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3年第6期|徐贵祥:老街书楼(节选)
2023-11-02小说天地徐贵祥
徐贵祥,男,1959年12月出生,皖西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著有小说《弹道无痕》《历史的天空》《高地》《马上天下》等。曾获……
—— 安 静
1 乔大桥没来之前,我们的课余生活比较简单,通常都在家里做作业。有时候也会三三两两溜到街上,玩玩捉迷藏、浑水摸鱼、狼牵羊之类的小把戏。男孩多的时候,就玩打仗的游戏,冲啊杀啊乱扔土坷垃。 乔大桥一来,情况就不一样了,他跟我们玩了几次,越玩越没劲。有一天晚饭后,他把我们集合起来,一只手比画成手枪状,在我们眼前猛地一伸,嘴里念念有词:“叭,叭叭。” 乔大桥嘴里“叭”了几声,把手卡在腰间说:“这样不行,太低级了。” 我们很喜欢乔大桥神气活现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他说的“低级”是什么意思,六双小眼睛一起崇敬地看着他。 乔大桥说:“我们老街,有三支队伍,南头小孩兵团、北头小孩兵团,还有我们,公社小孩兵团。我们虽然人少,但是,我们可以今天联合北头小孩兵团打南头小孩兵团,明天联合南头小孩兵团打北头小孩兵团。你们看过《三国演义》吗?” 吴小根说:“杜二三家里有《三国演义》连环画。” 吴小根没有谎报军情,我家里确实有《三国演义》连环画,不过只有半本了,那里面讲的是“三顾茅庐”的故事,没有讲联合这个打那个。但是,我不会跟乔大桥抬杠,我们几个公社小孩都佩服乔大桥,他懂的那么多! 乔二桥说:“我们明白了,就是拉张三打李四,再拉李四打张三。可是,打这样的仗有什么意思呢?” 乔大桥瞪了他弟弟一眼,挠挠头皮说:“意思嘛……你说什么意思?我们搞训练啊,我们学习军事啊,我们长大了,要当接班人,连打仗都不会,那怎么行?” 我们马上觉得问题很严重,是啊,当革命事业接班人,不会打仗确实不行。 乔大桥又说:“陈肖江给张麦带个信,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向北头小孩兵团挑战,让他们晚上在百货大楼后面集合。让南头小孩兵团诱敌深入,我们公社小孩兵团明晚要奇袭白虎团。” 乔大桥这样一讲,更增加了我们对他的崇敬,因为我们只看过老街宣传队演出的《智取威虎山》,压根儿不知道还有《奇袭白虎团》。反正听乔大桥的没错,跟乔大桥玩,确实比先前打乱仗高级多了。 老街是公社的所在地。听乔二桥讲,我们公社有十几个大队,两万多人口。“时光退回二十年,老街它不是一条街,它是一个城。” 这话是陶大伯讲的,陶大伯的另一句话是,“两万多人啊,时光退回到战争年代,两万多人就是十几个团,至少是三个师。” 陶大伯是复员军人,认得不少字,可以读报纸。在公社当炊事员,他感到很自豪,因为他也算公社的人,而且是很重要的人。公社大门也是他管着,要进这个门,得先过他这一关。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公社小楼西边的空地上,演练起来,首先是卧倒,然后是冲锋,再然后是肉搏,其实就是摔跤。 乔大桥就像指挥官那样,一会儿踢踢吴小根的屁股,呵斥道:“卧倒要像卧倒的样子,不要撅屁股。”一会儿又把正扭成一团的我和陈肖江扯开,说:“肉搏要讲技术,不能冲上去就抱住敌人的脑袋,看我!” 乔大桥说着,往地下一蹲,一只脚撑在地上,突然伸出另一条腿,唰的一下,一个扫堂腿飞过来,把站在边上的我和陈肖江全都撂倒了。 就这一招,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有谁记得,乔大桥是怎么当上司令的,反正,那天晚上吴小根就开始喊他“乔司令”,陈肖江和我也跟着喊。乔二桥有时候喊他“哥哥”,有时候喊他“乔大桥”,偶尔也喊一声“乔司令”。 乔大桥是公社乔主任的大儿子,他爸爸调到我们这里快一年了,来的时候,只带了乔二桥,乔大桥留在县城上学。这个夏天,两个“桥”的妈妈也调过来了,在公社信用社当会计,乔大桥才跟着过来。 以往,我们也听乔二桥说过他哥,在城里也是学习尖子,贼聪明,会读书,满肚子都是故事。但是我们有一个疑问,乔大桥比我和乔二桥大两岁,比吴小根、陈肖江大三岁,他那么聪明,怎么跟我们一样,读小学六年级呢? 我们佩服乔大桥有很多理由,不仅因为他是从县城转学过来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有一件蓝色条纹汗衫,还有一根皮带,蓝色条纹汗衫扎在皮带里,整个人就比老街的孩子高出一个头。 乔大桥说,他的那件蓝色条纹汗衫,名叫海魂衫,是海军战士穿的。 我是头一次听说世界上还有海魂衫这个东西。 乔大桥的到来,使我们大开眼界。我们不仅对乔大桥刮目相看,也对乔二桥高看一眼,按我们的经验,明年,至多后年夏天,乔大桥身上的那件海魂衫,就会套在乔二桥的身上。 根据我的观察,乔二桥对他哥身上的那件海魂衫似乎也很在意,有一次他对我和吴小根说:“什么玩意儿,天天绑在身上穿,恨不得穿破了才扔给我,要是破了,我也不要了。” 其实在我看来,乔二桥福气大得很,虽然他免不了要捡他哥哥的衣服穿。我倒是没有哥哥,但是我宁肯有一个哥哥,因为没有哥哥,我就得捡我姐姐的衣服,不仅是花的,而且还是偏裆裤。以前吴小根他们还取笑我是假丫头,打了几架,他们不敢喊我假丫头了,可是我心里还是别扭。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件真正的男孩子穿的衣服呢?最好夏天能有一件海魂衫。 陈肖江更惨,他兄弟五个,他是老小。他跟我们讲,一件褂子,刚做成的时候,五个扣子是一样的,传到他的身上,五个扣子五个样。 这就是我们的少年时代。 不知道为什么,乔大桥跟我们同学的那半年,学校的老师走了不少,上课也就马虎了。 学习压力不大,很少家庭作业,每天晚上,不管月黑风高,还是月牙挂梢,都要打一仗。 最初是模仿样板戏,上演《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的故事,没有战斗场面,今天你是郭建光,明天我是杨子荣,吵来吵去。打着打着,就升级了,打游击战和伏击战。 就是从乔大桥那里,我们知道了“进攻”“防御”“偷袭”等等概念,这让我们大家都很开心。 2 就在乔大桥转学到我们学校之前的那个学期,不知道为什么不发语文课本了,老师自己编。公社乔主任对我们校长说,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孩子上学不能耽搁,抓革命是大人的事,孩子的事就是读书。 启老师给我们编的课本,比以前发的课本有趣,还专门有一本辅助课本《成语故事》,让我们多学了很多生字,知道了不少历史故事,还知道了,“叶公好龙”的“叶”,原先的读音是shè。 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很好,算术马马虎虎,玩得最疯的那段时间,两门课的成绩都有点滑坡。 不过,玩打仗游戏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学过的很多成语,比如“里应外合”“出其不意”“虚晃一枪”等等,在游戏中经常会被提到,不仅记得更牢了,也理解得更明白了——这个收获是很多年后我才悟出来的。 有一天,张麦上课迟到了,脑门上还贴了一贴膏药,下课后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不肯讲。他妹妹张杏过来说,张麦学杨子荣打虎上山,把推磨的驴牵到院子里当马骑,结果把脑门摔破了。 我们快乐地大笑。张杏绷着小脸说:“你们再不要拉着张麦打仗了,我爹讲了,再不好好学习,就让他退学,跟驴一起推磨。” 张麦和张杏是龙凤胎,妹妹比哥哥小几分钟,但她是六年级的班长,学习成绩拔尖,一直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乔大桥不喜欢张杏,说这个小丫头简直就是老师安插在我们中间的女特务,爱打小报告。 我说不上来喜欢不喜欢,只是隐隐感到,将来考中学,张杏肯定是第一个,她不仅算术成绩好,语文也好,背诵的诗词和成语,比我还多。 后来,老师也知道我们晚上玩打仗的游戏,不过没有怎么制止。启老师说,小孩子闹着玩,只要不过分,可以锻炼脑子。 启老师说过这话没有,我们不知道,反正乔大桥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乔大桥说:“我们玩打仗的游戏,肯定又是张杏跟老师说的。你们等着,下次选班干部,我非把她选掉不可。” 公社大院在十字街西边,学校在东头偏南,隔着一里多路。我们上学,有时候从街后抄近道,有时候从街上走直角,这要看我们的心情。 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乔大桥跟我们讲:“有个重要情况,城里的学校都停课了,我们学校为什么不停课?还天天讲有理数无理数,搞得头疼,我们要造反。” 我们几个小喽啰一听,顿时摩拳擦掌,我们确实早就不想上课了。可是,造反是怎么个造法呢?不管别的地方出现什么情况,我们老街,除了小孩子在夜里搞地下活动,大人们好像没有怎么闹起来。 也是听陶大伯讲的,“时光退回三年,乔主任是副县长”。陶大伯这话是对老街造反派的头头说的,我们也不知道真假。 当地人都很佩服乔主任,稍微记事一点,听大人说过,我出生之后那几年,很多公社食堂都“停火”了,因为没有粮食吃。那时候乔伯伯在另外一个公社当主任,想了很多办法,还提出了一个口号:“群众吃干,干部吃稀;群众吃稀,干部喝水;群众喝水,干部饿死。”这句话在当地广为流传。乔主任不让造反,大家就不敢乱动。我们这些“小孩兵团”更是狗咬刺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就连乔大桥也不敢造次,嘴上说说算了。 没隔多久,乔大桥又得到一个情报,有一个“兵团”开展扫“四旧”活动,从街上收缴了不少旧书,都堆在曹三饭店的柴房里,给他当柴草用,抵饭钱。 我们既不知道什么是“四旧”,也不懂得为什么这些书不让我们读。乔大桥说:“书,都是书,还有连环画,两麻袋,至少有三百本。” 我的天哪,三百本连环画,要是搞到手,那不就发财了吗? 乔大桥的情报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和强烈的战斗欲望。乔大桥说:“我是听张麦说的,他们北头小孩兵团今晚就要动手,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 我们兴奋得不得了,各回各家鬼鬼祟祟地吃了饭,大约晚上七点多钟,在小楼下面集合完毕。 乔大桥检查装备,不得了,有一把电筒,有一个手枪套,还有……我的天哪,武装部长的儿子陈肖江居然扛了一条老式步枪。 乔大桥看到步枪,被吓住了,跟陈肖江说:“这个不行,打死人要偿命的。” 陈肖江说:“没事,没有撞针,也没有子弹,我扛上吓唬他们。” 陈肖江这么一说,乔大桥才放下心来,拍拍陈肖江的肩膀说:“很好,虚虚实实,兵不厌诈。” 我们按计划秘密潜入曹三饭店后院,乔大桥命令陈肖江站哨,发现敌情就拉枪栓、喊口令。然后乔大桥带领我和乔二桥、吴小根一干人等,翻墙进入院子。 那天晚上,曹三饭店只有一桌办喜事的客人,后院基本上没有人。我们的行动进展很顺利,乔大桥让我在院内充当第二道岗哨,然后他带领其余的人直接进入柴房。 说实话,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战斗,我有点害怕,倒不是怕北头小孩兵团突然袭击,而是怕后果。毕竟,我们是来抢东西的,就算把东西弄走了,算不算抢劫啊?算不算盗窃啊? 我正这么怕着,乔大桥他们出来了,满脸晦气。我问怎么回事,乔二桥说:“狗屁,什么麻袋,什么连环画,柴房里啥都没有。” 吴小根也说:“司令,你的情报准不准啊?” 乔大桥眼睛眨巴几下说:“我上茅厕,在墙外听张麦跟王强说的,一定要抢在今晚动手,不然明天就被曹三当柴火烧了……” 乔大桥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一拍脑门说:“坏了,中了敌人的奸计了……赶快走!” 我们不知道乔大桥说的是什么,只好跟着他走。路上乔大桥说:“张麦在茅厕里给王强布置任务,是个陷阱,分明是调虎离山。” 乔二桥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赶快找‘四旧’啊。” 乔大桥说:“一定在春来茶馆,那些书只能当柴火,不在饭店就在茶馆。” 我们连想也没想,就跟着乔大桥蹿出曹三饭店后院,向春来茶馆扑去……意想不到的是,我们刚刚离开曹三饭店,就被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乔大桥定睛一看,惨叫一声:“坏啦,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哪里还能逃得了? 那堵人墙是我们的父亲——公社干部组成的,陈肖江的爸爸首先冲上来,将陈肖江抓小鸡一样缚住了双臂,二话不说就缴械了,其他几个孩子也纷纷束手就擒。 当天晚上九点钟左右,公社大院哀鸿遍野,传出阵阵鬼哭狼嚎,包括本人在内,至少有六个孩子被扒掉裤子打屁股。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6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