后来遇到我,才慢慢治好了你的病。有一天你甚至说,我拯救了你的国家。假若不是我治好了你的隐疾,一旦被百姓群臣或外强得知,这个王位也就保不住了——
没有人能接受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在床上十之八九失败,如孩子一样需要耐心导引。 话扯远了。那时,我轻轻捶打着你,说:“既然这么想要,为何一直不来?”你坐起来,长长叹息了一声,竟不回答我。我想再问,看你从未有过的严肃脸色,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王威。只要你不说的事情,从此后,我都不敢问了。
也许哪里溃堤了,也许又去平了一个小国,也许出访外国,也许只是被樊姬管起来了……是啊,那首儿歌足以给她不要你移步桂兰轩的理由。理永远在她那里,国啊百姓啊,如她手中的两把利剑,真正能管住你的,还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啊。
我越想越泄气,慢慢穿好衣服,轻轻悄悄伺候你喝汤。我不想说话了,沉默其实是一种最有意思的角力。你也不说话,穿好衣服就走了,临到门口却说:“晚上等我。”
那夜我们恢复了常规的生活,你又开始隔三岔五睡在我这里。外间说什么狐狸精吸元气,其实以大王你的能力,哪能天天颠鸾倒凤。
大多数时候,我们如友人亲人师生战友一般搂在一起,讨论无数国内国外大事。你总说我的能力足可顶半个令尹,可惜生了女儿身,白白浪费才华。我真不好意思告诉你,为了让你有这种感觉,背着你,我是多么刻苦啊,读的竹简比肩巫官——那些被你视为最大学问的人。反正,你的王宫是列国最大的典籍馆,世上的书好像都集齐了,我发句话,内侍们就会汗流浃背地抬过来,展开给我看。我腹有诗书,“风、雅、颂”张口即来,甚至对大禹治水的大衍数列都了如指掌。我气质更显华贵,你青眼繁复有加。若算一种买卖,也值了。
那些夜晚里,我们谈累了,又爬起来玩占顶。在这种智力游戏中,我总是故意输给你,却又不让你赢得顺畅。你假作不知,与我周旋在棋盘上,时笑时恼,孩子一般。两个人的瞌睡,都奇怪地减少了。
我感觉到有些事情正在逼近,看看你在灯下严肃的脸色,便什么都不敢问了。王啊,那就不问不管吧,就算粉身碎骨与你葬在一起,我也认了。
六
七八天以后,你终于打开金口。这一掏心掏肺,就如溃堤一样,啥都讲了出来,惊出了我的三魂六魄。
原来,这一阵你一天也没忘记我,每时每刻都在因我而战斗,几乎停下国家一切大事,小国的骚扰都忽略不计了。
我俩雪天在桑林听到的儿歌,早已传遍了全国,小孩儿唱,大人也唱,唱完就编排我俩的故事,作田间地头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有些神社还开始演《千年狐狸》这样的剧目来取悦百姓。在那些戏里,我被丑化成了史上最坏的女人,有些小孩子一听我的名字,就吓得哇哇大哭。他们不敢演大王与我的事儿,就把我过去几十年的风流韵事添油加醋地编了出来,甚至还诽谤我联合太子午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人神共愤。
在那些戏里,我的下场总是非常惨烈,不是你亲手宰杀我,血溅白绫,就是天神降临,把我化作齑粉;另一方面,全国的妇女却又在极力学习我的发型和服饰,路上走的都是复制的我。很难理解她们对我复杂的心态。百姓因为我的存在群情高涨,无比亢奋,连饥饿寒冷瘟疫与战乱仿佛都不再关心。你的群臣们,尤其是猎和当初极力主张把我虏回来的屈巫等竟联合起来,在早朝时黑压压跪下一百多人,要大王你亲自去民间听听百姓的声音。
你法不责众,也责不得众,只好故意大发一通雷霆,强压住他们后,又回转话头,带着令尹、大司马、莫敖等一起微服私访,沿都城往南走了上百里,又折返西行数日。无论何地,都似乎响彻着一个共同的声音——那个狐狸精不离开这个国家,大家就要灭亡了。
我越听越心慌,下滑到冰冷的地面,跪在你的面前,说:“大王,我真的是狐狸精吗?”你低下头吻着我的眼泪,说:“不是,你当然不是。”我说;“举国一词,我跳进江里也洗不清了。”大王你沉默半晌,严肃地把我扶了起来,拉我坐到你的腿上,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一首儿歌顷刻之间传遍全国,不是正常的现象,一定有阴谋。过去,即便是国都妇女的流行服饰,也要三年才会传到边界城邑。”你又说自己假意去听民意,实际是调查始作俑者。我箍住你的脖子,问你找到元凶没,你摇摇头,长长地叹息,说: “如沙子拍进豆腐,鸡鸭熬成汤羹,没有还其本来的一天了。”我沉默半晌,凑过去趴着谛听你的心跳,感觉远方有什么东西风驰电掣般驶来。我吓得抱紧你,瑟瑟发抖,问你照此下去,会发展成怎样。
你把我推开,站了起来,在香鼎前合掌冥想一刻,回头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你去的地方。搬出宫外,你将毫无宁日;驱逐去别国,别国也将无宁日。”你甚至还开了个玩笑,说不是英雄不能碰你这个烫手的山芋。你最后总结道:“寡人放弃你,就是放弃你的生命。寡人心里明白。”我眼睛一热,再次流下泪,又“扑通”跪在地上说:“谢大王不放弃我。可是这样下去,大王就站在全国的对立面了。”
你靠近我,把我扶起来,说:“你信不过寡人最终会选择你是不是?其实,事已至此,寡人不得不选择你了。”我一惊,询问地看着你。大王你拉着我,如下人们一样席地对坐,慢慢说出了真话。你说:“如果有人通过一首儿歌左右了寡人的选择,从此后,他们就会以别的更多的方式来左右寡人,以悠悠众口来驾驭国家。看起来是寡人与你的事情,实际上,寡人怀疑有人又在打王位的主意,甚至不排除列国敌对势力里应外合。”你说,寡人若屈从了,以后他们就更加无法无天了。
我问:“他们是谁?”你说不知道。你说完就假装困了,向床走去。那个时候,我比较定心了,我明白你放弃我就是放弃你自己的道理了。我想我应该更乖点儿,更沉默,或者泪眼凄凄地看着你,努力帮你想个主意,共渡难关。可是,主意是那么好想的吗?
从此后,大王你示威似的,每天来到我的住所,与我同枕共眠,还加派涓人与中射若干,保护我的安全。我撒着娇,跟你开玩笑,说让人刺杀了我,大王岂不是就解决难题了?你严肃地回答说:“不行,你若不明不白被暗杀,寡人更会陷进口舌泥沼。全世界都会以为寡人胆小懦弱,自己把你做掉,嫁祸于刺客,到时,更没人信寡人了。”我听了,更放心了,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自从我们探讨儿歌一事后,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没了踪影,大王你一直从自己的利益出发来说明你不会动我半根毫毛,尽管这最具说服力,但我情愿你对我说你是因为我而跟所有人斗。
也许我不该要求这么多,但事情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越过拐点。我注意到了,你没注意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晚见面,仿佛都成了二人晚朝,一直在分析形势,寻找对策。你在探讨这些时,喜欢与我分坐矮几两边,有时直到天明。你侃侃而谈时,甚至忘记了把手伸过来,摸摸我滑腻的脸。有时谈困了不得不上床,你的那个隐忧之病却又重新发作,无论我怎样使出浑身的狐媚之术,你也成不了男人。
大王啊,列国最英勇的男人,其实只是半个男人啊。
各种花的暗香在黑夜中穿过门窗罅隙,潮水一样涌进来。我晕头晕脑,如人浮在水中,使劲寻找救命的木板。
七
那个时候,咱俩突然变成了大司败,热衷于寻找谁是儿歌诽谤案的幕后阴谋家。你微服私访大半个月,几乎毫无收获,每次追踪到一条线索,指向某人了,另外一条线索又会突然出现,指向另外一个人,仿佛神在捉弄。到了最后,你几乎怀疑咱俩之外的每一个人。
无数怀疑纠结如麻,扰乱了你的心,大王啊,你说那时候才发现,自己如此孤立,比少年时亲眼看见父亲刺杀祖父,篡夺王位时还惊悚;比父亲突然崩殂,留一个大大的烂摊子国家给你还无助;比登基之初多次被叛贼虏出城还恐惧。
我抱住了你呀,我的王,你这个率领千军万马旌旗猎猎的大英雄啊,你的人生早已滑进黑暗的深井。我泪如雨下,再次感到愿意为你去死,何若齑粉。
可你不要我去死,你说我死了,这事也不会罢休。你说阴谋家的目标,指向的还是你。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最困难的时刻,须臾不得离开。你说你要打一场与所有人为敌的隐形战,而且,你要全胜。你将证明,你是王,不是缩在角落里看着爷爷的鲜血哭泣的那个孩子,不是在女人床上无法把控自己的凡人,你要证明你是世上最强大的,最接近神的人。
夜是那么深,那么静,那么黑,那么长,那么恐怖,我俩对坐几案或者相偎衾被,把那些线索一遍遍重捋。猎首当其冲被怀疑,他是个一心为民为国的令尹,他不在乎个人得失,不在乎生死,甚至不在乎名垂史册。 “什么都不在乎,太可怕了。”你说。当国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猎好像神的降临,曾经令你视他如手足,但是,当国家步入正轨,并且称霸列强后,猎的存在就像国家的继母,严苛的继母,每一分钟,他的眉头都是紧锁的,好像天神即刻就要轰毁大地。王啊,你说他好像压在你头上的一块巨石,你做梦都想搬掉他。你说你真希望这次是他的主谋,但是你的心告诉你,世上没有人比猎更加忠诚于你,更加害怕国家的动乱、百姓的灾殃——他仿佛长年处在被自己的高尚和伟大而感动的巨大情感洪流中——猎从来不可能是背后出阴招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儿歌扩散后,第一个拿此事逼你和我分手的,就是他呀,因为猎的心中无鬼,光明磊落。 “为什么伤我们最深的,总是对我们最好的人呢?”王你对我如是说。
第二个被我们怀疑的,就是樊姬,包括之前许姬不明不白的死亡,你也一直怀疑樊姬。她是你最亲的人,曾经在登基之初救过你的命,帮助你一步步巩固了王位,她的心里只有你,但她也没有理由吃我和许姬的醋啊,她功劳盖天,位置永固,早已写进法典,刻在钟鼎之上。何况,大王你私下告诉我,樊姬对儿女之情,历来并不感兴趣,可以说,她几乎算半个男人,所以欣然容得了大王你这半个男人啊。
想起樊姬粗大的骨骼,黧黑的皮肤,想起她一切细节,我深深相信,她并不在意争宠之事。她几乎是王的母亲和姐妹,但是,唯有母亲和姐妹,才会担心王的堕落,担心王的沉溺,为了这,也可能出此下策。何况,全国的乐工正是樊姬选拔掌管,她要编一首儿歌并迅速传唱开来,只是举手之劳,可她又何必蠢到去动摇王的江山?夫君不保,她的人头也要落地呀。
接下去,我们又分析了巫尹优孟、王马屈巫、司马伍参等无数位高权重,有能力一夕之间用一首歌在全国,甚至列国搅起风浪的人。可惜几番推演,最后的结论都是有可能,也没有可能。
我说:“只能求助蓍筮了。”王你却说: “寡人早就卜过无数次了,每次都跟心里想的一样,与其说在问神,不如说是问寡人自己。”我俩都笑了起来。
连续数夜做着这样绞尽脑汁的游戏,我累了,有天午夜哀叹说:“究竟是谁最不希望我们在一起?”没想到你竟说:“所有人。”
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有人在宫中急速跑动,有人在叫着什么。你急忙穿上深衣,去到门外找大涓人问话。你们嘀嘀咕咕几句什么,然后一起走了,脚步 “咚咚”回响在后厢中间的隔断廊上。王啊,你忘了跟我告别一声。
八
那夜之变,你对我绝口不提。如今我已不敢随便追问你什么。我们之间仿佛有了一根细细的弦,随便一拨,就会发出声响。我变得更加谨小慎微,面对床上彻底不振雄风的你,感觉自己也正迅速老去。
几天后,我才从大涓人口里得知,那夜,有两个箴尹来到王宫脚下,喊着“清狐妖,救百姓”的话,引颈自刎。他们的后面,密密麻麻站满了家人和友人,举起的火把照亮了半个夜空。他们用自己流满王宫砖缝的鲜血,激励起边界上的叛军。大涓人说几天时间,他们已经连续破掉两座县邑,正在集结更多的军队,直奔国都。
领头的人是我们没有料到的,已经告老还家的前少宰斗看。那个时候,我俩再不用扮演大司败,不再推演儿歌案元凶。很显然,儿歌推手就是斗看。你与我盘坐苇席,沉默地玩着游戏,我看着你微微发颤、举子不定的指尖,心里清楚你在估摸自己远在北方的兵,如何抵御万人叛军。你在估摸斗家在各地散踞的二十万家兵最后会不会被“狐妖出,国运灭”的谶言打动,加入进去。想起大涓人跪在梨树下,告诉我这个秘密,告诉王的危机,也告诉我他的相思后,我也对他发过誓,不会出卖他。我命他继续为我提供消息。
实际上,大涓人后续的消息更加令我不安,据说一年来,斗看喝醉酒后,曾多次对自己的门客说,今生今世他一定要我做他的女人。有风的时候,我站在桃树下苦思冥想,不知道那个尚未谋面的斗看,究竟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江山,矗立战车上,凛杀于北方的原野。他那么老了,也跟王一样,难以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吗?或者也要以此证明?
几天后,大王你突然面色晴缓,走进我的后院,邀我一同泛舟巡城游玩。我惴惴看着你,也不敢问是不是叛军已经平定。想来想去,便只说大王这么好的兴致,莫不是摊上什么喜事了?王你随手拧了我的脸蛋,说:“你真会挖苦寡人啊!寡人为了你跟全国斗争很久了,太累了,出去活动一下筋骨不行吗?”我粲然一笑,说等这天很久了。龙舟巍峨轩昂,两岸围观的百姓正被官军驱走。我欲钻出甲板赏景,你拉住我,说: “出了城,入了江,再看吧。”我调皮地问你是否怕惹是非,你哈哈大笑,说在国都王城,谁敢跟寡人是非来着?只是市井之景,不要污染了美人耳目。你说这话时,坐在万片龟甲装饰的桅樯前,风一吹,那些龟甲叮当作响,声音十分清脆,治愈了所有疑惑。我嘤咛一声,扑进你的怀里,重新熊熊燃起对你无比的爱意。“王啊,我可以为你死。”但我没有说出来,怕把你宠坏。
龙舟刚出东门,大涓人进来报,猎的船挡住了去路,他要进谏。王你大怒,一把把我推开,大吼说:“这个乡巴佬还要不要寡人高兴一天!”你一边骂,一边把矮几、伏案全部推倒,还顺手扯下了一些龟甲。我看到你通红的脸,吓得站在墙角不敢劝你。我以为依你强硬的性格会命军士上去逼猎绕道,没想到你闹腾一会儿后,就沉静下来,叫我躲到屏风后,命猎进来。
一会儿,猎来了。从屏风罅隙望去,他还是那么忧国忧民地紧皱眉头,渔樵布衣打扮,肩上还缀着补丁,完全不像世上最强之国的令尹。实际上转头看窗户之外,他的船随便拆扇门卖了也足够做几十套丝绸深衣,搞不懂玩的是哪样。
猎开始说话了,我才注意到他还带来了一个人,一个年老的奇丑无比的穿着铠甲的武夫,猎把他称为战功赫赫的连尹果老。猎说果老的军队刚刚在吩思一战中,战胜了叛乱的斗看一支分部,杀死一千三百多人,取得了初步胜利。但猎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细谈战争,说了几句,就转到了我的身上。猎竟说如今一战,胜败完全取决于我的去留。斗看的手下如今正用狐妖祸乱之由大规模集结斗氏家族的军队,最可怕的是,各地官员和百姓也大多相信,王因我气数快尽。有些郊尹等小官已经开始倒戈,假若县公一级的官员被迷惑,后果不堪设想。猎说完,突然跪下,痛哭流涕说:“臣此次来,是想提醒一件事,大王,您可记得那句话?”他指着不远处城门上镌刻的“在德不在鼎”。原来,他选在这句话下面堵住我们,均是巧妙设计。王啊,你一听就怒了,站起来大吼:“寡人早知道你来就是提这事。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也没干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你们怎么就容不得她?说什么德,对于她来说,你们怎么就不讲一点儿德呢!”猎却说:“大王,此处之德,大王理解为君王的品质,臣理解的是人心。得了人心,就得了一切,有没有鼎都无所谓。”王你怔住了,半晌才说:“好,就算这个德指的是民心,寡人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如履薄冰,兴修水利,减轻赋税,发愤图强,抵御外侮,收复群小,扩张版图,步步为营,雄踞列国,寡人怎么就失了民心,失了德呢?”猎接道:“臣这里所说的人心,也不仅仅指拥护和反对,而是信任。信任面对的是国的未来,不是过去。大王南征北战,一定深知,军心若涣散,无论装备多么好,也打不赢仗。军心民心失了,国将不国。”大王你厉喝:“别说了,你要说的寡人都明白。你说得好,寡人南征北战励精图治多少年,好歹是个大王,抱个女人都抱不稳,全国群起而攻之,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什么时候真正替寡人想过?”猎以头叩地,泣不成声:“臣听到童谣后,也锥心至极,事态发展到此,也不是臣等期望的。如今全国漫天谣言,百姓私下人心惶惶,大王不对狐妖一事拿个姿态出来,恐全国都会失望。”大王你坐下了,沉思半晌,慢慢问:“你们真的相信她是狐妖?”猎说:“狐妖只是一种比喻。如果一个女人,本身并无害人之心,但她的出现和存在,却引起全国哗然,离散人心,甚至危及了社稷,那么,这个女人即使再善良,她也与狐妖无异。”你听了,深深叹息一声:“原来,你们是这样理解的。寡人被斗看暗算了,被童谣暗算了,你知不知?懂不懂!”猎再次叩头说:“臣懂啊懂啊,但大王,当断就要断,方为伟男子。”大王你突然发飙了:“你们要杀死她,先杀死寡人!”
我在屏风后面听来听去,终于明白猎这样的辩才,的确是天下第一,经他一分析,我都没法证明自己不是狐妖了。为了大王,为了我们之间纯洁的情感,也许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投河自杀,再赖在这里,已经显得死乞白赖。好吧,成全大王,成全天下所有人,至少,大王还会一直念想着我。
想流泪,却没有泪,我溜出船舱,寻找着跳水的地方。正是汛期,水流很快,风一阵阵刮过来,鼓起我的裙裾,我看了看水面,突然看到子南正在对我招手。那个时候我才记起,他正是被大王你亲手砍掉头颅的啊。一年来,为了成为王的女人,我那么辛苦,那么忐忑,竟然把自己的孩子都忘记了。我对子南说:“娘来了。”没想到,一个人却突然蹿出来,拉了我一把,急急小声说:“不许死,猎是王命我去通知来的。”
大涓人说完,猛地把我推搡到一个暗角,亲吻着我说:“你这个傻瓜,世上没有比王更强大的人,你还没看懂吗?”我任他亲吻抚摸,毫无感觉。
那天出城后,看了什么,玩了什么,说了什么,似乎都忘记了。
两天后,大涓人在后院悄悄告知赏花的我,战功赫赫的连尹果老多年鳏居,已在早朝时候请求大王把我赐他完婚,一百多个官员再次下跪,一起为果老求婚。猎甚至在朝堂上说我是个好女子,清白客居后宫,与大王完全无染,不想意外惹来诽谤,如今把我许配给有功的战将,一来鼓舞士气,乘胜追讨叛军,二来洗雪王冤,安抚民心,可真是双喜临门啊。大涓人追着我问:“你猜,大王答应没有?”我懒得回答他,心里已经明白,一切只是半推半就。
但我要感谢你啊,列国传说的扶乩王,没用你常用的借神说事的方式除掉我。比如设立祭台,让你的巫师优孟占出天意,不得不当众用烈火把我烧成灰烬。你采取的赐婚方式保住了你的尊严,也保住了我一条命。
当然,全国都在借神谕对抗你了,你哪里还能再借?
想起那个肮脏丑陋的果老, 我突然发现,自己并没爱过你,大王。我们彼此都没爱过。“爱”这个事情,如得着坏消息那个后院,百花盛开,参差葳蕤,繁荣得不费丝毫力气,不过是因为,它可以遮蔽我的肉体不被命运射杀。但命运,真的是那么不可知吗?王啊,今天夜里,我终于成了神,可以预卜一切。人世间其实早有规律,亘古不变,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颗人心,无不遵循神的规律,只要你够沉静,够细心,均能看出风向走势——我知道自己可以伺候好那个恶心的果老,可以忘记你,但也可以把果老如子南的父亲一样,从人群中彻底分离出来,然后,会有个血气方刚的人,砍掉果老的头颅,携着我一起私奔他国,在路上开始重复我们之间那些情话……再后来,我就不想眺望了。
他们会跟我一样,分不清楚到底是在争江山还是争我,但他们也会跟我一样,知道男女缱绻是最像热闹地活着又最不损失太多的一件事情。过去千百年如此,未来千百年,还是如此。
我埋下头,嗅着你的胫衣,坐等天明。
【作者简介:奚榜,曾用笔名桢理。在《当代》《钟山》《上海文学》等发表长中短篇小说百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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