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祥:回城
2023-11-02小说天地张新祥
往事如烟
一场宴席结束,已是深夜。腊勐乡教育办公室接待公寓,一阁光线昏黄的房间里,我和依芒、岩明,三个省师范大学的校友,各坐在床榻上。
“哎,能给我只烟抽吗?”我眯着眼询问依芒……
一场宴席结束,已是深夜。腊勐乡教育办公室接待公寓,一阁光线昏黄的房间里,我和依芒、岩明,三个省师范大学的校友,各坐在床榻上。
“哎,能给我只烟抽吗?”我眯着眼询问依芒……
往事如烟
一场宴席结束,已是深夜。腊勐乡教育办公室接待公寓,一阁光线昏黄的房间里,我和依芒、岩明,三个省师范大学的校友,各坐在床榻上。
“哎,能给我只烟抽吗?”我眯着眼询问依芒。
“李岩,你这家伙,”岩明拎着酒瓶,不屑地说,“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当海王的王八蛋!”
“给!养鱼的人,我喜欢。”依芒丢给我一只香烟,他自己也点燃了一只。我接住香烟,没有点燃。看看一切都显得无所谓的依芒,又看看醉醺醺的岩明,一时思绪万千。
“李岩,你记住,”岩明说,“不必自夸腿脚白净,涉水过河别人看得清。”
“李岩,你是应该记住,”依芒说,“吃着苦果想茄子,住在上家想下家,终究不妥。”
我很想把手里的香烟点燃,像依芒一样,把无奈的心情燃烧成寂寞,终究还是下不了决心。我知道,自己是蛰伏在水田里的白脸秧鸡,一直伪装潜伏,终于等来了出没的鱼虾。
屋子里,浓浓的酒精气味,二手烟气味,床榻上被褥里淡淡的洗涤液气息,和着我们三个男人的汗液、鞋袜气息,无声地融合在一起。我们陷入沉思和回忆中,寻找当年共同的欢乐点。乡村教学工作,条件艰苦,但充实、快乐,有激情,有成就感。年轻人的爱恨交织,融入岁月的往事,仿佛就是一场梦。
“你们两个给记得,”岩明说,“我们去大田村那个学校,怎样去叫学生?”
“怎么会不记得。花名册上有45个学生,第一天来报到的只有5个。”依芒说“我们三个一家一家去叫学生,求他们来读书。”
“陇依大爹家那个小孙女,”岩明说“你们还记得吗?”
“哪能忘记,”我说“那个小姑娘14岁了,才读三年级。她都处对象了,再过几个月就要结婚,我们硬是叫人家来读书。”
“是啊!陇依家的大黑狗真是凶狠,”依芒说“不愧是追山狗。”
“那个狗算什么,陇依让我们三个喝三大杯老白干,说是喝下去了,就让他家小孙女来读书。”岩明说“当时,李岩一口喝下去,就爬在人家篾桌上,动不了了。”
“是啊!我们扶着你出来,他家竹篱笆围得死死的,我们三个翻篱笆墙的时候,你的裤脚被大黑狗咬去了一大块……”
我无力发言,只能听他们两个诉说往事。大脑被早些时候,乡教办为我举办的欢送宴席的酒,麻痹得昏昏沉沉。他俩也差不多,舌头打结,说话语无伦次。我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叶亮发来的信息“我在家里等你。”我“呵呵”轻笑,没有回信息,点燃了手里的香烟。苦呛刺鼻的香烟味,让我头晕目眩。“咳、咳、咳”的咳嗽声,打断了他们的回忆思绪。
“是哪个女人又缠上你了?”依芒斜着眼看着我问。
“还会是谁,”岩明狠狠地盯着我说“肯定是叶亮。你这家伙,脚踏两只船,对得起田艳吗……”
第二天一大早,腊勐乡政府前的广场上,大田村村民,用一辆崭新的农用车送我回勐傣城。许多群众,自发前来送行。一个街道站满人。家长一波又一波,前来向我道别。学生们,眼里噙着泪,一口一个“李老师”,拉着我的手,小声啜泣着。田艳,哭成一个湿漉漉的泪人。此情此景,我感动了,也麻木了。
我,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我的悲伤和激情,早已流入无尽虚空,被阳光下的时间之刃,击得粉碎,硬是没有一滴泪水流出来。车子开始移动,我感觉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没有分量。其实,坐在车上的只有我的肉身,我灵魂还飘散在山乡的旮旯里。没有了灵魂跟随,肉身自然会轻便许多。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次。我知道,是叶亮的留言。昨夜凌晨,她就给我留言。冲动、渴望、焦虑、不安和忐忑的情绪,在手机的一次次震动下,被无限制放大,压得我喘不过气。终于回城了!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奋斗,无数次煞费苦心筹划和奔波,才换来的结果。
山民们朴实的道别声,学生们嘤嘤哭泣声,同事的祝福声……在阳光下不断重复和凝实,就像黑暗化成的匕首,刺中光明的心脏。让我谋划已久,换来的幸福感,不断被内疚、自责和痛楚的情感淹没。汽车的马达声,掩盖了田艳悲痛的哭喊声。我不敢多看她。依芒和岩明,搀扶着泣不成声的田艳,使劲向我挥手……
即将远行
勐傣城不算大,背靠勐傣大山,三面可环视鳞次栉比的村庄和田野。成林的凤尾竹,携手无数棵傲立在坝子中央的大榕树、菩提树,还有矗立的白塔,留住了众神在晨光和黄昏中,呢喃地祝福声。两条深染墨绿色的小河,穿城而过。让勐傣人,吃米看得见田畴,吃鱼看得见河流。
我生长在勐傣城,是家里的独苗,父母是勐傣城关小学的老师。受父母影响,高中毕业后,我顺利考进了省师范大学。我天生一副好嗓子,上大学期间,学习成绩也不错。父母生给我的独特气质,独生子女的优越感,让我自信心不断膨胀。如秧田里的稗子,拔节攀升。大学还未毕业,父母因身体不适,双双提前退休。我的家庭关系,温养在勐傣城的人脉,慢慢散尽。
大学刚毕业,通过勐傣县统一招考,我谋得了一个人民教师的职位。我的愿望是像父母一样,能在城关小学当一名教师,舒舒服服做个城里人。
参加工作就能分配在勐傣城里,绝非易事。勐傣县下辖七八个乡镇,远近不一,贫困差距较大。特别是距县城几百里开外的腊勐乡,是全省出了名的贫困乡。一年前才通公路。那里的老师,多半是当地的民办教师,由县城分配去的教师没几人。去了,几乎就扎根在那里,回不来了。
就要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了!我喜出望外。勐傣城关小学是我父母战斗了一生的阵地,也是勐傣坝最好的小学,我对城关小学情有独钟。我想,凭我的才华,肯定能分配到城关小学执教。这也是我敬佩父母,高考后填报志愿,首选省师范大学的理由和情怀。半年前,我们回勐傣城实习,就在城关小学。我才情尽露,城关小学李校长的话,还在我耳边回荡。
“老李啊!我得感谢你们二老,为我们勐傣坝培养了一棵教书育人的好苗子。李岩,你毕业了,若是能顺利通过上岗考试,就来城关小学执教吧,挑起你父母的担子……”
想到李校长的话,我心里舒坦。我构想着,李校长正向教育局申请,把我安排到城关小学执教的事宜。“就算不能进城关小学,局领导也绝不会把我分配到腊勐乡,那些偏远的地方。再说了,我的父母好歹也在城关小学工作了一辈子……”岗位分配前的几天,我经常这般向朋友吹嘘,让自己沉浸在无尽欢乐的海洋中。我感受到,幸福之光笼罩着我,身上有万道光芒射出,群山都在瑟瑟颤抖。
等待的日子,变得悠闲而又漫长,慢慢滋生了我的忧虑感。有一天,在教育局工作的舅舅,来家里来贺喜。
“有没有去活动了一下?”舅舅神秘兮兮问。
“这,这。没有……”老实巴交的父亲回答。
“这几天刚准备上岗的新教师,还有那些准备调回城里的乡下教师,”舅舅说“都快把局长家门槛给踏烂了……”
舅舅的话,让父母很是焦虑。他们一次次,在家堂神龛前默默祷告。我也开始焦急了,怕被分配到腊勐乡去。
“我们勐傣人常说庄稼人要知节令,渔夫要懂得鱼情,猎手要熟悉森林。”舅舅焦急地说“你们、你们咋就不开窍……”
面对即将要上岗的局势,我慌了。情急之下,只好一个劲儿央求朴实、腼腆的父亲,也去“活动活动”。家里就我这棵独苗,从小没吃过多少苦,如若一下子被分配到腊勐乡之类的贫困山乡去,父母心里也放不下。父母一辈子兢兢业业教书育人,不擅长社会交际,现在退休了,一时也没有什么稳妥办法。经过二老一番商量后,只好让舅舅,帮着去“活动”。
教师节后,分配文件终于下来了。勐傣县教育局的红头文件,清清楚楚标明了,我被分配到腊勐乡。由当地乡党委和教育办公室,具体分工调配聘用。这给我,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把我想都不用想的理所当然,拉回到冷冰冰地现实中。为此,我与不善于交际的父母,狠狠吵了一架。好在一起被分配到腊勐乡的,还有我的校友依芒、叶亮和田艳。叶亮,在省师范大学,是我们年级的交际校花。而田艳,是腊勐乡乡长的女儿。依芒有个叔叔在县委工作。
“他们都去了腊勐乡,那我去也不冤枉,有个稳定岗位不容易,还有多少人在等待就业呢!”我不断自言自语,算是自我安慰。
“何时才能调回城里呢?”我的左心房在问我。“也许,一辈子都回不来了!”我的右心房,给了我最绝望地回答。
临行前一天早上,父母带着我跪拜了神龛里的家神叠瓦拉很。之后,二老又请来了村寨里的祭司布咋色,一起去祭拜勐傣城边,老菩提树下的寨神叠瓦拉芒。我跟着三位老人走出家门,来到城边的老菩提树下。晨光,透过密密麻麻的菩提树叶,像洒碎花,在光滑的水泥路面上,细细铺了一层光斑。蜡条在祭台上燃烧,飘出袅袅青烟,在光斑里冉冉升起,四周静了下来。连那些争先恐后洒下来的晨光,也被吓得在半空中打了个嗝,躲闪到一边去。我们站在老菩提树下,祭司一手拿着谷花,一手拿着烟草,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微闭,诚惶诚恐地祭拜寨神。父母手持蜡条,站在祭司后面,虔诚地看着寨神的祭台。不时附和祭司,祷告寨神。我垂头丧气地跪在三个老人和祭台前,听着祰词。风从菩提树上醒来,轻轻摇晃了几下树枝,幽幽洒下几片菩提黄叶,滑过我的面庞,唤醒了祭台上的寨神。在祭司恭敬的祰词里,在父母虔诚的眼神中,我看清寨神威严、睿智的面庞。她借着冉冉升起的烛光青烟,嗅着古朴醇香的糯米饭团和牛干巴气息,把勐傣坝神灵的福分,赐给了将要远行的我。祭司把一棵与我等高,寄存着我魂灵的芦苇棍,用七彩线牢牢拴在老菩提树上。让我在寨神和老菩提树护佑下,不论走到哪里,受到什么惊吓,魂灵都能紧紧依附在我肉体上。就算丢失了,也能在尘世中,寻着老菩提树归来,回到养育我的故土,不受侵扰和伤害。
深受打击
去报到那天早上,腊勐乡教办派了一辆农用车来接我们。我背着父母给我收拾的行李,与依芒、叶亮一同上路。
初秋的勐傣坝,看着道路两边,一片连着一片的稻田,已灌浆就要饱满成熟的稻谷,将会炫染出一片金灿灿的世界。这个节令,小时候我常跟随伙伴们,在某一片水稻田中的沟渠里捞鱼。那些沟渠,有的从来不干涸,沟心随时有没人小腿的泥巴。我们总喜欢在稻田中,选一条合适的沟渠,扔几块土块,或是用一捆杂草加上几捧泥巴,把沟面的水流横截堵住,或让沟水改道流入旁边的水田中。堵在沟渠里的水,由我们两手掌并拢当做瓢舀水。用不了多长时间,沟渠里的水舀干了。没有水的沟面上,鱼儿没命蹦跳着,看着它们逃命的姿势,总会让人欣喜若狂。我们随便采一节有些韧性的水草,在水草一头打一个结,当做串鱼用的草绳。抓到的鱼不管是马头鱼、罗非鱼、细鳞鱼、江鳅、黄鳝还是泥鳅,一律平等。草绳从鱼儿们鳃部插入,通过嘴巴拉出来,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穿成一串,挂在竹竿的一头扛在肩上,哼着小调悠哉悠哉回家。有时候运气不好,才踩进沟心淤泥里,脚杆子便被半尺长的大绿蚂蝗给缠绕住。沟水舀干了,沟面上还躺着几条贪吃的水蛇,那只好空手而归了……
出勐傣城几十公里后,两边的稻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山峦。一个岔道处,车子钻进了一条土胚毛路中,颠簸得我们头昏眼花,肠子发痛。我心中关于勐傣坝的一切美好回忆,彻底被颠碎。就连记忆中串着鱼儿们的草绳,也被颠簸之力拉扯断了,鱼儿们挣脱了束缚,在无尽虚空中亡命逃窜……
有几次,叶亮借着车厢颠簸摇晃,把她温润、柔软、富有弹性的娇躯,悄悄靠在我怀里。我没有躲开。知道我没有避开的意思,叶亮更加大胆了些,她的娇躯,随着道路起起伏伏,时不时在我怀里,有力无力地摩擦和碰撞着。我甚至感觉到,她心脏跳动异常地快。同是天涯沦落人。年轻人内心深处,某些情感,微妙地滋生着。颠簸中,我开始痴痴地想,以后能和她同吃一甄饭,同走一条路,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一路行程的劳苦,就在这种奇妙的想象中,得到了缓解。黄昏时分,农用车像行走在沼泽中的老咩陶(老大妈),颇为狼狈地赶到了腊勐乡政府驻地。刚下车,田艳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突然站在我们前面。
“欢迎、欢迎,”田艳欢声喜气叫到“欢迎到我们山清水秀的腊勐乡来!”
我惊诧地打量着田艳。跨下车门,感觉脚下一软一滑,一股恶臭气息扑鼻而来。原来,我踩在猪屎堆上了。众人扭过头,故意转身不看我。看着腊勐乡政府周边,一片灰黑低矮的石棉瓦房,街道坑坑洼洼,满地水渍,街边几头母猪,领着一群群猪仔,随意吃喝拉撒,我心头涌起厌恶感。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咕嘟了一句。
“李岩,”叶亮用手捂着鼻子对我说“这里太臭了!”
“这就是我的家乡,天蓝地绿,风光无限好……”田艳大声反驳我们。
我和叶亮、依芒保持沉默,都不搭理田艳这个小黑皮妹。田艳嚷嚷了一气,不做声了,气氛有些尴尬。没多会,腊勐乡教育办公室主任黄道明赶来了。黄主任一脸热情,把我们带到教办接待室。他安顿好了众人,带我们去乡政府食堂就餐。说乡上领导,要亲自接待前来报到的新教师。
我们赶到政府食堂,已有一群人等待着,多数是乡政府领导,还有几个之前赶到的新教师。就餐中,又陆续赶来几个各个站所负责人。一群久在乡下工作的中年人,与我们一群刚刚到来,等待上岗教书育人的年轻人,坐在一起。精、气、神和样貌上,差别很大,但氛围融洽。腊勐乡人善饮酒,注重主次之分。进来一个乡领导,我们就要站起来,举一次杯。餐桌上,气氛越来越活跃。因路途劳累,加之不胜酒力,频繁举杯和一次又一次“起立”后,我开始头昏眼花,脚手不听使唤,醉酒了。同桌的依芒,身体不由自主滑下座椅,一屁股蹲在地上,起不来了。我迷迷糊糊看着叶亮,她站在我身前,喝了一杯又一杯前来敬我们的酒,还主动向领导敬酒。叶亮一直站在我前面。她那凤尾竹一样的身材,加上美艳的鹅蛋脸,含羞中又不乏挑逗的言语,尽显傣家少女的风情万种。惹得到席的几个领导赞不绝口,敬酒人排成长队。分管教育的李副乡长,把叶亮夸成金孔雀。后来,我只觉得头重脚轻,叶亮的笑声越来越娇媚动人,一次次让我在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之后,我似乎也豪言壮语了几句,惹来了几杯酒,就趴在饭桌上,不知所以然。
等我醒来,已是后半夜,感觉头昏脑胀,口渴难耐。我跌跌撞撞从床榻上起来,摸黑找水喝。不熟悉环境,找了半天,无功而返。就在我准备回房歇息时,隔壁房间的门,轻轻打开。一个男人,悄悄溜出来,蹑手蹑脚关上门,走出接待室大院。是分管教育的李副乡长。没有多想,等李副乡长走远后,我重新走进自己的房间,忍受着心中和喉咙里辣乎乎地灼烧感,脑壳欲裂地疼痛感,还有全身细胞一阵阵虚弱感,躺回床上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一大早,实在是口渴难耐,我起床,看到依芒和我一个房间。他睡在对面床榻上,被褥和地面,满是呕吐的污秽。我忍不住干呕,夺门跑出房间,找到水龙头,大口大口喝生水,镇压住头脑的疼痛感,找回一丝清明。“咯吱”一声,听到背后有推门声,我回过头看,叶亮正从昨晚李副乡长走出的那个房间走出来,微笑着举手向我打招呼。我一愣,看着叶亮说不出话来,大脑飞速运作,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
大家梳洗完毕后,陆陆续续到乡教办报到。黄主任与我们客套了几句后,开始分工。
“田艳,中学,先去教历史,”黄主任说“中学老师缺得太多了。”
田艳听了,高兴得手舞足蹈。我注意到,叶亮用紧张的眼神打量着黄主任,也不时偷偷看我。黄主任接着宣布众人分配结果,语气抑扬顿挫,有种上帝审判众神的快感在其中。
“叶亮,中心完小。”黄主任接着说“你歌唱得好,就去上音乐课吧。中心完小老师更是缺得紧,到现在课程都没法排。”
我默默听着,愤怒、憋屈、无奈,却毫无办法。论唱歌,我天生就是好嗓子。在大学校园歌唱大赛上,哪次没拿到名次?我默默忍受着,无助地忍受着。带着不甘和屈辱的心情,我向叶亮看去。她也正好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她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这是乡党委的决定,” 黄主任补充了一句“请你们务必服从!”
又宣布了几个人的岗位后,终于轮到我和依芒。
“李岩、依芒你们二人也分在中心完小,但由于工作需要,你们先去大田村执教,这个学校是一师一校,也是中心完小的分校,复式班。”黄主任说“那里之前是岩明在执教,他去了两年,也该回来了,就由你们去轮换他。相信你们年轻人会改变那里的。”
“啊,去大田村!”坐在沙发上的田艳,惊讶得叫起来。她眼神中不知是担心,还是幸灾乐祸,看了看黄主任,又看了看我和依芒,嘴巴张得瓢大。我看着田艳黑黝黝的脸庞,不由心悸,知道绝非好事。
“田艳、叶亮你们两个马上去报到。”黄主任说“李岩、依芒你们两个等一会村里的干部会来接你们的,先把教科书领好,去早一点,路远。”
不到十几分钟时间,黄主任分配好新教师岗位。一群年轻人的命运,似乎已被定格了。黄主任还有事要办理,匆匆离去。办公室里,田艳搂着低头不语的叶亮,向我投来不善的目光。
“李大帅哥,”田艳坏笑着说“哦!不,是李大歌星,这回就请你把你的歌,唱给那些山姑听吧,哈哈!”
我恶狠狠盯着田艳看,眼里喷出无数道利刃。刚说完话,还洋洋得意的田艳,被我的目光吓住了。她贴着叶亮,不敢再说话。叶亮低垂着眼帘,美眸中没有什么情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没人再挖苦我,我也不再关注任何人,精神恍恍惚惚,整个人有些呆滞。依芒脸上只写着两个字:绝望。一个被分配到海棠村,名叫黄丽的女孩,也是同样表情。
我们走出教办大门,田艳牵着叶亮的手,连走带跑,到不远处的中心完小和中学报到去了。吃过早饭后,我和依芒还有几个分配到较远山村执教的年轻人,各拿着一摞教科书和行李,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发呆。路边的猪屎牛粪,在山乡亘古不变的阳光照射下,开始发酵和消散,空气变得粘稠起来。深处其中,我产生了幻觉。冥冥中,我看到湛蓝的虚空中,千朵千瓣莲花盛开,千尊佛现世。是光明劫到来了!我就是其中的受苦受难者之一。
“哦,李岩你这鬼儿子也会分到这里来。哈、哈,真是大象关进猪圈里了!”不知何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冒出来。好耳熟的声音。谁?我扭过头看,原来是学哥岩明,他两年前毕业,是当年省师大的才子。
“你、你也在这里?”我愕然地问。
“你们不也来了吗?”岩明不理会我,反问了一句。
“李岩,你小子行啊!”岩明讥笑着说“听说你昨晚对我们李副乡长说,在这种鬼地方当个副乡长,还不如回去勐傣城里编篾箩卖,是吗?”
“还有你,”岩明指着依芒说“你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黄主任敬你酒,你不但不喝还把酒泼到地上去,真是田螺认不得秧鸡嘴壳硬。”
我和依芒,从石头上跳起来辩解“我、我们没有啊!”
“没有,一个乡都传开了,还没有。”岩明冷笑着说“没有怎么会被分到大田村。那里一直都是由当地民办教师代课,谁会把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分到那里去。再说现在连中心完小都缺人缺得要命,怎么会让你们去分校。我才来报到的时候,也像你们两个一样,酒后嘴巴不关风,才被分到大田村去。现在你们两个来接替我了,我算是可以回来中心完小了!哦,真是一场闹剧啊!”
岩明一惊一乍,给我们讲了昨晚酒桌上发生的事。还有大田村小学和海棠村小学的窘境,我听得脊梁骨发寒。等岩明讲完,我知道:鱼钻进鱼笼里了。
“哦,这回你们两个就知道火烧竹子的下场喽,”岩明说“不过没事,是宝石放在哪里都会发光。双休日没事下来找我喝两盅,哦……昨晚喝多了,我得去买几只葡萄糖针水喝,待会还要陪你们再回一趟大田村,你们等着啊。”
岩明边说话边打着呵欠,往街边药店跑去。我注意到,他嘴边留着两撮小胡须,两片瓦发型,脸膛像一块猪肝,没了昔日大学校园里的神采。我们继续沉默,用沉默的眼神相互安慰着同伴,努力回忆着昨晚饭局的事,寻找补救措施,记住教训地深刻性。面对四周起伏的山峦,我觉得自己是只没长过翅膀的白鹭。回城的路,似乎没了路。一切的虚无,重归虚无。
时间,容不得我们多想。半个小时后,一辆破旧的手扶式拖拉机,浑身沾满泥巴,变成一个屎壳郎,嘶吼着向我们驶过来。靠近了,两个黑黝黝的汉子,从车上跳下来。
“你们哪个是黄丽老师?”一个汉子问“我们是海棠村的干部,昨晚大半夜黄主任打电话叫我们来接人。”
在两个汉子期待的目光扫射下,足足过了一分钟,弱小的黄丽,从石头上站起来,沮丧地说了一声“是我。”
“走吧,黄丽老师,”一个汉子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黄丽说“路程还远,全是泥巴路,要走三四个小时。”
另一个汉子,不由分说,把黄丽的行李搬上了拖拉机。黄丽向我们摆摆手,说不出一个字。在众人注视下,她爬上了满是泥浆的手扶式拖拉机车厢。我们也说不出一个字,呆呆站着。我的眼皮有些辣痛,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淌出来。等拖拉机嘶吼声,慢慢消失在耳边,泥巴路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轮印迹。
想到不久前,校园里的美好生活场景。在教室里、在操场上、在女孩身边……我是个受人注目的人物,何等潇洒。就算呆在父母亲人身边,日子也是过得有滋有味。与现在比起来,简直就是净土与饿鬼道的区别。如今身陷于此,我产生了一种,将会葬身于此的绝望感。我再也安奈不住悲伤之情,想仰天号啕痛哭。
老鼠稀饭
时间不允许我多想。半小时后,两个老实巴交的山里人,赶着两头毛驴,左顾右盼来到我们身边。其中一个中年汉子看看我们,欲言又止,和他的同伴不知讲什么语言。咕嘟了几句后,赶着毛驴正准备去乡教办。我猜,肯定是来接我和依芒的大田村干部。但想想也太离谱了,只赶着毛驴来。收起一脸的沮丧,我主动问两个汉子。
“你们是大田村来的村干部吗?”
“是、是,我们是来接新老师的。”
“就是我们了,我叫李岩。他是依芒。走吧,路还远。”
“昨晚上黄主任通知我们,刚好我和会计昨天来乡里办事,还没来得及回去,以为你们在中心完小那里,一大早就在那里等你们,走吧路还远……”
我们寒暄了几句,岩明刚好从药店走出来,与两个村干部打招呼,聊了些不疼不痒的话题。随后,两个村干部把我和依芒的行李,捆绑在毛驴驮子上,领着我们出发。
一路上,两个村干部有些拘谨,但还是和我们聊了很多。
“我是村长田大昌,他是会计李老顺,”田大昌指着李老顺说“大田村是一个自然村,有六十余户人家,清一色的布朗族,村子背靠国家自然保护区,离乡政府有三十多里路。精确距离是多少,没人丈量过。至今,还没有通电通路。为了保护勐傣县为数不多的原始森林,上级部门在腊勐乡的下一个五年规划中,已把大田村列为整村搬迁对象。”
“学校的建设情况怎样?”我气喘吁吁问。
“哦,学校还是以前生产队的旧仓库,土基房,历经了三十几个春秋。”岩明打着哈欠回答“设一、二、三年级,三个教学班。上学年,在校生不足二十人。”
“那个好多年前,乡上分给我们一个年轻的男教师。后来,那个男教师睡了我们村里的一个姑娘,怀上了娃娃。为了不让大家知道,他们就去堕胎。那个男教师,不知弄了些什么草药给姑娘吃。姑娘吃了后,中毒身亡。”李老顺赶着毛驴,冷不丁地给我们讲“那个姑娘的家人,把男教师告到公安局去了。那个男教师被抓了。听说,现在那个男教师还在接受劳动改造。那个从那以后,我们村就再也没有外地老师调来过。那个几十年来,都是我们村里的村干部,替换着教村里的娃娃。因为各家农活忙,学校经常停课。那个娃娃读完三年级后,到中心完小就读太远,大多辍学回家务农了。那个两年前,岩明老师来了……”
“得了得了,你瞎说些什么?想吓跑李老师他们!”田大昌瞪了李老顺一眼,止住了李老顺的话。
“哦,他没有瞎说,”岩明接话“这是真实发生在大田村的事。现在我执教期满了,要回中心完小去。你们两个要在大田村好好干,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我和依芒,一路上垂头丧气,听着两个村干部和岩明讲话,一脸茫然。我不知是为自己的前途伤悲,还是为大田村孩子难过,还有那个可怜的男教师……
太阳由东斜向西,一路上我和依芒,摔倒了又被两个汉子扶起,扶起了又再次摔倒……走过无数个没入膝盖的泥潭,翻过一道道沟箐。早上还是一身干净着装的帅小伙,下午已变成了泥将。我们第一次品尝到,比想象中还要艰苦的苦。傍晚,总算走进了大田村。大山深处,一个隐藏在云雾中的小山村,就像头次坐花轿的大姑娘,展现在我眼前,朴素的美中,带着浓浓地羞涩感。
两个村干部,把我们送到一栋破土基房前,一块不足两百平米的操场边。场地上到处是猪屎牛粪,还有几个烂泥塘。这就是学校。我看着眼前景象呆住了。这与勐傣城关小学钢筋混泥土的教学楼,平整光亮的水泥操场,姹紫嫣红的花坛……不可同日而语。眼前的一切,让极度疲劳的我,无法相信自己存在于现实中。岩明司空见惯,打着口哨,不管不顾,拖着颇为狼狈的身躯,独自走进校园里的破土基房。也许更为劳累的是和我们一样,浑身沾满泥巴的两头毛驴。它们站在操场边,毫不客气就来一通“昂、昂、昂”地嘶鸣,随后便屙了一堆“蛋蛋”。那嘶叫声,吓得我惊慌失措,手脚哆嗦。我不知道,乡下的驴能发出如此铿锵之声。它们看穿了我的绝望,为不辞辛劳迎接我们的两位村干部,叫屈。
“几位老师,傍晚了,”田大昌憨厚地笑着说“你们看这畜牲在报时呢,收拾一下到我家吃饭去。”
说完话,他和李大顺赶紧把毛驴背上的驮子,端下来。帮着我们收拾房间。土基房还算宽敞,有上百平米。不存粮了,就用来做教室。两边各用竹笆隔出二十平米的房间,算是来执教老师的“家”。两年来,岩明就住在其中的一阁房间中。因长期没人住,加上屋顶漏雨,房间里布满了蜘蛛网,许多泥土从土基墙上脱落下来。刺鼻的霉味、腥臭味,呛得我和依芒险些当场呕吐。两位村干部面露惭愧,一股脑儿地收拾残物。我也毫不示弱,抢着打扫房间。几只受惊扰的家鼠,从杂物堆里窜出来,极不情愿地向操场边的草丛逃去。岩明从破房子里钻出来,看着我们“嘿嘿”坏笑。
“哦,这破屋子,我来了两年也没住过几个星期。”岩明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你们慢慢收理。实在住不下去,不妨在村里交几个朋友,搬去朋友家住。”
与我说完话,岩明又看了看依芒,摇摇头,与两个村干部打招呼,直奔田大昌家去了。说是去帮厨。
我们收拾房间,操场上逐渐热闹起来。十几个大一点的孩童,背上背着更小的稚童,在外面东张西望,窃窃私语后,随后到操场上玩耍,打破了校园的寂静。我走出房间,静静看着操场上的孩童,被他们发现了。只听有人喊了声“老师”,孩子们就像触电一样,用惊奇的目光,一动不动盯着我看。他们被突如其来的我惊呆了。或许,他们是第一次看到我这样的城里人。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什么话。应该是“跑”的意思。所有孩子,像着了魔,风一样跑散。几个才刚学会走路的稚童,连跑带爬,跌跌撞撞摔倒在操场上,不知所措,吓得“哇哇”大哭。也不知是在操场边哪个树丛下,几个姑娘 “咯咯”的笑声,彻底打破了小山村的宁静。依芒走出来,看着眼前景象,失声惨笑。
等收拾好住所,已是黄昏。我们去田大昌家吃饭。穿梭在泥泞的小道上,两边是竹篱笆围着的低矮茅草屋,还有密密麻麻的古茶树,就连石棉瓦房都看不到几户。
“这是布朗族的‘鸡罩笼’房。”田大昌说“我们的祖先茶神八岩冷,谨遵当年孔明老爹旨意,让布朗人在茶园边建起‘鸡罩笼’。这种用麻栗树、松树、泥土、茅草、稻草,建盖起来的茅草房。屋内架三道樑,椽子也只有三四米长,中柱高不过三米,房檐与地面相隔不到一米,墙体用碎稻草,搅拌上稀泥敷出来。房子远看像一朵朵鸡枞,近看像鸡窝箩。细细看,就是当年孔明老爹的帽子。我们早上动工盖房子下午完工,晚上就可以住人。住在里面冬暖夏凉。八岩冷告诫我们,住鸡罩笼,千好万好但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大火一烧,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八岩冷叫我们一定要注意火,要把火神好生供养着……”
田大昌的话,我和依芒,就像听《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感到洪荒而古老,不可思议。
来到田大昌家,我看到院场边摆着许多风干了,形状各异的老葫芦。每个葫芦的颈部开着一个小孔,不知是做什么用。岩明帮着田大昌家人下厨,准备好了晚餐。
太饿了,我吃得很香。虽然篾桌上没有一碟像样的菜,唯一带有荤味性质的,就是煮在一锅稀饭里,味道有点怪的东西。我想,这一定是鸟肉之类的“野味”留得太久,走味了。还是蛮好吃的。田大昌的母亲,一个慈祥的布朗族老妇人。看着我们两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吃得很香,起了怜悯之心,特意给我和依芒,各舀了一大碗稀饭。我头也不抬,把稀饭吃了个精光。依芒的稀饭,没有动几筷子。等我吃完稀饭,田大昌递给我一盅老烧酒。
“那个李老师,你们虽然是城里人,那个一点城里人的烂脾气都没有,”李老顺高兴地说“那个我们一村子的娃娃交给你们,我们放心。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那个能吃什么你们就多吃点,这老鼠稀饭是你阿婆煮的,那个再来一碗吧!”
老--鼠--稀--饭!接过田大昌递过酒盅短短几秒钟内,我大脑飞快运转。干才打扫房间时,那几只四处逃窜,面目可憎的老鼠。还有,房间内鼠尿骚臭味和满地老鼠屎。还有,街边下水道那些肮脏的老鼠。我感到整个肚子在翻滚,胃里的东西直往喉咙涌上来。我故作镇静,接过酒盅仰头倒入口中。接着,我捂着嘴巴,跑到屋外篱笆边,把胃里所有东西倒了出来。一桌人,看着我因呕吐过度,痛苦得扭曲的脸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以为这酒,和我们城里的菠萝汽水一样,是甜的。”我强打起精神,回到篾桌边自嘲地说“想不到如此浓烈……”
岩明,在一边捂着嘴巴,捧腹大笑。依芒不知所措,拿着酒杯,石化了。田大昌用眼神狠狠地抽打李老顺。我不管不顾,重新与田大昌和李老顺畅饮。酒桌上,田大昌给我们讲了大田村执教的困境。
“那个李老师,我们这里缺水。”李老顺说“那个吃水要去两里之外的箐沟里背回来。”
“行了,你吃酒,少说两句。”田大昌盯着李老顺说“李老师,我会让娃娃每天给你们背水吃的,只是洗澡洗衣服的水,可能会缺一些。”
怪不得,田大昌家里放着那么多干葫芦,原来是背水的工具。我幻想着,如此疲惫的身心,如果能洗上一个热水澡,该多好!
晚饭后,山村伸手不见五指。岩明跑到朋友家投宿去了。我和依芒,安奈不住悲伤,借着酒兴,一起唱着《九月九的酒》,相互搀扶着,摸黑走出田大昌家,高一脚低一脚走回学校。泥泞的小道上,摔了一跤又一跤,嘴里的歌曲不断。也不管歌词对不对,有没有走调,只管大声吼出来。两人,浑身散发着泥巴混着猪屎牛粪气息。我们忘记了愤怒,没有了喜和悲,除了感叹命运外。
回到学校,依芒醉醺醺地睡去了。我把满是泥巴的衣服和鞋袜,脱了扔在窗外,穿着一条裤衩,摆成一个“大”字,躺在床上。嘴里胡乱哼着,我自己听得懂的流行歌曲,咀嚼着几天来的遭遇。
读大学时,我听舍友说过老鼠稀饭,是边远山区少数民族用来招待客人的佳肴。说稀饭里,还有老鼠毛、老鼠肠子和被烧煳了的老鼠爪子等。为此,我们曾相互嘲笑过,打赌看谁会被分去那些偏远山区,先去“享用”那道怪味佳肴。想不到,今晚我先品尝到了。至于稀饭里,有没有老鼠毛之类的东西,未来得及看清楚,也不想去看清楚。还好,自己借酒掩盖了尴尬局面,没让主人家难看。极度绝望和空虚的心境,我又想起叶亮。想到她竟连自己身体都不爱惜……我强迫在灵魂深处,布下一道去爱慕和想念她的禁制,清空对她所有的幻想。至于田艳,敢取笑我,不就是在大学里给我写过情书,我没理会她罢了。
我满腔怒火,无法平息。深夜,窗外有嘈杂的脚步音传来,好像是在外面转悠。这么晚了,还有人?莫非又来请我去吃老鼠稀饭?
“哦,贼!这穷山恶水黑不溜秋的山寨,出了贼还会有什么?”我自言自语“偷吧!如果不够,进来把我身上穿着的裤衩也扒去!反正我已经没脸回去见人了!”
酒精的强行麻痹下,我愤怒的思绪,开始渐渐模糊。伴随着一身疼痛感,慢慢进入了梦乡。
梦境里,是勐傣坝深秋的午后。一望无垠的稻田中,黄澄澄的稻谷,把坝子渲染成金灿灿地格调。大片稻田中间,一条条深浅不一的沟渠作为界线,勉强划分出坝子里,各村寨与各村寨、各户与各户之间的田畴界线。沟渠里淤泥过膝,沟底大部分已暴露在阳光下。阳光把渲染给秋天的金色,填充到沟底泥坑里,整个坝子和谐划一,变成一片灿金世界。沟渠低洼处,汇集着一滩滩水泊。大大小小的鱼虾,成群在水与泥之间游动着,制造出浑浊而不真实的假象,借此逃过饥肠辘辘的鹭鸶之眼。我和一群毛孩,浑身糊满泥巴,从田畴边嬉戏打闹着奔跑而来,带起一层层金色光晕,惊吓到伸着长喙准备捞鱼虾的鹭鸶。我们来到一湾满是鱼虾的泥塘边,叽叽喳喳嚷闹观望着。我注视着那群亡命鱼虾,命令其他人跳到泥塘里,捉鱼捞虾。后来,我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毛孩子,被伙伴推了一下,从田埂上滑到泥塘里。我在泥塘里越陷越深,呼喊小伙伴们救我。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搭救我。小伙伴们就在田埂上盯着我。当我全身陷入泥塘后,一股股寒意和痛感,钻进了身体里。疼痛和寒冷,让我浑身发颤,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
我伸手去摸被褥和下体。天呐!大半张床湿淋淋的,羞死人了,我尿床。我挣扎着起来。几滴水珠,不偏不正打在脑门上。哦,是下雨,从屋顶上漏下来。
“该我李岩倒霉,”我自言自语“就连老天爷也在整我。”
我把床挪了个位子,扯掉湿淋淋的床单,倒头睡下。睡梦中,窗外又有声音传来,好像还有人在叫“老师”。真烦人,连个好觉也不让人睡。我翻过身打算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睁眼看,天亮了。屋顶上,昨晚漏雨处,几个小孔变成一双双眼睛,窥视着我。
我懒懒地起来,一头晕乎乎的,一张嘴巴干渴得快要吐出火来。随后,穿好衣服推开门。几个在操场上玩耍的孩童见了我,兔子般奔跑了。
“切,这些野孩子比鬼都难看,”我喃喃自语“还怕我吓着你们”。
低头扫了一眼,门口多了几个葫芦。谁家的?伸手抓起一个葫芦摇了摇,有水。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举起葫芦,一顿痛饮。甘洌的清泉,浇在被烈酒灼烧过的肠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畅感。喝了大半葫芦水,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观看四周。昨晚丢在窗外的脏衣服、鞋子,被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在操场边的冬青树上。抬头看天。那么蓝!我离天空那么近!这景色,与昨晚梦里勐傣坝金黄色的意境,有些不谋而合,美景难分伯仲。操场边有个小女孩,躲在一棵冬青树下。我第一眼认出来,她是田大昌的女儿,今年十一岁,叫田玉梅。
“过来,田玉梅,有什么事?”我向女孩挥手问到。
“李老师,”田玉梅小声说“我爸爸叫你们去吃饭。”
客随主便,既然有人请就去。我把依芒叫醒,跟着田玉梅直奔田大昌家,吃饭去了。
到田大昌家,没见到岩明。田大昌说,他已经去叫岩明来吃早饭,但岩明昨晚在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一时起不来。我们也不在意,在田大昌家一顿饱餐。
“村长,”我说“学校的屋顶漏雨了,能帮我们修缮一下吗?”
“这个好办,我马上叫人去修理学校。”田大昌干脆地回答我。
田大昌出去了。田大昌的母亲,在火塘边用土陶罐熬煮古树茶。浓浓的茶香味,塞满整个厨房。老人家笑呵呵地摸出两个被茶浆包裹得黄澄澄的白瓷盅,给我和依芒各倒了一盅粘稠的茶汁,她自己却舍不得喝。
“吃,”老人家用仅会的几个汉语词汇说“小伙子。”
我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滚烫、粘稠的茶汁,极苦极涩。我整个脸颊难受得缩成一撮。依芒看着我的表情,不敢去碰茶盅。
“好吃吗,小伙子?”老人家问我。
“阿婆,好吃、好吃!”我咂着嘴巴,冲老人笑着说。老人皱褶成麻花的脸,铺满了慈祥的笑容。她用布朗族语,叽叽咕咕对着依芒讲了几句。依芒愕然地看看我,又看看老人,不知所措。老人也不在乎我们的表情,她端起倒给依芒的茶水,咕嘟咕嘟喝起来。喝完了,她又给我们一个慈祥的笑容。我感觉到整个喉咙在一阵阵苦涩后,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回甘味。原来布朗山寨的茶,极尽的苦和涩后,是极尽的回甘。
我还沉浸在小罐茶的无穷回甘中,田大昌回来了。他和他母亲一样,倒了一大盅小罐茶,咕嘟咕嘟喝下去,咂咂嘴巴。
“我们布朗人,早饭后这小盅老苦茶省不得,要不然一天都没有力气。”田大昌冲着我笑笑说。
“嗯嗯,回甘味真好!”我附和着说。
“走吧,”田大昌说“我把全村劳动力,还有学生都叫来了,今天修理学校。”
我们跟着田大昌来到学校。大田村全村男女老少全出动,整个操场都是人。孩子们打扫卫生,大人们又是补屋顶又是砍竹子破篾片围篱笆,把破旧的小学校,整理得干干净净。更让我和依芒高兴的是,全村人都认识了我们。特别是村里的姑娘们,个个躲着,偷偷打量我们。十有八九把我们当成了她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这让我和依芒,体会到了在小山村的优越感。那天傍晚,我们三个年轻的老师,在众人举杯相邀下,在老鼠稀饭和各种山珍佳肴中醉倒了。
一口干了
朝阳东升,新的一天我起得很早。岩明仍旧醉倒在朋友家,没有来学校。按照上课时间,我们两个年轻人轮流着,用力敲响挂在校门前,用拖拉机车轮钢盆做的大钟。钟声响彻整个小村庄。一个早上,学校来了5个学生。按上一学年就读情况看,全校三个年级应该有45个学生才对。照这样下去,我的工资,还不够扣巩固率和入学率的惩罚金,更不用谈教学成绩奖惩考核了。我们没办法,找到田大昌商量对策。田大昌在学校召开了村民大会。会上,两个村干部用布朗话讲了半天。群众也用布朗话,七嘴八舌讨论着,我和依芒听不懂。我干着急,用汉语给群众讲了读书的好处,讲了国家义务教育政策法规,讲得口干舌燥,村民听不懂。结果,这个群众会没头没脑地散了,村民三五成群嘀咕着走出学校。又过了一天,学校里也只有原先报到的5个学生。该怎么办?我苦思冥想半天,没有结果。后来,醉眼朦胧的岩明,拿着村里的文化户口册回到学校。
“哦,要让村里的孩子来上学,就得一家一户走访,做家访工作,主动请孩子来读书。”岩明有些得意地说“这也是黄主任让我返回大田村,协助你们做好新学期开学工作的最主要原因。”
说干就干,我和依芒就要开始挨家挨户“大搜捕”行动。
“哦,农村,农忙,”岩明说“村民早出晚归。家访,要么赶早,要么赶晚。”
我和依芒听从岩明指挥。当晚,我们口袋里揣着香烟,敲开了陇依大爹家的门。进门,岩明给陇依大爹递烟、点火,拉家常,与老人家套近乎。我和依芒,学着岩明与老人家交流,了解陇依一家的基本情况。
陇依大爹的小孙女赵小兰,是今年的三年级学生,十四岁。孩子的父母,常年驻守在深山老林中,种旱谷、荞麦、管护茶园,做些篾器编织等农活手艺。
内屋的竹笆门后面,一个浓眉大眼,沾满青春期气息的女孩,不时透过门缝打量我们三个年轻人。不用说,这个女孩就是赵小兰。
“老师,我们家穷,”陇依大爹说“没有钱让孩子读书。”
“大爹,没钱不怕,小学又没有学费,孩子的书费我先垫着,”我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你答应孙女上学就行。”
“小孙女去上学了,我家就没人放牛,没人背水挑柴,”陇依大爹有些不情愿地说“其他家娃娃多,你们先去动员他们入学行吗?”
“哦,孩子到了入学年龄,都要入学读书……”
我们对陇依大爹展开政策攻势,讲道理讲法律。在我们的攻势下,老人渐渐不敌。门板后面的赵小兰,似乎也心动了,时不时与她爷爷讲几句布朗族言语。
“老师,也不瞒着你们了,”老人有些无奈地说“我家孙女入冬后要嫁人了。”
“啊……”我们三个,张大嘴巴无言以对。昏暗的“鸡罩笼”房里,陇依大爹喷出一股股浓烟,让我们分辨不清方向。
“不过,看你们也是诚心,”陇依大爹叹口气说“你们一个人一口气喝完我小孙女倒的一杯酒,我就给她去读书。”
“好!”我想都没想,答应了陇依大爹。急得一旁的岩明,眼皮直跳。依芒完全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老人与门后面的孙女,讲了几句布朗语。赵小兰从里屋走出来,左手提着一个老式军用水壶,右手捏着三大个能盛四两酒的玻璃杯。等走近了,我终于看清赵小兰的模样。这孩子面貌清秀,身体已发育成一个大姑娘了,还抹着淡淡的劣质胭脂水粉。这样的孩子,在勐傣城都可以上初中了。怪不得,她爷爷说要嫁人了。看到我们,赵小兰大大方方,把玻璃杯摆放在小篾桌上,满满倒了三大杯酒,笑盈盈地分别端给我们。握着满大杯子酒,我惊得说不出话。岩明直翻白眼,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依芒吓得手抖。他杯里的酒,不断泼洒在地上。陇依大爹,有些不快地看着我们。我咬咬牙,一口气把老烧酒倒进肚里去。烧酒像流淌的火,灼烧着我的五脏,痛得我额头冒汗。
“大爹,”我笑眯眯说“酒我喝了。明天记得让赵小兰去学校报到。”
“好!”老人干脆地答应了。
往后,我只记得陇依大爹家草房外,竹篱笆有些高,没有竹梯。院子里有只大黑狗,特别凶。我和依芒相互搀扶着,岩明和老人叙话……等我彻底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好在枕边还摆放着,田大昌家的几个葫芦。我打开一个葫芦塞,大口大口灌下山泉水,慢慢恢复思考能力。后来几天,我和依芒在岩明带领下,早早晚晚,走访大田村每户人家。一个星期后,45个孩子到了40个。岩明准备回中心完小报到。依芒接到乡教办通知,说是分配到海棠村的黄丽,连续遭受当地几个男青年骚扰,跑回勐傣城去了。需要他前往海棠村小学报到,顶替黄丽的教学岗位。一天后,岩明领着依芒走了。大田村小学,只留下我一个老师,40个学生,三个班级。我来不及悲伤和失落,铁了心要和大田村的学生家长,死磕到底。我一个人,白天干教学工作,早晚继续入户家访。
有的家长,当面不好拒绝我的劝说,等第二天,领着孩子下地干活去了。我就是要把孩子请到学校上课,见不到该来的娃娃,我让学生带路,到地里找学生,坐在地里开导家长,弄得家长又是羞愧,又是敬畏我。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重新走访了全村六十户人家,村里的狗见了我就摇尾巴。
反复核查文化户口册,多次走访,我发现还有9个适龄儿童没有进学校。村里见不到这些孩子的踪影。反复走访后才知道,离村庄十几里外,有一块上千亩旱谷地,是大田村粮仓之地。一些家长,怕我把孩子全都动员上学去了,家里没人使唤,带着孩子去那里躲避着。我踏破两双鞋,摔了无数跤,先后五次到那块山地的各家窝棚里,说服家长,把9个孩子请了回来。学校的学生超过50人,成为大田村有史以来,学生在校人数最多一年。
“李老师,你们城里人了不得,口才好还满山跑。”田大昌的老母亲,见我就笑着夸奖我。
“李老师,我们多苦点也要送娃娃上学,才对得起你的一片好心。”许多家长,见我如是说。
来大田村两个多月,我没来得及回过一次家。父母几次托人带信,让我回家一趟。爸妈想我,想得像拔了秧苗的秧田,一片惨然。来之前,我与父母大吵过一架,但我比谁都想家。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每天傍晚,看着太阳往勐傣城那边落下,想家的心像山芭蕉发苗,一夜疯长成林。是大田村人的纯朴,压制住我想家的念头。每天午觉醒来,推开门,门口总会摆满许多菜蔬,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野果。把我的门口,装扮得既像蔬菜摊又像野果专卖店。我问是谁带来,孩子们只是笑而不答。我从不锁门。每次换下脏衣物,等我家访回来,已不知被谁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在操场周围篱笆上。每天,学生都会带着自家葫芦,背水给我喝。晚上,只要我在宿舍,年轻人主动来找我玩。我们尽情地弹吉他、唱歌、喝酒、喝茶、聊天。他们不会讲几句汉话,喜欢唱布朗山调,不缓不急,旋律悠扬。我听不懂,他们不会翻阅,我们便一起猜。如果没有父母牵挂,长此以往,我会在这个小山村安居。和舍友们说的一样,找个漂亮、心地善良的村姑,朝夕相伴,在此教书育人了度一生。
双休日,我一个人留在学校,没事就跟着学生去地里帮着他们干农活。农闲时候,田大昌和李老顺领着一群学生家长,带我去撵山。我们在旱谷地、荞麦地、古茶园或包谷地边,一片片洼子荒草林里,将四周清理出一条防火带。田大昌把人分成两组,一组在洼子头借着枯草放倒火,一组在洼子脚放顺火。火苗燃起,大家团团围住整个荒草林。火苗舔舐荒草,烟雾翻腾,里面藏着的小鸟、老鼠、蛇、汗蜂、蚂蚱等小动物和昆虫,四处逃窜。我们就站在防火带上,收割它们的生命。飞得底的鸟儿,翅膀被烧焦了。来不及钻洞的老鼠,冒着火光,逃向防火圈外的庄稼地。一条条几尺长,浑身黑漆漆的毒蛇,像离弦的箭,射向防火圈外。我不止一次遇上亡命像我射来的毒蛇,它们的身躯,被火苗烧得卷曲起来,吐着威慑人魂魄的信子,却永远保持着沉默。它们眼神里迸发出化不开的绝望。我从没有见过,比那种绝望还绝望的眼神。如果我不把它们打死,或给它们让道,它们会毫无疑问地射穿我的身躯。我吓得移不动脚步。从小我就怕蛇,特别是毒蛇。它们蠕动着身躯,散发出不可言说地神秘感。李老顺经常会无声无息摸到我身边,抡起棍棒打死那些试图逃亡的毒蛇。
“那个李老师,这些是好东西,”李老顺憨实的脸庞上满是笑意,对我说“让它们跑了,那个怪可惜的。”
撵山时,只要李老顺出现在我身旁,我就会有安全感。其他家长看到我受惊吓,也会赶到我身边,他们纯朴的面颊上,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向我笑笑,说着几句充满善意的布朗族语。我更加安心了。
半个小时后,荒草林里的枯草、小树、藤蔓,燃烧殆尽,露出一片黑灰色的山洼子。往外飞的、爬行的、跳跃的小动物,几乎全部收进了我们的蛇皮口袋里。来不及逃出洼子地,钻入土洞里的老鼠、蛇、蟋蟀,还有被当场烧死的汗蜂巢、蚂蚱等,也被我们打扫“战场”过后,无一余漏。一次撵山,我们有几十只山鼠、松鼠、小鸟,四五条蛇,几个汗蜂巢,几百只蟋蟀和蚂蚱的收获。回到村子里,大伙聚集在田大昌家,煮食老鼠稀饭、蛇肉稀饭、蚂蚱稀饭、蜂蛹稀饭、蟋蟀稀饭等,山里人拿手的特色菜饭。田大昌的老母亲,熬煮好小罐茶,搬出大木舂臼,把小米辣、生姜、生蒜、花椒、盐巴等佐料,混在一起用木杵棒使劲捣鼓。没多大会功夫,小半盆佐料合着各种稀饭摆上了篾桌。我识趣地到某个农户家,买来几斤小甄酒,再去小卖铺买上几包香烟。等院场里几张篾桌上,摆满了碗筷、酒杯、茶盅、野味和烟酒,一顿山里人丰盛的大餐,就在村民们笑脸中,正式拉开序幕。吃完这些山珍,我一包肠胃又辣又麻又痛。喝上几盅,田大昌老母亲熬煮的小罐古树茶,一切疼痛消除。生活便这样,征服不了现实,就躺平了被征服。
回勐傣城
一个星期五下午,我对田大昌说想回家看看,消息不翼而飞,全村人都知晓了。学校里不知是谁把话传歪了,说是我要离开大田村,弄得我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把我紧紧围住,走不得半步。我解释半天,孩子们半疑半信放开我。那天傍晚,村里十几个年轻人,把我安全护送到腊勐乡政府。
“李老师,”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你星期天回来的时候,我们在这里等你!”
说完话,他们一个个红着脸转身,踏着暮色返回大田村。夜幕逐渐覆盖群山,看着一群年轻人,慢慢消失在羊肠小道上的背影,我的面颊上满是泪花,呜咽着,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太晚了,我没赶上腊勐乡开往勐傣城的任何车辆,去找学哥岩明投宿。
岩明经常不回家,因为单身汉没有回城的路费。工作两年,他两次申请调回城里,没调成。两次调动“活动”,害得他欠了一屁股债。要不了几年就奔三了。调不回城,他父母不允许他在乡下找对象。种种烦恼,困扰得岩明心烦意乱,常常把无名鬼火,发在学生身上,动不动体罚学生。为此,黄主任找他谈了几回话。回到中心完小,他寂寞难耐,一番努力后,与田艳恋爱了。我突然来访,岩明喜出望外。他吩咐田艳下厨,自己去买酒。
灯光下,我蹲在门口,看田艳在厨房里做菜,有些发慌。田艳是鸭子不会抱窝,手慌脚乱,锅碗瓢盆噼啪作响。我看不下去,走进厨房。看到我主动帮厨,她黑黑的脸蛋红得像沾满鸡血,呆在一边。读书时,我听依芒说过,田艳私下议论我,不敢相信我是勐傣人。她觉得,我的外貌、气质,应该是生活在大都是里的人。面对我,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辣椒在哪里?”我故意问她。她回过神来,不敢与我对视,慌慌张张去找辣椒粉……
岩明提着两瓶老白干回来了,看架势是要一醉方休。田艳端上几碟下酒菜。我们三人坐定,打开大学校园生活话夹子,漫无边际聊了去。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我们的执教生活。
“哦,依芒的确是过得很糟糕。”岩明说“因为他不善于调节自我,又没有和村组干部搞好关系,工作方法不对路,急于求成,得不到村干部支持,还和几个家长发生口角。”
“听黄主任说半学期过去了,”田艳补充“海棠村小学,还处于半开学半休假状态。依芒天天和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混在一起喝酒打牌,群众意见很大。海棠村的家长,都到乡教办告他的状了。”
“哦,依芒的母亲,先后两次来看望过他。他那个在县委工作的叔叔,还给乡里主要领导打过电话。现在,搞得乡教办关于他在海棠村小学去留问题上,进退两难。”岩明说。
我默默倾听着,想到两个月前,与依芒在大田村家访情景,眼皮刺痛刺痛的,喉结开始发硬,很不舒服。两人瞧我脸色难看,主动把话题转移到叶亮身上去。
“哦,这妞不简单,上课带一个录音机给学生放放歌就完事了,”岩明不屑地说“我看她上课时间,还没有去给黄主任和乡上领导汇报思想的时间多。她上的课黄主任还说是什么现代教学模式呢,若是别人这样上,早就被骂个狗血喷头。不过这妞不止口才好,脸蛋长得的确标致,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李岩你不来泡泡,可惜了,哈哈……”
岩明一阵怪笑,我极不是滋味。两个月前,教办接待室那一幕,又浮现在我眼前。田艳狠狠瞪了岩明一眼。
“你们俩不要去打那个狐狸精注意了,”田艳愤怒地说“想不到我还把她当做闺蜜,都没看透她竟然会是那种人。”
我故作震惊看着田艳,等她们闺蜜之间互撕,倒出更多秘密。在这山乡里,这些八卦,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前不久,听说她怀上了李副乡长的种,到县里做人流,别以为我不知道。”田艳咬牙切齿地说“黄主任见了她,也是眼睛直勾勾的,说不定早就有一腿了,还不知那个种是谁的。”
听到叶亮与黄主任和李副乡长的绯闻,不论真假,我都会感到莫名焦虑和不安。灵魂深处,封闭想念她的那道禁制,微微颤抖着。
“哦,我倒是听说,李副乡长还放出话,说乡党政综合办,非常稀缺叶亮这种人才,要让叶亮去乡上顶岗学习。”岩明说“黄主任以中心完小教师紧缺为由,没舍得让她去。看来,田艳你说的多半是真的。”
“那当然,她与我走得近,多半是为了蹭我爸的顺风车回勐傣城。”田艳说“上个星期我爸去城里开会,我也去,她知道后硬是央求我,要和我们搭车去。到了城里我爸当局长的几个朋友,邀请他吃饭。叶亮那个小骚货也跟着去,席间还献殷献勤讨好几个局长。离席后竟然跟着几个局长去歌厅了,真是……”
田艳说话间,叶亮的笑脸,一次次浮现在我眼前。在这个山乡,和叶亮一样俏丽的女子,我还没见过。我开始走神,想起过世的奶奶爱说的一句话“好鸡,不能让它知道园圃;好姑娘,不能让她与官家老爷在一起。”
“李岩,李岩,”岩明叫我“哦,你发什么相思呆?”
“哦,”我从走神中醒过来,忙着回答“我没有,就是酒有些上头。”
“看你是心里有了某人了,”田艳用迷离的眼神看着我说“你们男人就是一肚子坏水,每一个好东西!”
我笑了笑,没有反驳田艳。有些好奇地问她“你上中学历史课,有趣吗?”
不等田艳回答,岩明笑得前仆后仰地说“哦,她嘛,上了《人类起源》那一课,给学生讲人是由类人猿进化而来。为了增加一点直观感,她对学生说我们人在没有进化完整的时候有尾巴,现在没有了,不信叫学生摸摸看,现在他们有没有尾巴。在她的引导下,学生们认真往跨下摸去,很快大家都说没有尾巴。正当她准备表扬学生时,班长突然举手,大声向全班学生说大家都没有认真摸,人怎么会没有尾巴,只是往前移了!一言既出,女生们都红着脸,把头埋到课桌底下去,男生们却哈哈大笑。从那以后,田艳都不进那个班上课了。”
我听了也想捧腹大笑,又怕田艳脸上挂不住,只好硬憋着。田艳狠狠瞪了岩明一眼,倒是没有多少娇愤之意。
“哎,我是本地人,学生太熟悉我了,没有多少亲切感。历史课很枯燥,学生不爱听。”田艳为自己辩解说“只要没课,我就跟着我爸去县城溜达。请了几次假,黄主任看见我就躲着走。”
“哦,李岩,你小子倒是不错啊!”岩明岔开了话题说“你在大田村动员孩子入学的举动,在腊勐乡教育界传开了。现在你的名字,成了腊勐乡各个小学入学率和巩固率的代名词。就连县教育局也知道了。听说局领导还夸奖黄主任领导有方呢。”
“嗯,没错,”田艳也附和着说“李岩,还真看不出你的狠劲啊!”
“哦,我就说嘛,是宝石放在哪里都会发光!”岩明补充了一句。
想到依芒,想到叶亮,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喜欢别人当众夸奖我。回了他们一句“我,我这还有得选吗……”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夜深了,我为打搅他们,心里过意不去。他们分明是同居了。岩明有些兴奋过度,多喝了几杯。我们聊着聊着,他便趴在桌边呼呼大睡起来。田艳喝得满脸红霞飞。她眨着大眼睛,一次又一次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看着曾经暗恋过自己的女人,夜夜与他人同床共枕,我像热沙堆里的蚯蚓,很不好受。田艳是有话想单独对我说,最终她还是回家去了,什么也没与我说。那一夜,我躺在岩明床边的沙发上,几次想开口问问岩明,爱上田艳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最终还是没有问。因为岩明已经鼾声如雷。
第二天清晨,我乘坐农用车回勐傣城。上车时,田艳悄悄躲在街边旮旯里看我。我装作不知道。
回家了,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挎着一个牛仔包,拖着疲倦的身躯。活像马致远笔下《天净沙.秋思》里的游子蓦然回乡。幽灵一般站在久别的家门口,迟迟不敢走进去。看着熟悉的家,看着父母的背影,我确信世界上最温馨的地方就是家!刚走神,母亲便站在我眼前,与我四目相视。母亲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走向前,用染满思念的手,抹去我脸蛋上的热泪。我抱住母亲,抑制不住痛哭。父亲听到哭声,走出家门,看着母子相拥在门前痛哭。他红着脸,走过来,不由分说一手牵一个,把我们拉进屋子。
“你们说话,”父亲哽咽着说“我、我先去做饭。”
“爸,我来做,”我大声说“我来做,你俩看电视。”
“岩,”母亲不断地哽咽“你……”
“妈,你不用当心,我在学校天天一个人做饭吃,我会做。”
“不是,你累了,你坐着和你爸说说话,你爸整天念着你。歇着和他说说话。”
“来,今天我们一家人一起下厨……”
争论了一番,在父亲提议下,我们一家三人,关掉电视统统下厨。母亲即使在切菜时,还不停询问我的生活状况。父亲插不上嘴,偶尔问几句工作上的事。我像机关枪一样,他们问也回答,他们不问也讲个不停。一家人一起做菜饭真快。话还没讲够,十个八个菜都做好了。母亲提议,邀请几个舅舅过来一起吃。父亲不同意,说一家三人好久没在一起,吃饭时可以多聊一些。我同意父亲的意见,母亲拗不过我们爷俩,依了我们。从来不让我沾酒的父亲,从卧室里翻出一壶,他珍藏了多年的酒,给我和他各倒满一杯……
晚上,几个舅舅闻讯赶过来看望我,家里又热闹起来。听我讲述两个月来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后,在教育局工作的舅舅指点我。
“你的工作我在局里也有耳闻,干得非常好,继续努力,我也在加紧帮你活动着,争取早日回到城里。”舅舅肯定地说“生活上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和当地女孩谈恋爱,在那里生了根,要回来就难了。”
舅舅说得大家点头称是,我也默默点头。临睡前,我把两个月积攒下来的工资,留给母亲一半。母亲说什么也不要。我说让她帮我积攒着,以后要买房娶妻用。她才高兴地收下了。那晚,我躺在床榻上,久久不能入睡。我想着舅舅说的话,想着大田村小学的孩子,想着渐渐老去的父母……我努力睁着眼睛,生怕一闭眼,等再次睁开眼睛天就亮了。明天要返回学校,家的温暖只能在梦中体会。后来,我还是睡着了。天亮后母亲不忍叫醒我,把煮好的米线放在桌边,等我醒来食用。
吃完早点,母亲陪我去购买返校生活用品,父亲在家里做饭。出了家门,笼罩在勐傣城的晚秋白雾,已变得浓厚起来,小河清波流淌着大团大团雾气,远处稻田一片金黄。村村寨寨的傣家人,踏着晨雾,携带地里长出来的特产,进城摆摊设点。街边一个个咩涛,忙着卖早点、蔬菜、糯米饭、牛干巴、芒果、槟榔……一个个身姿婀娜的小卜绍(傣家少女),来来往往穿梭在人群中,装扮着勐傣城别样的美。我购买了许多作业本,母亲不解。
“岩,你买这么多作业本干什么?”母亲问。
“妈,村里的人对我太好了,许多孩子没钱买作业本,”我说“我要买去赠送给孩子们。”
母亲听了眼圈一红,什么也不问了,忙着帮我购买大包小包作业本。随后,我们匆匆往家赶。吃了早饭,我准备赶回百里外的大田村。正待出发之际,在城关民小教书的表哥来了。
“你们学校的校长是谁?”表哥问我。
“是我!”我回答
“那总务主任是谁?”
“是我!”
“教务主任呢?”
“还是我!”
“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呢?”
“也是我!告诉你,班主任是我,任课老师也是我,我所在的是一师一校。”
“哦,原来是当了山大王。”表哥笑了笑说。
“表哥,你真正管理过一所学校吗?你和群众打过多少交道?”我有些激动,连续发问表哥“当年你在乡下时,你回家村里人接送过你吗?”
“这、这,此一时彼一时嘛。”表哥不知所措胡乱答着,转过身扶了扶眼镜,红着脸走了。
这个表哥,显然是忘记了勐傣人破箩烂筐可以扔掉,贫穷亲友丢不得的道理。让我回家的好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父母连忙安慰了我几句后,我辞别双亲,趁早带好物资,赶上回腊勐乡的农用车走了。傍晚到了腊勐乡。才下车,便看到路边有一群年轻人,向我挥手。其中有人小声呼叫我“李老师、李老师,这边”。是大田村的伙伴们来接我了!我高兴地跑过去拉着大家的手,和他们聊了几句后,又去街边小商铺,买了几斤散酒、几包香烟。一群年轻人,帮我扛着东西,一路上不分男女,统统抽烟喝酒。酒瓶在伙伴们手里传递着,谁也不嫌弃谁,对瓶吹。一起往大田村赶。大半夜,我们回到大田村。
一场闹剧
一学年里,除了假期外,我没回过几次家。实在想家了,就往家的方向看看。我认真钻研各种教学法,定期到中心完小观摩其他优秀教师授课,虚心向他人请教,有时间便入户做家访和个别学生辅导工作。群众遇到困难,我主动帮忙。寒假里,我义务在村子里开办扫盲班,主动为青壮年传授文化知识。多次配合乡政府下派的工作队,完成各项惠农工作任务。学年末,我的三个教学班级,没有一个学生辍学,巩固率、入学率达百分之一百。教学成绩,在全乡排名第一。
天不遂人愿,噩耗传来。快到学年末时,父亲突然晕倒,送进医院。经及时抢救,性命保住了,落了个半身不遂,瘫坐在轮椅上。母亲整天服侍父亲。父亲含含糊糊叨念着我的名字。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不知所措。家,变成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超过了我以往思念的极限。以前,父亲撑起的天塌了。现在,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要撑起一片新的天。
学年末,乡教职工大会上,黄主任通报表扬了我。给了我全乡先进教师的表彰。会后,李副乡长和黄主任找我谈心,问我有什么要求。
“我想调回城里去。”我坦白地说。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李副乡长有些不满意地问“难道你不想为腊勐乡的教育事业多做点贡献吗?”
“各位领导,我的父亲生病瘫痪了,家里需要有人照顾,我也舍不得离开我的学生,但我不能没有父亲。”我噙着泪花反问“按要求,以我的成绩,我应该是优先调回城里的考虑对象是吗?”
“这个问题嘛,根据实际情况做考虑。”黄主任带着歉意回答我。
那个暑假,我详细写明调动原因,向乡教办递交了调动申请,回家守护在父亲病床前。在教育局工作的舅舅,几次找过我。提醒我,到相关领导家走走,送点东西活动活动。我一口回绝了。
新学年伊始,乡教办召开全乡教职工大会。会上,李副乡长宣读局里下发调动文件。腊勐乡有三名教师,调往勐傣城关民小及周边小学。调动名单中,有一同分去的叶亮,没有我的名字。
我彻底崩溃了,爆发了。我当着全乡教职工面,失声痛哭。会场上,无数双眼睛看着我。田艳、依芒、岩明和几个与我交情好的老师,一起劝说和安慰我。大家议论纷纷,有人指指点点坐在主席台上的李副乡长和黄主任。两位领导,变成热锅里的蚂蚁。我无法控制悲伤的情绪,一直在失声痛哭。李副乡长坐不下去了,他小声在黄主任耳朵边嘀咕了几句,随后提着公文包打算离开会场。我恨极了李副乡长,从座位上跳起来,举起一个玻璃杯,歇斯底里怒吼。
“李副乡长,不要走,说清楚为什么不调我,说不清砸死你。”
说完话,我用玻璃杯砸向主席台。砸在即将离去的李副乡长脚下的台阶上,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我的举动,惊呆了所有人。
“李副乡长、黄主任你们说清楚,我的成绩样样第一,凭什么不调我。” 我像雄狮一样咆哮“你们是按规章制度办事,还是凭关系办事?你们的眼睛瞎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爸都躺在医院两个多月了,家里就我一棵独苗,让我回去尽一份孝心不可以吗?你们掰手指数一数,上一学年,我回去过几次。寒假我还在大田村办扫盲班,你们忘了吗?你们的心是什么长的!你们……”
我喋喋不休,一骂就是半个小时。骂得台上的李副乡长和黄主任,抬不起头。李副乡长只能硬着头皮黑着脸,夹着公文包走人。他刚夸出会议室大门,不知是谁起哄,一个大会议室“嘘”声不断。李副乡长走后,黄主任也未能支撑多久,在众怨场合下,他唯一能说的就是“散会”两个字。随后,黄主任也在众人一片“嘘”声中走了。
我的闹剧,整个山乡都知晓了。此后一段时间,许多人都在议论我。
“看,这就是调动不成,用杯子砸李副乡长的那个小子……”
消息传到县教育局,局领导责令乡教办,核实情况后以书面形式上报局办。腊勐乡教办,把那天我在会议上大吵大闹的情况如实上报。局领导做出批示:像李岩这样业务能力强,群众关系好的教师,是全县教师队伍的骨干,乡教办要多加培养。特别是李岩的家庭困难情况,要多给予照顾。当然,李岩做事急躁,违反会场纪律,不尊敬领导,要给予批评教育。腊勐乡教办要做出书面检讨。全县教育系统,以此为戒!
这件事,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知道了。他没有责怪我,只是暗自难过。在县局工作的舅舅,教导我要明白牙齿硬会被虫蛀,舌头软虫不吃,傣家人上善若水的生存道理。新学年开学后,我主动要求继续去大田村任教。
依芒与海棠村群众关系,越来越僵,天天不醉不归,把身体喝垮了,被调回中心完小任教。田艳不喜欢上中学历史课,主动回到中心完小任教。
回到大田村,我的心系在父亲轮椅上,跌落在大闹乡教办会议事件上,情绪低落。田大昌和李老顺知道我的心事,不知道怎么劝说我。他们带我去撵山,冲泡给我一罐又一罐的古树茶喝,陪着我大醉了几次,慢慢消磨我的负面情绪。好几个周末,他们发动年轻人和我的学生,带我去后山的沟箐里,摘野果、采野菜、抓山螃蟹。有一次,我被一条从溪边石缝里钻出来的蛇,吓坏了。那是一条和勐傣坝沟边麻灰色的水蛇不一样的蛇,也不像撵山时荒草林里窜出来的漆黑色毒蛇,它浑身布满花斑。
“老师,”伙伴们说“它没有毒,咬到了不用怕。”
那次,我从水蛇冰冷的眼神里,失语的嘴巴中,窥视到了不可言说的奥义。但看不到撵山中,那些毒蛇窜出来时的绝望眼神。曾经,我无数次在勐傣坝的大河边捞鱼,也捞到过水蛇,它们也给我过不一样的神秘感。它们透露着宇宙中不一样的奥秘,只是我读不懂而已。
小时候,我和村里的老人,在勐傣大河边放牛。河边水草一片连着一片,水牛吃饱了,悠闲地躺在河边深处的泥塘里,半闭着眼反着刍。河水漫过水牛脖子,只留一个头在外面呼吸,享受清泉沐浴。那些时间里,我们完全自由。老人们带着我,在河边捉泥鳅挖黄鳝。我们舀干岔河里的水,活蹦乱跳的鱼儿,在裸露的河床上亡命蹦跳。稍微大一点,聪明一点的木鱼或鲤鱼,躲藏在水蕨菜丛底下负隅顽抗。我主动承担起逮捕那些大家伙的任务。可是,当蕨菜丛底下窜出来一条受惊的水蛇时,我会立刻惊叫着跳到岸上去。“蛇也怕,真像个姑娘。”老人说。老人拿起一截树杈,把受惊扰的蛇赶出河床,任由它在河岸的水草地上匍匐溜走。
“蛇也是神王英叭用身上的污垢造出来的神,”老人们对我说“如果它不对英叭傲慢,如果它不要引诱我们的先祖,偷吃英叭果园里的神果,也不会被英叭惩罚它永世在地上匍匐行走。”
小时候,我不知道老人们所说的英叭、神果是什么东西。长大了,看过傣族的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才知道,英叭是傣族创世神话中最洪荒古老的神,蛇曾经聪明机智。相比之下,勐傣坝的水蛇,身上长着麻灰色的鳞片,没有大田村沟箐里长着花斑的水蛇吓人,更没有撵山中窜出的毒蛇眼里的绝望感。但它们的眼神都是冰冷的,它们永远都保持着沉默。我确信,这是受到神王英叭的惩罚。不让它们开口,不让它们辩解。因为辩解都是徒劳和无意义。这正如被我困在灵魂深处的那头洪荒猛兽,我不需要它辩解。捆住它,我就战胜了自己的恶念。想通了这些,我内心的冲动、易怒、急躁和偏见,逐渐被我死死困在了内心深处的某个房间中。
为了照看父亲,很多个双休日,我疲惫地赶往勐傣城。在我不间断来回奔跑中,在母亲精心照顾下,半年后,父亲竟奇迹般从轮椅上站起来了。
我改变了对田艳的态度。为了接近田艳,我下狠心买了一部手机。虽然大田村手机信号不好,但离村庄几千米外的山峦上,还是有信号。每隔几天,我跑去山峦上,给田艳打个电话或发上几条信息。
精心谋划
第二学年,我又收了20个新生,二三年级学生一个也没辍学。上一学年,送去中心完小升入四年级的大田村学生,我也没让他们辍学一个。要是有学生跑回村里,我立即去做家访工作,并把学生送到中心完小去。
“那个李老师,”李老顺对说我“那个你不要再给娃娃买作业本和笔了,都两年了。那个家长叫我说给你,他们过意不去!”
“是啊!李老师。”田大昌也对我说“你家里老父亲还生病,你的工资还得省着给家里人用。我们大田村人都记着你的好。以前的老师,从来没有对我们的娃娃这样好过!”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我说“大田村人给了我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我的所作所为,山里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大田村山高,植被好,云雾缭绕,古茶园一片连着一片。所产的古树茶苦涩兼并,回甘悠远,汤水绵长,在腊勐乡乃至整个勐傣坝,都是不可多得的好茶。有文献记载,土司年间大田村的古树茶,是土司爷的专供。现在山高路远,很难卖出去。村民们采摘了春茶,都把最好的茶叶让学生带到学校,放在我宿舍门口。大田村背靠国家自然保护区,各种野生动物种类繁多。山里人没什么绝活,但个个都是好猎手,身上随便带几样自制猎具,进入保护区内,豪猪、穿山甲、果子狸、麂子等野生动物,手到擒来。他们拿到了“野味”多数往学校里送。我劝导村民不要到保护区狩猎,山里人听不进去,这是他们世世代代的习惯。
逢年过节,同事都给领导送土特产。我也带着大田村的古树茶,村民送给我的“野味”不时给黄主任、李副乡长、田乡长他们送去一些。我知道,勐傣城关小学的李校长是个茶痴,几次去拜访他,给他送去了大田村上好的古树春茶,他特别喜欢。我也托舅舅,给教育局的领导,送了些古树茶和“野味”。
“小李,你在大田村快两年了”黄主任说“思想进步很快,成熟多了!”
“哪里有,都是黄主任教导有方!”我谦虚的回答。
“嗯,孺子可教。”黄主任说“这学年完了,你得回来中心完小。这样的人才可不能耽误在大田村了。”
“多谢黄主任关心!”我说“黄主任,我刚带了只村民猎到的果子狸,还有一袋明前的古树春茶。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唉,见外了,小李。”黄主任说“你来了就来了,以后不许再带东西来了!”
“是、是黄主任,听您的。”我说“我闲着也是闲着,您放在床边这些衣物我帮您洗洗。”
“小李,你这、这、这……”黄主任无话可说。
田乡长家,我也没少去。凭着与田艳的微妙关系,田乡长还经常把我当做他的儿女,循循善诱教导我。
学年末,我去中心完小参加课赛。夜间,田艳让我单独去宿舍找她。那个晚上,月光明亮,透过窗帘照在田艳床前。她丰腴的体型,配着红晕的脸蛋,颇为诱人。在月光朦胧而不真实地诱惑下,田艳主动拉着我的手,把红唇贴在我脸颊上。我有过一丝丝挣扎。因为,我想到了叶亮。关键时刻,我灵魂深处为叶亮布下的那道思念禁制,发挥了作用。田艳的吻,唤醒了我在大学校园里,那些主动追求过我,和我追求过的女生们,曾经热烈而又烂漫的吻的记忆。不同的是,我从田艳呼着香气的吻中,嗅到了爱情被现实和利益毫不留情贯穿了的气息。月光,把我们忘情地捆绑和叠加在一起。之后,我们交往频繁,互通信息。
“喂、喂,你这个猪头,在什么破地方,打了多少个电话都无法接头。”田艳在电话那头娇怒“再过两天,我爸要带着市、县领导到大田村,实地考察整体搬迁的事……”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我在大田村的一座山丘上,接到了田艳的电话。获知消息后,我立刻行动起来。让学生一遍又一遍打扫学校,亲手把操场边的小树修理得错落有致,重新刷写了土基墙上的宣传标语。
两天后的中午,雨下个不停。田乡长带着十几个市、县领导,爬山涉水来到大田村。低矮破落的“鸡罩笼”房,深深印在领导们疲惫的身心上。他们脚下的路,尽是无法避开的泥巴水洼,混合着猪屎牛粪。领导们,情绪低落。他们很快被学校里,宏亮的读书声吸引。寻着读书声,走进了学校。来到学校,他们眼前豁然闪现出一座“宫殿”。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个占地极小的学校里,虽然房子破旧,但围在周边的篱笆却是崭新的,学校里的一草一木整整齐齐,两百多平米的操场上干干净净,土基墙上刷写着鲜明而富有特色的宣传标语。学校的环境,牢牢吸引着领导们的眼球。他们低落的情绪,又高涨起来。他们轻轻走到教室前,在窗户边观看一个青年男教师的教学实况。他们惊呆了,教室里摆着整齐而又破旧的桌椅。屋顶有雨滴不停滴落下来,学生带着斗笠上课。那个男教师左手撑着雨伞,右手拿着粉笔,站在讲台上授课。正对讲台的屋顶上,雨水大滴、大滴落下来,在讲台上溅起水花。教室里,三个年级的学生,有的在写字,有的在朗读,还有的在计算。领导们默默观看男教师讲课,生怕打扰到孩子们读书。 那个男教师就是我。
“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美丽最感人的山乡场景。”一个市级领导感慨地说。
下课了,一个个学生,略带羞涩地给前来参观的领导们敬队礼问好。领导们,激动地摸着娃娃们的头,主动过来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
“小伙子,几岁了?”一个领导问我。
“25岁了,领导。”我回答。
“哈哈,处对象了没有?”一个领导问我。
“我,我……”我一时语塞。
“生活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啊!”一个领导拍拍我的肩膀,亲切地说。
“领导,李岩老师在这里教书有两年了,”田大昌说“他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老师,我们娃娃作业本和笔都是他无偿地买来送给的。他来了,我们的娃娃没有一个辍学。就连以前辍学了的娃娃都全部来读书了。”
“是啊,领导。李岩老师上学年的教学成绩全乡第一,”田乡长补充“大田村的入学率、巩固率都达到了百分之一百……”
田大昌和田乡长,不遗余力表扬我。我小心地回答着领导们的每一句问话。这次考察,因为没有更合适的地方落脚,领导们只好把学校当成临时会场。我也特别允许参加了会议。会上,市、县领导要求田大昌,详细介绍大田村的发展状况。田大昌吞吞吐吐,东拉西扯说了半天,就是说不到点子上去,气得田乡长只跺脚。田大昌边讲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明白,饱满的谷粒长在稻穗顶端,精彩的言辞压在散场之前。我起身接过田大昌的话,把早已准备好的词儿抓住重点,一言既出,如刀断木。特别是学校近两年来的发展状况,讲得有板有眼。在坐的领导,掌声不断。
回到乡政府的田乡长,顾不得路途劳累,连夜给我来电话。由于信号不好,我没有接到。第二天,他叫秘书把我请到他办公室。
“小伙子,不错。”田乡长激动地说“这次你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田乡长言重了,我只是做了我的本质工作而已。”我谦虚地说。
“你不知道,”田乡长自豪地说“这次市、县领导在实地考察大田村搬迁过程中,本来打算延迟搬迁计划,但看到你在雨中为学生传道授业的奉献精神,所有人都被感动了。大家一致认为,有你这样兢兢业业教书育人的老师,大田村下一代有希望。最终决定,大田村在一年之内,由国家专项拨款,完成举村搬迁工程。”
“都是您们未雨绸缪,我只是热爱我的职业,关爱我的学生而已。”我说。
“小李,你也不要谦虚了。”田乡长说“几个市级领导对你的敬业精神深受感动,过几天会派市电视台来采访你。”
“我,我不行啊,上电视。”我急忙回答田乡长。教书我是可以,上电视我确实有些上不了台面。
“行了,从你的眼神中,我知道没有你们年轻人干不了的事。相信自己,小李。”田乡长顿了顿又说“昨晚我们乡党委连夜召开班子会议决定,借着市电视台采访你的契机,决定把你塑造成全乡教育界的先进典型人物。今早我又和县教育局对接过,局上也要全力配合,把你塑造成全县教育界的先进典型人物。但有个要求,是我个人给你提的。”
“什么要求?请领导明示!”我问田乡长。
“我要求你在大田村再坚持一年。”田乡长说“让贫穷的大田村,在迁出老住址时,再留下一个全乡教育上永久的第一……”
这个要求,对我有难度,但不是绝对的难度。上个月,我拜访过城关小学李校长。从李校长那里得知,这一学年城关小学教师岗位编制已满员,再等一学年有两位老教师将要退休。李校长口头答应我,只要我继续保持着优异的教学成绩,再提出申请,他会主动到教育局协调,将我调入城关小学。
我已看到勐傣城中的老菩提树在向我挥手。城中间总佛寺佛塔顶端的铜铃声,已在我耳边响起。
最近,每当脑海里浮现出总佛寺、大白塔、老菩提树等景物,我会莫名地后怕、不安、惊慌和心神不宁。这一年来,保护区的果子狸、穿山甲、麂子……它们的尸骨,在我回城的路上,越堆积越厚。大田村的古树茶,被我一袋又一袋消耗。回想起去上大学前的一天,母亲带我去总佛寺,让大长老闷召弄给我拴叫魂线时,大长老说过“善游泳的人容易在水中溺亡,善降火的人往往爱遭到焚身。圣人怕因,凡人怕果……”这些话,一直刻在我的本心里,这是勐傣人的共同心性。想起大长老说过的话,我灵魂深处就会颤栗,灵魂随时都会离开我的躯壳。
市电视台记者,爬山涉水来采访了我。县教育局下发文件通知,要求全县教师于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准时收看由市电视台制作播出的《山乡灵魂》记实片。讲述我在腊勐乡大田村,为教育事业奉献青春的故事。
“我儿子上电视了!”节目播出那天,父亲高兴地欢呼,流淌着为我骄傲的泪水,母亲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电视节目播出后,全县教师都知道了我。特别是节目最后我说的那句话“我还将继续在这个小山村工作,用知识架起群众致富的桥梁。”
又一学年结束,我的教学成绩还是全乡第一,巩固率、入学率仍然是百分之一百。乡级、县级、市级优秀教师的荣誉,我都相继评选上了。
暑假里,黄主任办公桌上,堆满了调动申请书,忙得他分身乏术。他反复翻阅调动申请书,就是找不到我的材料。
“喂,小李,你搞什么鬼?”黄主任在电话里有些恼火地问我“你的调动申请呢?”
“黄主任,大田村就要整体搬迁了,我想在那里执教到最后,站好最后一班岗。”我回答黄主任。
“这不是扯蛋吗!不行,就算你不调回勐傣城,也要到中心完小来执教。这是乡教办的决定,你可不要胡来啊!”黄主任在电话里,语气坚决地对我说。
“这……”我答不上。电话挂了。我脑海里想着田乡长对我提的要求,想起城关小学李校长的话。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新的一学年又开始了。这是我在腊勐乡的第三个年头,也是最后一年。和往年一样,新学年伊始,乡教办召开了全乡教职工大会。大会上,李副乡长宣读了市、县对我的表彰,号召全乡教职工向我学习,并任命我为中心完小教务主任。会议的最后一个议程,由我做个人先进事迹报告。
“……大田村需要我,我也离不开大田村!”我声泪俱下地演说“我愿意用生命的全部,去浇灌大田村的花朵成长……”
我的演说,惹得好几个女教师感动得当场流泪。田艳也在其中。本来,田艳听到我被任命为中心完小教务主任,想到一对相思的布谷鸟即将变作一对鸳鸯时,就感动得哭了一场。想不到,我要主动放弃这个岗位。她很是生气,但听了我慷慨演说,她又被感动哭了。
乡教办不答应,我回大田村执教的请求。无奈,大田村村民群体出动,到乡教办请愿。乡教办只好顺民意而为,依了我。
又要奔赴大田村执教前的一夜,我、依芒、岩明和田艳,我们四个人,在乡政府街道边,一个小酒馆里小聚。
“李岩,你小子真是行啊!”依芒醉醺醺地说“在那种地方,还不会堕落,还能上电视。”
“哦,李岩,我是小看你了,”岩明愤愤地说“我们勐傣人说一穗稻子里有颗粒饱满的,也就必然有干秕的。我和依芒都成秕谷了。最主要是你连我的女朋友也敢抢,你、你不是人!”
“行了,岩明、依芒你们两个,”田艳红着脸说“天天醉生梦死。黄主任都找你们做了几次思想工作,你们就是死性不改。你们不知道你们的外号吗‘海田二侠’,你让我跟着你,怎么过日子?岩明!”
“我们都是年轻人,不能沉沦,我们都是宝石,我们要发光!”我喊口号式地鼓励他们。
“我们腊勐人说嗜酒者不能让他守肉锅,口袋里有钱的人别去看赌博。这是对的,”田艳悲愤地说“岩明你是扶不起的阿斗。李岩,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想来中心完小,我懂。因为你心里还想着那个狐狸精!”
“我,我不是……”我努力辩解。
“李岩,你是要当海王,”依芒跳起来指着我骂“田艳对你哪点不好了?你还伤害了大师兄。你带田艳去见过你的父母了?去过大田村了……”
依芒还没有讲完,一个醉醺醺的拳头,软绵绵地击打在我腰上。是岩明的拳头。田艳尖叫着,像护仔的母鸡,拦在我和岩明中间……
那晚的聚会有些失控。我们在街边群众异样的眼光中,在夜色掩盖下,灰溜溜离开了小酒馆。
情归虚无
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回到城里,碰见了叶亮,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她一身素装,漂亮的脸蛋更妩媚,只是略显疲惫,多了几分成熟感。她行事匆忙,来不及与我说几句话,坐上一辆轿车走了。遇上叶亮,我眼前便会浮现出,三年前她从乡教办招待所走出来的那一幕。耳边响起了,关于她的流言非语。我始终忘不了,我们一起坐着农用车的一幕幕。那种感觉,一直在摄取我某种不可告人的欲望。那晚,我正和父母聊天,手机突然响起,是叶亮打来的。
“喂,还在城里吗?”叶亮问。
“在。”我小声回答。
“能出来聊聊吗?”叶亮问。
“哦,好,好的。”我小声回答。
“那好,流星茶室,521包间,不见不散!”
父母看着我,黑黑晚晚还要出去,很是担心。他们一再叮嘱我,少喝酒,早些回家。我换了一套休行装,去赴宴。
流星茶室,是勐傣县档次最高的娱乐场所。我没有去过那家茶室。打车到茶楼外的马路边,车龙马水,灯红酒绿。我站在茶楼门口,有些茫然和不适。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时尚的女服务生,带着职业化的笑容,把我带到521包间门口。包间里刘若英《为爱痴狂》的歌曲,浪漫、略显苍凉地传出来。在音乐洗涤下,叶亮妩媚的面颊,三年前她从接待室走出来的影子,农用车上她靠在我怀里的温暖……诸多念头,一遍一遍在我脑海里播放。站在包间门口,我抬起手要推开房门,又放下来,放下来后又重新抬起。我从来没有这样犹豫过。
就在我徘徊时,一只纤细的手,把包间门推开了,是叶亮。她身着粉色旗袍,美艳动人。看得出,她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包间内,就叶亮一个人。她明显是等候了一些时间。她温婉一笑,把我迎进包间,让我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给我倒了一杯冰啤。刘若英《为爱痴狂》的歌曲,仍在单曲循环播放。朦朦胧胧的灯光,把叶亮衬托得高贵、妩媚、动人。包间内开着空调,我的额头渐渐爬满汗珠。
“你太热了,”叶亮说“我把空调温度调低一些。”
“不是,我只是有些不习惯。”我有些心虚地说。
“你以前没少进过茶室吧?”
“也不是……”
离别的时间太长了,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话题可以聊。我在腊勐乡的生活情况,叶亮了解得一清二楚。几杯啤酒下肚后,叶亮的鹅蛋脸泛着淡淡的玫瑰红晕,她的话语越来越轻柔。我们隔着一张玻璃茶几,面对面,双方的酒气都可以喷到彼此的脸颊上。我不敢正面看她,她却始终正视着我的脸庞。为了交谈,她霸道地把音响和银屏都关闭了。我脑子里,银屏上刘若英知性美的影子,一次次与叶亮的身影重叠,又一次次拆分。没有了音乐,没有了视屏,酒精开始在我身体里慢慢角力。刘若英的影像与叶亮的倩影,终于合二为一。
“你知道吗,”叶亮喝下半杯冰啤,用迷离的眼光看着我说“自从我调回勐傣城关民小后,就借调县水利局办公室,半年后正是调入水利局,算是改行了。”
“我知道。”我低着头回答。
“哎,改行了压力就大了。”叶亮扬起头往后靠去,伸开双手掌心向后,扶着身后的沙发大口喘气。她的酥胸在旗袍的束缚下,微微起伏运动着。大波浪的柔发,略显散乱地铺在她双肩上。我不敢直视她的娇躯,低头握着半杯冰啤,慢慢品饮。
“总比在乡下当教书匠要好吧!”我腹诽了一句。
“你不知道啊!”叶亮用空洞的眸子,盯着吊顶昏黄的灯盏说“现在这个单位,我经常是接待完这群领导,又去接待那群领导。白天陪着领导围着桌子转,夜间上完茶室又进迪高厅,最后还要陪着吃晚点。两年下来,白酒、啤酒、红酒、洋酒喝了无数。红茶、白茶、绿茶、熟茶喝到心慌。生食、熟食、烧烤、冷饮吃到呕吐。去医院和回家一样平常。唉,还是当老师好啊!”
“知足吧,你!”我说“多少人想改行还改不了呢!”
“不说这个了,”叶亮收回空洞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问“你有什么打算?”
“回城啊!”
“那你要怎样对待田艳?”
“各随缘分罢了。”
“你能离开她吗?”叶亮很认真地问我。
“不知道!”想到腊勐乡的田艳,我确实只能这样回答叶亮。
“你能接纳我吗?”叶亮用痴迷的眼神死死盯着我询问。
“我们不要聊这个话题,可以吗?”我感觉被叶亮盯着,浑身都在发热。大脑在酒精作用下,开始昏昏沉沉。
叶亮走到我身边坐下,趁着酒兴,扑在我怀里。她身上,特殊的香水味,一股脑儿钻进我鼻孔,在我肺叶里横冲直撞,麻痹了我全身。我明显感触到,她隆起的酥胸颤抖得厉害,她的心脏在急促跳动。她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胸口,如滚烫的开水。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沸腾了。动物本性的原始欲望,让我紧紧抱住了她。她的红唇,印在我脸颊上。她用颤抖的声音,犹如大坝决堤,在我怀里冲刷。
“其实,早在大学时代,我就一直暗恋着你。只是因为那时喜欢你的女生太多了,再加之条件也不允许,所以我没有向你表白。一起上岗分配到腊勐乡后,我多么希望和你分配到一个学校。那晚上,我不断的喝酒,就是想劝掉许多针对你的酒,力所能及地保护你。我住在你旁边的房间,也是想照看你。那个李副乡长,摸到我房间去,也没有占到我的便宜……”
“是吗?”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抱着叶亮,说不出更多的话。
“那天早上我从你旁边的房间里走出来,”叶亮泣不成声地在我怀里诉说“看着你愕然的眼神,我就知道我们之间肯定产生了许多误会。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了。可是我不甘心啊!既然我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了,我也不在爱惜自己,利用我所能利用的一切,包括利用我的身体,回到了城里。可是回到城里,知道你在腊勐乡受的那些苦,我更是一次次心痛得要窒息。我才发现,我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
“你喝醉了!”我的眼睛开始酸痛,紧紧抱着叶亮说。
“不,我没醉!”叶亮从我怀里猛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我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滴落在她楚楚动人的脸颊上。
“是我喝醉了!”我呜咽着说。双手紧紧抱着哭成泪人的叶亮。
“李岩,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叶亮坚定地看着我说。
“我想要什么?”我问叶亮,也问自己。
“凭你大闹乡教办,凭你在大田村拼命干工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叶亮深情地看着我说“其实你的理想很简单,就是想陪伴在父母身边,再找个贤淑的女子成个家。干好工作的同时,一家人能平平淡淡、快快乐乐地生活……”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就这么简单?”我反问叶亮,也反问自己。
“是的!”叶亮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已经在城里购买了一套属于我们的住房。只要你不嫌弃我的过去,以后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
“我……”我的情感中,一直渴望和等待的心爱女人,被叶亮直白的爱不断冲击着。我灵魂深处,曾为她设下那道思念的禁制,慢慢被撕开。
那晚,我们都醉了。我把叶亮送回了她新买的住所。到家门口,叶亮想让我进去坐坐。我担心父母还在等着我,向她挥挥手,踉踉跄跄,一步一步走出她的视线。走了很久,我回头,看见灯光下一个女子,穿着粉色旗袍,孤孤单单站在那里。是叶亮站在自家大门下,注视着我移动的步履,已经石化在那里。我转身狂奔,跑回大门下。看到她凌乱的大波浪发丝沾满泪水,无力地贴在她妩媚的脸颊上。叶亮一脸泪花,呆滞、憔悴、无助地盯着我看,嘴唇微微颤抖。我使劲把她揽入怀中……
那次相遇后,叶亮时常去看望我的父母,与我父母相处得融洽。母亲在我耳边提起叶亮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和叶亮通话的次数越来越多。电话那头,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我只适合做听众。每次接到叶亮的电话,我总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地兴奋感,更多的是迷茫。就像一叶孤舟,奋力驶出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又将闯入浩瀚无垠的宇宙星辰。面对永无止境的虚无,一切都是未知。
时间如流水,一学年弹指而去。面对即将离别的腊勐乡,面对大田村的父老乡亲们,还有田艳、岩明、依芒……我的确舍不得。大田村整体搬迁新民居,就在乡政府对面的竹林边落成。大田村的适龄儿童,全部在中心完小就读。在大田村迁出旧址的最后一年里,我没有让田乡长失望。我所执教的班级,仍然是全乡教学成绩第一,入学率、巩固率双百。调回勐傣城之际,田乡长找我谈话。
“你先到中心完小执教几个月,”田乡长说“然后再到乡党政综合办公室锻炼,以后你的前程将不可限量。”
“谢谢您的好意,”我平静地说“我的父母老了,我得陪伴在他们身边。”
“你是一定要调回去了?”
“嗯,是的!”
“你打算调去哪个学校?”田乡长认真而严肃地问我。
“我申请调动的学校是勐傣城关小学,”我坦诚地说“我打算去城关小学参加教务主任的岗位竞聘。”
“好样的,”田乡和蔼地对我说“这三年来,通过你的努力,凭你在腊勐乡取得的教学成绩,所获得的市、县表彰和先进个人,城关小学教务主任这个岗位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我们腊勐乡党委,也会尽全力向县教育局推荐你。”
“谢谢您们对我的关心、支持和厚爱!”我从心底里发出感谢之言。
“不用谢,这是你因得的。”田乡长意犹未尽地叹息“唉!只是可惜了……”
田乡长自然是希望我留下的,他知道我和田艳的恋爱关系。他似乎赌定了我是一块走仕途的料,可以栽培。
通过腊勐乡党委向县教育局极力推荐,我当任城关小学教务主任的职务,县教育局对我进行了全面考察。新学年开学之前,我按程序参加了勐傣城关小学教务主任岗位竞聘。经过综合考核,在众多竞聘对手中,我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胜出。
教师节前夕,勐傣县教育局正式下文,任命我为勐傣城关小学教务主任。
【作者简介:张新祥,笔名:阿当。男,傣族,1981年12月生。2001年参加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云南省临沧市文联作家协会。曾在《民族文学》《中篇小说选刊》《青年作家》《边疆文学》《西湖》等刊物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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