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3年第3期｜牛健哲：1402分钟
2023-11-03小说天地牛健哲
我有1402分钟安逸。这个发现突然得像一记耳光。
我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赐示，两耳间听到了玲珑的计时声，可惜我不够灵醒，没能尽早领受它。
三周前，孩子病得厉害，住院排床颇费周折……
我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赐示，两耳间听到了玲珑的计时声，可惜我不够灵醒，没能尽早领受它。
三周前，孩子病得厉害，住院排床颇费周折……
我有1402分钟安逸。这个发现突然得像一记耳光。
我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赐示，两耳间听到了玲珑的计时声，可惜我不够灵醒，没能尽早领受它。
三周前，孩子病得厉害，住院排床颇费周折，家里人互相指责，恶吵一架。我强压头疼，对孩子的妈妈和奶奶分别苦口相劝，后果就是她们都拼命冲我控诉，直到分别体力，不支犯了旧病，我则像是罪魁祸首，落得一个失道寡助，也成了能在医院陪床的唯一人选。
孩子连日呼吸不畅，哭闹却冠绝儿科病房。夜里号哭，苦了同屋的人，我反正也是睡不着的。可是误工是另外一回事。到前天他勉强出院时，我已经多日没上班，在单位惹出些口舌。昨天到岗，我也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就卖力恶补欠下的工作。累得心神恍惚，出错当然不足为怪，有两份报表交出去，今天才觉出不对，楼上楼下反复奔走也没能修复，膝盖的旧痛恐怕快发作了。
大概就因为忙乱，我只得到了临时会议通知的简略版，赶到小会议室时我才看到有分管主任在座，而别人都准备了发言稿。会议内容是专项工作总结和机构提效减负、撤并部门的动员，我连忙借了一支笔并摸索纸张，最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药房购药小票。我展平它写了几笔，但脑子停转，眼前浮荡着小票上的字码。
多年来，我一忙乱就视线模糊，稍后脑袋就会胀痛。上午买的药我吃过一次，这时摸出身上剩下的几片，塞进嘴里。小会议室里没有水可喝，而我又天生不善于吞咽，最后只能生生嚼碎巨大的药片。为了免遭味觉极刑，我屏住呼吸咬紧上下颚。旁边的空位上放着半个啃过的苹果，是空位那边的女同事小夏的，我拿过来吃了才敢喘息。小夏看着我吃，没有像撞到贼一样吃惊，我舔到苹果上交错的牙印（她的上下门齿都不整齐）也没有作呕，没吃出苦药混合着外来口水的味道。
安逸的特权早已临幸。一天的混乱狼狈中，耳间计时声开始时我都没有注意，但它显然已经相伴，否则小夏不会默许我吃她的苹果，但凡哪个男人碰到她的东西，她都要表现得受了侵扰似的；而我，如果不是隐约感觉到某种宽赦，也不会那么随意地抓过那半颗果子，还从容地舔舐齿痕。
我栖身于护佑之中。计时声清脆又隐敛，传到我身体的每个角落。
然而对待这1402分钟，后知后觉便吃了亏。我回望了它的起点，明白自己折腾了大半天，怕受责难、怕留麻烦、怕病痛又怕药苦，都是在枉费这种惠赐。小夏发言结束时，我那小票上只有凌乱的笔画，分管主任朝我们这边扫了一眼，说大家的发言都不错，就开始了总结讲话。我仿佛是无形无迹的鬼魂，不被计数。头脑中的乱流和浮沫消退，我彻悟了自己眼下的特权——我不再背负任何责任、任务和义务，没人能要求我做什么或者承担什么后果。我对计时的知觉现在如此明晰——这种状态还将持续1047分钟，已经流失了355分钟。
我打了个冷战。为了确认，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主任的结语中晃过他们面前，大摇大摆地走出门。果然，谁也没敢说半个不字。我走到走廊尽头，吸了一口窗外的空气。因为我的迟钝，300多分钟白费了，丢了将近6个小时，像断了几根手指。原来从早上八点多开始我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不必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如果我能早点平静下来，聪颖地体察知省，不知会过上多么舒坦自在的半晌——不需要接打电话、改表格、补印章、等批示、听训话，再狂妄点推想，就算我在裤子里任意排泄也不会沾染肌肤和衣物吧。
我想就地试试收缩膀胱逼尿肌、舒张尿道括约肌，我一脸严整地眯起眼运气，但偏偏膀胱里没有一点尿液。明明从早上到下午我都忙得团团转，没有去过厕所。后来我渐渐明白，在这一昼夜时间里我不会有吃喝拉撒的需要，不会有任何生理窘迫滋生。其实什么都准备好了，只是我迟迟没有享用。
惋惜片刻，我觉悟到惋惜也是对时间的荒废，必须立即拥抱余下的光景。
我回到办公室，拿了上午买的小儿镇咳药，收拾东西准备往外走。这是下午两点四十多，我动作慢慢腾腾，就像上午处长对我的描述一样。当时我在不喘息地忙着，他居然说我慢慢腾腾的，他怎么开得了口？
我听见了小会议室方向散会的声音，存心要在他们返回办公室时早退。
处长和几个同事迎面走进屋，我夹着药出门，眯着眼抬着下巴。小夏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处长扭头看我时我已经准备好了要戗他的话：怎么，1402分钟之内的事你也管？
他在我身后说：“电梯不是维修的嘛，走楼梯吧。”
我利落地折返回来，仍然带着睥睨众生的神情走向楼梯。
其实哪里会有我走不通的方向，只是言听计从惯了，一下子忘了可以随意游走。
我离开单位，在路上践行我的任性。走了很久，迎面走来的人真的都在避让我，在窄路上他们不得不侧身让行，但个个面色愉快。行人流动的铁律就这样一朝扭转了（多年来都是我避让别人，走神时甚至会被撞个趔趄）。我哂笑着越走越远，街头没有扬尘和烈日，也没有市声嘈杂。
在商厦多起来的地方，我走进一家影院。一群学生正在集体进场，我汇入其中，但进入了更深处的影厅。座席间漆黑，我好多年没来过影厅，却比刚刚解手回来更熟悉其布局似的。我移动到中心位置瘫软坐下，座椅迅即温软地托住我的屁股和整根脊背，银幕包办了整个视野。那部侦破片切换了一个画面。有趣又没意思的是，我没机会为情节伤脑筋，似乎一眼就看透了故事的前因后果、繁复机巧和重重反转，击穿了谜底。连前面一对情侣蠢蠢的讨论我也听得一清二楚，这恐怕是在这里唯一的一点趣味。
我碰碰他们两人的肩膀，他们以为自己该闭嘴收声呢。
“那个医生没问题，凶手是老太太，而且她其实没那么老。”
面对他们的愣怔我慷慨地摆了摆手，起身走出影厅。
我从影院出来，时间最多只过了十几分钟，但这是长久以来第一个由自己任意支配的十几分钟。我开始一心朝一个方向走，任由去那里的目的慢慢明确。在一片残存的老胡同里，有几次明明进了死路，可我快要撞到砖墙了步速也不放缓，逼到近前果然柳暗花明，现出一条缝隙刚好容我穿行。我好像还纵步走进过一户人家，穿过狭长的两间屋子，拍了拍一个男孩子脏兮兮的头，出了另一扇门。
走到傍晚，周围的景观熟悉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想要干什么，也可以说明白了自己想要报复谁。这条路是回家的。想到到家后会是什么情形，我心潮澎湃。我徜徉街巷，穿过菜市场，没有买一棵菜一块肉一个蛋。走进我家那栋楼，电梯里有个陌生人，却帮我按了楼层按钮。我用鼻息笑了笑他的乖巧。
到了家，自然门也不需要我亲自开，老婆刚好一手扶着腰一手拎着一袋子蔫了的菜叶子推开门。她把袋子放在门口，侧身把我迎进门。
“今天广场那边的副食卖场在促销，我妈来时路过，买了菜。你没买正好，饭菜都快做好了。”
我不听也不换鞋，阔步走过门廊。厨房方向的光线中孩子姥姥闪了闪身形，影像稳定下来。
“回来了啊？”她在搅动粥锅里的粥，扭头跟我打招呼。我安逸谁操劳，这问题果然出现了神奇的自行破解。三周前那一吵之后，孩子奶奶愤然“不敢”再带孩子了，老婆则说她为了生我儿子落得半残，不会再让她妈搭上晚年来挨累，至于她这半残能不能照顾好病孩子，只能“听天由命”。以她的怨愤和脾性来说，孩子姥姥和家里迎接我的人间烟火来得简直不真实。
我没搭他姥姥的腔，背摔似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上衣兜里的电影票根扔上茶几。
“哦对，等会儿你就在沙发上吃一顿吧，南瓜粥、盐水虾、干煸豆角。南瓜子我们挖出来晾在餐桌上了。你们爷俩不是都爱吃吗？”
我一点也不饿，什么也不需要吃，只想舒舒服服地发发脾气。预备开口时，我发现我把给孩子买的药弄丢了，手机也没在身上。神经反射似的一刹那惊慌过后，这个发现让我颇为得意。
“我去看电影了，忘了给他买药哈……”我懒懒地说。
老婆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正要跟你说呢，儿子今天白天都没怎么咳嗽，也没喘过，好像突然就好了。”
孩子姥姥端着菜说：“是啊，好得真快。痰声也快没了，夜里我再给他叩叩背，应该不用再去医院了。”
她们说孩子是早上八九点钟好转的，午后睡得也很好，才醒不久。
我到里屋门口，看见儿子还顶着睡后的蓬乱头发，背对着门摆弄积木。听见我的动静，他回头龇牙朝我笑了笑，是痊愈了的气色，但没有叫我陪他一起玩，也没要求我跪着撑在地上让他玩“过桥”。
我没理已经摆上茶几的饭菜，径自去书柜那边随便抽出一本多年没看的书，仰靠在椅子上翻弄。没人再叫我吃饭，有人去喂了孩子。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老婆母女俩洗碗刷锅的声音，还有她们争辩家务活儿干法的来言去语。
七点多，我还是没有为接下来的时间做好打算，但有一股内生的劲力驱使我离开家里。肋生双翅，自当遨游。我不会对老婆和孩子姥姥交代什么，对我的行为，自然会有一种解读构建在她们脑子里。我走到仍然在玩积木的儿子身边说：“爸爸走了。”
儿子还是对我笑笑。老婆凑过来，像明白了一切一样，对儿子说：“跟爸爸说再见。”儿子女孩般地含笑摆了摆手，我也女人似的酸了鼻子。他出生时难产，脑神经受了些损伤，睡觉要我全程哄着，虽然夜里有仇似的要闹我几次，却决不肯换人。
我走出家门，没人跟过来啰唆，门自己匀速关合，咔嗒扣严。
夜色里走上街头，我上了一辆滑行到身边的出租车，觉得没有一丝惦念，但也似有若无。
“……就是这个道理，对侧的首先考虑是其他因素。”车上电台的《寻医问药》节目刚好说到这句，然后插播了一段曲子。我没说话，明白那一丝挂虑正是缘于三周前，孩子奶奶激辩孩子染病不是她的错（她带他乘了公交车），而她已经尽心尽力了，当晚回家后老太太的右手和左腿就使不上劲，摔碎了碗碟也差点摔了自己。随后我狼狈度日，没能去照顾她，即便早就自认不孝，也难免担心她是脑梗塞发作。
“刚才医生说，如果是脑梗塞，一般都是同侧的手脚麻木失灵，比如左胳膊和左腿。”司机没问我要去哪里，而是心有灵犀般地复述着我没听到的广播内容，他吐字清楚，甚至没有本地的口音，“而对侧的，像右胳膊和左腿不灵便，应该是筋骨有问题，比如抱孩子太久引起的。”
我不禁一笑，“你是哪里人？”
我跟司机聊了一路。我有多不喜欢与身边熟识的人说话，就有多喜欢和陌生人聊天。几乎每次接到打错的电话我都想和对方聊下去。这晚在出租车上我意识到这竟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休闲方式。司机有问必答有话必接，有些意思我懒得表达完整，他也一再准确地接应。在这1402分钟里旁人果然都要来辅佐我放松消遣。他载我在高桥窄路上兜转，一次等红灯时，我们聊得兴起比比画画，信号灯变了很久他都没启动，几乎错过了整个绿灯，不知道把多少车憋在后面。
我刚刚觉得快要说累了，他就利落地停了车。我几乎在马路中央下车，穿越路面时没有车辆靠近。这么快我就来到了城南的新区，而且觉得这正是自己想来的地方，空中好像有一种熟悉的气味邀我追随。
八点半，街上还热闹嘈杂，摩肩接踵，人流朝不远处一座摩天轮的方向会聚。听说今晚这个新游乐场搞一场嘉年华，一个在东南亚小有名气的乐队会到场演出。我任由人群把我裹挟进了游乐场，感觉自己连步子都没迈，糊里糊涂地经过了什么飞梭什么滑车什么流星，来到抡着几条旋臂叫“巨潮”的东西跟前。身旁的人龇出门牙看那些挂满游客的旋臂摇来晃去、高抛侧甩，有时甚至像要把两排人对拍在一起。上面的人死死地抓着安全肩带，紧缩成一团失声尖叫，直到旋臂慢慢瘫痪下来，垂向地面。他们下了器械，有的满面涨红大呼过瘾，有的就地呕吐起来。
身前身后的人排成了一排，继续拥着我移向“巨潮”。我懒得脱离，终于走近旋臂坐了进去。我是容易晕车的，中年后尤甚，这种折磨人的器械我向来唯恐避之不及。唯一一次坐过山车是带一个混血小侄子玩，他爸爸把他送回国内度假，安排他住在我家，关照了我们一笔钱。拿人钱财，哄人小孩。那次在过山车上我挤眼咬牙自控得力，只吐到小侄子领口一点点。
在这1402分钟里，我能置身“巨潮”，说明已经身怀前所未有的泰定。旋臂已经愈渐剧烈地摆动起来。我周身肌肉依旧松懈，自觉面如止水，感觉不到自己被摇晃颠动，只是眼里的人群景物和天地化作平滑薄膜上的颠倒光影，摩挲感官。人生如此轻易。我头脑中泛起这样的念头，并想起往日自己被困在各种车里，把头倚在颤动的车窗上苦熬车程，一边被车窗飞快细密地撞头一边等待呕吐的样子。而今天这些情形都幻化作舒适的体验，帮助我释放了记忆里的眩晕和恶心。
停下来后，我没走，随下一批游客又乘坐了一次。这次我没系安全带，在甩摆最剧烈的时候也不觉得被安全肩带压着。我不用确认存在什么力学维系。身边的一簇簇尖叫掀起惧怕和慌乱的狂潮，我松缓臂膀只管随旋臂翻飞，蹈风扑月般地自在……
喧嚣和晃荡一时成了我心下安宁的助兴剂。离开“巨潮”后，朝躁动和刺眼的地方走。在露天舞台的外围，我定身伫立，台上边弹边跳的应该就是那个出名的乐队，音响把吉他声和背景伴奏放大得离谱，他们的歌声在其中气若游丝。噪音萦绕在我周围，反衬出我身体深处无尽的清幽和惬意。我站立的绝对静态让自己感觉新异。几首歌之后，乐队在观众的呼喊声中退场了，其他演员轮番上台，极力挽留台下的热情，但人们还是很快散去。后来舞台拆除了，所谓的嘉年华夜场远远没有通宵的生命力。
我笔直地站在夜风里，直到凌晨。身外少有声响，但这空旷漆黑又烘托出我向内看到的温软光束。虽然惊吓到两三个经过的人，我还是觉得自己一定面容柔和似笑非笑。
一对男女互相拥偎着走了过来，嬉笑正酣，没太留意我。女的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伸了伸手。
“哎，干什么？”女的停住脚叫嚷。刚才我拍了她屁股，拍得臀瓣颤动，现在我的手又伸到她小腹盲肠的部位。她扬手就给了我一嘴巴，啪的一声惊扰四野，而我没有丝毫痛感。
男的把她拉开两步，问怎么了。
“流氓！”女的指着我骂。
我岿然不动，仍然似笑非笑保持站立，站得既不懈怠也不僵硬。
男的看了我很久，大概有从脊髓端头发育出大脑皮层那么久，然后低声连劝带拉，拉走了他的女友。
我带着从未有过的沉静头脑和清澈视野，朝另一个方向走出游乐场。这个嘴巴让我更加舒服了，它证明在这1402分钟里我并不会真的蛊惑生灵，而只是不必承受惩罚之痛。我为将要去做的事而窃喜，如果在我面前人们会完全蒙蔽知觉失去神志，我倒不想去找姚茹了。
我所踏入的路径即便陌生，也必然是捷径。我甩开脚步，轻快似腾云，前方总是可以轻易到达。
走入一条亮着酒店招牌的大街，我来到“星湾国际酒店”几个大字之下，走进门。前台没有阻拦我，我乘电梯来到十一楼。有服务员向我问好，我让她打开姚经理房间的门。服务员张张嘴没有应声，只跟在我身后。我纵步走到了走廊深处的那间房，她运气好，无须抉择，经理用房的门没锁，还留了一条巴掌宽的缝。我进门后也没关合，任她奴仆一样在门外望着我，稍后有两个男的皱着眉站在她身边，其中一个穿着制服。我相信自己光环加身，举止雍容，就算一群狮子围在我身边也会委地驯服。
我就这样当着门外人的面脱去衣裤。
姚茹是我少年时的邻家女孩，启蒙了我对异性的审美。前些年和她重遇时我自然认得她，她却拍了我的肩膀，要自报姓名。那时我刚到局里工作，在协助做商户审核。她的旅馆很简陋，还没有现在的名号。一夜轻浮后，我慢慢意识到自己需要为她和她的生意做些什么，随后也体会到这些操作留下的后患有多伤神。可对姚茹的惦念已经再度茁壮起来。
为了尽量不露马脚，我放弃了一次调岗的机会。也是从那段时间开始，我的睡眠变差了。
此后若干年间我找过她两次。第一次见面，她起初表情复杂，问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局里的事，事后则躺靠在枕头上吸烟，我离开时她也只哼了一声。第二次是老婆难产、母子住院期间，我来向她借些钱，当时据说她已经和星湾片区的负责人相交甚好。我自觉上床会有点像交易，但真正难堪的是，她要我先对自己动手操练一番，以延长合练的时间。
“那样会好点吧。”她没精打采地说。
我便在洗澡时照做，结果独练过程就相当勉强，过后只剩倦怠，合练当然是力不能及屡试屡败。我还是拿到了一些钱。我希望这只是意味着乱来时出了小差错，但后来还了钱就再不想见她，再路过这一带或者看见“星湾”的广告也会遽然烦躁，就像闻到了自己最不洁的体味。有时这种心绪会无端蔓延，矫情点说，人也会忽地老掉一截。
现在我躺进浴缸，拨开水龙头，很快被温水浸泡。我把一块肥皂扔进浴缸里，泡沫就神奇地自行繁衍开来，攀附在我身上极尽媚态。
不久后，姚茹的气息浮现了。她和服务员在门外说话时我眯着眼，直到她推开浴室的门也没正视她。听得出她走到近前，沉默了好一会儿。此间我更加放松，浴缸里漾起波浪，我像浪涌中的水母。她似乎脱去了自己的几件衣物，俯身把手伸进水里，用一条毛巾抹擦我的皮肉。起初就像那些蠕动的泡沫那样轻柔，后来她加了一些力道，可我还是没有摇晃分毫，连大腿上自己一碰都痒得打颤的地方这时也安恬地任她拂拭。我下面升出水面高高昂扬，但我知道这是在高度平和的状态下的副交感神经所作之效，与身边有一个女人无关。
姚茹收敛不住加重的呼吸，我能听见气流在她鼻腔中粗鲁进出的摩擦音，后来她张开嘴辅助。相形之下我呼吸极其细微，细微到可有可无。连光亮的扑闪我也听得到。
窗帘被拉开了，天还是亮了，她顺着我的胳膊在水中找到了我的手轻轻揉捏，好像无意离去。我任由身体沿着浴缸的瓷壁向下滑落，喉头和口鼻没入水中。我不必闭气，也不用闭嘴，在水下看得见口唇上方形成的漩涡，感觉得到头发凌乱漂浮，而肉体仍然安乐自在，腰腹甚至放松到浮升起来。我不在乎姚茹如何看待我水里的身体。
远近交替地，若干声音奏响，后来化作人声错落，隔着水面韵律自生。浴缸排水了。不知道泡沫液被排出的更多还是被我喝下的更多，我只觉得咽喉爽滑，体肤在水声中与空气重逢。触碰我身体的手说不准还是不是姚茹的，它们来揽我的上臂，但是道高一丈，我已经幻化成一团水雾，飘向窗外的晨光，透射着光彩四处流落。彻底涣散的感觉让我无法自拔也不愿自拔。纵身虚空的念想不算陌生，灰飞烟灭的意象也曾贪恋过几次，这种享受果真如此纯粹，至于跌坠迸裂、化身一摊腥秽则完全可以是境界之外的远景……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无法捉摸的痉挛之中，我还是重新聚合，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和重量。此时我已经坐在一辆车的后排，衣裤在身，司机沉默地驾驶，正去往老城区。我抿嘴含笑，这一程当然是兴尽而归，无需多问。车行路线极其简单，直指局机关的方向。我看看天色，知道1402分钟消耗到了尾声。只要对计时音稍加听辨就能算清楚还剩多少安逸，而我还不想知道那么多。
车转了个弯便停了。我下来拍了拍它，像怕它不适应这趟畅快飞奔似的。办公楼前还是寻常早晨的样子，只是脚下的地面有点绵软。我走进楼，不跟碰面的同事打招呼，来到电梯间。两台电梯里仍然有一台门上贴着“故障维修”的标示，但它距离我近些，而且开着一侧的门，我就走了进去。在安逸时限的末尾，我对这份玄妙仍然尚在熟悉，在电梯轿厢里我手指所触，那些按钮统统灵光好用。关门时门外远处有一声喝阻，有人不看好我这次浮升。而我轻快地升上了楼，来到办公室门口。随手推门，竟然没有推开。我确认了计时声还在我耳内响着，但只莞尔一笑，如同年迈的帝王抬抬眉毛饶过了一个笨拙的小侍婢。我多走了几步，去小会议室栖身。我坐下，在这即将流失殆尽的1402分钟之内，我还有一个念想。
我要真正地睡一下。我已经感觉到计时音在衰变，一时像旋转硬币瘫倒前越来越仓促的摇晃，一时又像奶滴将尽时执拗地粘连着乳头。在有安逸的特权环护的这段光景里，我第一次感到时间流逝在即，其间居然还没享用过酣畅的睡眠，是我一想到就放不下的。
我已经记不清睡好觉的滋味了。自从前些年开始睡不好就没有好转，有了个分娩时受损、先天弱小的孩子后，又见识了没完没了的夜闹，那时睡觉对我来说只意味着躺在他旁边，在安抚哭闹和等待下一次哭闹之间循环。一次我发高烧，得以独睡了几天，但也是从那几天开始，我发觉自己只能用力挤合眼皮并忍受一身虚汗来假装睡觉。退烧后再回到孩子身边度夜，便感觉和睡眠几乎缘尽，连极度疲乏时的短促昏寐也不易出现了。
在这1402分钟的安逸里我毫不困倦，这让我忘了借机重温睡眠享受混沌。这怎么行？好比干枯的人得到了水，洗了澡漱了口却忘了喝几口。时间所剩不多了。坐定这会儿，我已经不能忽略所剩的秒数，16秒，转眼又跌到了12秒。其间有人来到小会议室外，但没做停留就走开了，知趣地收走了脚步声。这十几秒仍然无比神圣，就算带点诀别的伤感，也让我有足够的信心进入一阵极度浓缩的安眠。连半点梦和思绪都不要有。
稍一念诵，睡眠的周天灰云真的凝聚成浓重无比的一滴，它本来早该归我。我闭上眼堕入其中，计时声似乎退居幕布之后，其余一切齐齐消失，我分辨不清正被吸入绝对的虚空还是绝对的密实，稍后，最后一丝感知也蜷缩进某种螺壳深处。事后我回忆那几秒钟时，只记得那种莫名其妙的旋转深入，但我相信这感觉也出自意识对空白的事后填补，无疑庸俗化了那种死透一般的体验。
如果让我回到安逸的初始，或许我会把1402分钟尽数花在这种绝对睡眠中。
在最后不足两秒的时间里，我遗精了。这次无需任何劳作，绝对睡眠里搅入了难以言表的快慰，浅表至极又非凡入圣。倒计时最后的一响并不刺耳，却异常地清晰明澈，让我无法忽略。我像少年的初次一样，失去了该有的自制。我使用了最后一瞬的特权，集中意志阻止自己彻底醒来，赖在不应继续享用的安逸里。旋即，倒计时转化为一种冷酷的反向敲击，每一声都令我寒战，然而我屏住呼吸，奇迹般地拖延了五六秒，完成了身心的极致宣泄。
我一睁开眼，泪水就冲到了鼻翼和嘴角。我感到体腔寒凉，莫名悲戚，意识到这与越过时限有关。1402分钟已成覆水，如果那是此生所有安逸的聚缩，我就再没有了偿清透支欠债的机会……膝盖出现了昨天早该发作的疼痛，头疼眼花也骤然复发，这些会终身背负的东西我本来也无意逃避，让我招架不及的是一阵阵胃部痉挛和天旋地转，桌椅仿佛旋臂一样狂摆，周围鬼哭狼嚎四起。哭嚎声的掩蔽下，回忆里上千分钟的种种享受只像是几次抓痒。
小会议室里来了几个小领导，我们处长也在其中，见了坐在中间座位的我就皱起眉头，“你怎么在这儿？昨天你没去找主任？”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惶恐和慌乱，张着嘴表示没听懂。
他摇摇头，一副救不了我的样子，“我可是告诉你他找你了，还提醒你电梯坏了得走楼梯呢，不关我事了哈。”
又有会议要开始了，该坐到我这边的几个人迟疑地走到我左右，一个分管人事的领导最后入场，边望我边缓步走过来，眼里居然有几分畏怯。我知道他们在撤并部门的同时，还要研究削减人力的事。我两腿几次发力才勉强站起来，肌肉萎缩似的往外走，摆臂也相当怪异。有人在我身后“哎”地怪叫了一声，我走到门口时余光见到几个人在扭头望我。
走廊一端的窗开着，凉风吹在我身上。我两腿冰凉，裤子无疑湿透。我又发烧了，一侧脸颊比另一侧灼热几倍，像被烫上了几绺指痕。模糊的视野里小夏拿着会议记录本迎面走过来，我及时转弯拐进了楼梯间。一次遗精怎么会弄湿整条裤子和一张座椅？
走到缓步台的窗口，我弯腰撑着窗台干呕，上臂筋骨剧烈地作痛。我需要药，哪种都好。湿裤兜里应该还有些钱的，现在不见分文，只剩昨天写字的那张药房小票，湿淋淋的，字迹漫漶，上面隐约可见的一千四百零几积分，不知道可以兑换什么。
楼下送我来的那辆车，果然还停在楼门一侧，看不清驾驶位有没有人。车体上这时竟能看见“星湾”的字样。前夜我对姚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然而刚刚那几秒钟的透支，显然引发了1402分钟内情节的畸变，记忆里甚至横生出闪光灯与我裸裎相对的情形，几次扑闪惊扰我的内心。不知道现在她或者她身边的人想怎么样，也不知道小会议室里的人想怎么样。我应该给自己一个无力的冷笑，但望望灰霾中医院的方向，想到孩子可能又变得咳喘不止，或许已经躺在病房甚至重症监护室里呼吸困难口唇绀紫，身边妈妈姥姥恼恨，奶奶则在吵骂声中寡不敌众双眼失焦站立不稳……我的冷笑未能绽放，只剩惨白无力。虽然我不再奢求安逸，可所有这些混账状况和它们交缠而来的纷繁后果，总不该全由一个病痛加身、刚刚尿了裤子，又正被大量浴缸皂液冲击直肠的人去独自面对吧。
【作者简介：牛健哲，1979年生于沈阳，主要写短篇小说，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作家》《作品》《上海文学》等刊，部分作品被《思南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入选各类短篇小说年选和《收获》文学排行榜。曾获评《鸭绿江》文学奖年度小说家，入选中国作家网首届“文学拾贝”计划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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