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3年第7期|陈然:两条鱼
2023-11-02小说天地陈然
他在菜市场看到了鲫鱼,就买了两条。这本来不在他的计划中,但看到鱼在玻璃水箱里划得那么美,就买了。
他知道,这是一种冲动。他冲动地买过许多东西,比如很多年前他花了不止一个月……
他知道,这是一种冲动。他冲动地买过许多东西,比如很多年前他花了不止一个月……
他在菜市场看到了鲫鱼,就买了两条。这本来不在他的计划中,但看到鱼在玻璃水箱里划得那么美,就买了。
他知道,这是一种冲动。他冲动地买过许多东西,比如很多年前他花了不止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繁体竖排没有标点符号的二十四史,至今还一页未动。这是铁证,需要时,老婆会把这事翻出来。但让他去买菜,十有八九仍会多买。冰箱的容量是有限的,他们每天也只能吃那么多,买多了自然会不新鲜或烂掉。老婆说的当然有理,老婆有理,他就没有理了,理只有那么多。
他忐忑不安地把鱼拎回家。为了留一条后路,他没让菜市场宰杀。那里有专门的宰杀窗口,活的进去,鲜红或惨白的出来。如果老婆抱怨,他把鱼养起来就是。这样,他在敲门时就气壮了些。他说,买了两条鲫鱼,如果今天不吃,就养起来。
老婆果然没说什么。这也是他最近得出来的经验。主动交代问题,以退为进,并提前想好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样,老婆就不会给他脸色看了。
当然不能让老婆动手。他赶紧到橱柜下面找出一只脸盆。像许多人一样,他们也习惯于把这种塑料盆称为“脸盆”,哪怕根本不是用来洗脸的,这说明脸还是最重要的。如果是用来洗脚的,他们就会称之为“洗脚的脸盆”。以前他们也用脸盆养过鲫鱼,过一个晚上再把它们杀掉。当然,更可能的是在发现它们情况不妙时把它们及时放入冰箱。
脸盆口面大,溶氧度高。但是没有晾好的自来水。他把装了水的脸盆端到了阳台上,再把鱼放在里面。它们泼剌了几下,就安静下来。看来它们适应环境的能力还挺强。他蹲下来看鱼划水。他喜欢“划水”这个词,有线条感和画面感。记得小时候,大人把鱼鳍叫作“划水”,这是一种借代的手法。但那天听一个年轻的同事说,“划水”现在是一种网络用语。他查了一下,意思是偷懒。看看这鱼,明明在游动,怎么能说是偷懒呢。
鱼真是一种生来就美丽的生物。难道还有不美的鱼吗,反正他没见过。但它们究竟美在什么地方呢?他也说不出。同种类的鱼,除了个头、大小不一致,其他是没有任何差别的。如果人也这样,那肯定可怕。人要有差别,鱼却没有。如果玻璃箱里每条鱼的表情都不一样,会是什么场景呢?艺术家妄想有美人鱼这种生物,可美人鱼不一定美,因为它有表情。
他发现,这两条鱼,总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像是卿卿我我,一副同心同德的样子。由此可知,这是两条年轻的鱼。而他和老婆,早就习惯于各睡一头了。他伸出手,在脸盆里一拨,鱼“哗”的一声弹起水花,在里面窜动了几下。有那么一刹那,它们惊慌失措,像是要各奔东西。但很快,它们又恢复了原样。都说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那天他到网上查过,原来是个讹传。这个说法来自徐志摩的一首诗。诗歌怎么能拿来做科学论据呢。有篇科普文章说,鱼不但记忆力远不止七秒,而且堪称记忆大师。有的鱼甚至可能具有遗传性的史前记忆呢。
他看了一会儿鱼,到房间里工作一会儿,又出来看了一会儿鱼。如果鱼的身子出现了歪斜,那就要及时放冰箱或提前把它们吃掉。有那么一两次,其中的一条似乎有这个迹象,不过还好,它很快又恢复了身姿。晚饭后,他干脆拿了只平时不怎么用的塑料桶,把鱼放在里面。这样,就不用担心它们晚上会跳出来了。睡觉前又看了一次,它们活力如常。
第二天一早他就上班了。他想中午就可以吃上她的拿手菜——红烧鲫鱼了。鲫鱼有多种吃法,红烧(香煎),炖汤,清蒸,油炸。不过他们最喜欢的还是红烧。尽管他们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但在怎么吃鱼上,基本上是一致的。甚至他们已经有了一套比较固定的模式——如果是鲫鱼,一般是每人一条。如果是草鱼胖头鱼之类,一般是她吃鱼头,他吃鱼尾。她吃鱼背,他吃鱼肚。她卡过几次喉咙,每次卡到,都有点儿紧张。小区物业赠送的晚报上不止一次说过,有人被鱼刺卡了喉咙送进了医院,甚至还有更严重的后果。他跟她说,鱼肉和米饭要分开来吃,混着吃容易卡。他还发现,鱼背上的刺是有方向的,尤其是鲫鱼。他给她示范,从鱼肉微微凸起的那一面开始吃,鱼肉呈片状,鱼刺一目了然,甚至会自己脱落。如果从凹陷的那边吃,鱼刺会越吃越多。就像嘴巴钻进了刺丛,他说。她被逗笑了,试了一下,还真的是这样。后来他又进一步发现,之所以觉得鱼刺越吃越多,是因为每一根鱼刺分了两个或三个叉。
红烧鲫鱼最好吃的是什么? 他们都会说,是鱼皮。他们每星期都要吃两到三次鱼。小区旁边有一家水产店,卖活鱼,有时候也卖冰冻带鱼和黄鱼。但他们不喜欢那家店的老板不讲卫生,把脏水及鱼的鳞片及内脏之类倒在路边,整天湿漉漉的,味道难闻。下班回来,他在楼下就闻到了她做菜的香味,一开门,他能准确地报出她正在炒的菜。放点儿醋,他说。她炒土豆丝总是忘了放醋。她更喜欢酱油。
今天下班,他没有闻到想象中的菜味。他吸了吸鼻子,的确,真的没有。不是说鱼要吃跳吗,还留着干吗呢。一阵南风吹来,他闻到了阳台上的鱼腥气。那是鲫鱼特有的味道,跟其他鱼不同。鲫鱼的腥气里总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看来鱼还活得很好。不过时间长了,鱼瘦下来就没那么好吃了。他闻到锅里是萝卜烧牛肉。他换了鞋子到阳台上一看,见那两条鲫鱼果然还好好地在桶里。鱼鳞在水波里闪光。吃饭时,他问她,怎么不把鲫鱼做了呢?她说,忘记了。把牛肉从冰箱里拿出来好久,才忽然记起还有鲫鱼。平时两个人在家,吃不了好多东西,如果晚上吃,营养又有点儿过了。老婆已经到了更年期。有点儿健忘,晚上睡不好觉。以前是不挨在一起睡不好觉,现在是挨在一起睡不好觉。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就各自一个被窝,一个睡这头一个睡那头了。是她提出来的,说不能影响他。他也就半推半就了。有时候半夜醒来,见她被窝里没人,起来一看,见她没开灯坐在客厅沙发上,或绕着餐桌转圈。看上去像是旧社会的驴子,就差没蒙眼睛了。
他说,那干脆明天吃。
下午他一般不用去单位。他又给鱼换了一次水。它们还要支撑 20 多个小时呢。老婆说,要不要给鱼喂点儿吃的呢?他说,喂点儿什么好呢?他只知道鲫鱼会吃蚯蚓。小时候钓鱼,钓得最多的就是鲫鱼了。把院子里的石头翻开,下面就会有那种肉红色的蚯蚓。现在城市是铁板一块,到哪里找蚯蚓呢。她说,你不是什么都喜欢上网查查吗?一句话提醒了他。网上说,鲫鱼可以喂食苔藓,蚯蚓,虾米,小虫子,大米,麦粒,菜叶,当然还有专门的鱼饲料等等。老婆说,这还不容易。她转身去了厨房,抓了把大米来。又搞了些碎菜叶。不过鱼对这些似乎无动于衷。他说,我们这样盯着,它们哪好意思张嘴。老婆说,我就是想看看它们怎么吃东西,肯定很好玩。
大半个下午, 老婆就在阳台上等着鱼吃东西。仿佛不看到鱼吃东西她就不罢休。有几次,她兴奋地大叫起来,说鱼开始吃米粒或咬菜叶了,但等他跑到阳台上一看,鱼又没吃了。其实鱼究竟吃没吃,她也说不清楚。因为那些米粒和菜叶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缺损。反正鱼即使不吃东西,它们的嘴巴也在一张一翕。如果它们的嘴巴没动或动得少了慢了,那一定是有问题了。
她说,奇怪,这两条鱼怎么都朝着这头,赶都赶不散。他说,是呀,我昨天就注意到了。她说,它们又不是夫妻。他说,空间只有这么一点儿大,它们没有别的选择嘛。她说,不对,你看我们晚上睡觉,床也只那么大,我们不是一人睡一头吗。他说,说明鱼还年轻嘛,你看我们年轻时,哪怕是吵架,也要吵到一头来的。她说,我只记得你那时候跟我一赌气,就睡另一头,还故意把身体晾在外面,并马上装腔作势地咳嗽起来。你甚至还抓住自己的头发撞墙呢,你想用这种方式逼我跟你和解。有一次,我故意不理,没想到你还真的咳嗽起来,我心疼了,也顾不上那么多,赶紧把你拉到被窝里来。他说,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自虐,没想到我那么早就有自虐倾向了。自虐让我尝到了爱的快感。她说,那叫傻。你那时候就是傻。他说,别说那时候,现在也还傻。他又说,你说这鱼会不会吵架呢?如果它们吵了架,会不会也一个朝这头一个朝那头,然后一条鱼会装死或咚咚咚撞墙,另一条鱼则赶紧来哄它呢。她说,鱼怎么会吵架呢,没见过鱼吵架。他说,咱们可以做个手脚,让它们吵嘛。她说,你还有这个本事呀,你做给我看看。他就用手指在一条鱼身上轻轻弹了一下,那鱼掸了掸尾巴,搅起水花。另一条鱼没什么反应。他又弹了一下,用力大了些。这次另一条鱼也跟着掸了一下尾巴。但它并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他说,我得下点儿狠手。他拿来一根牙签,在一条鱼的尾巴上用力扎了一下(他分不清哪条是哪条了,反正总有一条会疼),这次,鱼几乎跳出了桶外,肯定是被扎痛了。他又在另一条鱼身上如法炮制,那鱼也是同样反应激烈。他想,这一下,它们肯定会互相抱怨的。跟他们一样。很多时候,他们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欺骗或伤害,但他们总是轻易地把对方当作了抱怨的对象。有一段时间,他们不知究竟是讨厌对方还是讨厌自己。或者说,他们像讨厌对方一样讨厌自己,当然也可以说,他们像讨厌自己一样讨厌对方。可是这两条鱼,在弹跳了几下之后,又头碰头、尾对尾到一块厮磨去了。
他说,没必要这么恩爱吧,又不是结发的夫妻。不就是卖鱼的随机从水箱里捞出来的吗。
她说,结发的夫妻不也是随机的吗,又不是从娘胎里一起来的,就好像我和你,你哪一定要娶我,我哪一定要嫁你,只要合得来,嫁给谁不是过日子。
他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其实在这方面,她比他想得开。好多年前,他跟她闹过一次离婚。他磨磨蹭蹭的,在这个与那个之间煎熬。她说,要杀要剐,都要快点儿,马上冬天了,我一个人睡不暖和,要快点儿找个人来暖脚。他还多愁善感担心他们离婚后她活不下去呢,没想到不是这样的。竟然有一只醋瓶子从什么角落里滚了出来。
他说,就是从娘胎里一起来的,那也是随机的。至少,在男人这边是随机的。比卖鱼的从水箱里捞鱼更随机。
她说,随机也没什么不好。说明没有什么命中注定。
他说,你今天口才发挥好啊,好像什么话都话里有话。
她说,不是我话里有话,而是这些话一直搁在你心里。你不是说,往往自己怎么想,便以为别人也那么想吗。
他的确这样说过。类似的话他还说过,好人只看到别人的好,坏人只看到别人的坏,所以,一个好人是想象不出一个坏人究竟有多坏的,正如一个坏人永远也不相信或想象不到别人有多好。用他的话来对付他,他还真的无话可说。看来她还一直记得多年前他写给别人的那封情书,因事情败露,对方为了自保,挑了一封他的信公开退给了他,里面有一句话是,他命中注定会爱上她。没想到她记了这么久。
他只好装不懂,说,还好,你没说缘分,我一看人家说“缘分”这个词,就有点儿恶心。
她说,缘分也是一种命中注定。无论有缘无缘,或者有缘无分。还是像这两条鱼这样最好。
现在他有点儿怀疑当时她偷看了他的全部信件。对方在回给他的一封信里就曾经说,他们是有缘无分。这时他不禁想搞一点儿破坏,或者说,开个玩笑。于是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知道鱼是否会放屁,或者有口臭,如果那样,它们肯定就不愿这样待在一起了吧。
她不作声。
他忽然明白过来,他不该这么说。过分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晚上他总闻到她嘴巴里有一种味道,他婉转地提醒她刷牙,她说早就刷过了,又问她有没有胃不舒服。有几次,他在公交车上闻到有人呼吸的味道里有一股腥臭,很难闻,回来跟她讲,她说在电视里看过,胃不好的人容易这样。她的胃也不怎么好,容易饿,不能吃冷的,不然容易痛,已经好多年了,但以前是没有味道的。后来他明白过来,是机体的衰老,导致了口臭。如此说来,他嘴巴里很可能也有同样的味道,只是她没讲出来而已。这样,在他们每个月有限(已经越来越有限了)的几次亲热时,他不由得抿紧了嘴唇。他既不想闻到她嘴巴里的味道,也不想让她闻到他嘴巴里的味道。有一次,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问他,他说没什么。他总不能说你嘴巴里味道真难闻吧。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必须靠谎言支撑,不然就会轰然坍塌的。她追逐着,他只好敷衍地迎合一下,或找个借口委婉地把她推开。
然而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那晚,他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状态,她在下面忽然发出“噗”的一声响。原来,她放了个屁。有那么一刹那,他们都愣住了。但他们故意听而不闻,为了掩饰尴尬,想努力继续。然而这时,她又“噗”的一声。这一下,他们再也无法置若罔闻了。他说,不就是放个屁吗,要什么紧,古代人打仗,两边还都有人打鼓呢,这样可以提高士气。她说,哪里是两边打鼓,分明是一边打。他说,那更好,可以省下一个鼓兵。他觉得鼓兵这个称呼挺好玩,她却把他轻轻一推,说她没有心情了。其实他也没有心情。但他要装作有心情。所以他不理会她的拒绝,再次翻身上马。让他恐惧的是,他们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她生气了。仿佛只有生气才能抵挡或消解其他情绪。正是因为他的坚持,才让她进一步出丑。所以他应该为她的滑铁卢负全责。我说了你总是不听!结婚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尊重过我的意见?在你眼里,我只是个保姆。“结婚”这个词忽然出现,让他有点儿不适应。那天她找东西,竟然找到了结婚时的红绸袄,拿给他看。他还记得红绸袄和她的面庞交相辉映,泛着水光。正因为他很喜欢她这件衣服,所以她一直没舍得丢。想到这里,他温柔地说,你还是找个时间,去检查一下胃,最好是做一次全面的体检。她不像他,每年有单位安排的体检。她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曾经在老家当过代课老师,后来他干脆让她辞职跟他出来。他说,在一些发达国家,当家庭妇女就是工作,而且是至高无上的工作。但长时间脱离社会还是让她容易孤独和烦躁不安。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是头疼就是关节痛,不是失眠就是烧心。总是哪里不舒服了,才想到体检。可过两天,情况缓解了,又不愿去了,直到另一个不舒服出现,如此循环。
她说,我的胃没有问题。
她的胃病, 估计是那时候营养不良所致——她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尤其在生孩子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但她总是说,既然都这么多年了,那就是老问题,老问题就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了。
现在他开玩笑说如果鱼会放屁或口臭,无疑对她产生了伤害。他必须想办法修复这种伤害。他也蹲下来,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说,别生气了嘛,不就是开个玩笑嘛。
她说,我没有生气。
他说,你生没生气我还不知道呀,你就像一片大湖,哪怕起一点点皱褶我也知道是哪里吹来的风。
相处了这么多年,他了解她,也了解自己。如果不把她的气消掉,让她开心起来,他是怎么也不踏实的。经验告诉他,他可以跟其他任何人赌气或吵架,但就是不能跟她。
他说,你不是一直想再养两条金鱼吗,咱们等会儿去买,怎么样?
几年前,他们养过几条小金鱼,没有经验,有一条吃东西撑死了,原来给金鱼喂食不能太多,它们是给多少就吃多少的。另几条,他们回老家办事回来,才发现它们已经饿死了,为此她还伤心了几天。后来他们不再养这些小动物了。它们迟早会死,而且很容易死。她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小时候拎着一篮子鸡蛋送给城里的亲戚,亲戚给她买了一张电影票,她在电影院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其实他看重她这种感动的能力。那里面还有一点儿任性,和做人的正气。他是很爱护她的这些优点的。她天天跟柴米油盐打交道,哪怕头发上有油烟味,但不油腻。有太多的人变得麻木了,小市民气了,但她还保有她的天真,以至跟外人打交道很多时候不适应。书架上那些书,有时候她也抽一本下来看。有的书甚至他还没看她已经看了。小时候,她就经常偷父亲借来的书看,父亲回来,她赶紧把书放回原处。父亲出门了,她又去拿起。她没有像他那样读书考大学,完全是因为任性。她坐在教室里难受,从家里到学校又远,路上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她就不愿去学校了。父亲把她绑在院子里的树上准备抽她一顿鞭子,见还不能改变她的想法,就放弃了。反正那时候家里刚承包了土地,正需要劳力。结婚后,她跟他讲起这些,他没有看轻她,反而更珍惜她。按道理,一个容易感动的人,也是接受能力强的人,读书成绩是不会差的。就是现在,她的这种能力还在。有几本书,她读着读着就哭了。一个画家最后自杀了,让她也看透了生死。她说等她觉得自己人生的任务完成了,也会像画家一样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一个女人怀着理想和虚荣遭遇了无数背叛,最后也悲惨地死去,很多人都同情这个女人,甚至作家自己也说,把女人写死的时候,他哭了,他觉得那个女人就是他自己。可她更同情女人那个一直默默无闻或毫无原则地爱着妻子的丈夫。这么卑微啊。她说。这个词经她说出来,让他吃了一惊。她很少说这样书面化的词。她这样说,也让他想起自己以前对她的背叛。或许,她以那个丈夫自拟了。好在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没让她感觉卑微。他维护和鼓励她的优点,不让她自卑。对此,她也是很感谢他的。她知道他跟很多男人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无比地柔软。他说,怎么样,花鸟市场离我单位不远,我们坐车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她说,不去,你好不容易争取到下午不上班,怎么又要你往那边跑呢。
他说,这是逛街,不一样嘛。
她说,不去就是不去,我也不想养什么金鱼。
他说,上一次我们去花鸟市场,还是刚搬进来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几年了,房贷都已经还清了。
她说,当时我们什么都不懂,那些花都比别人买的贵,而且没养多久就死掉了。
他说,那些芦荟、仙人球什么的,我一个劲儿地浇水,结果有一天,我发现它们的根全部烂掉了。尤其是那么大一个仙人球,我心里还说呢,那么一个标准的圆,怎么慢慢地好像成椭圆了,原来是里面烂成了一锅粥。真的是一锅粥啊,扔掉它都费了好大力气。
她说,当时上网也不方便,后来用电脑查一下就知道怎么养了。
他说,说到上网,我一直很内疚,其实用电话线上网也要不了很多钱,但当时就是舍不得,结果孩子们报志愿时没有到网上好好查查,让他们选择的专业都不尽如人意。这件事我耿耿于怀。
她说,我知道。不过后来他们调节得还好,也就没什么了。
他说,还是你有办法,当机立断建议他们考研时换专业。
她说,我也不懂,但看他们当时的状态,也只能想这样的办法了。
他说,其实在很多事情上,你比我有主见,你知道,我是不喜欢管闲事的人。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便赶紧修正道,不对,什么是闲事呢,一个家庭里,没有什么是闲事的。
她似乎也没在意,说,也不能这么说,你有你的事要做,再说我也知道你的性格。你只喜欢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喜欢多劳神。
他说,你太知道我了。
她说,那当然,我不知道谁知道。别人只看到你的外面,我能看到你的里子。
他说,你说过,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结婚。
她说,可是做和尚,你也耐不住寂寞。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说到底我比你自私,我的确是个自私的人哪,不管大事小事,我都不喜欢操心。比如这套房子,如果不是你当机立断,就要多花好多钱了。
她说,当时好便宜哟,才一千多块钱一平方米,现在翻了十倍都不止。这是当时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
他说,所以说,你完全没必要抱怨自己没有工作。你虽然没上班,但比我赚的钱还多呢。你就安心做个设计师好了。
她说,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保姆。
他说,你见过掌握了财政大权的保姆吗,那不叫保姆,叫总管。
她说,总管也是佣人,你看,潜意识里你还是把我当成了保姆嘛。
他说,你简直让我有口难辩嘛,什么时候你也学会钻字眼了,这本来是我的长项嘛。
她说,事实就这样嘛,反正你不愿做的事,才让我做。
这话也不是完全不对。他的确是不喜欢管钱。走在路上,如果口袋里有钱,他就不舒服,一定要把钱用掉或拿出来才舒服。但出门时,如果没带钱包,他又不踏实。有一次上班,都上公交车了,忽然记起没带钱包,赶紧下车回去拿。后来有了手机支付,一下子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永远也不记得自己每月工资多少,也不知道家里存了多少钱。
他还想说什么,忽听她惊叫起来,看,鱼吃东西了!
他也凑近看,果然,看到鱼嘴一张一翕间,一粒大米好像被它吸进那鼓起的嘴巴里。
她显得很兴奋。他们还没看过鲫鱼吃东西呢。它们的嘴巴有点儿长,仔细看起来,好像是把东西包进去的。一鼓,一包,像没有牙齿的人那样。另一条鱼也开始用嘴碰吃的。看来它们都有点儿饿了。
原来它们吃东西这么好玩。她说。瞧,它们多么温存。他说。
她说,哪像你,说句话都带刺。
他说,它们的身体里虽然有刺,但从不用来扎伤对方。
话一出口,他觉得有点儿深刻,便嘿嘿笑起来。
他知道,她已经完全不生气了。
不做事的时候,她就蹲下来看鱼。她想起桌上还有昨天买的面包,便拿来掰碎喂给它们吃。可能它们更喜欢浮游状食物。他提醒她用手机拍下来,发朋友圈。他跟她说过,她在这方面天分比他高,随便拍一张照片,都比他拍得好。有时候,他在朋友圈里发的照片,都是她拍的。但她总是拍了就拍了,从未想过发朋友圈之类。她有点儿动心,把手机拿了过去。她有个手机,用了好几年,叫她换一个,她不肯,说反正够用。后来孩子们给她买了一个,她一用,尝到了快感。她刷剧,看短视频及其他娱乐节目,经常看到她拿着个手机在那里叹气顿足或窃窃私笑。那是一种完全不能自控的状态。他不由得担心起来。不过这局面也由来已久。他不喜欢这种大众化的东西,一听到那种喧哗和哄笑,他就浑身难受,有时候不得不要求她戴上耳机——如果是电视,还戴不了耳机呢。当然,说话不能那么生硬,他会委婉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拿个耳机呀?她明白他的意思。但到了热天,她爱出汗,戴上耳机很不舒服。她就干脆关了视频。他说,要不要我帮你找本书看呀?她说不要。她已经好久没在书架上找书看了,也没有练毛笔字。为了减轻她的更年期症状,比如烦躁,失眠,他建议她练字。大学书法老师说过,书法可以修身养性,让一个人安静不浮躁。他那时候练过一段时间,觉得是有好处的,便从网上买来毛笔和字帖。其实她的钢笔字是写得不错的,比现在的许多大学生都写得好。她家里有点儿书香传统,那时候老丈人一个人几乎把村里人过年的对联都包了。估计写字也是有点儿遗传的,她的字清秀中带着执拗。他教她怎么提笔(这个词用在毛笔上真的很准确),蘸墨——其实是清水。这种字帖是不用墨汁的,以水代墨,落笔即成。等完全干透了,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以反复使用。刚开始一段时间,她兴致勃勃,一有空就坐下来写上一阵儿。但没多久,她就不愿写了,又开始刷手机。他甚至有点儿后悔让她换手机了。
有一次,她有点儿不耐烦了,说,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还想让我干吗?
他说,老看那些东西,你不烦吗,都是一地鸡毛、碎片化的东西,而且还容易上瘾。时间长了,把自己搞得也这样了。
她说,奇怪,不是你要我换手机的吗?他说,换手机是为了方便,天天看这些东西也没什么意思呀。
她说,什么叫没意思,都像你那样才叫有意思吗?
他说,也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对我不满意,总想找到你理想中的女人,所以那时候才跟我闹离婚。可我的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能打造成你希望或想象中的样子?
这话让他愣了一下。是啊,他是否真的想把她打造成自己想看到的样子呢?或者说,是否有一个他想看到的样子在那里呢?似乎他也不能完全否定她所说的了。看来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却被她意识到了。他不再坚持要她练字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自然然最好,身体健康最好。不管怎么说,把一个人改造成另一个人想看到的样子是很可怕的,是他不能接受的。这个道理他懂。后来,他顶多提醒一下:刚看到一句话,说,一个人老盯着手机,他(她)的世界就只有手机那么大了。她则笑着说,现在手机能装下整个世界。她在手机上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她甚至还不无骄傲地说道,你以为我跟别人一样,只看那些无聊的东西吗?她有个同学,天天发短视频,在里面借着别人的外形又唱又跳的,连嗓子都不是自己的,还用了美颜,只有那双骨碌碌的眼睛,能让人依稀辨认。她这个同学一天不发短视频就像丢了魂。
有时候,她把正在看的视频拿给他看,想与他分享一下。现在他学乖了,他也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看几分钟,实际上他什么都没看进去。他问她是否发出去了,她说还是不发吧。他看了看视频,发现了她的别出心裁——其实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说要不要我帮你发,她说不要。他也就不再勉强了。他本来想让她跟外面多些交流,但交流了又怎么样呢?他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就屏蔽了不少人。尤其烦那些动不动就点赞的。
他们的日常生活就这样。看起来每天在一起的时间不少,但互相交流的其实也不多。除了上班,平时他在房间里看书或用电脑,她在客厅或厨房。他一直希望有个单独的书房,但目前看来仍是奢望。吃饭时,两个人有机会说说话。他聊聊单位或社会上的事,她聊聊家长里短。如果哪方有电话,或有什么紧要的新闻节目,说话的时间就没有了。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中间,让她也听听。有时候她也边吃饭边追剧或看某个娱乐节目。换手机后,电视倒是很少开,在手机上看更方便。她说,还可以不用看广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一种场景在饭桌上出现的概率比较高:你刚才想说什么?另一个说,哎呀忘了,我再想想。再往后就没有了下文。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开开玩笑:要不要我到桌子底下找找?中午他们都要睡一觉,她喜欢在沙发上打盹,他则要正儿八经地上床睡。下午照旧各做各的事。有一段时间,他们晚饭后会散步,在小区里转圈或到外面去走走。但后来他们就懒得出去了。各自戴着耳机在客厅里踱步或做其他锻炼。晚上他总要比她晚睡一小时,早上她总要比他早起一小时,甚至更多。有一天她忽然说,你没注意到吗?今天我们说的话没有超过十句。他有点儿吃惊。仔细一想,可不是吗。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那样情意绵绵或推心置腹了。每天说的话就像打的喷嚏吐的痰擤出的鼻涕,彼此不是为了吸收而是为了排泄。他们把对方当成了餐巾纸或垃圾篓。
倒是这两条鱼,让他们的交集多了起来。他看她拍的视频。后来他还是忍不住把它们发到了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引来了不少点赞和评论,大家惊讶于他怎么养起宠物来了,也这么岁月静好了。他主动把手机拿给她看,刚开始她还有点儿不适应呢。有一次她拿了他的手机,他马上说,你拿错了,她有点儿不高兴,说是不是里面有什么秘密呀,他只好准备让她翻一遍以证清白,但她把手机还给了他,故意不看,似乎不想让他清白,看到他的手机递了过来,她愣了一下,做出要闪避的样子,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围住她肩膀,他闻到了她的鼻息,并没有什么让他排斥的味道,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久违了的芳香,他不禁又深深吸了一口。他想起,刚恋爱时他闻到的她少女的体香,留在衣服上,枕头上,跟化妆品的气味完全不同,他深深嗅了几口才忽然明白那是她的体香。那时她是不用化妆品的,就是现在也很少用。为了闻她的体香,他找出种种借口想让她在家里待得更久。婚后跟她谈起此事,她竟然不知道她有体香,她说,我怎么从未闻到过?他说,你自己当然闻不到,她说,那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呢?他说,书上说女性因紧张和害羞排出的汗才会有大量的香味,你现在既不紧张也不害羞怎么还会有香味呢?她不禁用力拧了他一下。刚才的话是他临时编出来的。
她拍得最好的一条视频是鲫鱼抢食。看来它们已经完全适应了环境,可以自然地吃东西了。他说在网上看过一个视频,两条鱼互相赌气,一条鱼朝另一条鱼吐了什么,另一条鱼也以牙还牙。他想让它们也吵起来,但它们怎么也不肯吵。
他说,这是两条不会吵架的鱼。
她说,吵架有什么好,会把水吵浑的。他说,有时候,我情愿它们吵吵架。她父亲经常在电话里抱怨,母亲又跟他吵架了。刚开始她很着急,想跟母亲打电话问个究竟,他劝她不要管,一管反而破坏了他们早已形成的平衡。她说父亲心脏不好,万一气出病来就麻烦了。他说吵架已经成了两位老人特殊的交流方式,他们已经对此产生了依赖,不吵架才会闷出病来。
她说,你说得也对,有时候,我也很想跟你大吵一架。
他说,好啊,欢迎你吵。
但他们还是没吵。他曾经总结过,他们太互补了,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很相似。既互补又类似,看上去有些矛盾,这么多年,他们就这样矛盾统一着。年轻的时候,他们也吵过,他发起脾气来是很吓人的,一些家具上至今还留有他发脾气时的痕迹,何况他还有点儿自虐。而在这方面,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有点儿像他姑妈,有一次跟姑父吵架,以头抢地,让人心惊肉跳。所以后来他发脾气,她就赶紧退让;她发脾气,他也马上偃旗息鼓。不过依照以往的经验,这鱼是不能再养了,像她这样容易动感情的人,是很容易养出感情来的。小时候,她跟着大人进城卖农产品,大人要把一只老母鸡卖掉,她抱着老母鸡不松手,后来果然没卖掉,她高兴得擦眼泪,赶紧抱着老母鸡回家。过年后,他们从乡下带回来一只母鸡,因为刚过完年,不想吃油腻的,就养了一星期,后来她怎么也下不了手,他只好把鸡拎到附近的菜场请人处理。那天是他做的菜,可她连鸡汤都不肯喝一口。
他说,还是晚上把鱼吃掉。她说,干吗那么急。
他说,估计再养两天,你就不忍心吃了,就像那只鸡一样。
她说,不吃就不吃呗,你可以吃呀。他说,一个人吃没意思。
她说,我可以吃别的呀。他说,那还不如不吃。
她说,那好,我们把鱼养起来。
他说,还真的养呀,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说,有什么不对劲的,不过是看惯了别人养金鱼罢了。鲫鱼没那么娇贵,肯定比金鱼好养。
他说,也不一定啊,我在视频上看过别人养鲫鱼,讲究也不少。鲫鱼要经常换水。它们比金鱼大,对水的含氧量要求也高些。
她说,这有什么难的。
他说,我查了下,原来,鲫鱼和金鱼还是有血缘关系的,有一种野生的红黄色鲫鱼会演化成金鱼,它们还同属同种呢。
她说,难怪它们眼神那么像。
他说,也可以往美的方面想嘛,比如可以说,当鲫鱼怀抱着成为美人鱼的理想,就成了金鱼。或者说,金鱼都是实现了美人鱼理想的鲫鱼。
他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这鲫鱼究竟怎么养呢,总不能一直养在塑料桶里,多难受呀,它们可是小金鱼的祖宗,委屈了它们,小金鱼也不答应。普希金还写了一篇渔夫和小金鱼的故事呢。这个故事她也是知道的。那时候孩子们读小学,家庭作业之类都是由她来检查的。不检查会被老师批评。所幸她以前做过小学代课教师。她其实是一个挺好的老师,但没有文凭,就成不了正式老师。她说,我可不是那个贪心的老太婆,你也不是那个渔夫。
他说,毕竟鲫鱼和金鱼还是不一样,我担心它们不好养呢。
她说,已经两三天都没事了,应该能养的。我看到网上有人养。
他说,那咱们试试。
他又说,等会儿我到网上买个玻璃鱼缸,过几天就会到。它们住在里面,亮堂堂的,肯定会很舒服。还可以把那些贝壳和红珊瑚什么的放在里面。那年他单位组织了一次海边的旅行,他们一起去了,带回来许多好看的贝壳,以及贝壳串起来的项链。还有一块红珊瑚,现在放在那里做盆景,他们老是忘了加水。
她反倒有些迟疑起来,说,万一把鱼养死掉了,玻璃缸又占地方,就不好放了。家里东西越来越多,有时候他不跟她商量兴冲冲买回来什么东西,结果总是事与愿违,反而会闹不愉快。
偏偏他喜欢买东西。看到新奇的或觉得合适的,他总是一冲动就买了,往往买来后就扔在那里不管了。他说,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这是跟她开玩笑时的常用语),鱼死掉了可以再买嘛,不养鲫鱼还可以养别的鱼。哪怕就是只放红珊瑚和贝壳也很好看呀。你看,就放电视柜那儿,看电视的时候,还有个交相辉映的效果。
她似乎被说动心了。
他乘胜追击,开玩笑道,你看,多么奇怪,明明是你要养,结果却成了我劝你养。你简直是一个高明的外交家呀。
她说,照你这么说,鱼缸里将会有一场外交风云了。
他大笑。有时候她说,他把她带歪了。不过这种歪挺好的。其实一个人想歪并不容易,有的人想歪都歪不了。这方面,她还是有些悟性的——这大约算不上改造,只能说他们有某种相通。平时在家里,他很少正儿八经唱过一首歌,大多是从这首歌忽然跳到那一首歌,看上去还是无缝衔接。或者把歌词完全篡改。她听多了有时候也忍不住哼出声来,反而找不到原来的歌词了。
他把塑料桶从阳台上拎了进来。不能继续放在阳台上了,那完全是一种权宜之计。既然打算养它们,就要让它们长治久安。他说,如果这两条鱼真的是野生的话,那他们现在就是招安它们了,把它们养得饱饱的,漂漂亮亮的。
她说,难道会养成金鱼呀?他说,可以养成美人鱼。
他上网挑鱼缸。他输入“鱼缸”,想想又在前面加上“鲫鱼”二字,一点“搜索”,网页却问他找的是不是“鲫鱼鱼竿”。难道鲫鱼只能配鱼竿吗,只能有被钓的命运吗?他偏偏要让它配鱼缸。他知道,他输入这个词组,下次搜索的时候它就会冒出来。也就是说,他改写或补充了网页的搜索内容。但他又想起,有时候在家里搜索过什么,到单位打开电脑,发现那里也会出现他搜索过的痕迹。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特意留心了两次,还真是这样。这有点儿奇怪,他并未在浏览器上注册。难道是其他方式(比如某种程序的网页版)自动登录了?这两条鱼是他们的,他们又是谁的鱼呢?
不过这种念头仅仅一闪而过。年轻点儿的时候,他会纠结一阵儿。现在他也懒得纠结,甚至话也懒得说了。那天,他无意中发现,他的几个同学和亲戚在微信上把他给屏蔽了。本来,他还想着跟他们说点儿什么呢——其实他在朋友圈说话的时候,潜意识里,总有他们的存在,总希望他们能看到或尽量让他们多知道一些什么。现在也好。有人说,无爱一身轻。真是说得好。她还担心他难过,安慰了一阵儿。说实话,他真的一点儿也不难过。他选中的是一个长方形鱼缸。蓝玻璃,很漂亮。说不定鲫鱼还不适应呢,就像住小草房的跑到宫殿里了一样。客厅里加了个鱼缸,感觉真有点儿不一样。他家房子一百平方米多一点儿,感觉客厅都有点儿配不上这鱼缸了。他们的生活一下子多了内容。至少对于她来说是如此。她也像很多人那样,玩过网上养花的游戏,养了一段时间,就收到一个快递,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束鲜花。挺新奇的。再往前还在网上浇水种菜,但据说种菜不如偷菜,经常半夜鬼鬼祟祟爬起来开他的电脑偷菜,像是上了瘾。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说起来也挺辛苦的。
好在有一点他们高度一致,都不喜欢养猫啊狗啊这样的宠物。楼下有户人家养了一只狗,而且还不喜欢关门,他每晚下楼丢垃圾,都闻到从门缝里飘出来的一股怪味儿。再好看的宠物,也是有难闻的味道的。鱼也有味道,而且鲫鱼的气味跟别的鱼还不一样。那两天,他早就闻到了阳台上鲫鱼的腥甜气味,现在放在客厅里,气味更明显了,尤其是到了晚上,客厅关了灯,外面的光线投射在鱼缸上,又被鱼尾一划动,蓝色的波光便倒映在天花板上,他似乎闻到了久违的大湖的气息,腥甜,饱满,还有点儿野性。这气味让孤独的客厅显得苍茫空旷起来。
现在他下班回来,便会听到她每天的新发现,比如洗菜时看到菜叶上有条小青虫,赶紧捉下来放到鱼缸里,想看看鱼吃不吃,鱼没理会。过了一会儿,她再去看,虫子已经不见了,说明它已经被鱼吃掉了。不知究竟是哪一条鱼吃了,但肯定有一条鱼没吃到,她想再捉几条虫子,却没找到,又到米桶和面条里找,最后她在橱柜的干菜里找到了!她好高兴。干豆角里有好多虫子,若是以前,她肯定哇哇叫着早把它们扔掉了,没想到现在成了宝贝。这些干菜是过年时从乡下带来的,但放在那里就忘了吃,总要等生虫了才发现。除了豆角,还有萝卜片,茄子,小笋。现在,她两眼放光,仿佛有一个宝库,她像个虫妈妈一样在等着里面长出虫宝宝来。
他提议买点儿鱼饲料之类,她不同意。她说这鱼以前就是吃饲料的,菜市场说野生的都是骗人的,现在她要让它们吃上健康自然的食品。过了两天,她高兴地对他说,这几天鱼拉的屎都跟以前不一样呢。嘿嘿,说实话,他可没看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喂食换水清理之类不用他操心。起先他还担心又多了一件琐细事,看来担心是多余的。
她还学会了在手机上查相关资料,了解一些知识,看看怎么让鱼长得好,吃得更开心。还别说,她真的动了点儿脑筋,比如这天气温有点儿高,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冰袋放在鱼缸里,说降低水温可以增加溶氧量。周末的上午,他们要出去散散步,再去超市或菜市场买点儿东西,她都已经穿好鞋子准备出门了,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脱下鞋子跑回客厅。原来她要看看鱼缸,她朝鱼缸挥挥手,再穿鞋出门。从外面回来,她也顾不上放下手里的东西要先去看看鱼缸的。
他说,鲫鱼没那么容易死的,这么大的鱼缸,才两条鱼,它们不会缺氧。
她说,可我总有点儿担心。
他说,我在手机上看过一个故事,说一个女人,有朋友送了个漂亮鱼缸给她,她本来没打算养鱼,但每次客人来看到空鱼缸,便问她养的鱼是不是死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出现,她只好不情愿地养起鱼来,从此,换水、喂鱼占据了她很多时间。她担心鱼死掉,还买了增氧和过滤装置,然而鱼还是死掉了。于是又买鱼来养,鱼又死掉。她想,是不是她有什么问题呢,为什么别人养鱼养得好好的,她怎么就养死了呢?她本来是一个挺乐观和自信的人,因为这件事,变得自卑恍惚,疑神疑鬼。后来真的把一件很重要的事给办砸了,她以为真的印证了她此前的担心。你看,心理作用就是这么大。
她说,你干吗给我讲这个故事呢?我养的鱼很好呀。
他说,我这是给你打预防针。鱼总有死的时候,没什么奇怪的,不要赋予它们过多的东西。
她说,莫说我,你自己就神经过敏。
他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提醒你的嘛。她说,就像你跟朋友喝酒,总提醒别人不要喝多,结果自己却喝多了。
他嘿嘿了两声。实际上,这个故事本来是说一个人被鱼缸套牢了,最后把鱼缸送给了别人才解决问题。一个心理学的例子。他灵机一动改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他,你说,鱼缸里会不会有小鲫鱼出来呢?
他愣了一下,说,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呀,我还没想到,说不定它们的肚子什么时候就鼓起来了呢。
她说,我观察了好几天,好像它们的肚子都有点儿鼓。
他说,莫非它们都是母鱼?她说,那可就没有小鱼了。
他一拍脑袋,说,咱们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鱼产卵一般在春天,现在早过了。
她说,分明是还没到嘛。
他说,你说得对,不过得确定它们是一公一母才行。
她说,你是万事通,你认得。
他嬉笑道,我也不认得,但到了春天,自然见分晓。
吃饭的时候,他查了一下,说,鲫鱼是体外受精的,不用亲自交配。
她不明白怎么是体外受精。他说,就是母鱼把卵产到什么地方,公鱼从那里经过,看到了,便朝鱼卵上一顿扫射,受精卵就形成了。不用多久,它们就变成了小黑点,那是鱼眼睛。小黑点游动起来,透明的身体渐渐变得不透明,小鱼就慢慢长大了。
她说,它们认识吗?
他说,很可能不认识。这公鲫完全是个义工,乐善好施,学雷锋做好事呢。
她说,跟你一样。
他说,怎么扯上我了嘛。
她说,你不也喜欢做义工吗,你看,我的事情你很少关心,可总看到你给别人排忧解难,他们不是向你打听什么,就是跟你请教什么,或要你帮什么忙,你一点儿也不嫌烦。若是我,你早就不耐烦了。你在电脑边,如果我从旁边经过多看了一眼,你也显得不高兴。
他说,都说了好多次,是你的心理作用嘛。比如你进来的时候,看到我动了一下鼠标,就以为我在遮掩什么。其实我的手一直在鼠标上,也一直在动鼠标。
她说,可那些人,那些事,你总不能否认吧。还有一个女人,经常在电话里说领导调戏她,这是什么意思嘛,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他说,这说明我跟她没有什么嘛,只不过人家信赖我,才跟我讲这些,看我有没有什么办法。
她说,不对,人家是在试探你,想看你的态度,故意让你吃醋。
他说,想让我吃醋可没那么容易,除非
你。
她说,你哪会吃我的醋,我哪有醋让你吃?你顶多吃的是厨房里的醋。
这样的对话,当然也不是第一次。有一段时间甚至还比较多。不过他也早有了经验。不能急,也不能不急。不能当真,但要表现出较真的样子。这次不过是旁逸斜出的话题。
这段时间他比较忙,都是她去买菜。这天他忽然说道,好久没吃鱼了。
她说,明天去买。
第二天,发现她并没有买。他以为她忘了,也就没再说,心想还是自己抽空去一趟菜市场。吃得差不多了,他听她说,她没买鱼。
他说,干吗不买呢,没有合适的吗? 她说,你看啊,鱼缸里有两条鲫鱼,如果我们再摆一盘鲫鱼在饭桌上,对它们来说多么残忍啊。它们会看着我们吃别的鲫鱼。即使它们没看到,但我们自己知道。我不能一边看着鱼缸里的鲫鱼,一边吃着盘子里的鲫鱼。
他说,那就买别的鱼吃。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说错了,于是赶忙说,你说的有道理,不管买什么鱼,其实都一样。我们不买鱼吃了。
她说,这也不行啊,不可能不吃鱼的,不是说吃鱼的人更聪明吗,鱼的蛋白质比别的蛋白质对人身体更好。
他说,那咱们吃海鱼,俗话说,井水不犯河水,河里的鱼肯定也不管海里的鱼的。他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答应了。
第二天他就吃到了红烧带鱼。其实他们以前也经常吃海鱼,他还在网上买过几次牡蛎和鲍鱼。有家超市里的秋刀鱼,可能大多被他买回来了。她煎的秋刀鱼特别好吃,这种鱼几乎不用放油,用慢火煎,油反而越煎越多。后来听说近海污染严重,他就很少买了。不过据说带鱼对生长环境要求高,在有污染的地方比较难存活,所以相对来说,带鱼还是可以放心吃的。只是,他总觉得这样有点儿不对头,不知道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不知道她会往什么方向走。他有点儿担心她。有许多人在网上为了一只小动物对别人口诛笔伐,对遇到的路人倒地或遭人暴打却熟视无睹。当然,他倒不是担心她也会这样。
一天晚上,她在梦里挣扎,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什么。他把她推醒,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她忽然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鞋往客厅跑去。过了一会儿上床,说她梦见掀开锅盖,里面的青菜变成了鲫鱼,它们在锅里受着煎熬。它们的身体变得焦黄,尾巴卷翘,眼睛惨白,嘴巴翕动着,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说,它们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听得一清二楚,那声音还在我耳边。
第二天下班回来,他敲了好久的门也没见回应。厨房就在门边,她即使在厨房里炒菜也是能听到的。他只好放下手里的快递从包里找钥匙。进门一看,原来她把厨房的门关上了。他曾经提醒过她炒菜时不要关门,一是有排气扇漏排的油烟,二是燃气会减少厨房里空气的含氧量,她怎么忘记了呢。以前烧蜂窝煤的时候,有一次全家差点儿煤气中毒。
吃饭时她说, 她脑子有点儿胡思乱想了,不是怕掀开锅盖看到里面的菜变成那两条鱼,就是怕那两条鱼从鱼缸里跳起来飞到锅里。她只好在炒菜时关上厨房的门。
他笑着说,万一它们真跳到锅里,那咱们就吃掉好了。
她脸一冷,不理会他了。
他有点儿后悔那天买鱼没让老板把鱼杀好。虽然在一般情况下,她并不乐意这样做。卖鱼的为了省事,总是在鱼背上划一刀,这样不好洗,很容易伤到手或划破手套。至于鱼子和鱼杂,老板们总是装糊涂,要事先跟他们讲清楚,不然他们不给。有一次她买了一只鸭,让卖鸭的给杀好了,剁成了块,结果回来一看,发现少了一只鸭腿。
那天晚上,他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忽然想起他们很久没有做爱了,便去挑拨她。他说,他读过一篇小说,写一对渔民夫妻,做爱时受了惊吓,导致男方心理障碍不能勃起,想了很多办法也不能解决。后来有一次大雨,他们看到两条鱼在草滩上翻滚做爱,忽然激动起来,在暴雨中恢复了功能。当时觉得这小说充满了大自然的生命气息,写得实在是好。
有一段时间,她喜欢听他讲这样的故事。甚至边做爱边听他讲故事。他们好像在摩天轮上,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风景的最高处。远远近近的灯火,好像是帷幕上的星星,在轻柔拂动。他们在星光之中。
可现在她没好气地说,一点儿都不真实,你不是说,大多数鱼都是体外受精的吗,那怎么能翻滚做爱呢,有这个必要吗?
他说,你说的有道理啊,怎么我一直没想到呢,还是你厉害。他夸她哄她,希望她高兴。当然也不妨夸一下自己,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但见贤思齐和从善如流还是做得到的。每次他这样夸自己的时候,她便会忍不住跳出来反驳或揶揄他。但这次她不肯中计。两人(准确说来是她)竟一直这样僵持着到了第二天早上。半夜他起来了一次,见她还真的睡着了,他不禁有点儿失落,干脆也抱着枕头继续睡了。以前他们争吵赌气,是一定要把对方的气消了才睡得着的。有一次他故意不管她,结果她一晚上没睡,眼泡都肿了。
第二天他一早上班去了,刚好是周五,一个老乡来电话,说来了个朋友(这个朋友其实也是个老乡,他回老家时也见过几次),要他们一起去聚聚。这样倒好,他不用再费劲去逗她开心了。她跟老乡的老婆关系也挺好,没理由不去。他打电话告诉了她,叫她直接去吃饭的地方,他们在那里会合。有一段时间没聚,大家都很开心。老乡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个人买了件新衣服,回来后穿起来照镜子,觉得镜框太土了,不好看,便重新配了面镜子。把新衣服挂进衣橱里,又觉得衣橱也配不上这件衣服,便把衣橱也换了。他看着新衣服挂在新衣橱里,很满意,但转头一看,又觉得自己这床配不上衣橱了,这可怎么办,得换床了……大家笑了起来。他知道老乡这故事来自哪里,因为恰巧他也看到过,而且还讲给她听了。但他仍装作是第一次听到的样子认真听着。可是她忽然说,这个故事他已经讲给她听了。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这可是朋友们之间从未有过的事情——不,简直可以说是一次事故了。
后来发生的事他估计跟刚上桌的一盘红烧鲫鱼有关。他注意到这盘菜一上来,她就有点儿不自然了。这是他们老家招待客人的家常菜,好像不上这个菜,就显示不出老乡的身份似的。老乡倒是没怎么在意,哈哈一笑,举起筷子说,来,大家来尝尝这道菜,据说这鲫鱼还是野生的。却见她忽然捂住嘴巴往洗手间的方向跑去,很快传来了呕吐的声音。老乡示意老婆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说不用,应该没什么事。好一会儿,才见她从洗手间里出来,大家问她,她说没什么,可能是早上受了凉。
老乡说,还以为你们焕发第二春了呢。老乡是个乐观主义者,几乎很少见他不笑的时候。其实老乡天生长着一张笑脸,哪怕板着脸,看上去都像在笑。
只有他知道她为什么吐了。他说,要不,你去外面透透气?
她说,好吧,我是要去透口气。
等她出去了,他跟几个人讲了最近的事情。大家觉得奇怪。
他说,其实我妈也这样。可能她的情况跟我妈差不多。
老乡说,她跟你妈又没有血缘关系。老乡的老婆问,你妈怎么啦?
他说,我妈见不得荤——不,准确说来是不喝肉汤,吃不得肥肉之类,一吃就吐。其他的比如瘦肉、鸡蛋和鱼,她还是吃的。
老乡说,那你老婆这个症状比你妈还严重。他说,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从老家来的朋友想了想,说,可能是一种过敏,习惯了就没事了。
他说,我家都好久没买活鱼了。
老乡安慰他说,这个应该是可以调节的,过一段时间,肯定就没事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乐观。第二天早上她又吐了。他还真的担心她是不是怀孕了。不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很久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她一早呕吐,到医院一检查,还真的怀孕了。只好做流产手术。说起来,她还真是受了好多苦。都不记得她究竟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手术了。有一段时间,他们还两地分居,她手术后不能得到充分的休息,又要操持家务。
随后的几天,她仍不时呕吐。他叫她注意一下规律。他上网查了一下,有很多原因可以引起呕吐。但她说没什么规律,完全没有任何来由和预兆就想吐。他表面上装作没事,其实有点儿担心。她的胃一直不好,那些年的生活几乎把她的胃给掏空了,现在一点儿冷的和硬的东西吃下去就会疼。像木耳和青豆之类根本就消化不了。还有她的咽喉。由于经常在厨房跟油烟打交道,她几年前就有了咽喉炎的症状,咽痛,发痒,早上刷牙会干呕。不过都没去看过医生,都是他自作主张去药店买药。他甚至担心她肺部有问题。有些疾病,平时没什么明显症状,但一检查,却发现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他一直想带她去做个体检,总是一拖再拖。有时候是他拖,有时候是她拖,一拖就拖了这么久。
她还是不肯去。
她说没什么,那天是看到那盘菜,忽然就想吐。
可是都好几天了,你还在吐。他说。 她说,那是因为那盘菜还一直在我脑子里。
他说,不管怎样,都要去检查一下。他不由分说,拽着她就去了医院。
挂号,排队,看不同科室。抽血,做 B 超、心电图,拍片子,做胃镜。终于给她做了一次全身的体检。之前只带她检查过妇科和腰椎,妇科有过炎症,腰肌有劳损。现在又发现了许多新问题:胃底有白色斑点,肺部有片状影及数个小结节,咽喉有红肿,心电图尚可,血脂偏高,血压偏低(好像听说低血压比高血压更具危险性),肝肾均有囊肿,子宫肌瘤目前无症状。看着这一堆毛病,她头都大了,私下里埋怨他。之前她不肯体检就是不想知道身体有什么毛病,增加心理负担。医生说,都是些小毛病,没什么问题,平时注意点儿就行。他说,可我老婆怎么老是呕吐呢?会不会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就因为我们家里养了鲫鱼,然后她一看到菜盘里的红烧鲫鱼就吐了。医生说,跟这些都没什么关系,要不再检查一下别的,平时会头痛吧?医生的话提醒了他,他说,有时候会头痛,痛起来大汗淋漓,也会吐。医生说,这就对了,你们去脑科查一下,看有没有问题。
她的头痛也是老毛病了。可能是当年在月子里落下的。那时候年轻,不懂得护理,再加上营养不良,老家好多女人都是这样,尤其到了冷天,风一吹,就要扎一条头巾。她也试过,有作用,但时间长了又出汗,额角冰凉,头更痛了。往往是,晚上睡觉还好好的,但一早醒来就头痛欲裂。像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起床后呕吐。趴在洗脸台上,吐得一塌糊涂,直冒冷汗,后来干脆吃止痛片。他怀疑她脑子里长了什么东西。单位有个同事就是这样,经常头痛,一查,查出个肿瘤,还好是良性的。她也不肯去检查,一直拖着。医生给她开了个单子做 CT。又是排队。他们没想到医院里有这么多人要做 CT,她被安排在第二天上午。他安慰她说,他查了资料,即使脑部有什么,一般也是良性的,不用担心。网上还说,有些头痛是根本查不出原因的。可能大脑结构太复杂了。他把各种头痛的原因和症状都比较了一下,觉得她是血管性头痛的可能性比较大。比如一吹冷风,就会有反应。
她说,你看我这身体,从上到下都是毛病,不是高了就是低了,不是有炎症就是有增生,不是有结节就是有囊肿,多可怕啊!他说,这没什么,就是铁打的机器,也会磨损,有个折旧,何况人呢。就好像一棵树,久了自然有各种疤痕。它们并不影响树的生命。看来,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以前受到的伤害,都一直记在那里呢。
CT 做好了。拿到结果,医生说,一切正常。从医院里出来,他对这所省城著名的医院有些失望。他说,这些医生都是胡扯,你看,你明明是因为养了鲫鱼才不肯再吃鲫鱼,看到那盘菜就想吐的,他怎么说没关系呢,是他知道还是我们知道呢? CT 没问题只能说明没有器质性的病变,但不等于没有其他问题,对吧?
她有些异样地看了他一眼,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儿回去。
一路上他喋喋不休,甚至夸夸其谈。其实他一直自诩为半个医生,觉得自己比医院里许多医生的水平都高。曾经好几次,他找医生看病,医生竟然问他开什么药。虽然有很多医生不希望病人知道得太多,据说那样会让病人抗拒治疗,但他们越这样想,他就越要多知道一点儿。凭什么不让别人知道呢?再说,患者还有知情权呢。他们巴不得病人全都傻乎乎地任他们摆布。
他说,其实根本不用看什么医生,还是我们自己来解决好了,很多时候不都是我们自己解决的吗?刚从学校走上社会的时候,他就有过胃病,到了冷天,很容易痛,得不停地喝热水缓解。可水喝多了,又要不停地上厕所,出门被冷风一吹,反而加重了胃痛。他找医生开过几次药,都没什么作用。那时候有胃病的人好像特别多。他祖父、父亲,还有几个叔叔,都有胃病。父亲的胃还开过刀。后来,他自己到药店里买药,把各种能买到的胃药都试了一遍,还真的找到了一种合适的,竟然把胃病给治好了。后来,他又在她的身体上试验,她的关节炎、头痛、更年期综合征等,都是他从药店里买药,更不用说感冒或脚气之类。他还了解了自己的洁癖和强迫症,有一次,出于好奇,他甚至还偷偷去城东的心理医院看了一下。一到那里,气氛就莫名紧张起来,从里面出来的人,都有点儿鬼鬼祟祟的。听说,有人被家里或单位强行送进了这里。外面那条街还川流不息的,可这条路行人稀少,即使偶尔有一两个,也是匆匆而过,生怕沾上什么似的。或者像是误入,然后一愣,落荒而逃。但他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呢。许多人害怕的地方,他其实很好奇,比如监狱之类。有人说,不了解监狱,就不会真正了解你所处的时代。还有一个很有名的人说得更极端,没有进过监狱的人生,不能算是完整的人生。权当一笑。要是他能做个卧底医生或卧底病人就好了。他逡巡着,双脚蠢蠢欲动,好几次差点儿迈进那白色大门,只不过后来他控制住了自己。
他相信,现在他同样能解决她的问题。她说,我没有问题。
他说,我知道,你的问题是,不认为自己有问题。他说得比较委婉。不过他估计,她听不出他的委婉。因为她不一定懂他的话。也好,不懂更好。他感觉自己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到了家里,他细心地用肥皂洗了手(他不喜欢洗手液,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感觉,而且据说还添加了荧光剂之类),脱下外套,换上家居服(当然,要求她也一样),再洗手——他知道,这是一种强迫症。但自己知道了,就不怕,怕就怕自己不知道,或者知道了还不承认。她照例要去看一下鱼缸里的那两条鱼——当然,这也是一种强迫症。
现在,他要来解决她的问题了——其实,用不着这么郑重其事。他早已知道了答案,她这是一种精神——或者说心理问题。他现在要做的是,到网上去查找确认,把证据拿
给她看。他怀着愉快的心情,甚至还吹了一下口哨,不过想起这时候吹口哨是不合适的,才戛然而止。他输入关键词“心理”和“呕吐”一查,果然,一下子就找到了“心理性呕吐”这个词,原来它早就等在那里。他有一种惊喜,看来很多事情都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有位上海大医院的医生是这么说的:心理性呕吐一般是由于精神紧张、情绪变化、心情不佳导致的反复呕吐的症状。多于进食后出现,呕吐后好转,不影响患者下一次进食,也不影响食欲。一般是由于精神因素引起的,患者无明显器质性病变,且不伴有电解质紊乱、脱水及酸碱平衡紊乱等其他症状。在药物治疗方面主要是给予患者抗焦虑、抗抑郁的治疗。
他打印出来(白纸黑字)拿给她看,说,你看,我说了吧,你这是一种心理问题,我估计医生早就知道了问题之所在,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不说,好让你去做各种检查。这种事情网上可多了。只不过我想,借机给你做个全身体检也好,不然你总找借口不去,一拖再拖。现在好了,不用担心别的了,只要解决好这个心理方面的问题就行了。
她说,你是说,我有心理问题?
他说,你别那么紧张,要知道,紧张就是一种心理。生活中,有心理问题的人可多了,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或没被发现。你看我,有洁癖,有强迫症,甚至有一段时间还有点儿抑郁。有的人,出门老担心没锁门,睡觉前担心没关煤气,都是心理问题的表现。我有一个朋友,不怎么吃新鲜肉,只喜欢吃咸肉,刚开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后来我了解了他的经历,才恍然大悟。他生长在山区,小时候家里穷,平时很难吃到肉。过年时他家的腌肉,是全村最咸的,他说,一小块肉下一碗米饭还绰绰有余。家里来了亲戚,桌上的肉菜几乎都没怎么动过。但他认为,他家的腌肉是最好吃的,他嫌别人家的腌肉不入味。后来条件好了,有新鲜肉吃了,但他不爱吃,或者,要腌几天再吃。你知道吗?这是舌尖上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她说,我知道,你不就想说我有神经病吗?
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她说,还不是,你看看上面说的那些药,不就是治疗精神病的吗?可是你仔细看前面,跟我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我是没吃就吐,不是吃了才吐,而且吐了也不会好转,下一次还照样吐。你文化比我高,怎么这点也看不明白?我看你才有问题,什么都要到网上查一查,哪怕吃个水果,也要看网上怎么说,这个跟那个能不能一起吃,有没有毒。
他说,现在上网这么方便,查一查有什么坏处呢?一个人,总不能什么都知道。就好像养鱼,你不查一下怎么知道它们爱吃什么,要注意什么。
她说,你不是也说,网上也不一定对吗?甚至有时候还故意误导人家。我看你跟那个喜欢吃咸肉的朋友差不多,只不过喜欢的东西不一样。
他说,你这种情况真的很普遍,没什么担心的,一个人的心理和身体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联系。比如我有个朋友,情绪不好时就会胃疼。还有的人,心情不好时就会猛吃东西。记得小时候,一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我就想上厕所,比如要考试的时候,老师拖堂的时候,去赶车的时候,去什么地方看电影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地想上厕所。
她说,可你也没吃药呀,不也好好的。他说,我后来在网上查了,这是一种焦虑症,比较轻的就不用吃药,如果严重也是要吃药的。你现在的情况有点儿严重,你看你,这段时间都瘦了,不信你到电子秤上称称。
她说,瘦瘦也好,我还一直想减肥呢。他说,这不一样,这是不健康的瘦,如不及时干预,会有严重后果。
她说,我已经不相信你说的这些话了,你说房子会跌价,跌了吗?你说粮食会涨价,涨了吗?你好像总是在跟它们较劲。
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受了什么打击似的,有些颓然地摊开手。朋友圈的互动是越来越少了,刚用微信的时候,他看到,有几个朋友很喜欢点赞,这种无差别点赞,既像一个人在不停地点头作揖,又好像皇上在批阅奏章。他把他们都屏蔽了,其中的一两个要求恢复,他只好设了分组屏蔽,以致有几次发朋友圈见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反而有点儿不习惯,后来才发现是根本没有发出去。还有些奇怪的事情是,他明明没有给一些朋友设置权限,好久不见对方消息,打开朋友圈,竟然发现自己给对方设置了不让看的权限。问题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给他们设置了权限,而且也不会给他们设置权限(她说,肯定是你忘记了)。一个表弟本来还经常给他打电话,啰啰唆唆的都让他有点儿烦了,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表弟不再给他打电话了,甚至过年回乡下见了面,表弟也尽量找借口溜走。表弟的小孩儿在附近的一所大学读书,他去看过几次,表弟对孩子管得太紧,导致孩子有逆反心理,不接表弟电话。那孩子对他还是挺尊敬的,他便做了些开导。那段时间他在朋友圈转发一些关于成长方面的文章和视频,没想到他的微信忽然提示被封号,他有点儿奇怪,平时谈不到一块去的,他早做了权限设置,他想不出是谁捣的鬼。后来在微信上联系表弟的孩子,发现那孩子竟然把他删除了,于是他马上断定,是表弟捣的鬼,表弟怕他转发的那些东西会影响孩子,很可能上次放假时表弟趁孩子没注意,把孩子手机拿过去删了他,表弟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这件事让他有点儿泄气,或许,朋友圈里的每个人都在互相打量、怀疑。陌生人加他微信,他自然不敢通过。有一次他加别人,当时通过了,后来想联系一下对方,才发现对方又把他给删除了。
过了一会儿,他像从什么地方挣扎出来似的挺直了身子。他想,他也许的确不能对表弟产生什么影响,至于其他更多的人,那自然更是痴人说梦,他也早已不抱幻想,但他不相信他不能影响她。她自己不是说过,如果不是嫁给了他,她很可能也早就跟许多人一样了。他维护了她性格里善良天真的一面。在许多人看来是犯傻的事情,他却看出了可贵。他珍视她。
他说,这次我的判断不会错,我说是这个问题就是这个问题。
他语气急促,她是他老婆,他不为她上心为谁上心呢。对她的事情他总是很着急的,吵架了会急着和解,觉得她错了要急于纠正,哪怕有时候为此爆发更激烈的争吵,事后他说,我不急谁急呢。
他说,你没意识到,其实你很早就有这个苗头了,也许,是你脱离社会太久了吧,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工作。虽然现在从网上一样可以了解外面的世界,但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你没有学过什么技术,找份好点儿的工作几乎不可能,让你去超市或其他什么地方做那些杂事,我也不会同意,在那些地方,你的内心会受到伤害。有时候我想,哪怕有这样一份工作,你去做事,但不要工资,但我估计别人肯定会怀疑我们有其他什么目的,他们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傻。就像有时候,我在路上对一个陌生人说“你好”,他会很紧张,赶紧跑开,或强装镇定地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也想过让你去什么地方做义工,我甚至还在网上查过这方面的资料,但我后来想,其实一个人,不管做什么工作,他(她)所接触的,仍然是极少一部分人,是社会的一个点,而不是面。既然如此,还不如在家里看电视上网,每天上班,还不一定能了解那么多,所以,我支持你看那些社交媒体。只是后来,我发现你有点儿不对头,比如那次你洗晒被单,楼上的小孩儿从阳台上扔下个东西,你说肯定是大人唆使的,因为前一天你刚指责了对方对着楼下吐痰,在超市里买东西付款有人插队,你说那个人欺负你不会说本地方言。楼下的人送来两把自己种的菜,你说可能是在有污染的地方长的,是他们自己不吃的。你总觉得别人在算计你,甚至误会别人的好意,你甚至觉得别人在背后议论你,说你不上班,无所事事。对了,那次你读了一个画家的传记,竟然哭了,说,以后要像他那样自杀!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更年期的原因,比如失眠,焦虑,都是明显的症状。但这段时间,我越来越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把鱼的生命看得那么重要,却忽略了我们作为活生生的人的感受,你这是用符号代替本质。也许你会说,你不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你担心和爱护的是那两条鱼,可你没意识到,在你的潜意识里,那两条鱼其实已经不是鱼了,它们成了一种象征,一种镜像,这些学术名词你不一定懂,但事情的确就是这样!
她说,你胡言乱语些啥。你确定你说的是我吗?我怎么觉得你说的是另一个人,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你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也不是头一回了,你不知道舌头底下压死人吗?你快要把我压死了!
他说,你看,动不动就放大事实真相,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不是我强加给你,恰恰相反,是你强加给我。你知道,小时候,我最怕家里吵架,有一次,我妈和我奶奶吵了起来,我妈要去上吊,她关上房门,嚷道,她不想活了,她不想活了。我听到她在里面闩门的声音,碰倒什么东西的声音,撕扯什么的声音。我用力推门,想把它推开,可我根本推不动,我脑子里是各种吓人的场景,比如上吊、喝农药、咬舌头(它就在自己嘴里。有时候我想,如果一个人晚上睡觉时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怎么办,这使得我害怕自己的舌头)。后来是一个邻居路过,听到动静不对,进来一脚踢开了房门,我才跟着奶奶冲了进去。事情过去了好久,我妈那天的叫嚷还在我耳边回响。
她说,你妈不就是那么一个喜欢夸张的人吗?她哪会真的寻死,只是吓唬人罢了。
他说,是呀,所以我怕这样的吓唬。我妈闹上吊还不止一次,好像这成了她的拿手好戏。但那时候我哪懂,我把家里尤其是妈妈房间里的绳子、剪刀和农药之类的都藏了起来。我知道,大人总是把药水瓶藏在床底下,怕我们小孩子拿出来误用,那瓶是棕色的,以致现在我一看到棕色的玻璃瓶还会心惊肉跳。在寄宿学校读书时我总是特别想家,担心家里吵架,担心妈妈又要寻死,我耳朵里是大人吵架的声音,是妈妈要寻死的声音。好不容易等到放了学,吃了晚饭,离晚自习还有一段时间,我忽然迷迷糊糊朝家里奔去,五六里路,还要翻过一座小山,而且天空已布满晚霞,可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像什么附体一般。到了村子边,我不敢直接回家,怕大人生疑,因为要到星期三或星期六,学校才统一让我们回家拿米拿菜。我从村子后面的偏僻小路接近家,钻别人家的屋沟到了后门,门是关着的,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奶奶在招呼小鸡进笼,妈妈在跟邻居说话,还好,没有吵架。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我好想推开门进去,说我回来了——但我不能,我只能在越来越浓黑的天色里摸回学校。村里没有人看到我,一路上风声呼呼作响,传说中的恐怖故事在我脑海里翻腾,像有什么在后面追着我,又像有什么在前面等着我,我头发倒竖,背脊湿了一大片——当然,要等我赶到学校被老师罚站在教室外才发现。老师问我去了哪里,我当然不能说实话,我怕老师告诉我家大人,也怕被同学们笑话。
她说,你天生就比我敏感。我本来是个马大哈,什么都不懂,是嫁到你们家之后,才变成这样的,真像林黛玉进贾府一样,说句话都要小心。可你家又不是贾府,怎么比贾府还麻烦。
他说,那时候如果不让你从那个环境里走出来,你肯定会发疯。我们村子里不是有一个媳妇,就疯掉了吗?当时我这个感觉好强烈,所以我一直担心那时的生活给你投下了阴影,你用它来代入现在的生活。我感觉到这一点了,所以很着急,我要尽快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任何心理阴影都是有来由的,我们只有找到那个来由,才能避免把子孙后代都卷进那个阴影。
她说,那你说,你妈又是怎么成了那样的人呢?
他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以前我以为是她和我爸在年轻时分居了太久的缘故,我爸一直在外面工作,几年才回来一次,我妈在乡下,后来我们也是这种模式。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下决心把你和孩子们带出来,我不想你以后也成为我妈那样的人。可后来,我发现有更深层的原因,她在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被我血缘上的外公经常丢到村里阴森森的祠堂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那被赶出门的外婆听说后,才把她抱走。长到三四岁,我妈还不会说话,外婆听人说这叫门闩哑,得让她经常拉门闩才行,我妈踮着脚拉了好几个月门闩,还真的慢慢会说话了。其实我明白,是被抛弃和与大人隔离的恐惧感让我妈丧失了说话的能力的。那么小的孩子,哪怕是一只蚂蚁想侵犯她,她也无法抵挡,何况是祠堂里那么吓人的环境呢,知道了这些,我忽然原谅了我妈。前段时间看到一篇文章,说一个人在婴幼儿阶段,被强行与大人隔离,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会给她(他)一生留下巨大的心理创伤,容易形成反社会人格,对人显得很无情。这样一想,对我妈多年来的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
她说,可这些,跟我们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关系?
他说,怎么没有?太有了!我很早就知道我妈是有问题的,可是她已经定型了,谁也改变不了她了。我最担心的是,你,也包括我,会不知不觉受影响,也成为她那样的人。如果我们受了影响,那也会影响我们的下一代,以及下一代的下一代,甚至更远。实际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受了影响的,为了摆脱这个影响,我做了很大努力。我曾经说过,我跟我妈,就像小蛇和大蛇,我在努力排出她传给我的毒,可是我发现,你也终究没有摆脱她的影响,你把以前在她那里受到的伤害,条件反射似的投射到现在的人与事上。有几次,我发现你的神情,你的思维方式,甚至你说话的句式和语气,都那么像她。我十分惊讶,我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想办法!我想起我们那里曾经有个女孩子,二十来岁,该谈恋爱了,实际上,也的确早有一个男孩儿在追求她,她也很喜欢他,可是她不肯答应,因为她知道她活不过四十岁,她妈妈,外婆,外婆的妈妈,都没活过四十岁,她们得了同样的病,一种治不好的病,所以她决定不嫁人。她不想她爱的人将来像她爹一样,在失去她妈之后形单影只,那么可怜,她不想把这种病再传下去,要它到此为止。听到这个故事时,我们还没有结婚,我当时好想去见一下这个了不起的姑娘。我佩服她,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也许早已离开人世了,但她的模样还一直留在我想象中——她实际的模样已经跟这个无关。她的清醒、自省和果决,是很多人没有的。你说我对你一直不怎么满意,我一直在找什么人,如果真是这样,或许,我是在找这样的人吧。
她说,我成不了这样的人。
他说,不,你可以,我可以帮你成为这样的人,但你首先要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她说,我哪里意识得到。
他说,你肯定意识不到,这些问题,一般都是自己意识不到的。就好像村里人都知道谁家的媳妇疯了,可她自己不知道。你觉得她赤脚走在雪地上很冷,可她自己决不这么认为,不然她不会赤脚。
她说,你说的有道理,可现在怎么办呢?我到底有没有问题呢?
他说,不着急,正视问题的存在,就等于解决了一半。来,我记起我在电脑上保存过一个心理测试方面的网页,咱们不妨来试试。
他打开电脑,移动鼠标,很快在收藏夹里找到了那个网页(浏览器上有鱼类养殖方面的广告飘过)——
你头痛吗?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
经常感到神经过敏,心中不踏实。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
头脑中有不必要的想法或字句盘
旋。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
对异性的兴趣减退。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
对旁人责备求全。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
感到大多数人不可信任。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
自己不能控制地大发脾气。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
经常责怪自己。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感到孤独。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
容易恶心,呕吐。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记忆力减退。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
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
感觉别人能控制你的思想。
选项:1. 没有,2. 很轻,3. 中等,
4. 偏重,5. 严重
……
他帮她做着测试,同时也在心里给自己测试。没有,没有,很轻,没有。说实话,他不相信这些所谓的测试,因为他知道自己怎么能有效地逃避追捕或越过那些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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