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2023年第5期|张惠雯:还魂
2023-11-03小说天地张惠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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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阿姨干瘦、黝黑,她的身高可能还不到一米六,可她的丈夫高大、胖壮,个头儿超过一米八,而且嗓门儿和个头儿一样大。男的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三,所以西街和家属院儿里的人都叫他老……
周阿姨干瘦、黝黑,她的身高可能还不到一米六,可她的丈夫高大、胖壮,个头儿超过一米八,而且嗓门儿和个头儿一样大。男的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三,所以西街和家属院儿里的人都叫他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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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阿姨干瘦、黝黑,她的身高可能还不到一米六,可她的丈夫高大、胖壮,个头儿超过一米八,而且嗓门儿和个头儿一样大。男的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三,所以西街和家属院儿里的人都叫他老三。老三是警察,脾气又暴躁,院子里的其他大人和他说话,似乎也都陪着小心。他没事儿的时候喜欢站在院子正中、靠近一口水井的地方,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我们。他那副神气像在监视我们,让我们浑身不舒服。所以他往那里一站,我们就很快散伙,或者各自回家,或者跑到外面街上去玩儿。大人们说,他没有恶意,只是职业病。老三和周阿姨有个儿子叫树才,比我大一岁半,但还不及我个头儿高。其他孩子私下里笑话他不长个儿,是被他爸吓的。因为他爸爸总是打他妈妈,有时打昏了头,打出了乐趣,就连带他一起打。
周阿姨在商业局下属百货公司的一家门市部工作,因为她父母是局里老职工,才允许他家住进商业局家属院儿,但男的不仅不领情,还三天两头酒后闹事,惹得院子里不太平。爸爸妈妈私下说,老三是一粒老鼠屎惹得满锅腥。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北方的县城,大人揍小孩儿、夫妻俩打架不是稀罕事,院子里再和睦的家庭也不时会发生这种事,但没有像他们家打得那样频繁、打出那样的动静。每隔几天,就会听到从他们家传出的巨大声响:男人吼叫斥骂、摔砸东西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嚎啕,男孩儿的哭泣……院子里的人就知道那个身材魁伟、相貌堂堂的男人又喝醉了,发酒疯打老婆了。
老三打女人还有一种示众的喜好,不喜欢关上门在自家打,他会揪住头发把她拖到院子里打,有时就在院子的中央地带打,似乎要刺激、挑衅每一户邻居的感觉。起初,大人们还会气哼哼地出去劝,我们小孩儿也就趁机偷偷溜下床去围观,被大人发现后通常挨一顿吼,不得不乖乖转回家去。但有几次,我还是看到了可怕的暴力场面,看到那铁塔般的男人用皮带抽打那个在地上滚动的女人——她看起来不像一个人,倒像是一个球,或是一堆棉絮布条什么的;还有一次,他也许嫌树才在一边哭叫得烦心,突然转过身,冲他就是一脚,我眼睁睁地看着树才的身体被踢得飞出去一下才重重落地。我当场吓哭了,姐姐赶紧把我领回家。除了在一旁喊几句劝说的话,谁也不敢真上前去阻挡他打老婆,因为大人都知道,这个喝醉加上打红了眼的男人会连拉架的也一起打,而院子里谁也不愿惹这个人,也没有男人是他的对手。曾经有一次,我们听见了枪声。过后知道是院儿里脾气最好的韩伯伯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去想把打人的老三拉开,老三被他的举动激怒了,从皮带上挂的枪套子里拔出枪,朝哪里放了一枪。不知是他因为喝醉打偏了,还是故意放空枪,韩伯伯没被打中。
是的,老三有枪。在他那次因韩伯伯拉架放枪以后,第二天,家属院儿里的几个人去公安局举报了他。作为处分,公安局派来了几个警察,当场没收了他的枪,没收期限是三个月。但过后又有一次,我们半夜被枪声惊醒,是令人胆战心惊的两枪连发。第二天我们知道,那天晚上是因为他老婆在一顿暴打即将到来时,挣脱跑走了。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因为醉得踉踉跄跄摔倒了。摔倒的男人恼羞成怒,竟然像对付逃犯一样,拔枪朝她连打两枪。黑暗中,他同样没有打中。第二天,又有他的同事过来,教育他、把他的枪收走了。这一次是永久地收走了。作为刑警,老三失去了平日的配枪权,只在有任务的时候才能去单位领枪。
自从韩伯伯“死里逃生”以后,更没有人敢阻止老三打老婆了。大家知道,他是个混账起来不要命的人。因为打得实在太频繁,大家也倦了。渐渐地,愿意半夜下床、出门劝说几句的人也少了。只有几个女邻居,因为可怜小孩儿,会趁着老三追打老婆的时候偷偷过去把吓得浑身发抖的树才领回自己家躲一躲。在黑沉沉的夜里,大人们听着司空见惯的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哀嚎,翻个身儿、叹口气又睡了。被弄得无法入睡的大概只有我们这些孩子了,那声音实在惊心动魄、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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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几个经常“搭救”树才的善心女邻居之一。有几次,她把树才领回我们家,让他和我跟姐姐挤在一起睡一晚。
我记得有一次,妈妈一边给树才铺被子,一边叹气抱怨说怎么又打起来了。
妈妈其实是在自说自话,但树才就哭着讲开了,说他爸晚上又喝醉了。他每次喝醉回来就把他和他妈从床上拎起来折磨,不让他们睡,让他们做他要求做的事,不服从就会挨打。他爸刚才回来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说刚才没有给他开门,要他穿着单衣到院子里罚站,他妈非要给他穿上衣服,他爸就开始打他妈……
后来,我们在黑暗中躺着还没睡着的时候,我姐姐问树才,他有没有想过什么办法不让他爸爸再打他妈妈。
树才说,等他长大了,他爸爸就老了,打不过他了。到那时候,会替他妈妈报仇,他要把他爸打得满地打滚……
“到时候你下得了手吗?”我姐姐问他。
“下得了。”树才说,“他干的坏事儿,我都记着呢。”
“你觉得你长到几岁能打得过他?”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十五岁。”树才说。
我盘算着,那还要很久很久啊……
有时老三打老婆打累了,或是把她打到一动不动再无刺激感的时候,他就想起了他儿子。他会站在院子中央叫骂,问谁把他儿子拐走了,又喊着树才,问他是不是躲哪儿去了,再不赶紧出来,他找到他就把他腿打断。
慢慢地,老三注意到了哪些女邻居会把他的孩子领回自家藏起来。有时他打完老婆,如果还有气力,就开始挨家挨户地打门找孩子。有两次,他“哗哗”地拍打我家的门,嚷着我爸妈的名字。爸爸拿了根棍站在门后,以防他万一破门而入。这个时候,我和姐姐在床上直直地坐起来、大气不敢出,树才更是抖得像筛糠。妈妈过来安慰他说:“不怕不怕,阿姨家的门插上了,你爸爸进不来。明天就好了,等你爸爸酒醒了就好了……”
因为这件事,爸爸和妈妈吵过架,叫她不要惹祸上身。但妈妈很固执,说大人她管不了,小孩儿可怜,无论如何得管。
老三清醒的时候,并不为难谁,虽然姿态傲慢,但对院儿里的大人说话还算客气。只是他一喝醉酒,就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一个疯癫无情的暴力狂。老三发酒疯能荒唐到什么地步呢?我们大院儿中央的那口井,是一口甜水井,井水比自来水甘甜得多,而且冬暖夏凉。那是我们院儿的居民都看重的一口井,因为那个年代停水停电很正常,没有自来水的时候,大家就排队去井里打水。每家每户都备有铁皮水桶,上面绑着长长的麻绳。摆动着绳子把桶沉下去、灌满水、提上来,都是技术活儿,技术好的人,做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般自如而优美,技术不好的人,拿捏得满头大汗往往也只能打上来半桶水。看大人们从井里打水,对我们来说是一件有趣的事。夏天,沁凉的井水是我们的天然冰箱。我们把白甜瓜、西瓜、瓶装桔子汽水都泡在刚打上来的井水里。很快,它们就像冰镇过的一样可口。冬天,我们喜欢偷偷挪开井盖儿,看几米之下白汽氤氲的水面。井不仅不结冰,打上来的井水还是温热的,不像自来水管的水冰冷彻骨。但就是这个每家每户都格外珍视的井,被老三在一个发酒疯的夜晚填了。
那夜,他回到家,发现老婆孩子都“逃走了”。他站在院子里吼叫半天,要他们出来,但他们无影无踪,也没有一个邻居开门回答他的话。也许就是在怒火无处发泄时,他看到了那口井。他把对每个人的恨意发泄到这口大家喜爱的井上了。那时西大街一带碰巧有些临街房在翻新,他就跑去建筑工地,用人家的推车运来一车车的沙子、碎石头,统统倒进井里。他忙活了大半夜,最后把小推车扔在井边,自己回去睡觉了。第二天早晨,看到井边的惨象,其他人才知道他夜里干了什么。而那时候,老三正在自家睡大觉。邻居们气愤,却不敢找他当面质问。后来,几个叔叔阿姨去找商业局的领导,希望领导出面让老三家搬出家属院,可领导觉得因为两口子打架、封井的事把他们赶出去,理由还不够充分。这个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有的大人说老三就是故意喝醉,好借酒撒疯打人,因为他心里不痛快。我们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有关他俩旧事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似乎知道了点儿什么:当初老三的家庭成分不好,为了能进公安局,他被父母逼迫娶了成分好的周阿姨。谁都看出他俩不般配,老三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周阿姨黑瘦,长得也不好看。老三本来有个相好的女朋友,家庭出身也不好,因为和周阿姨结婚,他不得不和她分了。虽然说公开分了,但老三结婚后还去找人家。周阿姨知道以后,就去女方的单位说明情况,结果女的被调到乡下去了……
最令人诧异的是周阿姨。这样隔三岔五地挨打,她却还“正常地”活着。前一晚被殴打之后,她第二天仍去门市部上班。她的头发总是散乱地披着,遮住她红肿的眼睛和还有淤青的脸颊;她夏天也穿长袖长裤,遮掩手臂和腿上的伤。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她没有一张清晰的脸,只有那又瘦又小的、仿佛准备随时蜷缩起来或是逃之夭夭的身体。妈妈说,一开始周阿姨还会对别人讲讲她的遭遇。她对妈妈解释过为什么不能还手,因为还手了以后只会被打得更厉害,而一个女人无论如何是打不过老三那样的壮汉的。她还讲过有一次老三把她按在沙发上打的时候,她的手摸到了旁边茶几上的一个搪瓷杯子,她想用那杯子打他。但她的手刚抓住那杯子就被老三夺过去,然后,那个搪瓷杯子连带里面的茶水,一起砸到了她脸上……长久的虐待和屈辱终于使这个女人变得缄默无言。碰到邻居,甚至像妈妈这样保护过她孩子的邻居,她也只是含混地发出一个类似于“嗯”或“哦”的声音,低着头赶紧走过去。在这个院子里,她没有任何朋友。她大约希望这里的男人女人甚至孩子都看不见她,忘记她的存在。平常,大家也确实不会谈到她。但每隔些日子,那可怕的动静又会使人意识到她仍然顽固地存在着。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希望这一家人赶快搬走。
院子里的井被老三填住之后,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很愤怒。一天晚饭后,我们聚在老井的“旧址”附近,听大点儿的孩子秘密“商讨”惩罚老三的办法。最后,大家选定的可行计划是在他喝醉回家的夜晚,我们躲在家属院儿大门口的树后,把脸蒙起来,看到他走近就一起猛冲过去把他抵倒,然后趁他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去打他、踢他……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某天黄昏发生的事。
那天,我从街上玩了后回家,看到周阿姨站在水井附近那棵老槐树下,老槐树正开着白色的槐花,散发出清甜的香味儿。她看到我,对着我又发出那种含糊不清的“嗯”或是“哦”的声音。作为回应,我叫了她一声“阿姨”。
她竟然开口对我说话了:“小安,你也不和树才玩儿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惊呆了,然后我也想不到其他说法,就直说“不玩儿”。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都不和树才玩儿?”她问我,声音低微又悲戚。
“害怕三叔,万一三叔连我们也一起打呢。”我如实回答。这确实是很多孩子的担忧,大家的共识就是:千万不要被老三注意到,离他那家人都远一点儿。
“哦。”她似乎明白了,呆呆地站着,不再看我。
“我回家去了。”我对她说。
她像是没听见。
我于是走了,再转过身看时,看见她往井边走过去。她走到那里,还掀开了井盖儿俯身往里看。
我想,她是要打水吗?可怎么没有提水桶呢?
树才这时从家里跑出来,嘴里喊着“妈妈”,问她饭做好没有,他饿了。她随后盖上井盖儿,拉着他的手回家了。天光很暗,他俩的影子影影绰绰、恍恍惚惚。
3
没有人奈何得了老三,除了公安局的人。但他们只是收走了他的枪,并没有开除他。爸爸妈妈说,这也是好事,他如果被开除了,说不定会杀人。因此,夜半的殴打仍是家属院里日常的一部分。
有一天,我们正在院子里玩儿,看见来了好几个公安局的人,径直走进了老三的家。我们有点儿惊讶,因为那些天院子里罕见的平静,夜里没有听到老三的叫骂声和周阿姨的哀嚎声。回想起来,大家实际上好几天没有看到老三了。为什么警察会来?而且,老三的枪已经被收走了,难道……他们是来抓他的?一想到他们可能把那个人抓走,我们兴奋不已,纷纷跑回家去给大人报信儿:好几个警察到老三家里去了,可能要抓他。
有几个大人走到院子里。一开始,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聚在离老三家不远的地方观望。我们则在更远一点儿的地方观望。后来,那几个警察从老三家里出来了,在他们身后,跟着周阿姨,她的头比任何时候都垂得更低,头发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脸,使她像一个没有面孔的人。为首的警察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就停住脚步,不再往前送。那个警察又对她摆摆手,意思是让她回去,她就回去了,像个默无声息的影子。我们有点儿失望:没有五花大绑的老三。从那几个警察的样子看,他们确实不像是来抓人的,尤其是走在最前面那个,年纪大,神色凝重。他们经过那群聚在家属院中间的大人时,有人上去打招呼,还给警察递烟,他们于是说了些什么。大人们看起来惊诧万分。随后,警察走了,大人们又低声议论了一小会儿,也各自回家了。很快,院儿里的大人小孩儿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老三死了。
老三死了。后来我们知道,那些天难得的平静是因为老三去一个叫信阳的地方出公差了,就在当地的旅馆里,他意外地触电而死。所以,这个铁塔一样的壮汉,这个谁也奈何不了的凶神,就因为一个小小的过失瞬间消失了。除了惊叹“电老虎”的威力,大人们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谈起这件事,他们的神情暧昧而矛盾,仿佛想表现一点儿对死者的沉痛,却又难以掩饰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只有一位老奶奶直言不讳,逢人便说:“人算不如天算呐!这可算是遭报应了……”这老奶奶是韩伯伯的妈。
女邻居们觉得应该去慰问一下周阿姨,毕竟她丈夫死了,她成了寡妇,但她们发现周阿姨和树才不见了。白日里,他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夜里,屋子里没有一星灯光和人迹。两三天后,老三的遗体运回来了,周阿姨和儿子才又出现了。他们家突然多了不少人,有些是老三那边的亲戚,有些是周阿姨这边的亲戚,还有两三个公安局的人,都是来帮忙丧葬事务的。堂屋里设立了供人吊唁的临时灵堂。树才身穿麻布长褂、草鞋,头上缠着白布条。有人来时,他就去跪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圆垫子上,头低得像磕头,或者干嚎几声。周阿姨也穿着一身白衣服,系着一根腰带,但头上没有缠布条,她过去总是披散着的头发如今在颈后扎起来,像是变了个人。她长时间坐在堂屋正中桌子一侧的一把椅子上,桌子正上方悬挂着老三的遗像——硕大的黑白相框。相框里,老三光荣地微笑着,俯视着她,俯视着前来吊唁的人们。
意外发生在守灵的第二天夜里。那天夜里,家属院儿的邻居一起去吊唁老三。周阿姨一如往常,石像般嵌在椅子里。有人上前“慰问”,她的头就稍微动一下,表示她听到了,但她几乎不抬眼看看来者,也不说话。人们没看见她默然淌泪,更没听见她哭丧。他们也没觉得她这样不得体,认为她是受了太突然的打击,再加上疲劳,所以人变得痴呆了。几个亲戚和公安局派来的人在主持灵堂的杂事,他们接待来客、收礼金、解答问题、致谢慰问……周阿姨对周围发生的事像是既不关心也一无所知。她的眼睛或是呆滞地盯着地面,或是停留在堂屋中央的棺材上,或是瞪住椅子扶手上的某一点儿。有时候,她抬起头看一眼斜上方的那张照片,似乎要确认一下老三还在相片里。
听到周阿姨的叫声时,邻居们正在向主事的人告辞。随着“啊”的一声大叫,他们惊愕地看见周阿姨从椅子上猛然跳起来,跑出了堂屋。当时在场的妈妈描述说,她跑出去的速度很快,两手抱着头,好像有人正从后面追赶着她。她就这样跑进正屋左侧的一间偏房——那是她家的厨房。大家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仍在原地呆立着。随后,令他们大受惊吓的是,跑回灵堂的周阿姨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她嘴里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哭又像笑。在所有人还不知如何反应时,她已经持刀冲向堂屋中间布置成灵台的那张桌子,把桌子上的东西又砍又砸地推到地上。然后,她迅速爬到桌子上,双手举刀砍向那个相框。只一下,人们听见玻璃“哗啦啦”碎裂的声音。她回过头,目光邪魅地看着大家,忽然大笑起来。这时有人喊道:“快拦住她,魂上身了!”“魂上身”在我们这里是说新亡者的鬼魂扑在了活人的身上,使她中了邪。
几个大胆的男人试图靠近她,但周阿姨灵活得像个猴子,她从桌子上一跃跳下,手里晃着刀,嘴里发出尖叫,恐吓那些想向她靠近的人。灵堂里一下子乱了,吊唁的客人吓得从屋子里往外跑。这时,有人差点儿从背后抱住她,但她扭身挣脱,跑到院子里去了。周阿姨握着她的刀,疯子一样在院子里跑着、叫着,追赶那些仓惶奔逃的邻居和亲戚。人们一开始以为这中了邪的女人要行凶,他们拼命跑,往家跑、往街上跑,或是就近往树后、墙后躲藏,但他们后来发现她虽然拿着刀,却并没有要砍人的意思,她只是胡乱地追人,快追上的时候,她就慢下来、站住,盯住那个瑟瑟发抖的人,突然掉头再去追另一个人……她尖叫着、狂笑着,好像在玩一个疯狂的追逐游戏,吓唬他们、戏弄他们。
主事的男人们对这混乱失控的场面束手无策,最后站出来控制事态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乡下妇女。她是周阿姨的亲戚,说她知道怎么对付“鬼上身”——这种城里人觉得是迷信的东西,在乡下司空见惯。她让人从屋里搬出一张小桌子放在家门口,自己则从厨房里找出一根长长的擀面杖,开始用棍子狠狠地敲打桌子,一边敲打,一边怒气冲冲地叫骂起来。一开始,大家以为她骂的是周阿姨,但听了一会儿之后,意识到她骂的是已经死了的老三!她厉声斥责老三,数落他的不是,说他生前不让家里人安生,死了还不肯走、扑到媳妇身上吓人,是个什么东西?她威胁他说如果他该走的时候还不走,错过了投胎转世的时辰,以后就会成为孤魂野鬼,被捉鬼的捉去烧上七七四十九天……她仿佛一个女判官,声音和气势都远远压过了中邪的女人,她骂得出口成章、滔滔不绝。最后,她突然大喝一声,拿擀面杖指着已经被震慑得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周阿姨,要他赶快离开人身,否则她就要拿棍去敲他、拿刀砍他,把他逼出来……
这时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周阿姨开始小步往后退。她边退边摇着头,好像在竭力否认“女判官”对她的指责。她看起来越来越害怕,嘴里嘟哝着什么,身子在慢慢缩小,头又低下去,像一个犯了错的、提防着挨打的人。女判官并没有逼近,甚至没有离开她的桌子,但她又突然大叫一声“走!”,擀面杖“啪”地拍在桌子上。这声断喝和桌面裂开的巨响把周阿姨手里的刀一下子惊掉到地上。随后,她整个人也跌坐在地上。立即有人跑上去,捡走了那把刀。
“走了!”那年长的女亲戚大声喊道,“快,先去把人扶起来。”于是,两三个女人过去扶起了坐在地上的周阿姨。她像是已经没法走路,女人们把她连拖带抬弄到屋里,安置在沙发上仰面躺下,她脸上的表情是空的。女亲戚这时走进屋子里,看了看她,对着惊魂未定的其他人说:“老三的魂儿走了,她的魂儿还没回来。”说着,她在周阿姨面前蹲下身,开始为她叫魂儿。她朝屋外的黑暗处四处张望,像在寻找什么。过一会儿,她朝外面的某个点伸出手,空抓了一把,而后那手如同牵着一个无形的东西,把它连到周阿姨的身上。女亲戚反复做着这样的动作,嘴里说着:“魂儿啊,来家来。魂儿啊,来家来……”过了一会儿,周阿姨脸上有了表情,那是一种如梦初醒但还不知道梦里发生过什么的表情。女亲戚长长吁了口气,对旁边的人说:“好了,魂儿回来了。”
4
周阿姨中邪的情景多半出自妈妈和其他邻居的描述,但不在场的我也远远目睹了这荒诞游戏中的一幕。当时,我和姐姐听到院子里混乱的声音,从家里走出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我们听见妈妈在院子里的某个地方朝我们喊,让我们快进屋去。我们看不见她,她在暗处,但她的声音听起来紧张急迫。于是,我们赶紧返回屋里。但我们趴在客厅窗户那儿,想极力看清楚院子里正在发生的事:伴随着诡异的叫喊,一身白衣的周阿姨在黑蒙蒙的院子里东奔西突。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某种类似鬼魂的东西逼近的恐怖。
丧礼后很长一段时间,周阿姨见到那晚去吊唁的邻居,还会解释那个“意外”,她说她当时真的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不知道,醒来以后也回想不起来,全身像给掏空过一样。听了别人的描述,她觉得非常过意不去,让大家受惊吓了。邻居们会好心地安慰她说,死者的魂儿扑到亲人身上这种事儿也曾发生在某某的葬礼上,这事儿怎能怪她,是老三恋家,不肯走……
目睹了周阿姨中邪的全过程,妈妈对上身、还魂这些事开始深信不疑,说这种驱鬼招魂的事儿,还真是乡下妇女有办法,她们毕竟见得多了。她顺便又想起小时候在乡下遇到的一些“怪事儿”,说有的小孩儿天眼没有关上,看得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乡下鬼魂又多,经常有小孩儿被吓住。被吓住的小孩儿就是一直哭,眼神发怔,身体也不好,但又看不出生了什么病。最后只能找那种有经验的老婆婆驱鬼招魂,魂招回来,病也好了,人也不发癔症了……姐姐是初中生,她说她才不信这些呢。爸爸虽然爱讲鬼故事,但他也不信,还嘲弄妈妈这国家干部竟然信神信鬼的。妈妈责问爸爸怎么解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姐姐和爸爸也说不上来。没有人问我,但我总有个说不清楚的感觉,就是那天中邪的周阿姨,她身上的魂儿可能并不是老三的。
“危险分子”死了以后,我们院儿里终于太平了。虽然日常生活中偶有夫妻打架、孩子挨揍,但那种隔三岔五的发酒疯、极端暴力的场面毕竟没有了,人们常常在半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我们也接纳了树才,让他可以跟我们一起玩儿。有时,某个缺心眼儿的会问树才,他爸死了,再没人揍他了,他现在是不是快活得多?树才听到这问题的反应就是“嘿嘿”一笑,也不回答。周阿姨仍旧骑着那辆黑色的“永久”牌自行车,日复一日地去百货门市部上班。自从葬礼以后,她的头发就一直扎在脑后,露出了久违的脸。有时,她看到我们和树才一起玩儿,脸上露出欣慰欢喜神色,甚至会给我们发些炸米花或是水果糖做奖励。人们不再说起老三,很快就把他从记忆里抹掉了,只有那口被填埋的井,提醒着我们有过这么一个“暴君”生活在这里,他的暴怒曾经刺破那些万籁无声的夜晚,使我们不得安眠,但某一天,他被那小小的、看不见的电流带走了……这有点儿可悲,也有点儿神奇。
后来,我们家从商业局家属院儿里搬走了,从城北搬去了城南。此后,我们就很少见到以前院儿里的邻居了。偶尔,家里某个人在街上遇到了老院儿里的邻居,都会回来说一说,勾起大家的怀旧情绪。
某一天,姐姐说她在街上见到了周阿姨。
“她吃胖了,现在剪的齐耳短发,人好像比以前好看一点儿。”她说。姐姐总是对好看不好看特别敏感。
妈妈这时才讲起她最近听到的八卦,说周阿姨又找了一家。
爸爸随口问又找的什么人。
“老百货公司的电工,你还有印象吗,姓刘那个?他老婆生病去世了。”妈妈说。
“电工?为什么是电工?”爸爸惊讶地问。
爸爸惊讶的态度和莫名其妙的问题让我们愣了下神。我们想,电工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是电工?电工……突然之间,我们都领会到了爸爸联想到的东西。爸爸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妈妈也忍不住笑了,最后,我们所有人因为这并不怎么好笑的事笑起来。
张惠雯,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波士顿。曾获新加坡金笔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储吉旺文学大奖、中山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小说刊发于《收获》等多个文学期刊,并被广泛收录于历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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