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第3期|徐坤:神圣婚姻(节选)
2023-11-03小说天地徐坤
上部· 仰观宇宙
01
上元佳节
许多年以后,程田田仍会清晰回忆起2016年正月十五元宵节那个晚上,她行色匆匆追到北京,就为听孙子洋亲口说一声结束他们之间的恋情。
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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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佳节
许多年以后,程田田仍会清晰回忆起2016年正月十五元宵节那个晚上,她行色匆匆追到北京,就为听孙子洋亲口说一声结束他们之间的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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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仰观宇宙
01 上元佳节 许多年以后,程田田仍会清晰回忆起2016年正月十五元宵节那个晚上,她行色匆匆追到北京,就为听孙子洋亲口说一声结束他们之间的恋情。 2016年的元宵节,比往年来得迟了一些。距离2月4日立春都过去十几天了,直到2月22日正月十五才姗姗来迟。北京街头已是暖意如春,艳阳高悬。二月春风击散薄雪轻雾,筒子河边嫩柳扶风,公园庙会人头攒动,欢乐谷的过山车呼啸出阵阵快乐的尖叫声。春水如蓝,宫墙绯艳。早春二月的北京,一派盛世祥和,河清海晏。 此时坐在沈阳至北京高铁列车上的程田田却郁闷至极,欲哭无泪。这几天孙子洋不接电话、不回微信,就已经让她预感到出了什么问题。直到今天,正月十五星期一,按计划是孙子洋赴北京新工作单位报到的日子,也是她自己一同跟来北京报到的日子,孙子洋却彻底拉黑了她的微信,凭空失联。她这才意识到出事了!绝不是一般的小事。但具体是什么事,她还不清楚,她猜不出来。她要等到亲眼见到孙子洋,看他一眼,让他自己亲口说出来她才能明白。 说起来,她跟她的小洋哥孙子洋大年初五还在铁岭家里见了面。她从沈阳坐高铁二十二分钟,一站地就到了铁岭他们家,按照北方民间过年习俗,跟他全家人一起吃了“破五”饺子。那时他爸、他妈、他爷爷,还有他几个大爷大娘、叔叔婶婶、姑姑姑父都在,他们家人聚得比较齐,都说:这顿饺子,就算是给咱家子洋进京工作饯行啦!咱家子洋,从澳大利亚留学回来,又凭自己本事考上了全球“十大”金融事务所,这可真是咱们老孙家祖坟冒青烟!说着,他们家亲戚和他爸妈一起,又共同举杯,把酒敬向孙子洋爷爷,说:爹,这都是您老人家教育培养得好。老孙家这一代单传,到子洋这儿,终于出人头地啦!您大孙子即将在祖国首都北京扎根,以后挣大钱,出大名,为咱老孙家争光。爹,您就等着跟大孙子到北京享清福吧! 孙子洋八十多岁的爷爷孙洪轩笑得满脸开花,手捋胡须频频点头。孙子洋和对象程田田也时不时站起来,二人组团给家人们敬酒。那时,还一派花团锦簇、皆大欢喜,一派家和万事兴、家有儿女初长成的美好局面。 之后几天,田田就像坐上了过山车,完全冲入上升通道,兴奋、激动、刺激、不知所措、有些晕眩,像喝醉了,有时都想冲天嗷嗷叫。下降的通道将会是啥样,她根本就没有想,也无从去想。 初五晚上她从铁岭回到沈阳。第二天,大年初六,她妈妈毛丹就给在北京工作的大姨毛榛打电话,说姐啊,你看,田田对象已经确定到北京工作了,马上就要去北京工作单位报到。两人也在一起处了三四年,从上大学到澳洲留学,两家家长也都见过面,各方面也都挺满意。你看,这也不能眼瞅着看两人就此两地呀!那离开时间长了,两人还不得黄啊?姐你看,能不能在北京帮田田也找个工作? 田田的大姨、北京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副所长毛榛,一听就生气了:你这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啊?早干什么来着?你以为找工作是闹着玩儿,上下嘴唇一碰就找着啦?春节在家见面时你咋不说? 毛丹说:那时候乱哄哄的,光顾着高兴了,就想着田田对象进北京,多大的喜事啊,忙着跟姥姥姥爷报喜,过多的细节还没有想到。再说,你一年就春节回沈阳那么两天看望爸妈,当时也没好意思开口麻烦你。 毛榛说:见面不好意思开口,非得走了在电话里添乱?行了,直说吧,都需要我干啥?给找了工作,是不是还得找房子? 毛丹说:房不用,她对象家在北京有房。工作哪怕给田田找一个临时的,先安顿下来,只要俩人在一起就行。 毛榛顿了顿:我试试吧!这昏天黑地的,又都在放假过节,上哪儿找去? 说归说,该管还得管。毛榛家姊妹两个,下一代就田田一个孩子,也是全家宠大的。遇事毛丹就找老大毛榛帮忙。偶尔,毛榛不耐烦了,毛丹就会言之凿凿,慢声细语地劝说:姐,你看你没孩子,田田这不就等于你的孩子吗?将来还不得田田给你养老啊? 毛榛说:得得得!打住啊!可真会说话啊你!照你这么说,我离婚、我丁克,好不容易躲个清静,就为被你们不断骚扰、为你们干活打零工的? 毛丹说:对不起,姐!怪我不会说话。怎么说,田田都是咱自家孩子,姐你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毛榛无奈,每次她都是在这个妹妹的游说下败下阵来。亲情可不尽是柔情蜜意,亲情也有杀伤力,有时就像无形枷锁,是看不见的线,无论走出多远,想要砸掉割断,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回也一样,毛丹这次的叨扰只是无数次叨扰的重复和语音回放而已。毛榛每次的不快、应对也只是固定的程式。姐妹啊,怎么说也还是姐妹。放下电话,毛榛开动脑筋,搜索所有能帮得上忙的人际关系。初七刚一上班,她就打电话给当代出版社当社长的师弟侯君。侯君是她在社科院研究生院读博士时的同门师弟,多年来师姐弟关系甚笃。毛榛说:侯君你无论如何得帮老姐这个忙。我们家姐妹俩,下一代就这一个孩子,90后独生子女这一茬儿,孩子都当宠物养,管生管养还要管工作。我要是不管她,我这外甥女,跟对象两地,肯定得黄了。我妹他们两口子好不容易供女儿上大学、出国留学,这海归回来还啥也不是了,如果再没工作没对象,还不得把我妹一家人愁死。 理解,侯君社长说,孩子的事都是大事。我家里头也有个小棉袄正在闹叛逆青春期呢。这样吧,让她先来社里实习三个月,实习完再说。 毛榛千恩万谢,按侯君说的,让田田把简历、学位证书什么的都发过来,转到他们人事部门。人事办公室也很负责,特地上网查了田田在澳洲留学的学校,确认属于教育部承认学历的大学。不一会儿,侯君回电话说:能不能让她尽快来社里面见一下,到各部门走个流程。毛榛说那太好了! 回头电话一打过去,田田初七下午就从沈阳动身坐高铁来京。初八上午,大姨领着去出版社面见侯君社长。一见面,见到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田田,侯君社长打趣说:长得还真像你们家人,都是一双弯弯的笑眼。毛榛说:就是那个瘦劲儿不像,天天节食减肥,快把自己饿成随风倒了。旁边女副总听了笑得不行,说: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都恨不能把自己瘦成一道闪电。 见面过程很愉快,人事主任最后还领着田田把她的办公桌和工位都看了一遍。田田激动得不行,不知说什么好。毛榛问什么时候来上班,侯君师弟说看你们的,要不,过完正月十五就来报到?毛榛点头答应,一旁的田田激动得手足无措,连句囫囵话也说不上来了。出了门,田田和大姨来了个拥抱,片刻也不再停留,直接打车奔高铁站,她计划当天下午就欢天喜地返回沈阳,要跟她的孙子洋小洋哥一起好好准备,七天后一起奔赴京城,开始新生活。 一路憧憬着。坐上出租车,田田就急不可耐把自己找到实习工作的消息告诉还在铁岭家里的孙子洋。至于电话那头孙子洋的声音和语气,她完全没有在意,没有去领会和体会,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亢奋里。 坐进高铁座位安定下来,她的脑海中就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甜蜜回放着她和孙子洋约定的进京后的报到游玩攻略。 猴赛雷嗨~~~ 一想“猴赛雷”这个绰号,她就忍不住想笑。今年是猴年,她的本命年,自从春晚里那个腮帮有两块疙瘩肉的小猴子吉祥物“康康”出现后,“猴赛雷”就成了网友们对康康的亲切嘲讽。洋哥就势也给她一个“猴赛雷”昵称。 孙子洋本来和她约定,她要送他进京报到,孙子洋他爸开车,带上行李物件,还有他妈一起送行。从铁岭出发,到沈阳接上她,然后一起到北京。八百公里行程,用不了一天工夫就到了。 现在,情况又不同了。她已经不只是送他进京报到,而是她也要一同报到,她也有了北京的工作!孙子洋去位于东三环CBD的财富金融中心的事务所,程田田去安定门外的当代出版社当实习编辑。一对刚毕业海归不久的恋人能在大北京立足,简直就像是在做梦。 这不是做梦又能是什么呢? 一切全都太完美,感觉像在飞! 坐在高铁里的田田晕晕乎乎的,只愿做梦不愿醒。想到他们约定的春节北京游玩攻略,不禁偷笑:看来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要去欢乐谷!2016猴厉嗨~~~ 在去哪里玩的问题上两人还曾产生争议:孙子洋要去赶庙会,说他们虽然以前也多次到过北京,还从没在春节期间来过。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北京几大庙会远近闻名:白云观、陶然亭、玉渊潭世纪坛、地坛,都名声在外,热闹非凡;有各种小吃、宫灯、北京绢花、京韵大鼓、北京灯谜等游乐项目。他在网上还查到北京东城区第二文化馆要举办“非遗闹元宵庙会”,据说参加庙会的全部来自东城入选非遗保护名录的项目和传承人,游客可以品吴裕泰花茶,吃碗锦芳元宵,就着天兴居炒肝包子,喝碗北京豆汁,再买只毛猴、戴朵绒花回家。 田田不同意,她整个人都被欢乐谷的广告吸引了:逛吃逛吃!快来北京欢乐谷!过山车海洋馆,旋转木马灯光秀,意式炒面、日式铁板烧,卤煮火烧、西北烧烤,美式热狗、印度飞饼、长沙臭豆腐、广东炒河粉,吃、喝、玩、乐,一站式尽享,2016猴厉嗨~~~ 孙子洋妥协,败在了“2016猴厉嗨”广告语前:你这个小猴子,就听你的。 2016年是田田的本命年,楚楚动人,如花似玉的二十四岁。孙子洋大她一岁,弱冠之年,灿若桃李。他们从大学同学到留学生同学,本是意气风发,于千万人之中脱颖而出,带着独生子女一代的傲骄,游走于海外与京畿。岂料,命运主簿官已经在前方修改了他们的运程,并悄悄举起了手里的警示牌。那上面写着大大的几个字: 2016,水逆。 2016年正月十五,是个星期一,不属法定节假日。机关企事业单位幼儿园学校,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北京城开始了惯常的拥堵。春节假期结束从初七就开始上班,在节日综合征中已经挣扎了一个星期的人们,早早都盼着元宵节休息一下,都约定俗成在这天只上半天班,吃完午饭一般就撤了。各自打道回府,拉家带口去泡泡温泉,躺躺平,或者约几个朋友喝点小酒,缓缓懒筋。这是节日综合征最后的舒缓治愈机会。 毛榛所在的宇宙文化与数字经济研究所,这一天却一点也没得闲,开了一整天会,讨论研究所转企改制策略。各部门讨论方案,争来吵去,叽叽喳喳,都从各自利益出发,毫无达成一致的意愿,会议又是无疾而终。 傍晚4点光景,副所长毛榛才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回家。刚坐进驾驶室打着火,电话响了,是妹妹毛丹,说她陪女儿田田从沈阳到北京来了,马上就要到站。田田对象小洋子,也就是孙子洋,突然失联,几天不接电话,还微信拉黑了田田。本来说好正月初十两人一起进京报到,突然之间,小洋子就联系不上了。挨到正月十五,田田实在坐不住,买了进京高铁票,妈妈毛丹不放心,也急忙一同跟了来。 毛榛一听,吃惊,说:怎么搞的?不是初八才给田田找好了实习,她回沈阳收拾行李,准备过了十五过来报到吗?这才几天工夫,咋又变卦了? 毛丹说:是啊,姐,你看这事儿整的,我也不知道咋回事。这不,这回田田追来,就是要跟她对象问清楚。 毛榛说:行了,先别说了。我给你发个定位,你和田田先打车过来,见面再说。 说完,急忙把车熄火,转身,就近在旁边的精品世家酒店订了房,等她娘俩过来。 这家小酒店跟他们研究所有业务往来,平常有外地学者来开会就安排在此就近住宿,彼此都熟了。遇到临时有急茬急需,女老板就会把自己的两间机动房安排给毛榛。今晚又是,没预订突然要用房,酒店全满了,根本腾不出来。毛榛打电话,老板二话没说,安排了一间机动房。毛榛连说感谢,同时心里埋怨毛丹:毛丹娘俩这种不管不顾的做派,一定是认为反正有大姨在北京,有大姨接着,大姨能管吃管住,所以出门前连个招呼都不打,抬脚就走,说来就来。毛榛其实也很无奈,在家招待也不是不行,但一下子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律,也未必招待到位,索性自己花点钱,在宾馆解决算了。 5点半钟,娘俩从出租车上下来。田田一脸黑气,一句话没有,跟上次初七来找工作那次,判若两人。毛丹焦急万分,跟在田田身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田田纤瘦的身材,穿着薄薄的乳白色修身羽绒服。毛丹穿一件酒红色过膝貂皮大衣,一看就是从东北来。有道是,大金链子小金表,一天三顿小烧烤,女人人手一件貂,说的就是毛榛东北家乡的小康景象。 毛榛领她们到酒店前台登记。拿过房卡,田田也不上楼,让她妈妈把双肩背带上去,自己斜挎一个链条小包,就要坐地铁去潘家园,去孙子洋家在北京买的房子找她小洋哥。毛榛想开车送过去,田田不让;她妈毛丹想陪,田田也拦住了。眼见着穿着薄薄羽绒服的纤细身影走进地铁,都能感觉到那身影弱不禁风地摇晃,毛榛有点不放心,问毛丹:她自己去,能行吗? 毛丹说:行不行能咋地?都这样了,有啥办法? 毛榛无语,拿着房卡陪妹妹毛丹上楼。这种小商务酒店,开间虽不大,却五脏俱全,两张单人床,一个茶几,两把椅子,就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进屋还没坐稳当,毛榛急急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几天工夫,就形势陡转,闹到这个地步? 毛丹说:我估摸着,还是因为房子的事,他们家跟田田这边计较…… 毛榛说:什么意思? 毛丹说:这不嘛,都是为了买房。两家意见不一致。自从小洋考上北京工作,他家就一直张罗着要在北京为他买房。北京的房子哪那么容易买的?买房要有钱,还要有指标。我和田田她爸就一直不赞成,说要啥啥没有,买房着啥急?年轻人在外面谁不租房?小洋他爸妈就不同意,说城里人有一套房,就像农村人有一块地,自个儿有了才心里踏实。 毛榛说:这都啥时候的事儿?他家有矿啊,儿子刚工作就张罗在北京买房? 毛丹说:有啥矿有矿!就是普通家庭,他爸在铁岭一个制药厂当小厂长,他妈以前是唱二人转的,后来剧团黄了,就开个店卖铁岭榛子和土特产。买房的想法也就是从去年小洋刚拿到正式录取通知,那叫什么HR给他发的offer,从那时候开始,他家里就开始张罗,还让田田跟我们这边通气。我和田田她爸一看,他们张罗得挺强硬,拦也拦不住,就说,买房也可以,那就一家出一半钱,北京房价贵,咱也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咱家这边,把原先给田田在沈阳买的房子卖了,能有个一百多万,两家合一起,先凑够首付,剩下不够的再贷款,以后田田和对象俩慢慢还。 毛榛松弛下来:这又何必呢?先租房过渡一下不行吗? 毛丹说:我也这么说的呢,可他家不干,非得买。 毛榛说:不对啊,北京限购,没指标,咋买的? 毛丹说:他妈跟他爸假离婚,又跟一个有北京户口的人假结婚,买到了房子。说是几年以后再离婚变更给他妈。 毛榛五雷轰顶,惊讶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说:什么?不是在开玩笑吧? 毛丹倒笑了:啥叫开玩笑?潘家园的房子,已经住上了。 毛榛厉声说: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你说的,是北京?说的,是现在,2016年的北京? 毛丹撇下嘴:连这都不知道?亏你还是个二十多年的北京人呢!这事不新鲜,自从有了房子限购令,就有了这种产业链,假离婚买房,不光北京有,你上网查去,上海有,广州有,到处都有。也就你整天待在研究所里不知道吧。 毛榛语无伦次:这也太离谱了吧!限购令我知道,“北京国五条”楼市调控规则我也大概其清楚,至于夫妻假离婚买第三套房的,偶尔也有听说。但是,还真真没遇见过外地人假离婚,然后跟北京人假结婚在北京买房的呢。 毛丹:那是因为你太不了解外面情况。 毛榛脸都要气白了:什么叫不了解?这是了解不了解的事吗?这是让自己爹妈假离婚,然后妈再跟别人结婚,就为给自己买房子,这是人干的事吗?这简直是畜生行为!父母这样想,他儿子孙子洋,一个堂堂留过学的,也这样想吗? 毛丹说:当妈的为了给孩子买房结婚把自己嫁人,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社会上多了去。 毛榛一手指向毛丹:你……你大小也是商业局的一名国家干部,怎么连点是非观都没有?!你说的那些当妈的嫁人、为了给孩子腾房结婚的,那都是一群寡妇妈!那是一些为奴隶的母亲们,孤儿寡母,含辛茹苦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到了,不得不出此下策,把自己嫁给有房的老头,自家房腾出来给儿子儿媳结婚用,实在是够不幸够可怜的了!可小洋子他妈是什么?他妈是在婚的,他爸还活蹦乱跳健在!简直不可理喻、有悖天理伦常!简直是父亲驴,儿子也驴! 毛丹倒平静了:唉,管他驴不驴的呢,说了归齐,还是他们家自己乐意。再说,咱家帮不上忙,也是一个原因。小洋子他妈还曾埋怨,说田田你家北京大姨有什么用!还副厅长级呢,连买房都不帮一把。 毛榛噌就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你说什么?!你是我亲妹,怎么也能认同他家的混账逻辑,怎么能跟他们一起偷换概念!他们一家子没钱还非要在京买房,没指标还非要弄个假离婚假结婚骗北京户口,这些混蛋操作跟我帮不帮忙有什么关系?先就说这一家人三观不正,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对父母的尊重,没有对婚姻的敬重。 毛丹还是面如止水:说这些没用。毕竟还是咱家人没能耐,助不上力,没给拿钱,不能帮着弄指标,他家就觉得寒心了,不让再跟田田交往。 毛榛简直要气疯了,跳到毛丹跟前:我说你咋这么糊涂!孩子都活活让你带偏了!这是房的事吗?这是钱的事吗?这是指标的事吗?这是价值观和道德观的事!“北京国五条”限购令,禁止京籍单身人士购买二套房,我自己已经没有指标了,叫我怎么帮?给他们借个假名假身份证买房,他们敢买吗?敢住吗?几百万的房子写在别人名下,被拐了怎么办?怎么就不能等个工作五年之后,在京有连续五年缴纳社保证明,再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买房?一家人就这样把他妈卖了,还觉得自己挺有办法、挺了不起? 毛丹沉吟不语,唉了一声:还不都是为孩子好么。再说,人家当妈的也是自己愿意。 毛榛说:好好好!你也是当妈的,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事如果换了你,让你跟田田爸假离婚,然后跟一个北京坐地户假结婚,为给田田买房,你干吗? 毛丹一下子要跳起来,紧着摆手:这事儿别往我身上联想,想起来都恶心得慌,瘆得慌。不干,坚决不干。 毛榛说:这不就得了!人都要有个底线,越过了底线,就不是人,就禽兽不如!小洋子这种家庭,三观不正,你咋还能同意田田继续跟他交往?咋还不立刻叫停?咋还急三火四让我帮她在京找工作?咋还继续把两人往一起捏咕? 毛丹的泪水涌出来:我这也都是为了孩子。毕竟都处这么久了,我寻思着,以后他俩自己单过,他家爱啥样啥样吧。哪想到,就这样谦让,他家到底还是把田田甩了。我估摸着,这次小洋子失联,肯定就是为这事。 02 繁花落梦 开往潘家园的10号线地铁里,程田田仍被愤怒和伤心裹挟着,手握扶手呆呆站立,面无表情。眼下她对正月十五元宵节下午5点半的北京节日气氛以及环境温度一律失去感知,对地铁10号线车厢里周遭的拥挤和碰撞也毫无知觉。她只知道今天是小洋哥孙子洋到金融事务所报到的第一天。她只想着今天必须跟他见上面,必须听他亲口把事情说个明白。 北京潘家园一带,永远是车水马龙灯火灿烂。这里是著名的北京商务中心区(Beijing 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简称CBD,不仅有名声远扬的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还有央视、《人民日报》、北京电视台、凤凰卫视等传媒企业新址,也是丰田、通用、北京现代、德意志银行等众多世界500强企业中国总部所在地,还是国内众多金融、保险、地产、网络等大型企业聚集区。 每当驾车从北京东三环驶过,看到马路边上反射着太阳光的鳞次栉比的金融财富大楼,看到央视新址巨大钢铁牵拉的斜框立体几何建筑,看到白色“天圆地方”双曲面造型姿态优美的《人民日报》社新楼,看到一直在建的北京新地标、高耸入云高达528米的中国尊古代酒器建筑,就会让人觉得北京真是变化太快。北京正在现代化道路上振翅高飞,一飞冲天。 北京CBD商务中心区,马路边上高楼直插蓝天,胡同深处店铺高矮相依人声鼎沸。环绕潘家园旧货市场周围,各种饭馆、小超市、洗衣店、面包房、美容院当街林立。尤其是各色各样眼镜店,几乎一夜之间冒出来,立刻就把潘家园地区包围了,平地造出一座东三环边上的“眼镜城”来。潘家园的老式居民住宅区,几乎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旧福利房,外表没落,内部设施陈旧,一排排六七层高的板楼筒子楼,用一道道铁栅栏墙把它们坚壁隔断开来。经过几个不同时期的大面积整治改造和街区绿化之后,老房子外面统一粉刷了乳胶漆,屋顶也重新做了隔热防水处理,楼下自行车棚和停车位也做了有效科学划分,小区居住环境基本上得到了改善。外观上看起来,也是错落有致,温暖而接地气。 “大马路,小胡同。老北京,新气象。”这是自从北京奥运会之后的北京城市对外宣传词。潘家园地区正是这句口号的形象代言。大马路上财富金融大厦鳞次栉比,与小胡同里引车卖浆热气腾腾民生相映照,这片地区,构成了当代中国最富活力的现代化景观区。 2016年,当铁岭孙子洋一家人对北京潘家园地区进行房屋崇拜时,居此快三十年的当地居民们,却已纷纷从狭小拥挤的老式居住区撤离,奔向更广阔更舒适的四环五环外去生活。毛榛对这片地区再熟悉不过了,每年春节前所里都要例行到这里看望老同志。北京潘家园,以及南三环方庄地区,是当年国管局房子最集中的地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职工福利房,几乎都分在这两个片区。 当年,那些老专家老学者们,刚从“牛棚”“干校”回京,开始恢复工作,能分上北京这样一套五六十平米新房,简直是住进天堂!“把被林彪、‘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到本世纪末要实现四个现代化!”知识分子们幸福地喊着口号,工作热情高涨。就在这些温暖明亮的房子里,一批批科研成果问世,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经过三十多年的壮观增长,2010年,中国GDP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群老专家老学者不断离休退休,离开工作岗位,他们所居住的房屋也渐渐破旧折损。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福利分房制度要结束时,这些第一批分房的老同志,是可以有机会调换大房子的。但是他们住习惯了,对房子周边环境也有了感情,嫌新房远,而且一次性地交那么多钱也拿不出来。于是就有好些老同志没换房,仍然滞留在潘家园旧片区,在单位拿了一次性住房补贴款了事。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一辈子。 等到新世纪又过了十年,问题又来了:板楼没有电梯,那些年逾七十关节有疾行动不便的老同志,已经下不来楼了。四层五层六层都下不来。偶有救护车过来急救犯心梗的病人,六层楼担架不好上,更难抬得动人下来。怎么办呢?赶紧搬走吧,找有电梯的房子住去。那些家有儿女孝顺又有钱的,赶紧给父母买了大房子搬走了;而那些经济条件差儿女没条件买的,就没办法了。此时的北京房价,早已经不是彼时的房价,涨了十几倍几十倍,已经是天价,买不起了。他们的父母,就被搁置在高高的楼层之上,直至终老。 每年老同志们都向春节来家看望的现职所领导提出这个困难,可研究所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能不断地向所属辖区反映,再通过院部方面的政协委员递交提案,期待北京市老旧房屋改造进程加快,尽快给老楼加装电梯,以实在有力的措施,应对老龄化社会的到来。 每年前去看望老同志时,毛榛心里都五味杂陈。那些老旧的格局和采光不好的房屋里,沙发布艺老旧,书报杂物堆积,每家的书房都把家里地方占去一大半,缺乏整理,乱七八糟。那些七八十岁的老研究员们,花白头发,步履蹒跚,拖着糖尿病的腿、静脉曲张的腿、关节积液滑膜炎的腿,踢踢拖拖前来开门迎接。毛榛和老先生站在下不去脚的客厅里寒暄,嘘寒问暖,说不上几句赶紧出来,等到出门下楼回头一望,只见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还站在门口对他们招手。老先生说已经半个多月没有下楼了,毛榛听得几乎落泪,对人之老境感到万分心疼和心酸。也因此,毛榛对北京实行的“限购令”衷心拥护,“限购”降低了炒房热度,房价低一些,这些老先生还有换房的可能。 潘家园老式住宅区,除了大批这样的留守老住户,剩下的就是在旧货市场和周围眼镜店做生意的租客了。像铁岭孙子洋家这种砸锅卖铁、假离婚假结婚也要在潘家园买房的住户,还真不多见。 神思恍惚中,田田坐过了站,从10号线潘家园站下车,出来到地面,就不认识路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月亮暂时还寻不见。来往车灯和街面铺子的灯光,把正月十五的夜晚照得很光明。田田定了定神,沿着潘家园旧货市场围墙往前走,没几步就看到了潘家园北大门大照壁上,镏金镶嵌“潘家园旧货市场”几个大字。看到这个,她放心了,从这里重新定位出发就不会走错。上次她跟子洋哥来的时候,还特地在这块牌匾前驻足,使劲欣赏辨认过“潘家园旧货市场”那几个字,还看到题名是安训生,时间是1997年9月。 那天小洋哥领她来到潘家园的新房。田田只知道他们家已经着手运作一段时间了,没想到动作这么快,房子竟然已经装修完了。当然只是简单装修,四白落地,有几个衣柜和书架,沙发和窗帘还没有配上。旧式的两室一厅房子,说是厅,其实只是一个过道,一间大点的卧室里放了双人床,只有硬床板,床垫子还没来。另一间小一点的屋子是空的。 因为东西少,屋子显得整洁、空旷,冬天的阳光从卧室的窗子里照射进一大片,尘土和市井的声音从没关严的窗缝里袭来,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安详。小洋哥和田田从这屋跑到那屋,来回看着、欣赏着、盘算着,这里放沙发,那里放书桌,充满了甜蜜。 屋里有点冷,他们拥抱,亲吻,相互用身体取暖。然后他们在硬床板上做了爱。其实没必要,他们不缺乏做爱场所,在酒店登记的同一个屋,况且,从澳洲留学开始,他们就在校园外租房住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学习。他们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他们的初恋初吻初夜,早早都试完了,练过了,用光了。一起留学的两年,七百三十天,他们做过的爱也有个三百多次吧。那是青春之火,青春之悸动和爱恋,一切都是贪婪的、纯洁的、真诚的,是不离不弃准备白头到老、地老天荒的真情之爱。他们俩,已经像一对老夫老妻,彼此已经没有秘密,没有什么是新鲜的了。 然而,现在,房子是新鲜的,工作是新鲜的,未来是新鲜的。他们激动、冲动。他们连衣服都没脱,匆匆上阵。小洋哥的裤子褪到脚面上,站立着,田田的裙子翻上去,仰面躺倒在没有床垫的床上。小洋哥的冲动时间比较长,感觉冲撞的过程有点太长,她好像有点被他撞晕了,也甘愿被撞晕,享受这撞晕带来的幸福感、晕眩感。对于做爱这一项事情来说,她还太年轻、青涩,青春的身体还没有所谓高潮快感。她更喜欢接吻和拥抱,喜欢被他搂紧箍紧,喜欢被宠被爱的感觉。 床板有点硬,后背硌得慌,不舒服,但她咬牙忍住了,顺应配合着他的节奏,知道忍一会儿也就结束了。 有一件事,她总想弄明白:为什么做爱的时候,总要以男的结束为收场? 翻遍史书,没有找到答案。 按说她这一代互联网上长大的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随便一搜,没有什么问题找不到答案,没有什么禁忌不能被破解围观。 然而,没有。唯有这一项,没有答案。 她也就不找了。反正,就是那么点事,就是那么个程序。就是找到答案,也无法把程序推翻。 此刻,她看到正午的阳光从侧面打在他的脸上,东北精神小伙儿,单眼皮大高个。他身上、头发上都浮起光,他浑身罩在金色的阳光浮尘里,那样用力而专注地在她身体上打着夯。 真的,打夯一样,咣咣咣,都不用数,他的、她的,身体内在的节拍,心脏跳动的节律,都是一样的,潜台词也是一致的: 咣咣!这一下,北京是我的! 咣咣!这一下,房子是我的! 咣咣!这一下,洋哥/田田是我的! 他们彼此在撞击的震荡里晕眩,在晕眩的撞击里升天。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在新居留下气味,留下声音,留下爱的印记。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这将是他们爱的道别。 爱的道别,就是这样无声无息,不知不觉。 再见面,已形同路人。 北京,潘家园。金色光线和浮尘,他专注而用力的夯击姿态、身影和声音,长留在她的记忆里。 田田凭记忆在潘家园那一片老旧小区间摸索。过了红绿灯,从第三个口拐进去。错了,又返回来,又从第四个口拐进小区。此时正是正月十五万家灯火,马路上的红灯笼亮起来了,月上中天,树叶枝影婆娑,天上人间一派喜气洋洋。此时此际,不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吗?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2016年正月十五的月光下,北京潘家园胡同里踽踽独行着一个二十四岁的姑娘,她满脸幽怨、神情忧伤,用慌乱而颤抖的手指,轻轻敲响了三区402室的房门。 小洋妈于凤仙开门,一愣:田田?你怎么来啦? 小洋爸孙耀第也探出头,先愣后笑,说:进屋吧。 田田的突然出现着实把小洋爹妈吓了一跳!此时的小洋妈穿着家居棉服,一只手里还攥着擦桌子的抹布;小洋爸四方大脸,胡子拉碴,穿着一件蓝色旧工装,忙着在厨房里掌勺做饭。屋里油烟滚滚,过道乱七八糟,一些还没有完全打开整理的行李箱摆放一地。眼前见到的这个屋子,跟田田不久前和小洋刚到过的屋子,简直就不是同一个屋,也绝不是同一间房。 小洋爸妈高度警惕,生怕田田是来寻仇的。他们笑脸相迎,好言嘘乎着,先用力稳住田田,招呼田田坐下来一起吃元宵、吃晚饭。小洋爸孙耀第躲到厕所,紧急给儿子发短信:子洋,赶快回来吧,你对象跟来了。 此时的精品世家酒店,毛榛跟毛丹也极其忧心地等待着。 毛丹说:姐,你说,他们一家人,不会把田田给祸祸了吧? 毛榛没好气:知道有危险你还由着她性子来! 毛丹:姐那你说怎办?都这么大了,二十四了,还留过学,也叫个海归,啥事都可以自己拿主意了。我二十四岁时候田田都三岁了。 毛榛:现在的孩子能跟咱那时候比吗?现在的孩子不一样,有精致利己主义者,也有巨婴化的天真任性人。田田属于出过国的傻白甜,这种处对象分手的事情,有什么好讨说法的,又不是离婚,还要去领证还要财产分割。这不是自找难堪吗? 毛丹:那咋整?田田要不当面听他说一句分手,她这一关过不去。 毛榛:你以为那小子当面说了,田田就能过得了关吗?告诉你,过不了,只能是更痛。爱得多深,痛就有多深。等着吧,等田田自己慢慢消化吧。 毛丹:姐,还是你有经验。当年陈米松跟你离婚,扔下封信就走了,你过后不也是恢复了五六年吗? 毛榛不乐意了:说田田的事,提我干什么? 说完,懒得再搭理毛丹,转身去了卫生间。 孙子洋回到潘家园的家,已经8点多了。孙子洋也没想到,传说中的全球“十大”金融事务所工作强度大,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使,还真是名不虚传。原本以为报到日赶上了元宵节,也就是签个到、到部门认认人打打招呼就行了,哪承想,需要审计核算的材料这就甩过来了。他一坐下就进入工作状态,哪管他会不会、熟悉不熟悉,遇到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人事部门经理还给他们几个新入职的训话:我们这里还是很人性化的,不信你们去那几个全球顶尖芯片公司问问,入职自带行军床。 孙子洋听了,吓得也不敢说什么,带着千般不适和一点小哀伤,陷在工位里埋头看资料。待到再抬起头来,已然灯火通明,有如白昼,所里几乎所有人都没放假过节,都在加班。无奈,他也必须跟着加班到底。 入职第一天,这个全球大企业就给他这个职场小白一个下马威。这种全球化大企业的威风,从来都是劈头盖脸,不讲情面。 熬到晚8点,终于可以往家走了。旁边同事说这还算下班早的。孙子洋不禁心里惴惴。这一天下来,孙子洋已经非常疲惫,甚至是麻木,紧张和劳累过度后的麻木,神经麻痹,接近面瘫。到家见到田田,已经没脸做表情,勉强挤出一丝笑,说:来啦? 然后跟爹妈打了声招呼,便引田田进了小屋。关上门,两人坐下来单独谈。 一坐下,田田就只知道哭,一句完整话说不出来。几天不见,洋哥瘦了,脸更黑了。一米九的个儿,突然显得有点驼,人很萎靡。她估计他是舟车劳顿、工作紧张、爱情变故,一下子砸来,还不适应。 小洋说:咱俩分手,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主要是咱俩性格不合。你看,你不喜欢数学,我呢,却要一辈子跟数字打交道。很难有共同语言。 田田说:没有共同语言?那咱俩这几年是怎么一起过来的? 小洋摘下眼镜,擦了擦,说:实话告诉你吧,还是因为买这个房子的事,伤了我爸妈的心。你也知道,为了买这个房子,我妈跟我爸假离婚,又通过中介,跟一个北京人办了假结婚。付的全款,钱是我几个叔叔大爷、我姑我爷一起凑的。将来他们的钱我要分期还,我爷爷还要等着我给养老。 田田定了定,说:可这也不能怨我啊!咱两家不是商量过,如果买房,两家一家出一半钱吗? 小洋说:你家不是不同意买房吗?你妈还让咱们先租房。我妈说了,城里人有一套房,就像乡下人有一块地,买了房子,才能成为真正的北京人。还说既然你家不同意买房,也就不用你家出那一半钱。 田田说:我大姨说,能不能成为北京人,也不是有没有房就能决定的。 小洋说:别提你大姨了。我妈说,本以为你家有个在京当副厅长的大姨,合计着能借上力,结果却一点忙都不帮。你家人都太无情了。咱们两家,过不到一块儿去。干脆,就别让你进新家的门了…… 田田抬起头,看到了孙子洋那张英俊、倦怠的面庞,竟如此刺目。 精品世家酒店这边,毛丹时不时打开手机看时间。眼看快9点,毛丹坐不住了,说:田田这咋还不回来?谈啥玩意儿需要谈这么长时间? 毛榛说:要不,你先给她发个微信试试,看看啥情况。 毛丹于是给田田发了个微信。田田那头很快就有了回复:地铁里,马上到酒店。 毛丹披上衣服就要去地铁口接,毛榛赶紧跟着下去。姐妹俩站在路边地铁口,看见田田从自动扶梯缓缓升上来,眼圈红红,神情呆滞,步伐机械,一头撞进北京三环地面的夜风中。 正月十五的北京夜晚啊!不知田田将来会不会记住这一刻,她被心爱的人当面判完恋爱死刑的这一晚,她强忍悲痛眼圈红红从地铁车站里走出来,走进红灯笼高挂、车水马龙的北京三环月圆之夜,走进她完全被修改了的、未知未卜的前程命运。 大姨毛榛,却替她刀劈斧削般地记住了这一刻,替她记住了这一切,记住了她的无助、倔强、纯真、坚强,记住她的一帆风顺以及泣血成长。 …… (全文见《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第3期。该长篇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原书责任编辑徐子茼 郭婷,本刊责任编辑 宋嵩 刘冰)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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