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为什么黑着脸
2023-11-03小说天地程多宝
三宝
一娘生九子,哪能一个样?有个习惯,我与哥哥二宝天壤之别:我难得望一眼河那边的村子,多是白天;而二宝隔三差五地选择天黑时分,多半是月亮初升。我们兄弟俩望月,当然也可以说……
一娘生九子,哪能一个样?有个习惯,我与哥哥二宝天壤之别:我难得望一眼河那边的村子,多是白天;而二宝隔三差五地选择天黑时分,多半是月亮初升。我们兄弟俩望月,当然也可以说……
三宝
一娘生九子,哪能一个样?有个习惯,我与哥哥二宝天壤之别:我难得望一眼河那边的村子,多是白天;而二宝隔三差五地选择天黑时分,多半是月亮初升。我们兄弟俩望月,当然也可以说是遥望河那面的那个村子,有时候我能隐约听见,不经意间的二宝时不时地叹一口气。
最初有了这个发现,我与二宝在自留地里种菜。前几年吧,我们那一带的生产队大集体肢解,陆续搞家庭责任制,好多原本是集体农具机器啥的,一度抽勾平摊得四分五裂。我们一家三口好歹算是分到6亩多地,在家门口的夹河边上,与对面的夹埂村子遥相呼应。我们稻堆山这个村子,早就听说夹埂那边的“单干”之风刮得早,虽说一河两隔,但是河那边的日子似乎比我们滋润多了,比如说从河对岸的田垄汊河间一路向我们学校奔来的走读学生万祖青他们,课间广播体操做得有板有眼,时不时地嘴里还能飙出什么ABCD,真让我们傻眼。做早操时,借着一竿子高的日头,一个侧脸之际,我能望见夹埂那边的几个同学嘴边泛起的一抹油印子。想想我们哪有?一脸菜色不说,走路踩不实地,上午四节课刚过半场,稻堆山孩子不打瞌睡的还真没几个。
我们老师也不责怪,说那些多半也是饿的,肚里能量不足,撑不住。
远眺河那边的夹埂,可能与二宝一样,我俩多是聚焦于他们村头那棵据说百龄古树上的那个“球”,或者说是那个“楼”。有次,万祖青想抄我作文,“要不,提个交换条件?”万祖青说了句,“我打个谜语,你要是猜不出,那就让我抄作文,只抄开头那一段。”
“远望像个球,近看似座楼;树棍垒了千百根,不用锯斧头。”万祖青出完谜语,眼光回望了一下河那边,那是他的村子。直到我极不情愿地让他抄了两大段作文,回家之后二宝轻轻地吐出三个字的谜底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我还想问个究竟,不再言语的二宝,还有他身边新翻的土垄泛出泥土醇香,形状与头顶上的云絮居然那么相似。只不过我望了一眼天,二宝盯着手里的锄头。昨晚,叔叔的咳嗽如风箱拉了半夜,与之相伴的是辗转反侧的二宝。二宝与我自小没了爹娘,落浪到了父亲的一个光棍堂弟身边。虽说这么个一家三口,他既当爹又当娘的吃的苦齐腰深,只是好多年里我们也只能喊他一声叔。
也不过五十多岁的人,叔叔的身子骨,没想到坍塌得那么快。也就是那天下晚,二宝答应了叔叔,不再去山那边的“农中”读书。家里刚分了责任田,好汉难抵四手,一人打水不浑嘛。作为蔬菜来源必经之地的自留地再也不能荒废了,一大早正好又是星期天,我们小学也是放假,所以我就跟着二宝过来了。
翻好土垄的二宝,往前走了一截。那一段土垄是前些天翻过的,已被阳光晒成粉白。二宝挖好一眼眼土穴,弯着身子点完了豆种,这才折过身来,说他们中学的生物老师特别关爱乡下学生,还给过他饭菜票;既然自己不上学了,一时无以回报,若是种好四季豆,一上市的那一茬菜,立即翻山给老师送去。印象里这位芜湖“下放知青”的生物老师,挺喜爱吃四季豆。
那些泛着紫红色的四季豆种,被二宝泡出鼓鼓的身子,三五成堆地窝在一孔土穴里像是睡实了,我这才浇了点水,又给它们盖上浅浅一层土毯子。这些豆子,若能像夹埂村头上的那颗“球”或是“楼”里飞出的金蛋蛋一样,落上我家房前屋后的树桠,哪怕一两只也行啊。
我问二宝,毕竟他是我哥,年长四岁多。二宝没吭声,好像白天里他从来都不望河对岸一眼。我有点泄气,如同听见村上大人们说过的,夹埂那边是不是户户抱了“金鸡”?有关这个道听途说,还是在生产队出工回来的路上,放学归来的我夹在他们中间,无意中听到有的妇女们说得神头鬼脸,那意思是金鸡是月亮初升那会跳出来的,一声也不鸣叫,直往前面扑着翅膀;要是哪家命大福大的候着了,一盆邋遢血水泼将过去罩住金鸡,再往怀里一藏捂上一夜,第二天早上那就是逮了只金元宝,“像只酒杯那么大的,能盖多少间瓦房?”我清楚地记得,几个说得唾沫直飞的妇女,其中有个人还一路比划着。
邋遢血水那么神奇,我们为什么不弄来一盆?下课的时候,万祖青听了一脸坏笑,“那是女人下体里流出来的,学习委员,老师说我们村上的几个早就坏了胚子,你们稻堆山的怎么也是这样?”
我脸红了,一时语塞。万祖青在夹埂小学上了三年级,我们稻堆山这边是村级完小,设置四五年级“小高班”。听老师不止一次地批评过,夹埂村里一同过来读书的几个同学,小小年纪沾上赌博恶习,万祖青就是上学返家路上的“赌徒头子”。私底下,我提醒过几次,可是万祖青一脸不屑。没办法,谁让人家夹埂早早抱了“金鸡”,你看他说话时嘴角漏出的肉香,课堂上让人垂涎欲滴。也不知他们几家哪来的腌制手艺,有时他们中午不回家的时候,携带的干粮里居然还有蒸熟的咸肉片。虽说那肉片儿薄若蝉翼绝对能过滤日光,那也是香断半个教室呢。
“再抄一题,就一题,你都吃过一片肉了。我这只剩下两片,中午还要扒一碗饭呢。”万祖青有了些神秘,“学习委员,再让我抄一题,你就是我的长辈,我真喊你一声,你信不?”
我妥协了,吃了人家的嘴短,不过心里还是有点得胜还朝。
“听好了,我妈让我带你到我家,吃顿大肉。”万祖青刚说了这么一句,我不由自主地目视远方,那颗“球”或是“楼”远远地挂在河那边的上空,只是他们村子上空一直没有飞过来什么金蛋蛋,更不用说什么金鸡了。“我妈说了,她是你们老陈家的姐姐,让我下课时,看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喊你一声舅!”
当我一字一顿地说出万祖青妈妈的名字,叔叔的咳嗽像是绷得过紧,突然在空中碎成一地。要是往日,这样的破碎几乎费掉他一半气力。叔叔捶着脑门,像是我们老师在黑板上解开了一道“世界第一难题”那样兴奋:“明天晚上,你跟过去,打铁趁热,这可是他们家开口的。”
“鞋子,还有这身衣服,先换下来,自己洗洗,明天能晒干。”叔叔不再咳嗽:“几个破洞,就不找丁嫂补了。还有,先别告诉你哥。”
二宝
许是答应了让我回家务农,叔叔在田间地头做农活有了帮手,这些天他的气色渐渐好了起来。不仅是气色,脸上也有了久违的笑。那天,我俩正在铲沟,仲春季节的麦地若是遇上雨季,本是用来沥水的土沟若是堵了或是塌了,夏季减产则是躲不过的。
叔叔像是经不起累,没做一会就要歇上一阵。远远地看到他一屁股坐在田埂之上,那个位置正对河那边的夹埂。也只有到了田野深处,他们村子上的那颗“球”或是“楼”这才看得真切。可我觉得倒不如月亮初升那会朦胧好看。太清晰了不好,要不然,什么样的金蛋蛋也没飞出一只?我不由地走到河边,真想自己伸出翅膀,呼地飞上树梢,好把那颗“球”或是“楼”的东东,搬到我家房前屋后的树杈上才好。
其实,夹河说是一条河,还真有点抬举了它。只有抵达河边,我才发现,河水似一根纽带似的弯弯绕绕,特别是流到我家与夹埂这两个村子的田地对面之处,并无异常可言。可为什么,那边的村子似乎常年就有肉吃,果真是那颗“球”或是“楼”的东东在作祟?看来我这个刚上高中的愣头青,怕是一时半会也搞不明白。听叔叔说过,我们这边的田地与那面的并没什么两样,比如说春季耕作时,这边的犁耙带出来的是泥鳅,那边也不一定就是黄鳝。只不过他们那边不管泥鳅还是黄鳝,不仅自己可以带回家享用,甚至还可以拿到隔壁的江浙一带兜卖。我们这边则不一样了,所有的“缴获”必须统一上交给大队部的老杜。记忆里有那么几次,还是枯水期的夹河瘦得像根肠子,那边犁田的汉子累了,与这边的我叔叔还能对喊几声,有时他们带了什么吃食,还能用布袋子捆着土坷垃顺风扔过来。只不过多是那边的扔过来,我们这边没啥回馈过去。没办法,谁叫那人喊我叔叔舅舅呢。我叔叔多是陪上几声干笑,按孩子辈份喊了声:谢谢,他姐夫。
若不是三宝那个晚上没有回家,我哪里知道,那个经常对着我们微笑的,就是弟弟三宝同学万祖青他爹。
叔叔的想法,多少有些深思熟虑。先让三宝探个路,毕竟他岁数小嘛。尽管我觉得有些丢脸,想想三月不知肉味的那份馋虫,连同饥饿一起让我半夜里常常惊醒,我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的确,这方面我们是有过教训的。
像是三年前吧,我刚上初中那年,大过年的,家里的稻仓(注:农农民用篾片做的,形似圆桶,一咱囤稻谷的圈)快要见底了,何况上面浮了一层老鼠啃噬过的瘪壳。叔叔捧着厚厚的一层瘪谷不停地诅咒老鼠,到后来哭声成了乞求,盼老鼠们齿下开恩,饶恕这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大年初一刚过,一向腰杆挺直的叔叔欠着身子与我们兄弟商量,能不能去外婆家待几天,能耗几天就是几天,好歹为家里省下几口吃食。
这才正月初二一大早呢?我心里一阵反胃:那个外婆,只是母亲在世时认的干娘,那时我们家可是富庶殷实呢。还有呢,去外婆家要过两道河,还有二十多里泥泞路,这一路上正冷不丁儿地飘着雨雪。
没办法,最终我们兄弟俩几乎快要走瘸腿脚,傍晚前这才赶到。外公外婆只是叹了口气,直到正月初九我俩这才一身泥浆推门,一脸失望的叔叔听信了村上人的猜测,原以为那边好歹还有两个正值壮年的舅舅,怎么说也要给两个孩子做身新衣嘛。
尽管有些失望,叔叔还是念叨着人家的好,“多亏走得早,大宝的孩子过来拜年,也要跟着你俩,差点又多了个累赘。”
大宝是我姐姐,那是母亲与前夫的女儿,与我们兄弟隔了小二十岁。姐姐家的那个外甥,与我们这两个舅舅差不了几岁。当年父亲刚刚去世,几个徒弟时不时地前来看望师父留下的我们这两个孩子,也有家境好的徒弟邀我们兄弟上门,大宝也想着塞上大外甥坠在我俩后面,过不几天她再找个借口接回我们三个——大宝的理由倒也充足:我们揩点油,算啥?要是没有我继父,你们哪来手艺过上好日子,一个个吃屁喝风吧。
当年,我与三宝的父亲,可是方圆几十里地有名的裁缝大师,周边一带村子,哪个不知道我那乐善好施的父亲,甚至好多欠了我们家一屁股债的人家。没想到,父亲临终之际要求母亲烧掉了所有借据。看着火盆里跳跃的烟火,母亲哭了:你死了,一了百了,你真相信人家会关照两个孩子?
果然,母亲病故不久,我们就感觉到了人情如纸。即使是门前的丁嫂帮我们补过几回衣衫,那是过年之前我们这边的生产队抽干鱼塘,叔叔连拉带拽地塞过去一两尾鱼儿。当时,看到鱼儿晃动着极不情愿的尾巴,我也心生闷气。叔叔说了句:你不懂,稻堆山四个生产队,只有我们一户散落在夹河生产队的窝里,老丁家好歹也是队长。谁让我们家一年到头直冒穷酸气……你以为,老子真的想送啊?
三宝真的去了万祖青家,而且住了整整一个晚上。等他凯旋还家,已经翌日放学之后的黄昏。三宝断断续续的讲述,与叔叔的笑声时不时地混合一处,居然在那个点了一豆油灯依然黑兮兮的屋子,至少和弦了大半个时辰。间隙之际,好像叔叔几乎忘了咳嗽,好几次我侧脸看到他的笑容,感觉脸庞的轮廓怎么有了虚幻?尺度一度还挺大的。
接下来一个星期天,其实也没隔多少天,叔叔提出让三宝带着我去拜访万祖青父母,也就是我们要喊的姐姐姐夫。我不大情愿,虽说那个姐夫倒是在河那边的田畈里远远地见过几面,只是一时看不真切,而且拜访怎么能空着手去?特别让我不开心的是,叔叔执意让我们兄弟先去一趟东门渡,假装买点咸萝卜干之后,再从夹坏那边绕道回来,而且一再吩咐路上不要快去快回。
我当然知道,只有这样一来,返回路上路过夹埂,天色渐渐地进入擦黑时分。
出门之前叔叔还不死心,意思是想让我在东门渡街道的供销社打听一下那个亲戚。那个亲戚的名字如雷贯耳,我曾经在大队广播里听过一两回,村人回忆说就在夹埂那边的东门渡街道,有个在南京当大官的,居然是我的房门舅舅。起初我不相信,在大队部开广播的老杜有次突然喊住了我叔叔,最后的意思是让我家写信到南京,寻找这个大官舅舅。
找到这个南京舅舅,你们家翻身了,村里也沾光嘛。老杜可能是喝酒时看到了我叔叔,他俩是不是一同干了几杯?反正我感到叔叔一脸兴奋,说不管怎么着,有枣没枣抡几竿,万一……那个了呢?哪有舅舅不心疼外甥?更何况两个外甥成了孤儿,不是正落难么?
万一个头啊,我刚得了一笔助学金,两毛钱呢,什么也没舍得买。到后来只得买了邮票、信纸与信封。我不知道那封信是怎么写好的,复读的时候叔叔总是咳嗽不止,一个劲地嘱咐着往里面左一句右一句地塞。只是我不知道那个大官舅舅的单位地址,邮局那个送信的说:这么大的官,广播上都喊了名字,你就写上“南京”两字不就行了?像我们送信的,要是看到这样的信,保准这封信一到南京,哪个送信的不是乐得屁颠颠的,怎么说让大官认祖归宗,还能不赏几个给邮差?
那时我还上初中,只听到广播里说的,那个舅舅官名里有个“月”字,具体是啥我搞不清楚,村人也只是知道他的小名,毕竟出门那么多年了。我望了望头顶上的月亮,那是正月初九的下午,其实太阳离落山还早着呢,月亮就等不及地快要跑进中天。我感觉这是个好兆头,日月同辉嘛不是,一咬牙就把那封信投进邮筒。一晃这都一两年过去了,那封信是不是让那颗“球”或是“楼”的金蛋蛋们衔走了么?白瞎了我的助学金不说,还让我白白地等了好些天,两眼望得泪巴巴的。
其实,就是叔叔催促我写信给那个大官舅舅的前几天,我就预感到那个那颗“球”或是“楼”的东东,那里面肯定是出了什么幺蛾子。说不定就是那里面飞出的一只鸟儿衔走了我的那封信,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这只鸟儿被老杜儿子小杜的一声声唢呐,远远地摇晕了头。
除了杜家,我们稻堆山好多人家过年,也就是大年三天里桌上有点肉腥,其他的如同公鸡头子与姑娘调情式的口头起个哄而已。小杜的鹤立鸡群是因为他家拥有稻堆山四个生产队唯一的那根唢呐,只要有人旁观助威,若是从稻堆山这边挑战河那边的夹埂,保准那边会有人应战。一时间,气浪声声两军对垒空中碰撞,一度像是要把夹埂上空的那颗“球”或是“楼”啥的,晃荡得险些一头栽落。闲着也是闲着的村人老小一旁起哄,仿佛他们一时间真的看到了一只金鸡模样的朝我们奔来。这么一阵吆喝,小杜更是来劲,腮帮子鼓得像是两边各自生了一个大疖子。没办法,全村小伙子也只有小杜有韧劲,那是鸡鸭鱼肉喂出来的,其他不说,我们生产大队里的所有村级鱼塘,只有他家可以随意下网;有人要是一问,大老远的老杜就会吆喝一句,背着腰离开之时,那道嗓音还在河边回荡:工作组老韦,韦队长晚上吃派饭,光荣呢。
印象里老杜并没有来过几次,不过有年秋天傍晚,我与三宝砍柴路过大队部,老杜夫妇悄悄拽我们进屋,一人吃了一条整鱼。虽说那鱼还没有长成身子骨,不足半斤的样,也只是放了些盐巴,其他佐料啥也没有,但我们吃得比过年还要过年。刚一放碗,里面出来了一个银幕上的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夸了我们一句:好,好,茁壮成长!祖国未来!
这个男人,倒是见过几回。他这么随口一夸,是不是说他自己的儿子?我们兄弟俩一回头,身边除了沉默的稻堆山,一个鬼影也没有。听说下个月老韦还要过来,而且老杜都找过我叔叔了,看看能不能早点摘点四季豆,刚上市的露水货,别心疼豆子还没长全身子嘛。
我家只有两垄自留地,点了那么一小截四季豆。去年那小半篮子鲜嫩嫩地拎过去,老杜才给了两毛钱。
“今年的,谁也不卖,只送生物老师。”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地我顶了叔叔一句。
三宝
二宝种的那几垄四季豆,今年也不知能卖个几毛钱?不管多少,总不能再给那个什么南京舅舅写信了,那是瞎了点灯的事。
我刚说了一句,二宝回头看了我一眼,步子突然放慢了。我们已从东门渡街道返回,供销社那边啥的一时也没问出名堂,夹埂村头的那棵百龄老树直逼眼帘,特别是那颗“球”或是“楼”啥的东东,让二宝两眼仰得直直的,恨不得自己的肉身卧上去,孵化出过一会儿才能初升的月亮;接着再飞出一只鸟儿,衔到我家屋后树上挂着——即使看上那么两眼,那也解馋。
我问他呆望什么,二宝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我静声。我们不由地望向一侧,那是故乡稻堆山的方向。偌大的村子横陈在光秃秃的山脚之下,或东或西的房舍睡得四仰八叉不说,好多人家的厨房所在位置,一一朝天竖起了浓烟滚滚的尾巴。只是位于半山腰之际我们家的那间矮房,哪有什么尾巴?看样子,叔叔不准备做晚饭,的确是想省几个就是几个。我们那个村子,有些人家怕亲戚上门,有的用干饭招待了人家一餐,全家老小接下来至少省掉一餐,把亲戚多吃的那份老老实实地饿回来。
二宝的意思是赶在万祖青家的饭点时间抵达,这样人家若是邀请,两人虽说不速之客,好歹也是孩子家的舅舅辈份,顺水人情蹭一顿也不是多难的事。当然,他作为兄长,心思要是没有说破,我哪里看得出来?“保不准,这次我们能吃到猪肝,上次我看到的,万祖青家堂屋的房梁上,还吊着好几刀肉,都是肋条,膘有四指见宽。”说着,我还往自己一旁的肋骨之处指了指。
别看我才读初中,可是对于乡下腌肉还是见多识广。那些家境殷实人家一进入农历腊月,门前晒着一路排过去的腌肉,多是肋条,尤其是那种刀刀带皮的“七层肥膘”为上。只是我们家难得有那么一两刀腌肉,多半还是赊账来的。每天上学之际,我们兄弟俩都不经意回望一眼悬挂的那么一两刀腌肉,二宝有次还用三角尺量了一下,做上记号不说,一度精准到几毫米;要是哪次放学回来,看到其中一刀短了一截,心里都要嘀咕一二。当然了,我比二宝还要计较,尽管我个子矮,可我能端一只小板凳站着测量,哪怕手上蘸了生猪油,一时也舍不得擦去,揩了直接往嘴里舔,即使拉了肚子那也绝不后悔。
没想到的是,那顿晚餐万祖青不在家。直到万祖青妈妈看见了我,这才喊了我俩一声,拍着脑门想了想,稻堆山那边果真还有两个远房亲戚。回村路上,二宝还埋怨说,没准万祖青是让他父母支走了。万祖青他妈嘴上老是念叨我俩的可怜,还说了三四句我们父亲的好话,能顶什么用?又不能变成几片肉吃?
虽说后来,我俩还是端起了万家饭碗,也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稀饭。怎么还有晚上喝稀饭的?二宝回村之时一路没有说话,高挂在夹埂村口百龄老树上的那颗“球”或是“楼”啥的东东,原先让我们挺神秘的,因为肚子空空如也,二宝甚至提都不提一句。
“哪有什么肉?没吃到鱼,还沾了一嘴腥味。就是你闹的!”二宝刚一埋怨,我还是不相信:“哥,肯定有的,我敢打赌,下次。”
“下次,我给万祖青提前打个招呼。这么突然过去,万祖青他家来不及准备。”我还在坚持,不想叔叔猛地一声咳嗽:“收起来了,藏起来了。我说嘛,要儿自生,要钱自挣,人心隔肚皮嘛……”
接下来,叔叔老生常谈似的,又是一阵没完没了的诅咒,后悔的还是当年那些欠条的事,“你老子,糊涂啊,不该烧的啊。他们夹埂的不就是走了狗屎运,抱了金鸡么?要是那些欠条没有烧掉,老子立马找上门去,一家家地要债,一户户地骂娘。不管多少,能要回几个是几个!”
二宝
我俩刚一到家,叔叔毫无征兆地咆哮开来。好长时间内,我家那间矮矮的屋子,仿佛成了一只瓮,那些声音在里面四处乱钻,一时找不到出口。那是印象里叔叔生气最为厉害的一次。叔叔冲着河那边的方向,好像是对准了那颗百龄老树骂骂咧咧。仿佛骂得累了,末了,叔叔颤颤魏魏地站上板凳,对准房梁上悬挂的那一小绺腌肉,刷地一刀割断了那根细细的草绳,直到那一坨咸肉落在地上,当场吓了我俩一跳。
“吃了,全都烧了。”一顿乱响,那是菜刀边剁边砍的声音。直到端上了桌,也还没有填满那只海碗。我们兄弟俩每人分了几大块,叔叔面前的那只饭碗,几乎没盛什么内容。要是平时,我们碗里难得的几片肉,哪一片不是切得几乎能照见人影?如今一古脑地呈现面前,直到三下两下真的没了,叔叔这才吹灭了灯,一家三口早早地躺在床上。
我们村里,好多人家都是这么熬冬的。一般一天只吃两顿,天还没黑透,一家人就上了床,一是早点睡觉,少活动手脚,以便肚子耐饿;还有一个就是省点灯油;要是再加一个,那就是少磨破些衣服鞋子。
可是那天,叔叔什么也不想省了,连同酒瓶里剩下一碗高的那么一点点酒。以前好几次,我看到叔叔想喝点酒了,总是往酒杯里倒出一点点,想了想又折回到酒瓶里好多,最多的时候怕是倒回了一半。
“说不在家,哄谁呢?老子家里没肉?我们自己吃,吃完了拉倒。还不知道哪天,老子说死就死,白天白死,黑天黑死,路死露埋。这些年,就他妈的没过一个像样的年。”也不知道对谁发火,叔叔没完没了的,一连骂了好几句,“干脆,吃光啃光,今朝有酒买个醉。好歹老子一家也算过了一回肥年。孩子们,过来,今天有肉吃,管够!”
我没想到的是,虽说早早睡了,可是到了半夜我们一家人还在闹腾。先是叔叔不知怎么哭开了嗓子,只是声音低沉,像是嘴巴捂在被窝里,怕隔壁丁嫂一家人听见。好几个年头,一近年关,我们这边的稻堆山生产队都要分点鱼呀鸭呀,叔叔都要给丁嫂那边送点过去。后来我才知道,我父母亲当初借的屋基场,还是丁嫂他们家的,所以说我们这家“外来户”,根须伸入这边的夹河生产队,那些鱼鸭算是交上“买路钱”。
一年到头没有像那个晚上,似乎吃足了肉,还是那种铺上七层的肥膘肋条肉,至少有四指宽那么厚实。按理说能睡个安稳觉了,可是三宝半夜里还是爬起来好几次,他的那个肠胃常年不进荤腥,当晚拉了肚子,上吐下泻的一时真是可怜。
三宝,我这个没有吃福的兄弟,后来直到当兵离家的那天,他这才问我,“那个晚上,哥,为什么迟迟没睡?”
也就是那个晚上,我突然有了离家出走的念头,走得越远越好。所以说,后来我外出当了兵,一去就是好多年。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晚上,我也不知怎么了,一时出了屋子,站在窗外多时,一直没有挪步。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河那边的夹埂,直到天幕月挂中间,那颗“球”或是“楼”啥的这才有了黑兮兮的影子。起初我在那里等着,等着坠进那颗“球”或是“楼”啥的身子里的月亮,究竟何时探出脸来。
也不知啥时候,直到我发现月亮真的从那颗“球”或是“楼”啥的爬出身子,却一头让恭候多时的云层罩住了,难得一见的脸庞一时成了黑色,像是戏台上的包公。
后记
多年之后,有次部队探家,无意间我翻到了弟弟写的一篇作文草稿。那是写满了一张旧烟盒上的铅笔字,题目是:《难忘的一件事》。
亲爱的读者,我就是这个小说里的二宝。
三宝的这篇作文所写的那个晚上,我直盯着河那边的夹埂上空,看到月亮好不容易从那棵百龄老树的枝桠间探出身子,居然还是黑的。
月亮为什么黑着脸?还有呢,那颗“球”或是“楼”啥的东东,怎么成了夹埂那个村子上空悬挂的一只喜鹊窝。一直我就纳闷呢,喜鹊为什么一直待在那边,难道它们也是嫌贫爱富?怎么就没有一只或是一对,哪怕开恩一回,飞到我家屋后的那几根枯树上搭个窝?
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愿意?有那么几次,即使难得看到有几只飞了过来,只是它们绕了一周像是做秀似,到后来还是一水地逃离远去。
难道,是让过年的那一声声唢呐,惊了魂魄?
可是,小杜的唢呐一年只吹那么一次,吹的还是欢快曲子。今年正月,我回乡时碰到了小杜。已是老杜模样的他,拗不过我的请求,还是找出了那把唢呐,只是吹出的那支久违的曲子,旋律似曾相识,只是不再像是以前那样荡气回肠。
当年,老韦那个工作队长不再下派我们大队的时候,有人怪罪过小杜,说他的那曲唢呐把整个村子吹得倒了霉。小杜也不再分辨,毕竟那曲唢呐是老韦传授下来的,其中最为高调的两句,直到现在他还记得:
我的末日,明天就要到!
我的末日,怎么还不到?
还有呢,我后来知道的是,老韦原先关在干校好些日子,那年上级要求每个生产大队下派农村工作组,一时凑不足人数,这让放出老韦填空。老韦儿子与我中学同学,与我们村里那个像是从年画里走下来的女生金枝还是同桌。听说有次,老韦儿子在老杜家屋后的树林里抱了金枝一回,最后金枝父母找上门来——从此,稻堆山再无老韦父子。
也就是那年,叔叔的身子骨算是断崖似地坍塌了。有天,老杜打开广播不久,我就找到了大队部:杜伯伯,求求您,看在我爹烧了那么多借条的份上,开一回恩,让我当兵去吧。
老杜想了想,说,“在家饿着,没用;出去,哪怕死了,也值!你爹那个阴魂,这些天缠得我,老做噩梦……唉!”
三宝听说之后,说是以后也要当兵。我劝他,“眼下,你身子骨还嫩,安心读书,再说高考不也恢复了?哪怕你以后就是考不上,回家也能伺候这几亩地。”
“叔叔老了,浑身漏气。山上,还有父母坟屋,年年清明岁岁冬至,哥这一走,可不能荒芜啊。”三宝听从了我,“哥,要是真能当上兵,你就狠心走,实在不行,我读完初中就回家务家。这次,大宝姐姐听说你要当兵,也是这样劝了我。”
【作者简介:程多宝,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部,著有150万字长篇纪实《二野劲旅》(合著)一部,小说集《流水的营盘》《江流天地外》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并收入《北京文学短篇小说年选》《安徽省文学年鉴》《新中国70年微小说精选》等多种选本丛书、年度小说排行榜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橄榄绿》年度奖、延安文学奖、长征文艺奖等若干奖项。中国作协会员,专栏作家。】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