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3年第3期|邵丹:龙行有雨(节选)
2023-11-03小说天地邵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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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叫小龙。
这名字听起来更像人名,而且是永远年轻的那种,但它很老了。数十年前老城区商业中心改造时配建地铁,挖出了石器时代的遗址,以及数千年来历朝历代的城墙遗址,保……
那个地方叫小龙。
这名字听起来更像人名,而且是永远年轻的那种,但它很老了。数十年前老城区商业中心改造时配建地铁,挖出了石器时代的遗址,以及数千年来历朝历代的城墙遗址,保……
1
那个地方叫小龙。
这名字听起来更像人名,而且是永远年轻的那种,但它很老了。数十年前老城区商业中心改造时配建地铁,挖出了石器时代的遗址,以及数千年来历朝历代的城墙遗址,保存最好的一段就离小龙不远。于是在商业中心的中心地带圈出一小块,地面封嵌玻璃视窗,垂直剖面展示这层层叠叠的城墙遗址。总有密密麻麻的游客围着向下望,古老与现代就这样找到了彼此相安的姿势。其实很难看明白细节,但细节并不重要,游人们恰恰因为那一份看不清,才更容易生起漫漶的感动——物恒在,而人已非。千年之流转,就在这一瞥间全盘掌握。
从城墙遗址向北前行就是小龙门。每次朝代更替都爱拿城墙做事,旧的塌,新的建,各城门的名称还得换一换。小龙门最初不过是大北门旁的低矮小水门,甚至没有正式名称。不知从哪朝开始,书生们科考前都喜欢特意绕一趟架在这水上的桥,取个好彩头,再东入考场,去跳他们的龙门,于是桥成了小龙桥,水成了小龙溪,而水门辟为城门时,门就成了小龙门。
说起来都是旧时故事。到了新时代,彻底拆除旧城墙、旧城门,但建的不再是新城墙、新城门。就说最先被拆的贡院,一半碾平做操场,另一半建了西式的楼,成为本城第一座现代化小学。辐辏而来的多是时髦人士,车行不便,顺理成章地拆了小龙门以便通行。因小龙门旧址上搭了一座假山,都说好比大宋汴京城的艮岳山,更稀奇的是围着这假山修了闻所未闻的环形路——从此不再是一目了然的横平竖直,而是另一种相对陌生的循环往复,首尾相联,要靠离心力才能挣脱这怪圈,各自重新上路。
一晃又是一百年。新时代不要城门也不要城墙,要路,更多的路。于此建起本城最早的城市立交。再后来地上的路不够用,又挖地下的路,就发掘出城墙遗址的故事。
太多的路在地面交叉盘旋,再各奔东西。老人们都说,小龙的风水散了。但并无多少人伤感。有着众多遗址看点的老城及小龙,旅游业可是越来越兴旺,以至于政府重修小龙门以推波助澜。原址重修已不可能,为了方便游客们高效地打卡景点,就将附近公园新修的东门附会成小龙门。虽然本地的老人们天天去公园散步,但若问起小龙门,一准只说:“早就拆了啊。”
人间再无小龙门,存下来的,只是作为地名的小龙。没了门的小龙,叫起来倒更爽口,让人隐隐体味到久远的活力,莫名地心生欢喜。
2
在我们的这个故事里,男女主人公并不关心小龙背后的历史。两人只是恰好于同一个时段,路过小龙,短暂停留,然后各奔东西,在小龙的历史里实在连涟漪都算不上。但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又切切实实是她与他的血肉人生。
她是前天深夜到的。出海关,领行李,叫出租,时已午夜。去宾馆的路上又遇道路施工,足足耗了两个小时,但她并未感知这时长。当司机冲她高声喊“到了”,她还神思恍惚:“到了?”
“到了!”司机连喊两声,很不耐烦。
但她没准备好抵达。没有。
因了时差,她再醒来已是黄昏。她忘了合紧窗帘,暮春的斜阳从窗帘缝里铺洒进来,规规矩矩的一长条,像巨大的姜黄色创可贴,斜斜地从手臂贴上来,贴到肩,贴到嘴,落在她脑下。
肯定是夕阳。朝阳润了露水,总有几分清冷,夕阳则是炖了一整天的浑汤,一日的喜怒哀乐互相调味,遂至无语凝噎。过道里偶尔有人走过,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捂着,仿佛是对失语的尊重。
躺过了饭点,才打电话给父亲。是陆阿姨接的,有点慌乱。他们算错了时差,也没准备好她的抵达,陆阿姨还以为她刚下飞机,迭声让她好好休息,她差点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还好及时清醒,回说自己精神还好,一会过去看他们。
陆阿姨迭声地说着“好啊好啊”,但并不挂电话。
要由她来挂掉电话吗?她一直以为应该由陆阿姨挂电话。终于也还是挂了。可能就是她主动挂的吧!
终于到了由她做决定的时候了。她不太适应。之前咨询过母亲要不要来,母亲说:“你大了,自己决定吧。”以前并未给过她选择的权利,现在倒任由她决定了。
理论上说,她甚至不知道父母离婚一事。她刚读小学,每逢暑假母亲就带她去探亲。小学毕业后,她再未见过父亲。数十年间,父亲就是真空般的存在。当然会有好事者打听,母亲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他在边疆工作呢。”“哦。”所有的人都会恍然大悟,然后不再打听。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天各一方的家庭数不胜数。但她家再没有了探亲。母亲不去,父亲不来,而她从来也不问。
她真心没觉得父亲的缺席算多大的缺憾。那个年代整体都是瘦瘦长长的,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人人都清贫,唯一的财富只有未来。所以她的童年简简单单,简单到连父亲的存在都似有还无,她从没想过要问。后来大了,又懂得了不应该问,或是没必要问,总之是不问。
一旦离开了凝滞的边疆,生活就一路狂飙急进。母亲换了工作,哥哥也如一眨眼间就成了大学生。他考到了沿海一所大学,就为了全家团聚——是的,全家,说不清从何时开始,父亲漏出这个“全家”的概念。接着哥哥又马不停蹄地准备出国留学,而母亲继续变动工作,带着她从一座沿海城市再到另一座沿海城市。等她也考上大学,母亲立即以探亲名义申请出了国。母亲家族的亲戚们早已接二连三地出了国,等她毕业申请到国外留学时,算是全家族最后一个出国的。
全家族每年都在感恩节例行聚会。她忘了具体是哪一年的感恩节,但聚会时,舅舅、舅妈们忽然说起父亲再婚了。他们并未提父亲的名字,只提到了“那人”“他”。
她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听他们互相在说:“你知道吗?‘那人’对再婚的妻子言听计从,近乎奴颜婢膝。”“完全是两个人啊。”“真真想不到啊。”他们七嘴八舌地感叹着,仿佛无比震惊。哥哥始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她就明白了“那人”就是“那个人”。
——原来的确离了婚啊,还再了婚。她默默地跟自己说。但她并不震惊。她甚至有点奇怪自己如此平静,如释重负。一个从未被提出的问题,自己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就像一个伤疤神奇的自愈。
哥哥已有了大女儿凯瑟琳,她就牵着凯瑟琳到院子里玩。两人都很投入,以至于她摔了好大一跤,掌丘蹭得星火燎原的疼。凯瑟琳还小,眨眨眼,觉得这种事好像应该哭。她抱着凯瑟琳哄,没事的,没事的。她用袖管去拂黏着尘砂的破皮,越拂越疼,但她想认真示范给凯瑟琳看,这才是拂去疼痛和创伤的好办法。“你看,好了。”她说。
后来那伤口的确复原得干干净净。
日子也再度干干净净的。她的人生简简单单,可以简单到没有父亲。直到那一天。那陌生的中国号码固执地呼叫着,她体贴地想到或许对方有急事,却打错了号码。说起来也是同胞,她应该告诉他真相,免得碍事。
“囡囡。”那陌生而苍老的声音像砂皮纸搓着她的耳道。
她刚说出“你打错——”,老人许是以为她没听清,又叫一声“囡囡”,语气怯弱,令她心生怜悯,话锋也不禁随之坠落,拐弯,原本确认的语气变成了问句:“了——吗?”
她突然想起在那云山雾罩的年代里,自己曾经有过一个乳名“囡囡”。
沉默。电波里飘满干燥的白雪花,无序,颤抖,还有嗞嗞啦啦的风。谁都不知道如何说,也不知如何挂,但谁都知道对方知道了。
父亲那么卑微:“囡囡,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她不擅长拒绝,但也不擅长顺从,只是沉默着。父亲隔着越洋电波的白噪声,或许听不明白她的沉默,或许出于幻听,或许只是他过于慌张而语无伦次,他开始感谢起她来——感谢她将见他一面。她愈加不知所措地沉默了。
她向母亲汇报了父亲突如其来的电话,而母亲泰然处之,她就明白了,是母亲把自己的新号码给父亲的。她还同时恍悟,那一年的感恩节聚会上,大家谈及父亲再婚及再婚后的生活细节,源头恰恰来自母亲。母亲没出现在那年的聚会上,因为人在中国。除此以外,母亲从未缺席过家族最重要的聚会。那一年,除了母亲在中国,其他人都在国外,并没有任何渠道去以“第一现场”的角度活色生香地爆料父亲。
母亲说:“你长大了,自己决定吧。”
她就去找哥哥。她习惯了总有一个人为她作决定。但哥哥什么都不说,连反对都没有。于是她又明白了。毕竟谁都知道哥哥的态度。
之前跟哥哥通电话,说要“去一下”,哥哥不过“哦”了一声,剩下就只有辽阔的缄默。所以,也没有话儿让她捎带。
她犹犹豫豫,孤胆独行地来了。严格而言,今天才算她到本城的第一天。她一早搭早班地铁,从郊区来到医院,下午见过医生后,鬼使神差地转入僻静的巷道,穿过公园,转过小山,一直走,不停走。她早就知道自己走错路了——或者也不叫错,她只想走走僻静的路。对错并非关注的要点。就算错了,只要继续走,就能重新找到正确的方向。而她此时此刻并不在乎什么方向。总有那么一刻,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方向。要找到方向并非难事,难的是按方向走下去。她就如此恍恍惚惚,一路走来,直到被“小龙地铁站口”的路牌当头棒喝:站住!
她还真从未如此贴近过一块如此惊人尺寸的路牌。连基座足有两米,路牌本身也得一米见方,蓝底白字,每个字都如斗大。
所有的巨大都需要距离,空间的,或时间的。她后退,拉开距离,但没法走出这一方巨大的阴影。这路牌如此大,反而无法被渺小的人看清全貌,真是个悖论的存在。人行道并不窄,三人行的幅度,她两步就退到道边,脚后跟差点踩个半空。此时此刻,她看到路牌十几步外,地铁站入口赫然在目。
她还看到从地铁站入口逶迤而来一堵墙,贴墙加高修筑出一长条花圃,枝繁叶茂,向高架马路伸展出一道绿色的拱顶。周边每一寸裸露的地面都有凶猛壮硕的绿植恣意生长,与上上下下的层层水泥建筑互相遮蔽,甚至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角度看到天空。城市不是漫无边际的原野,更不愿放任生命,城市本质上内敛,吸收万物,更像——陷阱,尤其是这里,立交路口,地铁站入口。这路牌与其说在指示方向,不如说利用这指示,守株待兔式地捕捉了她。
虽然行人很可能直接注意到地铁站入口本身,但路牌并不放弃,反而以超大尺寸声嘶力竭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没有人愿意推翻自己,不如坚持下去。索性更加卖力,直面马路,把胸怀敞开到最大——
“小龙地铁站口。”她一字一顿读了一遍。小龙?这名字倒颇有暖意。就像儿时的哥哥,黄豆芽般纤细,为了保护她却能勇猛如小龙。她瞬间累了。她感谢这路牌向她下了“站住”的敕令,这是解脱,也是恩赐。她太累了。她不想再走了。
3
故事里的这个他根本没注意到路牌,虽然他就站在路牌下。
这些年来,他已对小龙熟视无睹。他刚来时也一度不辨东南西北。这城市密布各种路牌,到处都是高楼或高架的阴影,各种遮蔽,连太阳都不容易看到。但慢慢也就熟了,开发出替代性坐标系统。要点?恰恰在于要忘却现实的太阳,忘却东南西北,需要创造出自己的原点并从此出发,记住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转向,辅以参照各类醒目的人工建筑以作定位标注,就能在这迷宫里运转自如。
他重新拥有了出色的方位感,再曲折环绕的路,只要走一遍就能了如指掌。大姐笑说他像只信鸽,身体里自带神秘的罗盘。他不需要路牌。他不想需要。
他有他的目标。大学毕业后,他来到小龙,投奔大姐。父母是第一代外出揾工之人,大姐初中就辍了学,给他留一句“你好好读书”,也自行到外面的世界打工去了。他一直相信大姐会成功,大姐也真的成功了,从流水线女工、酒店清洁员到女老板——就在小龙起的家,并一直召唤他一起来打拼。他对打拼没有概念,但他天性温和,对大姐言听计从。
当年的他多么稚嫩啊!大姐终日忙碌,时常会叫他帮忙打理小龙的店面——山珍海味干货批发店。小龙区里,常常一整条街都是一模一样的铺面。大姐这条短街上每个铺面都是满筐满篓的奇形怪状的各种遥远的生命,被风干了还能竞相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仿佛争先恐后希望成为买主的盘中美肴,才能完成生命价值链条上的最后一环。身陷其中,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佐料,任人摆布。
一晃三十而立,没想到他竟也是个好销售。年轻,讨人喜欢,虽不如上一代勤快,但在同龄人里算得上踏实认真,尤其他以退为进的风格,反而更容易赢得客户的信任。这两年,他转到新城区某家微商服务公司里做销售经理,但积累的人脉资源多在小龙,所以三天两头还是到小龙转转。小龙的客户多混淆生意与人情的界限,生意条款多有通融,做成生意后还能做朋友。今天拜访的潜在客户就是另一位已处成朋友的客户介绍的,所以对他也格外客气些。
但会面并不顺利。这位老板总有其他事务必须处理,点头微笑着劝他用茶等待着。这店面总有哪里不很对头。城中村最深处三层的大铺面,底楼大堂相当高大,底楼与二楼之间搭出钢筋承重平台,加盖出一小间会议室,例行放了一整套的茶桌茶椅。只是三面玻璃,人在其中就像坐在钢筋树杈上的玻璃鸟巢里,一目了然,连最稚嫩的猎人都可一枪击中巢中人的要害。
若是平常,他早就微笑道别,约好下次再谈。但他今天莫名地意兴阑珊,听之任之。他慢慢地泡着茶,品尝着,心神涣散,一无所思。等老板终于有时间了,他也提不起多少精神去说服对方。老板同样人在心不在,一直在点头,嘴上并不拒绝,却也不答应。很快就是老板必须出门办事的时间了,正好送他到门口。门口握手道别,迭声地说下次再约。
小龙最深处的巷道还是几百年前的格局,宽度仅容数人并肩。越靠近主干道,道路越宽。他赫然发现大姐的店铺,连忙垂了头。大姐很少来这家店铺,但每次经过,他总觉得还在被大姐评判着。他一路怏怏地走着,再抬头就是地铁站的入口。天色阴阴的,无法从天光猜出时辰。拿出手机,不早不晚,回公司或回家都不当不正的。也没有来电或短信,什么都没有,谁也不着急与他发生联系。他仿佛从这繁忙城市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漏了出去。
先抽根烟吧!再看要去哪里。茶越喝越糊涂,烟却是越抽越清明的。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烟瘾。小雨自怀孕以来不仅实施最严居家禁烟法,办公楼也禁烟,他也就靠在外抽上一根。他喜欢抽烟。这一吸一吐,他以视线为画笔,勾勒出那渐次铺展开来的形状,那专属于他的江山——沉默而丰富,他一边跟着勾勒江山的轮廓,一边那江山就渐次消散了。
正是放学时刻。孩子们三三两两经过,高矮胖瘦,统一穿着校服,统一背着过大的双肩背包,前胸处清清楚楚印着“小龙小学”四个字。小龙小学作为本城最悠久的重点小学,这四个字让他们如披铠甲,脸上挂着超越年龄的自信。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有孩子才如此不怯于斗争,而他识趣地为战士们让路。他从不惮于向后多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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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他站在路牌边抽烟。这路牌紧贴花圃,而花圃靠地铁站入口一侧种着枝繁叶茂的树木,与路牌正好对峙出一个龛形空当,高而窄,正够嵌入一个人,恰似这龛里的一炷香。那袅袅白烟盘旋向上,只是未必在意抵达天空。青年眉清目秀,神情疏朗,一幅人间正好的图景。
她想跟年轻人讨根烟压压惊,但控制住了这想法。既便是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她也不好意思搭讪任何人。她只习惯被动。她看着他,自己的思绪却在向下沉。
她想起来了。她以为她忘了,但竟然没有忘。父亲是管老烟枪。在边疆的童年,记忆的尽头,自家局促的小公寓……父亲总在工作,在家就将主卧变为禁区,通往禁区的门偶尔会打开,里面云雾蒸腾,浮沉着那一张被白烟衬托得尤为黝黑的脸。
她不喜欢黝黑。母亲和哥哥都很白皙,偏她黑。她终此一生想让自己白一点,更白一点。她拼命涂各种美白护肤防晒品,连田野远足时也会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这引发莉莉的强烈抗议,甚至拒绝同行。于是真的就分开了,莱瑞带着莉莉走,而她一人小径独行。她对莉莉百依百顺,除了这件事。
但她真的忘了脸型的问题。数十年如一日,她克制自己蓄留长发的冲动,只为短发的两翼可以垂下来遮掩方正的脸型。当她站在门外,他颤巍巍地走过来,她终于看清了那触目惊心的真相——她与父亲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仿佛看到自己一生努力遮蔽的脸被强行揭开面纱,她能实际感受到自己突然被暴露于天下的面颊,一阵寒凉,顺着脊椎一直流到脚心,差点都站不稳。
原来就是这样的“一面”,强大到消解一切理性的纽带。有一种存在无需任何推导或证明,也无需直觉或猜测,那是一种超越性的,实实在在的,沉重的事实,一直就与她水乳交融,从未离开。
父亲依然骨瘦如柴,他一直有胃病。但瘦与瘦并不相同。现在的他瘦得就像木乃伊,一种从里到外的干涸感。生命正在迅速枯竭。既便是这样的瘦,父亲面庞上的每一根线条也都能在她脸上找到重叠或平行的对应。她怎么能够将这样的一张脸忘掉呢?她就是他。他若死了,她还会是他。
原来在真相面前,所有人都手足无措。三人沉默地对峙在门里门外,那一瞬,谁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憋红了脸,嗫嚅道:“爸——”
门内两位老人迅速清醒过来,接过她手提的礼物袋,顺势把她拉进了门,又忙不迭地,劈劈啪啪打开所有的灯,从过道到小餐厅到客厅一直到阳台。“快来快来。”他们冲她招手。
她在客厅里拘谨地坐下,觉得自己的手脚如八爪鱼般向外蔓延,泄露着最不堪的秘密。父女俩沉默着,陆阿姨端上早就准备好的各种果点,并刻意舒缓语速,问她一路顺利吗?宾馆舒服吗?如果不是父亲咳嗽,怕晚上打扰她的睡眠,陆阿姨本想请她住到这里来——其实是她坚持要住宾馆的,陆阿姨却把这责任不动声色地揽了过去。
她不禁想,当初母亲大约就是这样与父亲和陆阿姨见了面。
她渐渐适应,能够尽起探病的女儿该有的责任,问父亲最近感觉如何。她斟酌过,既然父亲已决定放弃治疗,那就不能称为“病情”了吧。
“好的,好的。”父亲的语气与神色明显答非所问。他就像待考的小学生在点头确认自己收到了考卷。
还是陆阿姨补充道:“还好,还好,就是偶尔痛一下——”
陆阿姨没告诉她,父亲刚才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就突然痛了一场。现在她来了,强心针一打,就好很多。他集中精神,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就这样,几乎就靠陆阿姨的见机行事,娓娓道来。诸如半年前搬过来的。边疆那套房子空着。这套公寓算租的,虽远一些,但有地铁站,关键在于正好是——陆阿姨忽然犹豫起来:“你爸爸,喜欢清静点。”
一句三顿,小心试探。之前叙述的主语全部是“我们”,忽然变成了“你爸爸”,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她,看她对新主语的反应。
她拘谨地坐着,连带拘谨了自己的情绪反应。主人觉得好的事,她本能地跟着说:“好啊。”
父亲笑了,仿佛考试得了个“优”那样骄傲自得。她这才明白自己不到一个小时已然两次确认了“爸爸”的存在。她暗自又红了脸。
父亲彻底放松了。他终于累了,顺势在藤椅里躺下,闭目养神。陆阿姨示意她,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最远的角落私语。这片属新开发的小区,树还没有长成,树与树之间像豁口漏风的牙。楼与楼除了牌号不同外,造型一模一样,将夜空切割得如若条条缕缕的破旧鹑衣。她意外地瞥到一轮鹅黄色的明月,如出水扇贝,衬得整片高楼甚是纤弱、矮小,无法将光照到她这个阳台的角落里。
陆阿姨轻声轻气地又补充了很多,包括父亲曾试图治疗,但他受不了那个痛。
她登时满面燥热,仿佛是她自己做错事被抓了现行。她虽然答应来见一面,但她没有忘,她什么都记得,而这些记忆如此耻辱,以至于她内心翻江倒海,却不敢动以声色。
曾经动辄就痛打母亲和哥哥的人,只做了两轮化疗就受不了痛。可以打人的父亲,对自己却下不了手。她唯一能明白的就是,她不了解父亲。过去不了解,现在也不了解,而她明明就是他。在这生离死别的一刻,当与父亲面对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
光线昏暗,陆阿姨窘迫不安地述说着,看不到她表情的变化。
陆阿姨说父亲第一次在医院查出问题时,“那边”的专家暗示最多只有六个月。从最初开始化疗,到放弃化疗,再迁居本城,忙忙碌碌,拖拖拉拉,竟也已大半年了。陆阿姨忽然收了声,这猛然而至的寂静如夜色潮涌,淹没了整条海岸线的礁石碻磝……
所以,这是说父亲即将死去吗?她暗自打了个战栗。父亲就在咫尺之遥睡着呢,她仿佛能听到父亲的呼吸声。
陆阿姨继续颠三倒四地说下去,说自己照顾父亲力不从心——
所以,是要她留下来照顾父亲吗?她立刻加减乘除,计算她所应承的“一面”究竟应该有多长。她并未预定返程机票,是为了尽快返程,最好上午见过一面,下午就直奔机场离去。她的脑子木了,身子僵了,陆阿姨却说自己请了钟点工帮忙,但有一件事,原本不在心上,只是“你来了”,冲动忽然就来了——
所以?她哀婉地看着陆阿姨,等待宣判。
陆阿姨说,本城有位极出名的专家。陆阿姨需要她。不在于瞒着父亲去见专家这个动作本身,而在于这动作背后忤逆了父亲心意的本质。父亲同意采取保守治疗还是被千劝万哄才答应了的。但是,你看,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多出来的,不可能再多吗?奇迹是有的,不是吗?或者,不是去为父亲寻找希望,而是为了她每日每夜的幻想,“算阿姨求你了——”陆阿姨说完“求”字后就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连连又说自己不求什么——她只是想——她又说不下去了,低头双手紧紧地攒在一起。
天哪,那个“求”字让她如芒刺背。这竭力克制的谦卑比双膝下跪更令她不忍。她害怕看到陆阿姨窘迫至泪目,她听到自己冷静地说:“好的。”
陆阿姨别转头,用手背抹了下眼角,回身让她稍等,轻手轻脚穿过客厅,从卧房抱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包。一堆资料,还有手机。父亲特意让陆阿姨买的,以备她在国内使用。
她该走了,第二天挂号得赶早。父亲心有灵犀,及时醒来,并未挽留她,只是用宠物般的乖巧目光凝视着她,表示将会无条件地服从她的一切决定。
“我明天晚点来。”局促间她脱口而出。
陆阿姨再次及时填空,说她明天先要去办点事儿,所以必须看情况再定。
“不急不急。”他连忙宽慰她。死亡的阴影让他变得极其容易满足,她看到他的脸被希望点亮,并绽放出笑容,如孩子般单纯。他回头问陆阿姨:“手机?”
“给了给了。”
“对了,快去拿把伞,明天下雨——”父亲吩咐着。
“好的好的。”
没法说明她自己有伞,也不在乎下雨。两位老人一个部署,一个执行,拿一把伞都拿出了特别行动队的感觉,自有种难言的默契。她只能逆来顺受地接过卷得一丝不苟的大雨伞。
5
他看到孩子们大多带着伞,就皱了眉。这几天连天预报有雨,每天着急出门挤地铁,偏偏小雨要兢兢业业叫住他,把他有意无意落下的伞递给他。自从居家安胎以来,小雨全神贯注地设计清规戒律,并要求他必须交出完美的答卷,否则如何给宝宝示范?宝宝将拥有一切力所能及范围里的最好。问题是,你能做到多好?
他不太喜欢类似的质疑。好像一个人必须要做到多好。新公司的老板也是类似的思想,在参加过各种管理培训后,就添加了各种工作管理的仪式,其中就包括所谓“信念早操”。每人拿着小红旗或小彩棒,一边挥舞一边宣誓:“我可以,我能行,我要做到最好的我!”若当锻炼倒也无可厚非,下班仪式可实在是磨难。各团队需要轮流宣布这一天的工作业绩:某团队新签了三单,或是某团队终于对接上某某大公司的外包部门主任。每报一个战果,老板就会指挥大家齐摇铃,吹喇叭,再齐刷刷戛然而止;如果没有战果,就得检讨和上报作战方案,让大家掌声鼓励——
永远是稀稀拉拉的掌声。总有人为了完成配额,辗转托人去签合约意向,回头自己再垫些菲薄的违约金。感谢老天,这仪式只要求报签下的单,并不报违约流产的单,因为那是不能扩散的负能量。
他还不至于托人签假意向,但他清楚自己在小龙的资源马上就将透支。小龙是一片被他来来回回犁过不知多少遍的熟田了,农人都知道休耕的道理,难道他也到了该休耕的时候吗?
怎么办呢?再换个工作吗?自来小龙,他就被大姐耳提面命频频换工作,大姐让他四处试工,不断地向上走,尽快地向上走,还告诫他,不要轻易地停下来,一停就很可能会陷进去。这城市并非乡村,没有母亲般坚实的地面,只有流沙。任何跌落的人都会不断地陷下去。
大姐大他一轮,是整整一代人的鸿沟。上一代人总有锐利而疼痛的危机感,那种仿佛唯有焦虑才能心安的自虐倾向。在他看来,他们像是直立行走的刺猬,风吹草动会兴奋地应激反应,风平浪静也会踮起脚尖,去嗅空气里微乎其微的风雨的味道,仿佛他们真正期待的恰恰是风暴。
好像每个人都喜欢风,说是“只要站对了风口,连猪都能飞”。但他认真思索这句话背后的原理,他的智商只是让他问道:“如果风大到可以吹起猪来,那不是台风吗?”
谁都知道台风是灾难,但似乎谁都只在乎飞起来。姐夫笑着说:“先飞起来再说啊!就算台风,说不定还能吹到明珠塔上免费看风景呢。只要你抓得牢!”
他笑不出来。他不聪明,但他知道“风口”并不容易判断,要抓牢更不容易。或许为了鼓励他,大姐太喜欢对着他忆苦思甜,以至于他对“风口”心生恐惧。
大姐从最底层卖苦力做起,每天工作都很辛苦。如此疲惫,谁也不知道大姐怎么找到时间与体力去兼职销售的。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断指刺激了大姐。那个冬天,父亲的右手拇指裹着厚厚的血迹斑斑的纱布回了家。父亲当然想打官司争取工伤补贴,但最终放弃了。“好在只是拇指。”父亲说。而且,谁知道未来呢?你吃的苦头或许能带来意外的好处吧!父亲或许是对的。事后的发展的确让人怀疑父亲被齐根切断的拇指曾是遏制家族运势的插销,拔了就转了。
没人知道大姐竟是销售大师,她自己也不知道。再平凡无奇的货物,都能被她卖出好价钱,买家还对她感恩戴德,并从这里牵带出来更多的机会——比如,姐夫。姐夫家境相对优越,至少拿得出小卖铺的启动资金,两人迅速将小卖铺做成批发铺,生意兴隆,从此根基稳固,运势扶摇直上。等他大学毕业,就直接追随大姐飞到了小龙。
那几年可是小龙的好时光。小龙很多类似大姐的老板们,幸运地顺着时代的风身起飞。大姐三下五除二就联合了姐夫的几个本家凑够了钱,兴致勃勃地开起玩具代工厂。他已有历练,被大姐委以销售总监的重任。那也是他的事业高潮吧!就算他搭到了大姐的顺风车。
风向是否能一直有利?好运过后是否还能接着好运?答案只有一个——人人都希望可以,而且当然可以。这是托比说的。托比还笑着说,有一种莫比乌斯环,可以代表无穷大的符号,按着这环线走,将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他一下就记住了。“莫逼我死。”
托比听了哈哈大笑,连干了三杯白酒。是啊,谁都有飞不下去的时候。天空是无限的,人是有限的。托比曾在硅谷一家公司里做事,眼看可连升几级,却毫不意外地遇到了天花板,那种你看不见也无法突破的障碍,一时让他陷入绝境。于是托比愤然辞职,做起玩具批发的生意,在市场上风生水起。莫逼我死,就能绝地重生,所以还是可以无穷大的。“你懂吗?”托比醉醺醺地问。
他不懂,但他还是点点头。有一种理解并不需要懂,相信就可以了。就像那玻璃鸟巢虽是透明的,但他撞不过去,多么形象的征兆啊!怪不得他一直心绪不宁。
他还是不想轻易期盼任何的风。他觉得风可以是拯救,也可以是摧毁。他仰面向着路牌长吐一气——风是吹不动这路牌的。这路牌如此坚硬,在风中纹丝不动,永远保持着招展的姿态。这不是风的事儿。
……
全文原载《清明》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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