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长篇小说2023夏卷 | 颜歌:平乐县志(长篇小说 选读)
2023-11-02小说天地
编者说
颜歌暌违十一年后交出的“平乐镇”系列最新长篇小说。2010年,川西小镇平乐。故事一条线索是青年男女的成长与离合,一条线索是小镇官场的世相起落。人人都各具心事,欲求……
颜歌暌违十一年后交出的“平乐镇”系列最新长篇小说。2010年,川西小镇平乐。故事一条线索是青年男女的成长与离合,一条线索是小镇官场的世相起落。人人都各具心事,欲求……
编者说
颜歌暌违十一年后交出的“平乐镇”系列最新长篇小说。2010年,川西小镇平乐。故事一条线索是青年男女的成长与离合,一条线索是小镇官场的世相起落。人人都各具心事,欲求圆满而不得。当这两条线交汇,织成一个被精心设计的陷阱,生死残酷的机关一触即发。小说满纸川音诙谐生动,丝丝缕缕剖开局中之局;风情小镇旖旎如画,大兴大建的勃兴中浮动着迷离人心。
平乐县志
颜 歌
第一章
天然气公司陈家康的爱人叶小萱站在东门城墙下头跟人说哀怨,一说就是小半天。 但你有所不知,这哀怨啊,自古就是说不得的。俗语有:哀声唱退送福神,怨气招来讨命鬼。殷殷切切念诵的便是这个道理。衰败就似那无事生非的泼皮,你越是呻唤,他越是作势;你稳起不理,他便终归自讨没趣了。所以,就连小娃娃摔了一跤,大人也会说:“不痛,不痛,绷起不痛就不痛。”——源自的也是同一个道理。 叶小萱兴许也不是没听过这些说法,只是,她心中的积郁实在有许久了,不吐两口出来,只怕即刻就要哽死。 她正跟人说:“……你说我那女子,也不傻,也不丑,该长的一样没少长,该读的书也读了,工作也还不错……你说是哪根筋没对,硬就说不到个对象?” “我已经跟她说了,”她歇了口气,“今年你是在吃二十九的饭了,这就是你的最后通牒了,等到明年子还没结成婚,你就给我收拾包包搬出去,自己立个门户,饿死还是饱死都跟我没相干了。我眼不见心不烦,就当你是嫁了!” “小萱啊,”街坊也要笑一笑,“你这话说得也太狠了,那你女儿咋说?” “她!”叶小萱叹一声,“人家一不紧二不慢地,跟我说:‘妈,你说得也对,你看,东门外正在开发的有恒发新城,还有平乐帝景,莱茵美居,听说这些环境都很不错。我正说去看看呢,不然下周,你陪我去?我这几年也有些定存,看看能不能干脆就买个小套二,说不定明年劳动节就可以搬了。’——你说,她是不是要气死我这个人!” 嗨!街坊想,狗日的,我千算万算,又没躲过这婆娘的花招——说了半天,原来是来炫耀的! 街坊就说:“恒发新城的房子的确不错,我儿子和儿媳妇过年回来也去看了,当场就订了一套套三带花园的,说是投资——以后地铁修通了,肯定要涨价!” 叶小萱想:你有钱,你最有钱,你们全家都有钱! 她就说:“哎,你看我这人,一说就啰啰唆唆半天,耽误你时间了。我这还要回去煮饭,改天聊,改天聊。空了约起打牌嘛!” 她把放在地上的几个塑料袋子提起来,准备回家煮荷叶稀饭。走两步,还是放不下,又回头喊:“蒋大哥啊,你真要把我们陈地菊的事放在心上啊,有合适的不要忘了给她介绍!” 也是好事从来不出门,坏事出门传千里。叶小萱这一喊,满街上站起的,走过的,正埋着脑壳在手机上看新闻的,都把这个消息听进去了。 “哎呀,不要急啊,小萱,”有个婆婆劝她,“缘分说来就来了,快得很!” 话都是这么说的,于是叶小萱也想不通啊:这眼看都又要立秋了,再是一晃眼翻年就是二一了,她女儿的那根红绳绳是已经发货了,走到半路了,还是遭哪个不要脸的代领了?总之,她逢人见人都说一次,请大家不要忘了她的陈地菊的终身大事——反正又不要钱! 现在我们说的这陈家正是我们镇上普普通通的一户人,而陈地菊也就该是川西平原上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子。她爸和她妈都是永丰县平乐镇人,一个北街二环外户口,一个东门老城墙边出生。二十岁出头,经宝生巷蒋幺姑介绍认识,处了一年多结了婚,在东街牵牛巷安了家,又再过了一年多,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陈地菊。 那是一九八一辛酉年年底,陈地菊在永丰县医院呱呱坠地,一哭就是一个冬天。她爸她妈都被她折磨得不行。腊月里,房顶上降着霜,老城门下头的沟边上也结满了冰碴碴,她爸却要去河头给她洗尿片子,她妈就在家守着蜂窝煤炉子,要熬猪蹄子汤喝了好下奶——两口子摸着石头过河,兢兢业业,对这小人儿百般伺候,人家却毫不领情:该哭哭,该吐吐,该拉了就哗地拉它一大泡。等好不容易煎熬到了开春,她爸妈都认为苦日子总该见阳光了,她却莫名其妙生了一场病,一条腿都肿起来了,又红又亮跟个萝卜一样——就这样被送回了她的老家县医院。 两口子又是茫然,又是绝望,在儿科门口抱在一起,伤伤心心哭了一场。镇上出名的肖小儿肖医生刚好解手回来,看到这两个年轻人鼻浓滴水的样子,又是同情又是好笑,“哎呀,你们不要着急。娃娃就是这样,小时候越是磨人的,长大了就越乖”,她劝他们。 也许就是肖医生的妙口金言,也许还是陈家祖上的荫佑,陈地菊出了院,读幼儿园,读完幼儿园又读了学前班,再读到小学毕业,她就真的长起来了,很是长出了二分人才,腰肢细细,腿儿长长,人堆子里一站拔得溜高。叶小萱和她出个门,街坊邻居都要夸赞:“哎呀小萱,你这女子长得好啊!这才好大啊?长这么高!这要拿点人来比啊。” 于是叶小萱听进了耳朵,心头焦焦:“哎呀我这女儿长得这般人才,可不要遭哪个混蛋小子污孽了!”——为了防止女儿中学里早恋,她和陈家康两头分了工,一个哄一个教,一个防一个守。这期间大概有两次,陈地菊和隔壁班的通了几回信,马上就被叶小萱眼明手快地查出来,一掌掐死在摇篮之中。说起来陈地菊还算是争气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高中毕业,高考提前录取上了永安师范大学,读的还是当年最热门的财会专业。叶小萱真正是心满意足,偷饱了油的耗子一般打量她的心肝:“我这女子真是聪明,自己就把大学考了!也不要我花钱走后门。这下学业解决了,下一桩就该是找对象了!”——她哪想得到这师范学校里尽是女子,走在路上好不容易看到个男的居然还不戴眼镜就是稀奇。陈地菊大学读了四年,只带过一个同学回来吃饭,叶小萱觉得他牙齿有点不齐,陈家康嫌人家学的是幼教专业。两个娃娃走了,两口子在屋里一边洗碗一边兴叹。陈家康说:“这人配不上梅梅,以后毕业了当幼儿园老师,哪有啥出息!”叶小萱说:“你说到哪桩去了,这就是回来吃个饭,我的女哪能把这人看上了!” 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是人到中年了,四十走完眼见就要五十。陈家康在天然气公司升了个科长,叶小萱从农资公司下岗了,跟朋友搭伙做中介也还有声色。他们住是住天然气公司家属院的大三套,穿是穿十字口精品服饰店里的港澳名牌,吃鸡鸭鱼肉就不说了,偶尔想要出个远门,还有陈家康科室的司机小赵开长安车包接包送,再爱抱怨也没真事来抱怨了。叶小萱对她的女说:“梅梅,你不着急,你这才二十二三岁,正是好时候。等到出了学校,外面有条件的多得很!你再慢慢挑。” 二〇〇三年陈地菊大学毕业,在永安市商业投资银行谋到了职位,好像还真的处了一个男朋友,两个人前后交往了一年多,还没提上台面,就眼见二〇〇五年春节来了。叶小萱年前做体检,查出来子宫里有个一点五乘二点六的肿瘤,很快做了活检,报告一下来果然是恶性的。 原来这才是他们这一家人命里面的一个大劫。叶小萱住进了医院,陈家康和陈地菊一起去见医生。医生说:“有两个方案,先跟你们家属商量一下。一是马上做手术,子宫全切;二是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看看病人情况。第一种有风险,但是治疗控制机会更大;第二种比较保险,有人就这样一拖拖十多年也有的。你们自己考虑。”陈家康哗地就哭了,眼泪花流了一脸,中风一般,手上把化验单捏住一团,人就朝边上倒。陈地菊把她爸的手握住了,把化验单拿了,展开来,一边展一边声哽哽地,还是说了:“周医生,我们做手术,我去给我妈妈说。” 父女两个走出来,走到楼梯间,忍不住一起哭了。陈家康想起了陈地菊还是奶娃娃生病的时候,陈地菊想起了她妈妈骑车带她去上学前班的第一天。两个人老的扶少的,大眼对小眼。最后,陈地菊说:“爸,没事。你不怕,还有我在。妈肯定没事的。” 居然应了她的吉言,还是要再谢谢祖宗啊。陈地菊在她妈的病床前守了四个月,日夜颠倒,四季也不明了,直到叶小萱手术出来后,又化疗了两个疗程,就看到各种指标都正常了。叶小萱出了院,再一下就过去了三四年,她先还是吓得经常睡不着觉,睡醒来就要先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慢慢地也缓过来了,头发长出来了,脸上也有了肉,每年复查两次,都没有再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一个个说:“谢天谢地啊谢天谢地,小萱。感谢你有福气,感谢你有个孝女!” 叶小萱说:“你就说我这死女子,倔得跟牛一样!为了我生这病,硬是要把市里头那么好的工作不要了,回来在西门上邮政银行坐起。有朋友也不联系了,每天就在屋头把我看到,眼见马上都要三十了——唉我这病,拖累啊!真对不起我的女,她要再不赶紧找个归宿,把自己安顿了,我这命捡回来都是白捡了!” 古语说:悲不悲,白发老翁驾白鹤,总有轮回。喜不喜,红头姑娘梳红妆,也怕冤孽。【四川方言,红头姑娘指的是精神面貌很好的女孩。】说的是人生大事,无非婚丧嫁娶,生死聚散总有奥妙,却不必一惊一乍,悲哭喜笑。说白了,都是办几桌席的过场。正逢叶小萱中介铺子上的搭档吴三姐的老人公去了世,她就热心去帮着守灵,顺便吃吃大锅饭,和几个朋友搓麻将。也是撞上了运气,一上台子她就连续自摸了两回。 “哎呀小萱,你简直是人红挡不住啊!”吴三姐脑壳上戴个白孝,脸皮子一垮更添悲戚,一双手在桌子上“哗哗”顺着和麻将,“手气太好了,硬是有点邪哦!” 蒋大嫂一边把麻将牌垒起来在自己那一方,一边附和:“我最近简直有点不敢跟你打麻将。上回也是,把我们赢得只有那么惨了,小萱,你还是要输点给我们啊,不然这样咋整啊?” “不是不是,”叶小萱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嘴皮子上打谦虚,“我这人是这样的,好像打丧麻将就要来运——喜麻将就不行了,打一回输一回!” “你这么说,”孙二妹“啪”地一开骰子,数一数自东家起了牌,“再过两个月我们倩倩办大事,你们都来嘛,打打喜麻将,好生把小萱赢一下。” “这么快你们倩倩就办大事啦?”蒋大嫂一笑眼睛都眯了,“恭喜!恭喜!我还觉得她还像是才几岁,这都要结婚了!” “不小了!”孙二妹说,“都二十五了!再不结婚,就老了!” 叶小萱把牌在自己面前垒起来,筒条万子各自分类了,嘴皮子瘪一瘪。 “也不见得!”还是吴三姐维护她,“现在生活好了,人都要活得久些,不像我们那时候,着着急急就要结婚。人家现在三十多岁再结婚的也多得很,照样过!” “三姐你说得对,”孙二妹这才想起了叶小萱还有她的烦恼,赶忙改口,“现在时代不同了,越是能干的越是结得迟!我那倩倩只不过是没出息,只得早点嫁了……四筒!”她打一张。 “你们也不用劝我了,”叶小萱摇摇头,跟着出一张三万,“我那女子啊,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是,她条件还算是不错,但是毕竟马上就要上三十了,不好找啊!你看她那些同龄的同学朋友,都是结了婚,娃娃都生了——她再不抓紧啊,离了婚的都找不到了!” “说到这离婚,你们听说没,”吴三姐笑一笑,“刘五妹的女刚刚离了!” “难怪!”蒋大嫂碰一碰吴三姐丢到堂子里的六万,再打张七筒,“我说这五妹最近都不出来耍!新车也不开来显了……哎,她那女子结婚还没一年的嘛,咋就离了?” “这就是人家说的,纸盆盆煮开水,好得快,散得快。她那女子当时朋友才耍两三个月就闪婚了,结果结了就天天吵嘴。你们都知道五妹的女好刁泼嘛,哪个受得了!”吴三姐递给叶小萱一个笑,头顶上白孝带子飘飘。 “她那女刁还不是随她了,”叶小萱也和刘五妹素来不太合适,“我也听说了,婚是今年二月份离的,转眼人家那男的都又找了一个了。” “这男的就是这样,说找就找!最鸡巴没心肠!”孙二妹咬切切地,手指尖尖一翻甩一张牌。 其他人这才想起孙二妹的前夫去年再婚了,听说已经抱个胖儿子都满周岁了。 叶小萱就生了些恻隐,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伸手出去打了一张三条到孙二妹门口,说:“来!二妹,我给你打张条子,你要条子啊?” 她本来是起个姿态,想给它缓一缓气氛,哪料得孙二妹正是在等这一张。她“哈”地一拍,手掌子一推,“哗”地把牌倒下来,眉开眼笑:“哎呀谢谢小萱,刚好三六条对杵!我这算是开张了!” 一桌子的人就一哄,有的夸孙二妹牌好这么快就胡了,有的笑叶小萱手昏,生张上来不看就打。她们把牌洗了,垒起来再打,打了再洗,洗了又来,一直打到夜上黄昏,送礼的单子钉了半面墙,哭丧的领了钱走了,守灵的又围着吃了一顿饭,这才依依不舍地散了,各自回家。 叶小萱这一天手气欠佳,被三家端了一家;哪想到就要情场得意,等来了柳树下的桃花:她都出了烈士陵园,正在往外走,就听到蒋大嫂赶上来喊:“小萱,你去哪儿?来,坐我的车,我载你一段。” “不了,不了,”她客客气气地,“我走一下。我本来就要多锻炼身体。” “哎呀,”蒋大嫂伸过手来,亲亲热热地拉着叶小萱的手膀子,“你跟我走嘛,我有好事给你说。” 都是老江湖,叶小萱一看蒋大嫂的眼色,立刻领悟了。于是她身体也不锻炼了,反手把蒋大嫂一抓:“那走嘛!我们边走边说!” 她们去停车场把蒋大嫂的车找到了,两个人一头一个地坐进去。蒋大嫂果然就说:“小萱你看,我这有这么个人家……” 蒋大嫂的车是一辆香槟色的尼桑,今年年初才买的,还正是铮亮。叶小萱她把屁股安在真皮座位上,眼睛看着那后视镜下吊的玉弥勒,再鼻子里面香喷喷地一闻,耳听得蒋大嫂殷切切地说:“小萱啊,都是为人父母,你的心情我最理解。你不要着急。你们陈地菊那么优秀的一个女娃子,肯定要找个配得上她的。我想了半天,我这正好认识这么一家人,你听听看合适不合适……” 蒋大嫂介绍的这家人真是有些来历:男人是地税局的科长,女的以前做房地产开发,很是赚了些钱,还开了间茶楼;娃娃也很有出息,三十一岁,新西兰研究生读回来,在工业开发新区上班,开的是宝马系的车,每年少说也有二十万年薪。 这还真是个香喷喷的肉饼子。叶小萱自然是饿得痨肠肚了,又总还不敢捡:“你说这小伙子这么有出息,咋会现在都还没对象啊?……” “嗐!”蒋大嫂把车开出烈士陵园,慢慢沿着老城门往西门开,“小萱,我也不给你说瞎话。听说他是有个女朋友谈了好几年,年前分了,所以现在还单身——这也没啥,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多选择嘛。” “也对,也对,”叶小萱心里有了数,“但比起来,我们这家人就一般了,他们条件那么好,看得起我们不?” “你硬是谦虚!”蒋大嫂一笑,“他们那家有个科长,难道你们陈家康不也是科长?他们那家做生意,你的万家中介不也很红火?小萱你是不张扬,但我清楚你得很,你那家底也不薄的。至于你们陈地菊,作为一个女娃娃,也是很优秀了——我看啊,就是般配得很!” 叶小萱还要谦虚:“老蒋啊,你这是乱抬举我。我们老陈一个天然气公司的科长能跟人家地税局的科长比啊?等于一个在非洲,一个在美洲!至于我那点小生意,就是搞耍混个时间,再说我这几年主要顾身体,我那铺子就更没管了。” “说到这个,”蒋大嫂一个刹车停在红绿灯,转过头来看了看叶小萱,“小萱啊,就是你我两个人,我就给你说句真心话,你可不要介意。” “你说嘛。”叶小萱说。 “要是跟姓吴这家人朋友说成了,家里头要见面了,你可千万不要提你那两年生病的事,更不要提生的是啥病——总是说起不安逸。”蒋大嫂说。 叶小萱听到这一句,难免有点感动。她也就转头看着蒋大嫂:“唉难为你操心了!我懂,我这病说不得——不瞒你说,三月份有一家人说要介绍,一听我得过癌症,见面都没见就直接黄了。人家说的害怕以后生娃娃遗传,你说这……” “愚昧!”蒋大嫂骂一句,重新把车开起来,开过了十字口,“所以我都说了小萱,我懂你的心事。你女儿那么好一个娃娃,不能耽误了。你放心,我们是老关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事我老蒋给你管到底,一定把我们陈地菊嫁个好人家!” 蒋大嫂一直把叶小萱送到天然气公司家属院门口。叶小萱下了车都要走了,她又把车窗子摇下来:“小萱你慢慢去啊。还有,对了,你把陈地菊的照片传几张给我QQ嘛,我们保持联系,约时间嘛!” 叶小萱想:哎呀完了,我那女子还就是没一张称头的照片!——她的心虽然慌了,但脸皮子还是笑得来绷起:“没问题!我这回去就发给你!谢谢啊,谢谢!” 却说这个陈地菊从小长到大没有别的过场,就是不喜欢照照片。还是奶娃娃的时候,她就最害怕戴眼镜的叔叔。其他小娃娃看到那眼镜明晃晃的都喜欢多看两眼,甚至还要嘻嘻地笑一笑——唯独这陈地菊,只要一见戴眼镜的就必然“哇”地一声哭出来,随便就哭半个小时,神仙都哄不住。等她长大了,一家人去清溪公园转耍,来了个摄影师问他们照不照相。陈家康没刮胡子还稍微有点犹豫,刚刚烫了头发的叶小萱就积极地答应了,两口子一人一只手拉着陈地菊站在中间,一二三预备起正要说茄子,陈地菊却哭了,一门劲往陈家康身后钻。这张相就这样没照成,日子久了,连叶小萱都忘了自己也曾经烫过卷卷头。 等陈地菊长大了,心也长开了,她就说:“我才不照相,照出来干啥?你看那些人,照得最好的照片都选出来当遗照了。”那个时候她多大了?也就是初中毕业刚刚上高中吧。大人都吃了一惊,叶小萱想:“唉呀,难道我的女子还有点文学才华?” 倒不是说父母看自己的子女就要偏心。陈地菊还真存有那么五六个笔记本,都是她读中学那几年写的日记。中间有好多篇叶小萱都看了不下两三回,现在都还能背出一两句精彩段落。比如她初中快毕业之前写的:“算到现在我已经上学上了九年,往后数,加上大学至少还有七年。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时光都浪费在学校里?”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她写过:“浩在信里说,他读到一句话,是一个法国作家写的,叫作‘他人即地狱。’他人即地狱。他人即地狱。”高三临考在即,她写下了:“想不出来明年这个时候我会在哪里。每个人都说考不上大学你就毁了。那么说不定明年这时候我已经死了。”——当然了,当年叶小萱绝没心情去欣赏陈地菊的文采,一字字一行行间,她看的都是这女子不好生读书想要叛逆造反的蛛丝马迹。于是就连哄带骗啊,带骂带打,前前后后把街坊邻居楼上楼下的惊乍不知几多回。这些日记本在他们搬家的时候收来不见了,时间久了,连陈地菊自己也记不得她曾经在一天晚上听着张雨生的《大海》流了满脸的泪水。 俱往矣。小时候的陈地菊再是耍脾气,闹叛逆,随着十几二十年过了也不得不成了大人。尤其是叶小萱病了一场以后,她的这个女子就更是听话懂事,说话轻言细语,凡事都有商有量,用陈家康的话来说:“你这场病好得不容易啊,我们现在更要珍惜啊,过了这一劫,就事事都该顺了。” 可不就该是这道理。这一头正说起要照片,那一头叶小萱上街买菜就看到十字口有家影楼新开张,摆在橱窗里的几幅大照片张张看起来都很有格调,门口贴着海报:“开业酬宾,艺术照199元起。”她顺手拿了张广告单,回去真就哄起了她这女跟她去拍照。又是刚好,开这金典影楼的是一对小夫妻,和陈地菊差不多年纪,男的照相女的化妆,两个人又勤快又热情,又周到又细心,同母女两个说起来话喷喷地,亲亲热热就把事办了。再过了几天,叶小萱把照片拿到,就更是不得了:只见一张张里都是婷婷佳人,婉婉淑女,端端很出效果。她立刻在QQ上把相片给蒋大嫂发过去,当天下午蒋大嫂就打了电话来:“成了!成了!吴家那家人满意得很,你看不如下周末让两个小的见面?” 天时地利人和,两个年轻人顺顺当当见了面,约在天盛广场旁边的朋友咖啡喝下午茶。叶小萱当然没参加他们的活动,总要给小的留点空间。她就等在屋里,麻将也没打,转街也不转,只和陈家康一起看电视。看一看,到了晚上六点半。叶小萱就高兴起来,喜滋滋地说:“老陈你看看,都六点半了,他们肯定吃晚饭去了。太好了太好了!说不定啊,我们梅梅的终身大事今年就要成了!” 陈家康说:“哎你也不要想太远了,这才第一回见,哪有那么快。你饿不饿?饿就去厨房把饭热起,再炒个青菜。” “这有啥快的?我有这种感觉,梅梅和这小吴啊肯定合得来!你看嘛,感情这事,不对咋都不对,一旦对上眼了,快得很!”叶小萱钉钉然地预言。 …… (全文见《收获》长篇小说2023夏卷) 颜歌,小说家,1984年生于四川成都。她的中文作品包括长篇小说《我们家》,《五月女王》等。她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新人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等十一国文字出版,两次获得英国笔会翻译奖,作品入选为2021年纽约时报年度关注图书。颜歌的英文作品发表在The New York Times, TLS等,并入选了爱尔兰国家图书奖短篇小说奖的长名单。她有东英吉利大学的创意写作MFA学位。她的首部英文短篇小说集《Elsewhere》由英国Faber&Faber和美国Scribner出版社于2023年夏季出版。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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