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郑在欢:速说七题(节选)
2023-11-03小说天地郑在欢
一、欺人者自欺
九岁那年,爷爷死了。奶奶夜里会哭,白天也会走神。有一个清晨,我被哭声惊醒。奶奶坐在床头,怎么叫都不应。这是她第一次把夜晚的哭与白天的走神连在一起,我怕……
九岁那年,爷爷死了。奶奶夜里会哭,白天也会走神。有一个清晨,我被哭声惊醒。奶奶坐在床头,怎么叫都不应。这是她第一次把夜晚的哭与白天的走神连在一起,我怕……
一、欺人者自欺
九岁那年,爷爷死了。奶奶夜里会哭,白天也会走神。有一个清晨,我被哭声惊醒。奶奶坐在床头,怎么叫都不应。这是她第一次把夜晚的哭与白天的走神连在一起,我怕极了。不是怕鬼怪,那时候我已经上学,学会看书,知道鬼是不存在的。我怕的是她的哭,那样的哭看起来非常伤身体。
时值隆冬,我还不会穿冬衣,背带棉裤没系好就跑出去了。棉裤的背带垂到地上,会绊脚。我举着背带,到处叫人。后来,邻居帮我找来了一个会叫魂的老人。
老人握着奶奶的手,叫奶奶的名字,叫爷爷的名字,不停地叫。一会儿跟爷爷说话:你就放心吧;一会儿跟奶奶说话:想想孩子们。一会儿呵斥爷爷:你就走吧!一会儿呵斥奶奶:你快醒醒!我在墙角,举着背带冷眼旁观。我觉得他们在演戏,包括奶奶也是,她就是太伤心了,才会演这么一出戏让自己好过些。
奶奶很快被叫醒了,她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那之后不久的一天,我一个人在东屋里玩。东屋就是最东边的一间屋,里面堆满了没用的杂物,因此是我的天堂。最大的物件是一个金属粮仓,我们管它叫麦茓子,以前都是竹席做的,后来变成了金属的,可还叫麦茓子。圆形的麦茓子伫立在方形的房间,制造了幽暗曲折的缝。我喜欢在这些缝里爬来爬去,或者就是坐着不动,想象坐在自己的山洞里。那天,我坐在自己的山洞里,忽然灵机一动,跑出去对奶奶说,我看到爷爷了!这么说的时候,我还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我以为奶奶会高兴,因为之前听到过这个说法:十岁之前的孩童天眼未闭,是可以看到鬼魂的。我想奶奶一定会很高兴,我用还开着的天眼为她确认了爷爷的灵魂。可她却像我一样害怕,我的害怕是假装的,她的害怕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表演的成分。
她冲到东屋,厉声咒骂,言语之凄厉跟那天的叫魂老人差不多——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老人也不会叫魂,他只是比较会骂人而已。当然,他比不上奶奶:
死鬼,你还敢赖着不走!没出息的,你吓唬孩子干什么!坏良心的,有本事你就来找我!
她就这样声调不减地骂了至少十分钟。外面的天阴着,我是真的害怕了。可看到她投入的感情,我也不敢承认自己在撒谎。
长大后,常有这样的感觉,觉得那一幕真的发生过。那天我真的见到了爷爷,是奶奶把他骂走的。当然知道这是假的,可每每想到这一幕,又总以为是真的。那种真的感觉,比假的觉醒要强烈一百倍。现在,天阴了三天,我又有了这种感觉。
二、善心被困
几天的雨之后,小区里的猫都饿坏了。几个常喂猫的在猫食盆前相遇,有带罐头的,有带牛奶的。那个几乎每天都来的女人带着一块抹布。大家夸她心细,把各色食物倒进干净的盆子里。不一会儿,那头母三花,这一带的霸王,闻着味过来,开始猛吃罐头,狂舔牛奶。一只奶猫,应该是她的孩子,被迫等在一边,细声叫着。
“这个母的太霸道了,不吃完就不许别的吃。”
“她今年生了几胎?三胎吧。孩子全不见了。”
“没三胎也有两胎,她最多管小的一两个月,然后就各顾各的了。”
“倒像个美国种。”
大家笑笑,散了。
往大堂走的时候,那个女人站住了,她说你们听。大家往她听的方向听,保安室的墙边,有一只奶猫的叫声,像从地下传出来的。
“在下水道里吧。”
“是。”
“应该是躲雨跑进去的。”
“那怎么办?”
大家撅着屁股勘查地面,把叫声锁定在保安室的墙根与门廊的柱子之间。那一片铺着花岗石板,没有排水槽,离下水道的井盖也有一段距离。路过的人被吸引,也停下来看,听到猫的叫声,也撅着屁股找。
“砖头下面是什么?”
“能打开吗?”
“它叫得好可怜。”
“把砖撬开?”
“怎么撬啊?”
带抹布的女人找来保安,保安又找来物业。穿西装的物业经理察看了地面,说撬开石板是很大的工程。
“没个几千块下不来。”
“得几千?”
“不好说。”
“那不能就让它在里面吧。”
物业经理摊摊手,说,“我们没有这个经费。”
众人默然。
一个老太太说:“没事儿,它能爬进去就能爬出来。”
大家看向老太太,像是能从她脸上看出答案。
“那先等等看吧。”
大家散了。有几个常在廊下闲聊的人还在那儿,包括带抹布的女人。只是她不闲聊。
那之后,路过的人都会过去听听。到傍晚,我出去散步,也拐过去听了听。孩子们都放学了,聚在廊下玩,骑车的、打球的、追逐的,或者什么都不干就是干号的。在这样的背景下,猫叫声很微弱。我撅着屁股听的时候,有两个小女孩也趴过来。
“叔叔,它是不是饿了?”
“叔叔,它不会死吧?”
我脑中浮现的答案是可能会,但似乎不太适合说给小孩听。我像个傻瓜一样被她们问住了。还好,一个老太太解了围,她可能是其中一个女孩的奶奶,她说:“它能爬进去就能爬出来的。”
我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点点头,赶紧离开了那群孩子。
次日,午睡起来,快五点了。刚泡了茶坐下准备写点东西,突然记起有个事情需要提交一张要求严格的证件照。我关上电脑穿好衣服出门,路过保安室看到两个女人正蹲在地上使劲。其中一个是带抹布的女人,另一个女人抱着狗。
带抹布的女人手里没有抹布,正拿着一个铁铲撬地上的花岗石板。石板紧紧相连,之间的缝隙刚好能把铁铲插进去。她撬松了石板,但没办法伸一根手指进去将其掀开来。
见她徒劳无功,抱狗的女人说我来吧。她们交换了铁铲和狗,还是徒劳。
她们额头冒了汗,无措地四下看看。我被看到了,于是蹲下说,我来吧。
我用铁铲敲了敲周围的石板,并没有听到中空的响声。接着撬已经松动的那块,效果跟她们一样,撬起又滑落,撬起又滑落。我穿得多了,冒了汗。我还等着去拍照,考虑着怎么把铁铲还给她们,左顾右盼地注意到有一行石板中间用很窄的石条补了缝儿。转而去撬石条,两下就开了。拿出石条,下面是土,顺着石条的空隙掀开石板,还是土。
我站起来,擦擦汗,说:“地是实的。”
她们两个也都黯然了。
我把铁铲递给抱狗的女人——此刻她的狗被带抹布的女人抱着。她接过去,手指碰到了我的,温暖且柔和。
我把石条塞回去,用脚踩实。猫还在叫,就在脚下那块地方。
“怎么办呢?”带抹布的女人抱着狗说。
“没事儿,它能爬进去就一定还能爬出来。”一个老太太说。
没人说话。我还要拍照,就先走了。
花十五块钱拍的照片被否决了。第三天,我去更远的地方拍照,顺带散步。这张照片花了五十,被采用了。我还临时起意拍了张艺术照,黑白的,一共花了一百七十九。修图的时候,老板娘说我像韩国人。
“不像段奕宏吗?”
“也像。”
“像肖央吗?”
“哪个肖央?”
“筷子兄弟那个。”
“哦哦,更像。”
她开心地修好了照片。很漂亮,但感觉谁都不像了。
回来的时候,天黑了。我去保安室的墙根听了听,已经没有了猫叫。
“猫救出来了吗?”我问保安。
“不知道。”保安老头说,“地不能撬。”
“肯定是自己爬出来了。”一个老太太说。
“也有可能死了。”我想,但我没说。
我去保安室的另一侧看了看,喂猫的两个盆子分别装了猫粮和牛奶。带抹布的女人站在那儿看母三花进食。一只奶猫被迫等在一边,细声地叫。
三、抓虾
平静的水面冒出无数脑袋。有人游向岸边,有人调整呼吸,准备再一次潜入水下。
我们在水里捕虾。
水里的人比虾要多。捕到虾的只是少数,他们给虾挂上写有自己名字的号码牌,游到远处的山脚,把虾挂在石壁上,等着岸上的人来取,是抽取。
被抽中的人可以离开这里,坐上去往别处的大巴。
没被抽中的只能继续在水里等待,或者再抓一只虾。
抓不到虾的人,就只有抓虾。
岸上不时有大巴驶过。
我又一次潜入水下。水下的手脚碰撞,这样能把虾逼出来。我睁大眼睛,在浑浊的水里瞪大了眼看。我用力地下潜,越往下人越少,遇到虾的机会就越多。憋气的时间会变长,但从没潜到底过。水底一定有很多虾,虾应该就是从水底生的,但没人知道底在哪儿。每一次下潜,我都决心潜到底,可气不够用。
我不是第一个浮出水面的,也不是最后一个。
每次浮出水面都有人抓到虾。他们高举在手里,从稠密的人海往外游。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小学同学,小时候我很讨厌他,现在已经没有了那种感觉。他抓到了一只。
我们吃饭。有人提议等一段时间再捕虾,给它们一些繁殖的时间,但没人同意。没有人想泡在水里等,所有人都想快些抓到虾。吃完饭,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水肿得厉害,已经没什么感觉。我想我不能再待在水里了。我吸入更多的气,这一次,我依然想潜到底。
四、抱树
河在这里断头,这是少见的尽头。草坪里有很多狗屎和几棵高大的柳树。以前从这里走,能走多快就走多快,这次我慢了下来。路边有一个车站,我很少在这里乘车。白天常有人等在这里,现在一个都没。站牌前有一棵刺槐,这在北京很少见,树干看起来很结实,到了春天会开花。好多次从这里走,我会有踹它一脚的冲动,后来发展为每一次都有。不知道这冲动是从哪儿来的,像一只手搔到痒处,全身跟着不安分。当然我没有这么干过,我还能控制自己。树下总有等车的人,我不想因为攻击一棵槐树而被人侧目,哪怕他们并不一定知道这是槐树。
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我却没了踹的冲动。但我还是踹了。第一脚是离它还有几步远疾走过去踹的,很大力,整个树都在摇晃。用最大的力气踹它,不用为它的疼痛负责。树叶一阵沙沙,有一些落了下来。又踹了几脚,觉得没一点意思,力量也在变小。看着它,想找找留下的脚印。找到了一个,可能是用力最狠的那个。我用纸擦掉,又看了一会儿树干。树皮很糙,布满了刀刻一样的纹路,让人想起最古老的老农民。我扭了头,看到公交站牌,熟悉的站名和一些路一股脑涌入脑中。我想走了,能走多快就走多快的那种走。还没完全收回的目光瞥见了一个站名,这是熟悉的一站,以前我常从这里下车,拐进一个小门,走上两分钟去找她。大概过了两分钟,我才发现自己没走,或者只是脑子在走。我不想走脑子了,我只想走,能走多快就走多快的那种走。然后我就做了这件奇怪的事。我抱住了树。我不记得有过任何抱树的想法,也没有产生过任何类似的冲动。我抱着树,这很奇怪,可我没有松手。抱着它的时候,我是平静的,脑子是不走的。如果我的静止能换取脑的静止,那我愿意就这么奇怪地抱着这棵树。这棵刺槐,粗糙坚硬,春天会开花,还像玫瑰一样生着刺。我松开了,我恨自己想到玫瑰。离开那棵踹了又抱的树,快步地走,能走多快就走多快的那种,快过脑子的那种。
五、腰痛悖论
有个老太太,跟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一起。那是个快五十的儿子,没结过婚,因为有点老实。老太太一想到伤心事就说,怪我啊,怪我啊,当初就不该跟你爸。我要不找他,就没人找他,因为他太老实了,结果你比他还老实。
她这么抱怨的时候,儿子就老老实实地听着,也不会反驳,也不会劝慰,就跟她那个死了的老伴一样。老伴挨了骂会默默把饭做好,默默端给她吃。一看到老伴那副委屈样,她心里就乐了。儿子挨了骂啥也不会干,因为他比他爹还老实。他只会默默等着,等着开饭。
老太太常年恨铁不成钢,从老子恨到儿子,恨得脾气越来越大。不过对这爷俩的恨还是有些区别的,恨老子的时候多少有点心疼,恨其没有眼力见,恨其就知道闷头干。人家干活的时候都知道偷懒,他从来都是有活儿就一直干——不管活儿是自家的还是外面的。她把抱怨从“你就不会偷偷懒吗”改成“你就不会歇歇吗”,老头还是不为所动,最多对她笑一笑,接着闷头干。恨儿子的时候更多是悔恨,悔不该当初选了老实的,恨自己没给他打好基础,所以一恨他就先恨自己:怪我啊,怪我啊,当初就不该跟你爸。我要不找他,就没人找他,因为他太老实了,结果你比他还老实。
老实人的生活虽然很难改善,但也很难变坏。老实人只能交到老实朋友,老实朋友聚在一起,很少花钱,更别说挥霍了。老实人在一起就是聊天,最多是赶上饭点的时候一起吃碗拉面,还都抢着买单。老太太和她的老实儿子,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生活。他们虽然挣得少,但花得也少,隔三岔五还能改善改善生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老太太年轻时候没怎么做过饭,所以就是改善生活也很难改善口味。这时候她总会想到她那个老实的老伴,一想到老伴她就伤心,一伤心她就说:怪我啊,怪我啊,当初就不该跟你爸……
这么多年,家里的账一直是老太太在管。她每次取出来一个月的用度,花完了就再去取,银行的人都烦她了。二百二百的,累不累?最后两千了,你一块儿取了吧。玻璃后面的小姑娘没好气地说。她一下子伤心起来,不是因为小姑娘的语气(她的脾气坏,所以也允许别人的脾气坏,更别说是玻璃后面的人),而是因为小姑娘的话。这张只剩两千块的卡,还是老伴的,里面存着所有他挣到的钱。他刚死了十年,卡里的钱就要花完了。他活着的时候不知疲惫地干活,她总让他歇歇,因为他不歇,她还生了气。那天晚上,她气得躺在床上,他端来了饭,很难得地开口说,我得趁着能干的时候攒够咱们的养老钱啊。那时候她还生气,说这根本不是一码事,能干的时候当然要干,可干的时候也不影响歇歇。她用自己的道理驳得老伴哑口无言,但也破天荒地接受了老伴的道理:那张卡里存着养老钱。
现在,养老钱要花完了,她很伤心。儿子那张卡也是她保管着,里面有很多钱,可她不能动,那是儿子的养老钱。既然他们的养老钱都不一定能把老养完,儿子的养老钱怕也难说。毕竟,钱是活的,以前,她可是一个月取一百的。
她决定自己挣些养老钱。年轻的时候,因为老伴一直干活不肯歇,她很少能捡到活儿干。现在,她总算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当然她能干的已经很少了。村里像她那么大的老人都在翻袜子,翻一麻包能挣十块钱。每过三天,袜子厂的卡车停在村口,从上面卸下来一包一包的袜子,想翻的人就开着车去拉。她决定用三天时间挣个五十块,就让儿子给她拉了五包回来。儿子虽然老实,但也反对了,他真是跟他老子一个臭毛病:死活不让她干活。不过还好,他比他爹更老实,所以最后还是同意了。
儿子不光带回来五包袜子,还给了她一套翻袜子的工具:一个可以立在地上的铁袜子模,一把专门用来剪线头的小剪刀。她很开心,说袜子工厂就是专业,还送一套专门的家伙什儿。儿子说是五十块钱买的。她一下又恨上了,你也太实诚了,让你买你就买,还没挣呢先搭了五十。
儿子说,这个翻得快,人家都买了。
那三天,她努力地翻袜子,用儿子买来的工具。她咬牙切齿地要把那五十块挣回来,可她翻得不够快,三天只翻了三包。她咬牙切齿地让儿子又拉了五包回来,在袜子堆里继续咬牙切齿地翻。三天过后,袜子还剩下四包。她认了一天只能挣十块钱的命。她觉得那也不错了。
除去买工具的五十块还净挣一百块的那天,她开心地从铁袜子模上抬起头来,站起来去接那一百块的时候倒了下去。
她患上了腰疼。住院花了多少钱她都不敢想,因为儿子不愿告诉她。儿子从她手里拿走了自己的卡,再也没有还给她,大概是怕她心疼吧。
出院后,她很长时间没再翻袜子,因为儿子不许。翻不到袜子的时候,她时常伤心,一伤心她就说,怪我啊,怪我啊……
后来,痛骂了儿子几次之后,她又有袜子翻了。这次是两包,儿子只许她三天翻两包,免得腰再疼。翻了一段时间,腰又疼了。她装着没事儿,以为能瞒住儿子。她当然能瞒住儿子,毕竟他老实嘛。可她的腰瞒不住疼,她能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疼对腰说,你瞒不住了啊,你瞒不住了啊……
她不得不考虑:是不是还要翻袜子?翻袜子的话,腰就会疼,翻袜子挣到的钱都不够住院的。不翻袜子的话,就要花儿子的养老钱,那还不如死了呢。死?她想了想,觉得也不能死,一是没人想死,更重要的是,死了谁来照顾儿子呢?他那么老实,连顿饭都做不熟,他那么老实,都不会主动出门找那些老实朋友玩……
结论就是她想了又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她都有点怀疑自己的智商了,这一辈子,她总以为自己很聪明,总是干脆利落地骂丈夫骂儿子,骂他们是铁不成钢,还痛心疾首地把成钢的方法掺和在骂人的话里。现在呢,轮到自己的头上,却想不出办法了。
想不出办法,袜子还是要翻,腰也在疼。她只能使劲瞒着,直到腰再也瞒不住疼的那天。
那天,她坐在医院的床上,腰经过治疗又能瞒住疼了,可心又开始疼了,疼得她伤心欲绝。一伤心,她又开始说,怪我啊,怪我啊,当初就不该跟你爸。我要不找他,就没人找他,因为他太老实了,结果你比他还老实。
儿子站在床边,老老实实地听着。
连个袜子都不能翻,我还不如死了呢。
儿子也不说话,默默给她端来了饭。当然,是买的饭。
她问了价钱,又骂开了,一碗汤就十块钱,跟一包袜子一样,是金汤还是银汤啊!你就不会多走几步,找一家便宜的吗?你个榆木脑袋,下碗面条那么简单的事你都不会……骂着骂着,她突然开了窍,就像当初恨铁不成钢地骂老伴那样理直气壮,她坐直了身子,理直气壮地对儿子说,等回到家,你就跟我学做饭。
她为想到了这么一个好办法而开心。她又相信自己了。她恨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个办法,不过她以为现在也不算晚。总而言之,她又能理直气壮地恨铁不成钢了。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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