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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5期|贾若萱:快乐园

2023-11-03小说天地贾若萱
苏谧静紧盯屏幕上的字,这段稍显正式的短信没一处错误。她想象贺小君眯紧双眼,对着屏幕打字的模样,又或许是她的女儿泡泡发来的。她们希望她回尧溪看一看。

本来,她是不想回……
苏谧静紧盯屏幕上的字,这段稍显正式的短信没一处错误。她想象贺小君眯紧双眼,对着屏幕打字的模样,又或许是她的女儿泡泡发来的。她们希望她回尧溪看一看。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本来,她是不想回来的,可不知怎么就拎着行李箱上了火车,坐在这里了。这次贺小君找她,无非也就是钱啊,找关系啊,打官司啊,种种和快乐无关的事。这些年,贺小君夫妇染上霉运,每况愈下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车厢里有股臭味,打牌的人们散了场,把白酒倒在一次性纸杯里,就着熟食喝起来。她往里缩了缩,把箱子用腿夹住,迷糊着眼。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到站后,苏谧静走出站台。四月底,温暖的白昼一过,空气还带着微微的寒意。这次,她向老板请了几天年假,加上周六日,有一周的时间。风吹过,苏谧静闻到一股下水道味。贺小君已在广场等她了,路灯下,一身白衣服荡着瘦弱的身子。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这么重,是给我们带的礼物吗?”贺小君接过行李箱,挽住她的胳膊,笑着问。她的嗓音没有变,依然细细的,像青春期的孩子。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苏谧静这才想起没有给她们带任何礼物,尴尬地摆了摆手。倒不是她完全忘了这件事,她的确想买些礼物,但又想已前前后后借给她们十万块钱,还要求她怎样呢?这笔钱能否还回来,她不知道,借着这次回来的机会,问问也是好的。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们走到车前,钟伟没来,泡泡坐在副驾驶,抬头看了苏谧静一眼,喊了声大姨。她冲她笑了笑。不知怎么回事,遇到颠簸的地方,车子总传来细小的杂音,辨不出来源,像有人拿着小铃铛在耳边摇啊摇,搅得苏谧静的心脏上不去也下不来。她只好询问泡泡的学习状况,问一句答一句,没有其他的话。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那地方正在逼近。远远地,苏谧静看到黑黢黢的树木和环岛,看到露出的那一角乳白,在月光下仿佛发着光。路更加不平了,杂音也更加明显。最后在铁门前缓缓停下,苏谧静下车,摸到墙上三个字:快乐园。这么多年过去了,痕迹未被风化。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快乐园是钟伟为贺小君而建,三个字是苏谧静为他们而刻。只是时光飞逝,这栋三层的自建房已不复当年,草坪枯了,土面露出来,石子硌着脚掌。院子里的树无人修剪,乱糟糟一片,似乎连月光都不愿洒下来。又因鸟叫在上空不停徘徊,有种阴森森的空旷充斥其间。只一盏微弱的灯亮在一楼,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她们走得气喘吁吁。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来啦,快进来,快进来。我没有去接你,因为到了晚上看不清路。”钟伟站起来,他个头很高,年轻时消瘦的脸变得宽宽的,身子也宽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苏谧静看着脚尖,点了点头。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想,当初何必掺和他们的家务事,只因自己刚成为律师,所以雄心勃勃为贺小君办了离婚?没两年,钟伟的婚外情成了一场空,贺小君又与他兴致勃勃复了婚,重新搬回快乐园。一来二去,苏谧静倒里外不是人。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多住几天吧。”他站起来,走向她们,接过行李箱,“还住原来的房间吧,都收拾好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好啊。”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挺好啊,挺好的,欢迎回来。”钟伟的声音充满热情。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们去了二楼,木楼梯咯吱咯吱响。泡泡的房间就在旁边,苏谧静扫了一眼,看到艳粉色蚊帐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瀑布般垂下来,罩住灰褐色床。有股霉味,虽然窗户开着,风涌进来。贺小君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挂好,钟伟和泡泡出去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明天我得去上班。我请的假从后天开始。”贺小君往后一仰,躺到床上,“钟伟和泡泡陪着你,你们可以开车四处走走。”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不上班?”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没。找了很多工作,都嫌他年纪大。”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苏谧静知道得谈谈正事了,长痛不如短痛,这样明天就能拥有一个全新的心情,让内心的负担少一些。于是她问:“他的贷款公司怎么样了,有起色吗?”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黄了,债还没还清。法院判决要么还钱,要么坐牢,管你冤不冤枉呢。”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真是冤枉的吗?”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说是冤枉的。”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要还多少钱?”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本来有二百万,清算后,说是有一百万。谁知道呢。”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贺小君笑了笑,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家的事,一百万也因两百万的衬托变得轻巧起来。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前几天一群要债的人找过来了,一直喊着还钱,领头的那个人还拿着一瓶百草枯。钟伟不在家,把我和泡泡吓死了,以为要给我们灌农药了。结果那个领头的人自己把农药喝了,一边喝一边哭,说拿不到钱就只有死了。唉,还好农药是假的,喝下去又吐出来,没有死成,要不然我们真成罪人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苏谧静侧过头,不去看那双柔顺的眼睛。事情刚出的时候,他们就来找她了,她是离婚律师,管不了非法集资的诈骗案,但依然托关系找了大学同学为他们辩护。两三年过去了,法院判决已尘埃落定,不可能再改变。苏谧静对此一清二楚。同样清楚的是,他们也还不上这笔钱了,就像还不上她借给他们的那十万块钱,他们接下来的余生,将会一直被这笔天大的债务压着,没有什么办法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苏谧静本想把事实告诉贺小君,劝她早点认清现实,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于是她叹了口气,吞吞吐吐地说:“不幸中的万幸……还好没出什么事……需要我做什么就说。”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说完这句话,她立刻后悔了,凭着对贺小君的了解,她可能会再次找她借钱,或者让她找找市里的关系。果然,贺小君说:“再帮我们找找市里的关系吧,他是冤枉的,再找找高级法院呢?他也是想赚钱,为了我和泡泡,为了这个家。他就是太心急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苏谧静想起钟伟那场轰动的婚外情,也想到贺小君哭着来求自己办离婚的场面,不由得双颊发烫,仿佛见证了他们不幸福的过去就会阻碍他们此刻的幸福似的。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嗯……我会想想办法……”苏谧静赶紧说。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晚上,苏谧静听到老鼠走动的声音,被子很潮,贴在皮肤上,像一张冷冷的纸。完全清醒后,贺小君刻意压抑的欢愉透过地板传来。苏谧静听了一会儿,惊讶于他们酣畅淋漓地做爱,即使一百万的债务就悬在头上。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睡得很轻,像没有睡着,天未亮就起来了。贺小君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在一楼大厅里走来走去,摆上餐具。苏谧静想起来了,这套餐具是她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放着馒头、面包、香肠、咸菜,还有玉米粥。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睡得好吗?”贺小君问。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挺好的。”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今天早点去,下午偷偷溜回来。这段时间店里生意不好,没有小孩来拍照。大家都不愿意生孩子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们吃了早饭,钟伟和泡泡没起床。天色渐亮,一抹微醺红悄悄爬出,阳光坠落大厅。那是十几年前了,快乐园的批地、兴建、装修,每一步都兴师动众,对标英国庄园,还养了几匹马。苏谧静见过那些马,雪白色的、棕黑色的、枣红色的,贺小君骑在上面,像一面漂亮的旗帜。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如今,马不在了,花草不在了,旧日的风光不在了,但贺小君依然在。她老了,擦了粉的皮肤渗出晒斑的痕迹,虽然瘦,但是瘦里藏着不健康的色泽,仿佛被什么力量吸走了精神气。她们走在路上时,别人会以为她是姐姐,苏谧静是妹妹。这对过去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恐惧,使苏谧静的心揪成一团。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来迟了整整十年,但你还是让我高兴。坐得离我近一些吧,睁开你快活的眼睛。”贺小君站在阳光下,突然用普通话缓缓地说。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苏谧静知道她在背诗。“是谁的诗?”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阿赫玛托娃,俄罗斯的女诗人。”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好像听过。这首诗叫什么名字?”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没有题目。”贺小君依然用淡淡的笑眼望着她。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下面是怎么写的?”苏谧静问。读书时,贺小君喜欢在日记本上抄满歌词和诗句,时不时翻开一页,在别人背英语的时候大声唱,或者回家的路上轻轻背诵。苏谧静记得,贺小君自己也写过诗,是那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情诗。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想不起来了,我得再想想,好久不看了。”说完,贺小君骑上电动车离开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苏谧静走到院子里,看到一圈圈光晕氤氲在树叶的缝隙中。昨晚阴森森的氛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露水降临后的泥土味,角落里的小野花显得毛绒绒的,闪着震颤的模糊糊的光泽,不知从哪里传来悠扬的钟声。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沿着低矮的墙,不知不觉转完了几圈。钟伟和泡泡没有醒,她拿上车钥匙,开车下山。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决定去看看父母的墓地。父母在世时,她很少回来,三年前,他们相继离世,她卖了县城的房子,一部分买了墓地,一部分做了市里房子的首付,月工资的三分之二还房贷。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能接受很多事情,比如独身,比如死亡,或者孤独。可不知怎么,看着一排排整齐的墓碑,想到自己四十多岁了,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便不怎么高兴了。又想起一百万的债务和要不回来的十万块钱,胸闷气短,仿佛这片土地故意与她作对似的。她没有待多久就离开了墓地,漫无目的在街道上听音乐,心情才逐渐舒缓。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买了一些熟食,开回快乐园,打算做午饭。钟伟起来了,坐在大厅里发呆,泡泡在房间里听电子乐,震得地面快要裂开。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老是放这么大声,说不这样就学习不进去。”钟伟指指天花板。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苏谧静让钟伟摆餐具,上了二楼。泡泡没有拉窗帘,房间昏暗,音响的绿灯一闪一闪,像龙的眼睛。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开了灯,看到泡泡躺在床上,睡眼惺忪。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下来吃饭吧。”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泡泡顺从地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姨,我觉得你很酷。”她说。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苏谧静笑了笑,心想该如何回应。她向来不擅长这些事。相比之下,贺小君就聪明多了,也耐心多了。她只好说:“泡泡也很酷。”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贺小君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泡泡坐在餐桌前,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再切点蜜瓜。”贺小君把新买的水果拿到厨房,很快端出来。她的身子摆来摆去,像有什么喜事发生。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新买的衣服?”苏谧静问贺小君,她穿着一件红色长裙。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嗯,回来的路上看到的,正在打折,就买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适合你。”泡泡撇撇嘴说,“显得你很黑。”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吗?”贺小君笑着摇头,看了苏谧静一眼,“黑就黑吧,也没所谓呀,只是一件裙子嘛。”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确实不太适合你。”钟伟说。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钟伟喝了不少酒,把自己灌得满面通红,他滔滔不绝地说起父亲带他去英国庄园赛马,又如何在十几年前把生意做大,后来因政策原因倒闭,欠了钱,把房子和金条全卖了,只留下这么一处,没人买,也不能卖,不然就要住大街去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都讲过几百遍了。”泡泡冷笑一声说,“老说这些有意思吗?”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就让他讲讲嘛。”贺小君说,拍拍钟伟的肩膀,夺过他手中的酒杯。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泡泡扔下筷子走出去,苏谧静也跟了出去。小姑娘坐在南面的秋千架上,但因为设施太老了,链子生了锈,不敢完全坐上去,一只脚支在地上轻轻摇动。她发出气呼呼的喘气声,侧着头,阳光落在睡衣上。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大姨你什么时候走?”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可能是下周二。”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想跟大姨走,离开这儿,到市里去。大姨,你那边有住的地方吗?”还没等苏谧静回答,她又接着说,“我都想好了,我可以在市里的高中复读一年,今年我考不上大学了,明年肯定可以。我以后也想做律师,留在大城市。”泡泡说得很快,但一脸沉静,“爸爸可以去英国赛马,可是我呢?”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望着这张倔强的脸,苏谧静涌起一种温暖的感觉,便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当初苏谧静也是怀着这样的决绝离开尧溪的,不过她想去更远的地方,欧洲、南美、非洲……她曾认为自己属于整个世界。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家附近就有一所高中。”苏谧静说,心想自己完全可以做她的妈妈了,但这个想法把她吓了一跳,于是又补了一句,“但你得跟你爸妈商量商量。”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们肯定不同意。”泡泡沮丧地说。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贺小君换了一身运动服走出来,冲她们招了招手。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们去附近走走吧,山上有一片杏树,杏子应该熟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们便往山上走,树荫环绕,鸟虫鸣叫,虽是中午,阳光并不刺眼。泡泡双腿修长,一会儿就把她们拉下好远,蹦蹦跳跳往高处去了。她们离快乐园越来越远,但一回头,依然能看到乳白色的房顶,若隐若现于翠绿色屏障中。大概担心钟伟独自在家,贺小君总是回头看。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走了一段路,贺小君气喘吁吁,在石头上坐下来,坐着坐着,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使劲笑了笑,用普通话缓慢地说: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来迟了整整十年,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但你还是让我高兴。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坐得离我近一些吧,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睁开你快活的眼睛: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早上那首诗。她的脸因为树影,闪动着跳跃的光泽,又因为出了汗,脸颊有了血色,让她变得年轻,仿佛变成读书时的贺小君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瞧,这蓝色的笔记本——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上面的诗是我童年的冲动。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对不起,我曾悲哀地生活,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很少因为太阳而欢欣。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对不起,对不起,为了你,我接待了太多人。”苏谧静和她一起背出了最后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为了你,我接待了太多人。”苏谧静又轻轻念了一遍,感受舌头抚摸牙齿时的震颤。她记起了这首诗。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于是她们坐在那里,用喜悦又深沉的语气回忆起年轻时候的事。她与贺小君一起长大,躺在麦秸垛上看天看云,住在姥姥家的旧房子,黏稠的阳光定格在地板上,她们披着床单,尖叫、打架、流着黏乎乎的汗。然后她们讲到长大,讲到月经,讲到步入中年,讲到各自遇到的烦恼的事。这种交流令苏谧静汹涌澎湃,贺小君离她越来越近,又走回她的心上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这些年,她周旋于万千客户之间,见惯了世间难事,心早已变硬了,而此刻,陌生消失了,隐秘的嫌隙消失了,连那十万块钱也不再重要了。苏谧静想,如果贺小君和泡泡一起离开,她愿意照顾她们。她们三人会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像小时候那样形影不离。很快,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便柔声对贺小君说:“你应该离开快乐园,带着泡泡到市里去,先找个工作,照相馆啊,商场或手机店啊都行,每个月赚的钱够花,市里工资怎么也比尧溪高。你们住在我那儿,让泡泡去更好的高中上学,考学也容易。”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贺小君没有想就摇了摇头,露出温顺的笑容。苏谧静这才想起,当初贺小君闹离婚时,她就对她这样说过。那时贺小君的笑容和现在一样,回答也和现在一样:“哪有那么容易啊?”就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苏谧静站起来,继续往前走。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泡泡已在杏林等她们了,她身手敏捷,三下两下爬到树上,摘杏子往下扔。苏谧静吃了一颗,很酸。贺小君说:“多摘点,回去做罐头,你爸爱吃。”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晕红色的夕阳垂下来,整片杏林也成了红色。她们摘了两兜杏子,缓缓下山。山上的光模糊了,像褪色的旧照片,散出时间的深邃。苏谧静望着紫色的树影,又咬了两口杏子,牙齿隐隐作痛。泡泡出了一身汗,用手在耳旁扇着风。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回到快乐园,贺小君便一头扎进厨房准备晚餐,钟伟睡醒了,依然醉醺醺的,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想必是什么不痛快的事,没有一丝笑容。苏谧静和泡泡对视一眼,走进厨房,把客厅留给钟伟一人。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贺小君在炒茄子,肉只放了一点点,老旧的油烟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油烟却盘旋在上方。泡泡说了声“好呛啊”就出去了,苏谧静把剩下的菜洗干净,洗手池锈迹斑斑。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如出去找个饭店吃。”苏谧静说,“做饭太麻烦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麻烦,自己做怎么也比饭店干净。”贺小君沉思了一会儿说,“他不是坏人,你总觉得他坏,但他真的不坏,他对每个人都很好,谁有困难了,都是第一个找他来帮忙,从前的时候,你知道,他那时候有钱,借出去好多钱,可现在谁也不肯把钱还给他,他也不忍心去要,怕坏了兄弟情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饭桌上,只有钟伟大口吃着饭菜,一边吃,一边喝着热水。贺小君吃了几口,说起亲戚们的事,苏谧静与这些亲戚几乎没有来往,一些模糊的面容如野草般晃荡了几下,就消失了。这个大姨的儿子娶了一个什么样的老婆,那个二姑的女儿离了婚,一个人拉扯孩子。在贺小君的描述之下,这些生活鸡飞狗跳,但那些亲戚深陷其中。听着听着,苏谧静的心上堵了一层浊气,想大喊大叫,想对着所有人问一问,为什么不做出些改变啊……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早上那首诗挺好的,还有其他的吗?”苏谧静打断贺小君,为了把这些话题岔开。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啊。”贺小君看了苏谧静一眼,继续讲亲戚们的事,一边讲一边露出温顺的笑容,一颗饭粒黏在嘴角。钟伟和泡泡时不时插一句,问后来怎么样。苏谧静放下筷子,离开餐桌,到卧室去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天黑透了,苏谧静没有开灯,很快适应了黑暗。和昨晚一样,房间里的霉味没有散去。她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摇摇晃晃的树影,玻璃上有一道浅浅的裂痕。她尽力不让自己回想那些亲戚们的生活,却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扯着她往下沉,使她浑身乏力。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以为是泡泡,走进来的却是钟伟。他开了灯,苏谧静坐起来,困惑地看着他。自从为他们办了离婚,每次看到他,苏谧静都不自在,仿佛那十万块钱不是他欠了她,而是她欠了他一样。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现在过得多么好呀,在市里有房,还有份赚那么多钱的工作,你连家乡话都不愿意讲了。”钟伟笑着说,在窗前站住,又回过头,用一种苦相望着她,“我现在赚不到钱了,要是赚了也得把钱交出去给别人,别人也没钱呐,都是一屁股债,可这钱到谁手里去了呢?”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慢慢找吧,总会找到工作的。”苏谧静无奈地说,她不愿意与钟伟谈这些事,因为他一定会说出什么令人不快的话来。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想把快乐园卖出去,这里虽然离着县城远,但是清静啊,三楼还有个露台,白天和晚上都能看到特别好的景色。有钱人买了来这里偶尔住一住还是挺享受的。只是小君不同意,卖了我们就没地住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啊,你们住到哪里去呢?”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到市里去呗,租个房子重新开始,市里机会也多……”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接下来钟伟说了什么,苏谧静没有听下去了,她开始想,如果他们全部搬到市里,必定还得指着她的照顾,大的事情小的事情,统统水蛭般吸在腿上。可是她也只比贺小君大几个月而已。她又想到他们在餐桌上讲的八卦,那冗长的看不到一点希望的生活,嘴里突然很苦。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钟伟突然冲她走过来,离得非常近,声音胸有成竹:“再借给我一千块钱吧,我们一点钱都拿不出来了,小君这个月没发下来工资。”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又是钱的事。这些人和这座房子就像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大洞,苏谧静想到打了水漂的十万块钱,想到贺小君期待她带礼物的眼神,嘴里更苦了。她想发顿脾气,告诉钟伟她也没钱,每个月不光支出房贷,还要吃喝拉撒,她已经好几年没买过新衣服,没换过新手机了,她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钟伟又说。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说不出什么了,只觉得那股喷在脸上的热气很难受。于是她赶紧走到桌前,拿起包,数也没数,掏出几张递给他。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好了,我就这些了,你拿走吧。”苏谧静说,转过身不愿看他。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一走,她彻底生起气来,由刚才的窘迫变成愤怒,恨不得追出去,把他狠狠骂一顿。她气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吸血鬼,给他钱还不如喂了狗……”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大,愤怒也越来越多,终于她忍不住走了出去,重重关上门,下到一楼,停在钟伟和贺小君的卧室门前。一瞬间,听着两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似乎在争吵,又似乎在亲昵,敲门的手停在半空。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很快冷静下来,何必生那么大气呢,他们的生活什么样,她早就知道了。她走到院子里,看到寂寥的月牙挂在琥珀般的夜空,层层交叠的树木围出一小片天地,仿佛走进去,就能获得清静和安宁。她望着宛如一座废弃荒山的快乐园,在黑暗中摇摇欲坠,灯光也如鬼火晃荡,她想,也许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夷为平地了。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她想再去三楼的露台看看,几年前的夏天,他们曾坐在那里喝酒、烤肉、聊天,霉运还没像瀑布一样落在头上。她走上去,三楼的玻璃碎了,厚厚的灰尘咯吱作响,苏谧静站在那里,什么景色都没有看到。“我为什么还待在这里呢?”她又自言自语。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她一下子站起来,以为钟伟又来找她要钱或是别的什么事了,于是她蹑手蹑脚躲到露台边缘另一侧,蜷缩在黑暗里,遏制着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随后在黑暗中停下。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传来清脆的声音,小声颤抖着:“大姨,大姨?”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泡泡。苏谧静的心放下来。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大姨,你在哪儿啊?”泡泡又问,咳嗽了一声。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苏谧静依然蜷缩在黑暗里,有那么几次,她很想站起来走出去,可是她的身体像被冻住般一动不动,无法站起来,也无法发出声音。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知过了多久,泡泡跑下楼了,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远。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许久,苏谧静才从角落里站起来,明白她现在得走了。她不想下二楼拿行李,也不想惊动快乐园里的一切,于是她从露台的外侧,沿着废弃的楼梯,轻手轻脚走到院子里。天黑得透透的,越过树林和铁门,她到了大路上。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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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若萱,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西湖》《作品》等杂志发表小说,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转载,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获第六届西部文学奖、首届《湘江文艺》双年奖,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IH4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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