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3年第3期|言子:小说三题
2023-11-03小说天地言子
言子,本名向燕,生于四川宜宾。籍贯云南永善。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散文》等三十多家文学期刊发表文学作品两百余万字。获巴蜀文艺奖、宝石文学奖、《滇……
蝶恋花
1 苦楝拿着笔记本电脑下楼,好睡懒觉的人还在梦乡。她坐在两棵樱花树下,打开电脑,敲击键盘,在一页空白文档上写下“细节”二字。这是小说题目,从今天开始,她要坐在樱花树下完成这篇小说。 花萼见红以来,苦楝天天站在阳台观察樱花,昨天午后,她看见一丫朝向走道的樱花开了几朵,其余的,含苞欲放,羞涩、娇红,抹了胭脂似的。晚上,她在日记里写下:数朵樱花在花蕾间绽放,别有一番风韵,淡绿带紫的嫩叶冒出来,可能是干旱的缘故,叶子与花一同绽放。她翻了翻日记,去年秋天以来,没有下过一场雨,不是阴就是晴。立春后无雨,谷雨后无雨,大地干旱!菜市季节性蔬菜的价格不断上涨,而樱花,还是在她该开放的季节开放,并不因干旱偷懒,少开一朵。 写完“细节”二字,苦楝看头上的樱花,一只白头翁站在花枝上唱歌,无视树下的苦楝。 苦楝是笔名,自发表作品以来,她都用这个笔名,以至她的真名,很少有人叫了。当初取这个笔名,想起乡下老屋门口的那棵苦楝,春天开淡紫色的碎花,美得朴素,冬天一树淡黄色的球果,荒芜里透着苍茫,她便用这棵苦楝作了笔名。喜欢联想的人,以为她曾经有个一场苦恋,“苦楝”只不过是“苦恋”的谐音,她听到这些人的推测,淡然笑笑,他们实在是自作聪明! 苦楝望着白头翁,这篇小说该怎样下笔?她想来一次“革新”,抛弃以往写小说的惯性,不要任何描述任何铺排,只需一个又一个细节,将不同的细节串联起来。细节安排在一个虚构者的身上。虚构的细节,在苦楝的构思中,已露痕迹,写作时,还将不断显现。 一篇只有细节的小说。 如同有的小说只有描写一样。 白头翁飞走,苦楝将视线回到电脑上,敲击键盘。 2 饭局正在进行,厨房的胖师傅端了一只海碗出来,向大家敬酒,客套着,与桌上人一一碰杯后,一饮而尽。大约几分钟后,两个少妇开始大笑,弄得正在喝酒的男人莫名其妙。少妇不管,也不解释,大笑。胖师傅站在一边,看着、笑着。 胖师傅是个年轻小伙子,一脸茫然,或者说一脸尴尬离去后,一个不喝酒的男人也离去。男人中等个子,身体有发胖的趋势,脸色黄黄的,脸盘胖嘟嘟的,细看,皮肤油腻腻的。其中的一个少妇,看见男人离去,四处张望。张望了一阵,不见男人的影子,少妇继续吃饭。过了一阵,少妇看见男人吸着烟出现在离饭桌不远的一根柱子旁,一双眼睛盯着她看。什么时候出现的?一直没走,躲在哪里了?男人的眼睛闪着光芒,一个胜利者的光芒,得意地冲着她微笑。这个小男人,心眼多,一点也不光明磊落,有意提前离开,悄悄躲在暗处窥视我?少妇东张西望的眼睛,的确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这个狗男人!少妇有种被耍弄的羞恼。 接下来,“狗男人”跟随她一起散步,走到小卖部,问她吃不吃瓜子花生?问她跟家里打不打电话?钱他来付。少妇不吃瓜子花生,也不打电话。走到一家花店,“狗男人”买了两枝菊花送她,说:一枝给你,一枝给她。她,是另一个少妇,与她住一间客房。真是个小男人,连送花都不敢单独送,想得倒周到! 回到客房,少妇将两枝菊花递给另一个少妇,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少妇接过菊花,高兴地问,谁?一个男人?当然是男人。谁?刘慎。哦,真是没想到。 第二天去一个风景区,少妇逮着机会小声对刘慎说,谢谢你的鲜花,我收到了,谢谢!刘慎笑了一下,没什么,顺便买的。少妇意味深长看了刘慎一眼,你有那个意思,也不用让她转交,可以亲自送嘛?我又不吃人,莫非还怕羞?少妇说完看着刘慎。你说什么?我说你可以亲自送吗?何必让人转交呢!不过,你不是我的菜,请理解。刘慎明白了几分,逮着机会问另一个少妇,你把花都送她了?说是我送的?少妇一脸严肃,都送了。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你还不清楚?我清楚,你就是那个意思!你有意的?那你无意?你真坏!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少妇往山上走,一脸坏笑。 苦楝关上电脑,今天到此为止吧。 3 一早,苦楝又坐在樱花树下,接近天空的樱花,几乎都开了。背后的香樟林,鸟语婉转。白头翁、画眉、八哥、斑鸠。她还听过青冠雀的叫声,立春后的一个黄昏,一对青冠雀在梨树上叫,她站在树下听着望着,青冠雀看见她,飞了。青冠雀的形体好看,叫声也清亮。苦楝最喜欢听的是八哥的叫声,每年春夏,院子里,八哥飞来,树林子里叫唱。她还听过一种孤独的鸟叫声,海棠花红梅花开放的时候,一只看不见的鸟儿,早晚叫着,“居——居呀——居——居呀”,是不是杜鹃?每次听着这只鸟孤独的叫声,她想可能是杜鹃。“居——居呀——居——居呀”,孤独的鸟又在林子里叫起来,苦楝起身寻找,只闻其声。回到樱花树下,鸟叫声又在另一片林子里响起,“居——居呀——居——居呀”。凄厉。绝望。苍茫。 4 我们出去转一下? 好吧。 刘慎同少妇一起沿着灯火灿烂的街边散步。 另一个少妇刚好不在房间,在的话,刘慎也会喊上她一起散步。 他们在喧嚣中,在迷离的灯火下,一路向右拐,拐进第三条街,刘慎说,去洗脚?好吧。两个人走进洗脚房,一个女人领着他们进了房间。两个年轻女子端着两只木盆进来,放好,其中一个转身关门。完毕,两个女子出去,把门轻轻带上,像是某种暗示。刘慎在看手机,脸色暧昧,仿佛等待着什么。少妇看见,明白他此时心里想着什么。走吧。刘慎把手机放进裤包,跟着少妇出门。下楼,领他们进房间的那个女人坐在总台上,看着他俩,似乎在说,这么快就出来了?少妇读懂了女人的眼神,以为她和他是那种关系,以为她和他要在洗脚房发生什么。 回到宾馆,路过第一间客房,七八个男女在里面聊天,看见他俩,叫住。刘慎同少妇进去。去哪里了?散步去了。嘿,两个人避开大家单独散步?叫你们,不是都不在吗?什么时候叫我们了,你们听到他叫了吗?没有。当然叫了,谁知你们跑哪里去了!刘慎解释着,没有提洗脚的事。少妇想起刘慎在洗脚房暧昧的神色。 站在少妇旁边的一个男人,小声对少妇说,你们都单独出去散步了?这话仿佛有意说给刘慎听的,他就站在少妇侧边,刘慎听到了,问话的是便主任,刘慎的领导。刘慎没吭声,同大家一起说着接连发生的几起矿难,说着矿老板的财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说他们那里的一个矿老板,多年前上北京,钱是用麻袋装,扛着坐公交车,上上下下,没有人知道是一麻袋钱。 第二天下午,刘慎来到少妇的房间,坐进靠窗的椅子。两个少妇坐在床沿上,门开着。门口的人,一眼看得见刘慎,看不见两个少妇。便主任来到门口,对椅子上的刘慎说,你在这里啊?我们谈点儿事。刘慎解释,不是我一个,上湘也在。上湘是让他“理解”的另一个少妇。少妇看着急忙出门的刘慎,发现他整个背影萎缩。 上湘也在看着刘慎的背影,目送完,两个少妇的眼睛对视,相视而笑。随后,两个人在房间大笑。上湘笑出了眼泪,笑完,学着刘慎的腔调,不是我一个,上湘也在。两个人捧腹大笑。上湘说,他以为他是谁啊?这么急于澄清自己!给我送完花,又开始给你送花了吧?昨天还单独约你出去?这种男人,也配!少妇没接上湘的话,拿腔拿调对上湘说,不是我一个,上湘也在。两个女人笑得眼泪哗哗四溅。 苦楝的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见一只黑蝴蝶飞翔于对面的腊梅树上,停留片刻,又飞翔于一楼人家阳台的花盆上。 斑鸠在远处的林子叫着,“咕,咕,咕咕咕”。 5 夜半,苦楝在黑暗中听到几声春雷炸响。我听到了春天的第一声春雷,苦楝在无边的夜色里想。轰隆隆的声音炸开,响过几声后,苦楝怀疑不是春雷,而是炮声,人工降雨吧?上次夜晚下的雨,就是人工降雨。苦楝越听,越觉得是炮声,不是春雷。雨棚上已经有了雨点的声音,稀稀疏疏响着。过了一阵儿,整个黑夜都是雨声风声。雨棚上雨声密集。苦楝在雨声的滴答中再次入睡。 早晨起床,首先去窗边看楼下的樱花被风雨打落了多少,草坪上路上都不见落花,这场风雨对盛开的樱花没有任何影响。盛年的樱花,大风大雨难以摧残,该凋谢时,无风无雨,自然零落。花树下的桌椅被夜雨淋湿,上午只能待在家里了。苦楝转身进厕所,墙壁上的一面镜子,照着她不再年轻的面庞。一张过了盛年的脸,宛若枯萎的樱花一样过气。苦楝不是那种把容颜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女人,也不过多留恋曾经年轻的面容,从来不把时间和精力花在面容上,作为自然界的一种动物,人终归要老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樱花一样,过了盛年就得凋谢,留不住。苦楝希望自己似一片绿叶,即使老到随风飘逝,也是金黄的,也是丹红的。生命老到尽头也有自己的色彩,而不是空有一张看似年轻的面庞。 大风大雨后,是艳阳天,未开的樱花,在阳光下纷纷开放。满树繁华。 午觉后,苦楝又坐在樱花树下。 浓云淡抹,绿意盎然。 6 多年后,少妇不再是少妇,时间把少妇铸就成一个中年妇女。 你这眼角上是什么?刘慎吻过她后,双眼死死盯着她问。 皱纹。 明明知道是皱纹,装模作样问,她本来不想回答,看他故作认真的严肃,觉得好笑。几年前,和他约会,他还夸她一点儿没变,还是那样年轻。再次约会,他开始嫌弃她脸上的皱纹,开始讨厌她这张有着衰老迹象的脸。 她看不起他的装模作样,摸着他的肚皮问,这里面是什么?脂肪。我以为是个婴儿,比怀胎五月的怀儿婆还大。他赶紧收缩一下肚子,肚子不听话,像个气球一样圆滚滚的,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这么多年,你吃的啥啊?把个肚子吃得如此鼓胀?唉,饭局多,应酬多,苦啊!第一次见面,她记得他还没有肚子,不是个胖男人,脸上的皮肉紧绷绷的,现在是整个人变了个模样,身子胖乎乎圆滚滚,脸上的皮肉松弛下坠,整个人都垮塌了!一看,就是酒色过度,营养过剩,沉迷于物质生活。还嫌我脸上的皱纹,不看看自己垮塌衰老成啥模样了!我眼角虽起了皱纹,脸上的皮肉还没有松弛,身体还没有发胖,整个人还没有垮塌。她起身离开他,到窗下的椅子坐下,随手翻开桌上的一本小说。 外出,她喜欢随身携带一本自己喜欢的书。 晚饭,刘慎多点了一盘面食,说是带回去晚上吃。 刘慎吃得大腹便便,一身肥肉,还那么贪吃,没想到要节食,胖成那样了,夜晚还加餐,是个嘴馋没有自控力的男人,难怪这几年像发了酵似的膨胀!在人面前他小心谨慎,在饮食面前,他敞开肚子吃。中年妇女看着他把一盘面食倒进塑料袋,这么贪吃,不发胖才怪! 进屋,刘慎看电视,中年妇女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半躺在床上读书。读到疲倦,她丢开书进卫生间准备睡觉,看看小圆桌上的一袋食物,已经被刘慎吃光。 你不能这样吃下去了。 几天来,中年妇女看着他夜晚将一堆食物吃进肚子,忍不住把这句早该说的话扔了出去。 多年来都是这样,在家也是这样,不吃就饿,难受。 慢慢就习惯,就不难受了,习惯都是养成的。 饿得难受。 中年妇女看着刘慎垮塌椅子上的一堆肥肉,这堆营养过剩的肉,怎么会饿呢?满肚子的油水,十天半月不吃饭,也不会饿吧? 你应该减肥。 刘慎从来没有想到要减肥,从来没有听到一个女人要他减肥,有的女人摸着他的大肚,深情地说,你这肚子摸着就是舒服,我就是喜欢你这肚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让他减肥,刘慎恍然醒悟。 人生一世,想吃就吃,想玩就玩,何必苦自己!想起以前,总是头晕,找不到病症,吃药也不解决问题,当了主任,饭局多,大鱼大肉吃得多,头自然就不晕了,嘿,好了!原来是营养不良引起的,现在有条件吃,何必苦自己呢! 以前是营养不良,现在是营养过剩。 管它是不是过剩,身体好就行了,别看我胖,体检时,没有任何毛病。 那就安心吃吧,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她知道不能说服他,进卫生间洗澡。披着浇湿的头发出来,刚站到床沿,听到刘慎说,你证件上那张相片挺好看的,挺有气质的。 你翻我的包了? 没事,随便翻翻,翻着玩。你电话簿上的那些人,都是你朋友? 都是朋友。 常来往? 常来往。 朋友挺多么? 我喜欢交朋友。 趁我进卫生间,翻我的包,看我的证件,看我的电话簿,什么教养!偷窥别人的隐私,什么男人?真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中年妇女气愤地想。 还不晓得你有这个嗜好,趁别人不在,喜欢翻别人的包包,偷看别人的东西。 哪里是偷看,不是对你说了嘛! 随便翻我的包包,看我的证件我的电话簿,征得我同意了吗?看完说,这也算说? 我们俩,谁跟谁,用得着征求你同意? 一个有教养的人,不管是什么关系,都知道人家的包包不能随便翻,尤其像电话簿这类的,这是起码的礼貌和尊重,你也是读过书的,连这个都不懂?我趁你不在,私自翻过你的包包,看过你的电话没有?你接过电话打过电话,不是也避开我,躲进卫生间,关上门吗? 刘慎还没来得及还嘴,电话响了。他看了看电话,又看了看中年妇女,拿着还在响的电话进了卫生间,随手把门关得严丝合缝。 中年妇女在床沿站了一会儿,心里的气未消,看见刘慎又躲进卫生间接电话,气上加气。什么人的电话,每次都躲进去,害怕我听见,防贼一样!你不尊重人,我也小人一回!她走进卫生间,站在门外,听见刘慎在与一个她不知道的人说着话。他听见刘慎语气平和,说着说着,刘慎的声音提高,明显不耐烦,吼了起来。吼完,急于挂断电话,对方好像是不依不饶,还要与刘慎说下去。刘慎说我这里信号不好,听不见,不再有刘慎的声音。她知道他挂断了电话,回到床沿坐下,看见刘慎出来,面色平静,看不出刚发过脾气,刚通过一场不愉快的电话。 什么人啊?每次都弄得这么神秘,像是地下工作一样。 单位的事,没什么,处理好了。 显然,刘慎在撒谎,他不知道中年妇女听到了他的气愤不耐烦敷衍谎言。 单位的事,还特意背着我躲进厕所说? 那里安静,听得清楚。 你真是谨小慎微啊!难得这么细心!佩服!佩服! 中年妇女说完,上床睡觉,刘慎一个人继续看电视。 她想,电话里,他说的可能都是谎言吧?对方以为是真话,转过去转过来,翻来覆去地说谎,累不累啊? 7 飘落的花瓣从苦楝眼前飞过,以为是菜粉蝶,追踪花瓣的踪迹,是一片淡红的樱花。阳光从树梢落下,不再热烈。一只黑蝴蝶从走道那边飞过来,踩着走道旁的花枝绿叶,翩翩起舞。黑蝴蝶消失,接着是一只菜粉蝶在花枝绿叶间翩翩起舞。苦楝看头顶的樱花,一簇一簇云彩一样开放。这几天,她坐在樱花树下写作,常常停下看树上的樱花,看花的时间比写作的时间多。樱花已过盛年,开始飘落,刚才她误认为是菜粉蝶的落花,也许是她看到的第一瓣落花。有了第一瓣落花,树上的樱花,都会在时间里渐渐飘零。花期短暂,苦楝认为看花,比写作更重要。错过了花期,要等上一年。一年的时间,可以让黑发变白发,可以让年轻的面庞衰老,可以让明亮的眼睛浑浊。短短几天,这些从花蕾到开放的樱花,不是都在日月风雨中变了模样,色彩由嫣红变成紫红,由紫红变成紫白,由紫白转成暗淡,直至离开树木。 又一瓣落花,从树丫间慢悠悠飘落,落在苦楝的头发上,她顶着落花,看树上盛开的花朵。 8 刘慎看完电视,已经很晚了。中年妇女未睡着,刘慎的动作传进她的耳朵。刘慎上床后,背对着她睡觉,中年妇女等待着。她是个多情浪漫的女人,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刘慎,恰恰是个非常现实,一个看重和追求实际的男人。第一次送野菊花,是有意图的,虽是冲着苦楝,是连带两个女人一起送的。 花不能穿不能吃,没有了意图,他是不会再买花送人的。有次他俩进一家超市,看见门口有人卖花,中年妇女要刘慎为她买支百合花,刘慎说,算了吧,拿回去也没瓶子插。知道是个借口,找个插花的瓶子,还不容易,不想买,那,就算了吧。不是我不想买,是拿回去的确没有插花的瓶子,岂不是糟蹋了这么好的花。她不喜欢这种小聪明,明明不愿意,每次都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自己装扮得永远正确,把别人永远当傻瓜。她记起他买花还是多年前的秋天,那时她还年轻,还是个少妇,有着不尽人意的婚姻,刘慎对她动了心,借鲜花向她献殷勤,她却无动于衷。多年来,在她眼里,那是刘慎唯一的一次买鲜花,不是因为浪漫,而是有着某种目的,那野菊花,卖得也便宜,为某种目的送她鲜花,还不忘了给她同房间的女人也送,怕别人看出点什么,一视同仁。 还有一次,他俩在外面游玩,下午走到一条幽静的小街,全是精致的茶屋,她想进去喝茶。刘慎说,这种地方,一杯茶肯定不便宜的,何苦呢?回去喝不是一样吗!接着又听到他说,我倒是想进去喝,尿急,赶快回去吧。刘慎的这个借口并不高明,傻瓜也明白他的意思,哪个茶屋没有厕所?尿急,进茶屋救急不是更方便?不过要付出代价。土老财!土包子!她在心里骂。她喜欢这种幽静的环境,在家闲着时,有时独自也要进茶屋,不约任何人,泡上一杯清茶,带上一本书,安静地独享一个下午。刘慎居然说回房间喝跟在茶屋一样!中年女人听了刘慎的托词,自己去买了百合花,又在街边买了瓶矿泉水,回到房间,她将矿泉水倒掉一半,把花插进瓶子,放在窗口的小圆桌上。刘慎看着花,不就是一支花嘛,有啥好看的!中年妇女没吭声,坐到小圆桌旁,翻开一本未读完的书。 中年妇女眼睛落在书上,心里想,一个只务实不务虚的人,活一辈子,眼睛里只有钱只有性,人生有多大乐趣? 一瓣樱花悠悠飘下,落在苦楝的电脑上。苦楝停止敲击键盘,凝视落花。这些花都是务虚者,美丽短暂的务虚者,你能说她没有意义?几瓣落花纷纷飘落,有的躺在桌上,有的进了草坪,有的沾在苦楝的衣襟上。苦楝关上电脑,看头顶的樱花。花树的枝丫间,阳光从天空泻下,似流水。流水落花。天空被绿荫衬得泛绿。 苦楝在花影下继续敲击电脑。 中年妇女在黑暗中等待,不一会儿,听到了刘慎的鼾声。她叹了口气,尽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尽力让自己尽快入睡。无济于事,内心有股焦灼的热流,使她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一阵,她去抓刘慎的手,刘慎将她的手刨开,继续他的鼾声。中年妇女想起第一次与刘慎亲密,他还是有激情的。一两次后,刘慎的激情消失,省略了爱抚、亲吻。一年半载见一次,他们之间也没有亲吻,彼此都没有亲吻的欲望。如果中年妇女不是上了点儿年纪,以她的审美,是不会和刘慎约会的,年纪大了,凡事将就着,是个能认清自己的女人。次数多了,连约会都寡淡无味。他们之间,可谈的话题也不多,待在房间,一个看电视,一个闷头读书,夜晚上床,几分钟磨合后,各睡各的。没有话可说。 9 下车后,要去一个展览馆,到门口,一群人正往里面走,团体游。快!快点儿!刘慎催促慢悠悠的中年妇女。她不明白刘慎为何催促,依然慢悠悠的。刘慎再次催促,快!快点儿!走近,她不耐烦地说,急什么呀!跟他们一起进去,不买门票。原来要逃票!她心里有点儿不痛快。跟随这个团体游混进去,人家以为他们是一路的,可见刘慎的心眼儿,真是不错失任何良机啊!他怎么就想到了?反应这么快?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这就是差别啊!中年妇女觉得这样混进去,很没面子,尤其还跟一个不缺钱的男人!看刘慎急得那个样子,什么也没说,与他一道跟随人群混进了博物馆。看着墙壁上的图片,中年妇女时不时望一眼刘慎,他倒是坦然,脸上无一丝怯色。中年妇女一路看着,做贼一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就像他们的偷情,名不正言不顺啊! 回去的路上,刘慎无心说话,中年妇女闷闷不乐。想着逃票的事,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丢人,很没面子。那个偏僻小镇的展览馆,门票并不贵,二十块,刘慎抽的烟,可能也不止二十块,两个人的门票,合起来四十块,刘慎也不缺这四十块,真是精打细算,越有越抠门啊!居然带着我逃票!居然想到了逃票!中年妇女想起刘慎爱在她面前叫苦,说是等有了钱,要买个什么牌子的手机,要买块什么样的手表,至少一万元的。说一个男人用手机看时间,没有一块表,是件不体面的事。哦,他还是很看重自己的体面啊!中年妇女是个敏感之人,知道刘慎是有意说给她听的,装穷叫苦的,有意思吗?累不?她知道刘慎每年的收入不低,一年买两三块一万块钱的手表,也买得起,也绰绰有余,何苦啊?何苦在我面前装穷叫苦呢! 进入市区,中年妇女打了声招呼,没等刘慎回答,中途下了车。她走到一条僻静的小街,进了一家茶屋。找窗口坐下,她关掉了手机。茶屋安静,喝茶的几个人小声聊天。她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清静清静。坐到黑夜,她出去吃了饭,在街上转了转,进宾馆开了房间睡觉。她的手机,到第二天早上,一直关着。 10 你一个晚上去哪里了?手机也关着,害得我打了一个晚上。 在外面开了间房,想好好睡一觉,几晚上都没有睡好,你的呼噜声打雷一样。 至少也该说一声,你又不是小孩儿,这个都不懂? 手机没电了,我又记不到号码,想跟你说声,没法。 你是故意的? 随你怎么想。 刘慎怎么想她的一夜不归,中年妇女已经不在乎了。她,已经不在乎他对她的看法了。 你究竟怎么了?进门就没有好脸色! 中年妇女没有吭声,仍然冷着一张脸,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女人,真是善变,没错,真是善变!唯女人与小人难养,没错! 她一声不吭,难得搭话,心平气和地翻开一本书。 刘慎看她不搭理,坐在窗口抽烟,随着烟雾愤愤地又喷出一句,不可理喻! 下午,她开始收拾行李,对刘慎说有事情,要先走一步。从宾馆回来,她先去买了车票。夜车。 刘慎吐着烟雾,走吧走吧,走了也清静! 黄昏去车站,她不要刘慎送,一个人拖着行李,打车去了车站。 11 这几天,苦楝带上笔记本电脑坐在樱花树下,未写一字。树梢上阳光灿烂,大风一阵又一阵吹过,樱花摧枯拉朽,走向没落。前几天,樱花还是一瓣一瓣地飘落,现在是整朵整朵往地上掉,草地桌子椅子上,是大朵大朵的落花,一阵清风吹来,苦楝看着花瓣雨淅淅沥沥,树干四周,一片绯红,走道上也是一片绯红。苦楝坐在落花中,看花瓣雨自由飞舞。寒潮有了色彩。没有风,樱花照样飘落,已经憔悴、衰败,风,只不过加快了她的速朽。站在楼上的窗口,苦楝俯瞰樱花,浓荫上,不见一朵樱花,坐在树下遥望,绿荫间,还有樱花残留,色彩暗淡。年老色衰,就是这样吧!樱花刚绽放时,苦楝来到树下,满树艳丽的蓓蕾,开放的几朵,风华正茂。蓓蕾越来越少,花朵越开越多,褐紫色的嫩叶从花朵间长出来,渐渐地,占了上风;渐渐地,褐紫色的叶子变了颜色,现在是满树深绿。生命的过程就是这样,苦楝并不伤感。绿叶代替红花,一棵树的生命就是这样轮回的,就是这样在一年又一年的轮回中强大起来的。 苦楝看着樱花,樱花也在看着苦楝。 一个生命看着另一个生命。 凝望着树丫间残留的樱花,苦楝想,至少要在最后一朵樱花飘落时,完成这篇无头无尾的《细节》。 12 中年妇女没有直接回家。她有的是时间,不急着回去。家里,空洞洞的,在外一个人,回去也是一个人。她去了另一座城市,接着,又去了另一座城市。她从一座城市赶往另一座城市,独自漂泊、游荡。这么多年,她的生活都是漂泊的、游荡的。在家也是漂泊,在外也是漂泊,与刘慎一起的日子,也是漂泊。她在城市间走着,忧郁、落寞、痛苦、茫然像黑夜一样袭击她的灵魂。不全是这样,很多时候,她的心境是平静的悠然的,日出日落间穿行,忧郁落寞,有时难免像黄昏和黑夜一样,让她难以抵挡。 她没有收到刘慎任何信息,她也没有给刘慎任何信息。她和他之间,音讯了无,仿佛从来不认识一样,一下就成了陌生人。这种情,本来就薄如纸啊!她想,要维持,也可以维持的,苟且偷生吧,那些看上去光鲜体面的人,有多少在苟且偷生啊,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我的眼里真是容不得沙子?太执着?太认真?还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认真啊!身边好些熟悉不熟悉的人,不都是墙头草吗?比一块光洁的石头还圆滑,活了大半辈子,为什么还执着?还认真?眼里还容不得沙子?这是我的毛病,改不了,一辈子也不可能做个圆滑之人!维持下去也只是维持而已,分手是迟早的事,我们这种情,没有任何根基。我是个注重细节的人,这也是我的毛病,改不了,细节决定一切!内在外在的差异决定一切!我们爱过吗?我爱过他吗?他爱过我吗?也许……也许……不,没有,彼此占有罢了,一下沦为陌生人,不再有任何问候,连敷衍装装样子都没有,不可能有爱情,说明,从来,没有爱过。 中年妇女游荡大街,一路想着,漂泊到了另一条街上。 街灯亮起,川流不息的喧嚣中,暮色里,谁也不知道她是谁。 13 一片花瓣落在苦楝的电脑上,她们相互凝视。 绿肥红瘦。 她把我带回来了。进门时,她用手指梳理头发,我便从她乌黑的发间滑落地上。我已经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气息的女人,我一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就大致明白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每天早上去樱花树下写作的女人,与别的写作的女人有些不一样,怎么说呢?有点儿像我们这些花儿,一切随性,不刻意,该开时就开,该落时就落。我们这些花儿开放凋谢,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鸟儿愿意为我们歌唱,那是鸟儿的事儿,蝴蝶愿意围着我们蹁跹,那是蝴蝶的事儿,这个女人愿意在我们开放时坐在树下写作,是这个女人的事儿。我们从来不去刻意追求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完成一朵花的开放,是我们花儿一生要做好的事儿。这个女人,也像我们花儿一样,一生要做好的,就是写作这件事儿。写作以外的事儿,她好像都不关心,也从来不过问,一年四季,闷头写作,安安静静写作。这个女人与好些有着“远大目标”的“作家”的确不一样,更接近于我们这些自生自灭的花儿。 她不知道已经把我带进了房间,我在铁门的角落,看着她脱掉深蓝的平板胶鞋,换上一双红色布拖鞋,进了卫生间。我的身上,还有她头发的清香。她头发的味道真好闻,有股柠檬味儿,可能刚洗过。她的一头短发黝黑浓密,不是人工添加的黑,是自然本色的黑。她的衣着朴素简单,天天早上拿着电脑出门,我都看见她穿那身棉质的蓝碎花休闲装,穿放在门口的深蓝平板胶鞋。老公不在家,她的饮食好像很简单,常常看见她端一碗面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更多时候,她是泡一杯清茶,半躺在沙发上读书,有时读到深夜,我都睁不开眼睛了,她还在灯下读。有时,她从夜色散步回来,也看看电视,不是新闻就是戏曲文艺节目,很少见她看电视剧。她喜欢看新闻喜欢听民歌喜欢昆曲京戏,我也在黑夜跟着她一起听,我也喜欢上了她喜欢的那些民歌,喜欢上了她爱听的那些戏曲。她尤其喜欢程派的起伏婉转,还喜欢老旦的苍凉高亢。她听这些京戏时,全神贯注,眼里闪着泪花。不看新闻不看戏曲不听民歌时,她半躺在沙发上读书,像我们花儿一样安静。如果她不在房间里走动,如果她不要吃喝拉撒,我真的会把她当着我们的同类。 她是人类中自生自灭的一朵花。幽僻之地的一朵花。不是牡丹玫瑰桃花樱花。是一朵李花。一朵杏花。一朵桐花。一朵槐花。 她也常常发呆,独自坐在幽暗里,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她发呆时,我很想和她聊聊,又怕打扰她。再说,她听不懂我们的花语,我也怕她发现我存在于她的门角。她老公在家的时间很少。老公在家时,我看见他们很相爱,还看见他们拥抱亲吻。她给老公泡茶洗衣煮饭,两口子有说有笑。黄昏,他们喜欢出去散步,挽着手出门,挽着手回来。老公在家的日子,看电视的时间多些,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吃着水果或干果,有时还一起对饮,喝两杯自酿的葡萄酒。老公出差,她一个人在家,看不出无聊和落寞,相反,很享受似的。看着她那副从容悠闲,怡然自得,就知道她很喜欢独享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偶尔,她给老公打电话,问问平安,别的人,无事,她很少主动电话。 像我们花儿一样安静。 这天晚上,她读着书,电话铃响了。放下书,她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我听见一个女人朦朦胧胧的声音。女人不停地说,她一直在听。她在电话里听一个女人在黑夜倾诉。女人的声音始终朦朦胧胧,我听不清楚她说了些什么,从语气节奏上判断,女人已经难以承受,她,需要倾诉。她默默听着,最后,我听见她说:会过去的……慢慢就会过去的……生活了这么久,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对他有所了解……不要总是靠别人取暖……自己为自己取暖……要修炼自己的内心……修炼……精神……修炼到一定境界……会明白的……季风
太阳热辣辣的,走到车站,大汗淋漓,空翠的一张脸,通红,冒着汗珠儿,来不及擦拭,她去窗口买了张偏僻小镇的车票。通过安检口,她捡起“皮带”上的背包,出大厅,上了她该上的那辆车。长途车摇到城郊的一座小镇,玻璃窗上出现雨迹,出小镇不远,雨迹被风吹干,汽车甩开喧嚣,在阴郁的天空下奔跑。一路楼房凌乱,建设中的工地,占据了所有良田,看牌子,大多是外省外市的公司工厂。这条路,空翠多次走过,地震前,是农田,井字形;地震时,是帐篷、板房;地震后,田野成为工地工厂。车里的男男女女,都是从山区出来,办完事儿急着回家的,同空翠一样,经历过大地震。挨着空翠坐的妇人,地震那天正与同村的几个人走亲戚,山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剧烈的摇晃结束了她们的笑声,一个人被飞石砸死,其余几个受伤。妇人叙述时,脸色和悦,面带微笑,那场不堪回首的灾难,好像已经远去。空翠望着妇人,一张劳累的脸,一张忍耐的脸,一张容易满足的脸。车里的人,都有这样一张脸。空翠,也有这样一张脸。没有结束,可以说,刚刚开始,并不遥远,也许永远不会结束。空翠把眼睛投向窗外,天色越来越阴暗,门窗封闭,感受不到季风的冷热,摇去晃来的树,告诉了空翠外面的风有多大。 雨又开始飘落,滴滴嗒嗒,车里的人听不到雨声,如同他们听不到风声一样,雨被风吹落玻璃窗上,跌落时,雨花四溅,眼泪一样流淌。雨越下越大,雨丝密集。接近A镇,大家看到的不再是雨丝,是雨帘。雨水打落车身上,噼噼啪啪,大家听不见,看见玻璃窗上水花流淌,车门边,一股雨水长流。至A镇,雨帘又成了雨丝,车上的人都下光了,只留下空翠与两个中年男人。 停车的地方是A镇的十字路口,空翠看着四周,与先前不一样了,这个山区小镇,在空翠眼里,既熟悉又陌生。十字路口对面,地震前是一奇石小店,摆满涪江石和花草,空翠跟着一群弄根雕奇石的从千佛山谷出来过A镇时,中巴车在店门口停下,车上的男男女女下来,一下将并不宽敞的店子挤得满满当当。时间还早,大家慢慢看慢慢品,有人买了花草,有人买了石头,讨价还价。空翠买下一块小巧的涪江石,不算贵,石头中间,一只丹红的小鸟,她喜欢。车上的人,都是些玩石头爱石头的,看见宝贝,都想买下带走,不愿空手而归。进千佛山谷,他们收获了一种叫千佛果的奇形怪状的树根,在A镇,他们又收获了涪江石。空翠只想带一块石头回家,千佛山谷,她跟随大家,一路看一路听,两手空空,她觉得自己收获颇丰,整条山谷都装进了她的眼睛,她的内心。后来空翠多次去过千佛山谷,来来去去,汽车都要在A镇的十字路口停留,坐在车上,空翠就能看见店门口摆放的石头花草。有时,空翠趁车子停留的片刻,也下车进店,来不及细看,售票员叫喊着上车上车。 那是灾难还没有发生的日子。 灾难发生的那个月,空翠一个人来过A镇,她要去千佛山谷,道路堵塞,只能走到A镇。空翠顶着炎热,在A镇转悠。下车时,也是这个十字路口,奇石小店已经不存在,空翠看到的,是座垮塌了半截的危房。她在危房前站立一阵儿后,掏出手机,想给店主打电话,翻遍电话簿,才知道没有那个人的号码。汽车摩托三轮人群在十字路口流动,不远处,有个卤肉摊。空翠上前询问,听见人家对她说:“房子摇垮了,人跑出来了,没伤着,石头也搬走了,砸烂几盆兰草”。空翠不再惦记那个卖石头的男人,转身朝山脚的一块大坝子走去。大坝子离山脚有一段距离,挨A镇的公路下边,以前是田野,现在是一片蓝色帐篷。站在十字路口,田野上的帐篷进入眼帘,结了伤疤的青山进入眼帘。蓝天清澈。空翠走近一顶帐篷,打听千佛谷的人,问一个老者,说他就是千佛谷出来的,解放军背出来的。空翠向老者打听千佛谷的树野,老者叹口气,说:死了,飞石砸死的!空翠的心往下沉,眼泪花包在眼眶里。 “死了?” “死了!” 空翠不相信。 “咋个死的?” “飞石砸死的!” “砸死的?” “砸死的!” 过了一阵,空翠问:“他家里人呢?” “都出来了,住在帐篷里” 老者领着空翠去了另一顶帐篷。 帐篷内,两个妇人一言不发,神色茫然,她们看见空翠,脸上并无笑容。 “找了你们好久,只有你哥的电话,又打不通。”空翠对一个年轻的妇人说。 空翠的眼眶里又是一包泪水,怕被人看见,转过头悄悄擦掉。地震后,她一直给树野打电话,关机关机。空翠想,一定出事了!她的预感是对的。 年纪大的妇人,是树野的母亲,看到空翠,流着泪说:“他走了!走了!”老妇人哭泣着。 老妇人的女儿也哭泣,空翠也跟着哭泣。 哭了一阵儿,老妇人说:“房子这么大的一坨石头,人花花都找不到了!找不到了!”老妇人又哭。 空翠从帐篷出来,她怕坐下去,眼泪会一直流下去。另一片田野上,正在搭建板房。空翠走近,与一个正在干活的援建男子说话。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男子对空翠说:“有人偷我们的材料,还是援助的灾民。” 空翠看着男子,没吭声,过一会儿说:“不会吧,是不是弄错了?” “怎么会弄错?我们堆在外面的材料,被偷走了不少!” 空翠羞怯,不敢正视男子,仿佛偷材料的是她自己。空翠离开板房工地,重新上了马路,朝着茶坪河走去。过桥时,空翠还在想男子的话,“有人偷我们的材料,还是援助的灾民”。空翠希望不是真的,她不希望有人干那样的事儿,听着男子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她无地自容。转而又想,什么样的人都会有。 车子启动,雨声中,过茶坪河,向着一座山麓驶去。记忆里的“奇石小店”被甩在后面,一排又一排新房,从空翠眼前闪过。这些房子都是地震后建造的,美观大方结实,树野的家人与千佛谷的人家,都搬迁进了新房,她没有下车,此地不是她的目的地。空翠看着山雨里的青山流水,一幕幕画面,在她的记忆里闪现。空翠是从援建者面前逃出来的,她害怕面对那个援建者。烈日悬空,四周是明晃晃的阳光,她掏出包里的墨镜戴上,天空阴凉下来。她沿着马路朝前走,大桥就在眼前。一条通往千佛谷的路,公路上悬挂着一块蓝色路标:千佛谷29km。这条29公里的山路,地震后,如隔千山万水,此时,空翠被这29公里隔断。她孤独地顶着太阳朝前,打算过桥看看。路边上,有本镇农民自己搭建的地震棚,木棒支撑,彩条塑布,一对老夫妻,正在棚里煮午饭。空翠路过时,看见老者拿着一块猪肉蹲在地上洗。他的身下,是一条废水沟,苍蝇乱飞。老者洗完肉进棚,将一块五花肉丢进冒着热气的铁锅。空翠看着这一幕,想起“随遇而安”这四个字,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四周高山耸立,高山下是田野,是凌乱的房子,是地震帐篷,是跋山涉水的灾民。散落田野上的农舍,残垣断壁,一地废墟。废墟边的竹林树木蔬菜庄稼,青青幽幽,生机勃勃。苞谷开着花,稻叶泛黄,南瓜藤与小径上的野草疯长,未种庄稼的荒地上,野草葳蕤。不看揭了皮的青山,不看废墟不看残垣断壁不看大片的地震棚,青翠的田野,仿佛与灾难无关。 几辆救灾机械,间隔着从空翠身边开过。 至大桥中心,空翠停靠栏杆上,看河水从山谷一路流泻下来。这条从千佛谷流淌下来的茶坪河,穿越高山峡谷,至安昌镇,与从北川流下来的苏包河汇合后叫安昌河。安昌河流淌涪城南山麓,汇入涪江。涪江穿越丘陵,流进嘉陵江,再流进长江。大地上千千万万的溪水河流,就是这样流动着汇聚着成了一条又一条大河。空翠从安昌河岸一路上来,如果不是地震,她可以沿着不同的河流进入千佛谷,再从千佛谷进入树野的世界。树野已经被地震埋葬,树野的世界也被地震埋葬,空翠要面对的,是一个破碎的世界。过完大桥,一壁青山,公路贴着青山。几块巨石,横在路边。河岸的苞谷地,山石将一些苞谷压倒。 空翠走着。寂静。寂静。蝉的叫声响亮。林子里,似乎每一棵树上,都住满蝉,它们不停歇地长鸣。森林是它们的大舞台。两辆摩托,迎面而来,风一样飞驰。车屁股后面,挤了三个人,最后一个人的背上,重叠着三只背篼。他们是住进A镇的灾民,他们的家在大山深处。拐过山嘴,是一座小桥,进山谷的公路,沿山脚,分出另一条公路。空翠过桥,站在公路上,看对岸那条被山体崩裂堵塞的路。有人从泥沙上踩出了一条小径。绿色植被扒光,山体裸露。远处,依然是青山绿水。 天地苍茫。一路风雨。远山近水湿漉漉的。过千佛山楼牌,风雨似乎更大,空翠看见玻璃窗外的树木乱舞,听见雨声哗然。车子贴着山谷,逆河行驶。沿途的青山,伤痕累累;沿途的河流,伤痕累累。青山的伤疤,一块又一块映入空翠眼帘,几年过去,滑坡破坏的植被,还没有恢复,河床两岸,堆积着泥石,人工疏通了一条窄窄的河道。河道两边的泥沙,像两道堤岸,黑黑的,很丑陋。清瘦的河水,从丑陋的“堤岸”间流过。泥石流让美丽的山区河流不堪入目。地震后,空翠多次走过这条路,改变了的河流没有多少变化,空翠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河流才能恢复从前的清亮。每次看着暗淡的河流,空翠不禁怀念从前的河流。从前那条河,多么明丽啊! 一把绸布太阳伞,空翠带上遮太阳的,出门时烈日,走着走着,一路风雨,路途上的变数,空翠未曾料到。风和日丽的天气,走着走着,狂风暴雨。这场造成重大伤亡重大损失的灾难,也是风和日丽下的人们没有想到的,祖祖辈辈都没有遇上的大灾难。树野在他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没有想到,空翠同样没有想到,就像她的这把遮阳伞,此时只好用来遮挡风雨。空翠记得地震那天上午,也是大风,大风吹乱了树枝,她行走外面时,遮阳帽几次被大风吹落。 车子停靠终点站,空翠看着外面的山雨,撑开太阳伞,走进风雨。这座深山的小镇,离千佛谷不远,需步行进去。即便有车,空翠也不想坐,她喜欢这种孤独的徒步,喜欢在有风有雨的天空下,孤独地朝着山谷的尽头走去。小镇的房子,都是地震后建造的,赭红板壁,深灰瓦顶。街檐下,有人在吃午饭,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空翠沿街檐走,可以躲避风雨。小镇的雨,似乎早就在下,昨天还是今早开始下的?云雾缭绕,青山朦胧。毕竟是深山之地,寒气袭人,空翠下车,一股寒气让她战栗,急忙拿出背包里的披肩包裹上半身。去千佛谷,要穿越小镇,接近镇口,空翠转向左边的一个口子,上缓坡,这条乡村公路,贯穿千佛谷。 寂静。寂静。无人。无车。风雨飘摇。公路在山涧上蜿蜒,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谷底的流水,浑浊,沙砾间浅浅流淌。河床裸露,到处是黑褐的沙砾,地震留下的沙砾。拐过山弯,山涧离公路越来越远,空翠站立幽静中,看见一群鸭子散落谷底的水潭,白茫茫一片。倒是放鸭的好地方!鸭司令在哪里?早上放出来?晚上赶回去?深涧里,不会有人为了几只鸭子费力下河谷,倒是放心。鸭子是不安静的,空翠想那些鸭子一定“嘎嘎嘎嘎”叫得响亮,她听不到罢了,公路离山涧,太远。 走着走着,山风微弱,山雨微弱。雨伞上“哗哗啦啦”的雨声,已是淅淅沥沥。山风清明,空气清新。山巅至山谷,是湿润的绿。空翠闻到空气里漂浮着绿。到处都是绿味。对岸出现几片竹林,有楠竹斑竹黄竹,每次看到竹林,空翠像是看到了故乡。她的故乡,是一个竹的世界,走到哪里都是竹,家家户户都有竹林。一只杜鹃啼叫着,飞飞停停,一路跟随着空翠。一只黑灰色的杜鹃。是树野吗?在这无人的深谷一路鸣叫着跟随我,是不是树野?杜宇能幻化成鸟?树野为什么就不能幻化成鸟呢?杜鹃叫着,飞飞停停,时而与冷玉并行,时而落在她的后面,时而飞向前面的树枝上,空翠走近,它又起飞,栖息在前方的树枝上鸣叫。 走到双生银杏树下,空翠离开公路,上了一截被野草覆盖的水泥路。这截几米长的缓坡水泥路,以前是多么光洁、宽敞,地震后无人走,路两边的野草无人打理,已经看不出是一条路,空翠走过,知道这截路通向上边的屋子。走完野草覆盖的水泥路,左拐,是坝子、房子。双生银杏长在坝子中央,直插云霄。地震时,对岸山上的飞石乱箭般落过来,银杏粗壮的枝丫被飞石砸断。砸断的树枝又长出新枝,看不出伤痕。震毁的房子,伤痕累累,不像一棵树,能够在时间中自然复原。墙体上乳白色的瓷砖掉落,冰口碗口大,顶上的瓦片,残存的不多,这是正房,未倒塌,已成危房。正房左侧,两间偏房,已是残垣断壁,瓦砾木块碎石堆积。 空翠站立银杏下,站立废墟前,看到一路人走进宽敞的偏房,面向青山喝茶聊天,她同树野也在其中。他们避开耳目,悄悄谈论着什么。喝完一杯茶,地质队的何工程师走上讲台,翻开一本书,讲授奇石,边讲边将举起的书翻开,让大家看书上的照片。空翠与树野停止交谈,看书页上的涪江石。天色阴沉,雨从树林上飘落,越飘越大。雨声打在瓦片上,淅淅沥沥。屋檐水长流。空翠把心思放在了山野上,不再注意何工讲了些什么。房子四周,是青山是树林,空翠看屋檐水,看树枝上滴落的雨水,看远近湿翠的苍山,看山巅弥漫的云雾。宁静的湿润的世界。空翠沉醉其中,眼里心里只有山雨绿树。空翠看着,将眼睛从宽大的窗口转向一侧。房屋背后,靠近山墙的偏房上,炊烟袅袅,一缕缕蓝色的炊烟,飘散着爬上碧树,缭绕山林。她们正在为大家准备午饭呢!空翠看着炊烟,想着灶房里几个女人在为午饭忙碌。锅碗瓢盆的生活!我有锅碗瓢盆的生活,也有别的生活,空翠看着碧树上的炊烟想,千佛山谷的人,有锅碗瓢盆的生活,也有别的生活,家家户户,收藏奇石雕琢根雕,不是为了赚钱,是爱好,树野是其中的一个,这座房子的主人也是其中的一个。主人是村主任,因为喜欢奇石根雕,常常请玩奇石根雕的城市人来这里交流,他们拿出自己的根雕作品,请大家观赏、点评。千佛山谷,出一种叫千佛果的灌木,姿态奇异,枝头上长满皱巴巴的拳头大小的圆形“果子”,天然的根雕艺术品,有人将千佛果雕琢成一树梅花,很形象。这种灌木生长千佛谷,为谷里的人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材料,以前,他们不叫这个名字,随便叫它麻柳什么的,根雕大师孙泰明看到,取了千佛果这个名字,这种野生的灌木,从此便有了自己的姓名,倒也形象,长在千佛谷,皱巴巴的圆球,似如来佛光洁的额头。树野家里,有不少千佛果,有的已经是艺术品,未雕琢的,搞根雕的买回城把它打磨成艺术品。 雨停,天空出现几缕阳光,房屋四周亮堂起来,大家去坝子看双生银杏,在树下与银杏一起留影。碧绿的银杏伸向苍穹,枝叶繁茂。深秋,一树金黄闪烁天宇,该是多么灿烂!空翠对树野说秋天再来看银杏。“秋天,还早,还要等好几个月呃!”树野看着空翠说。 “各位老师!各位朋友!千佛谷没有啥子好招待大家的,但是,山青,水秀,空气好,是天然氧吧,对身体有好处,希望各位老师,各位朋友多进山走走,多为我们传授根雕技艺,我们随时欢迎大家!千佛谷没有啥子好吃的,粗茶淡饭,但是,苞谷酒是我们自家酿的,大家尽情喝,腊肉竹笋是我们自家的,野菜是山上挖的,都是绿色食品,大家不要客气,换换口味,尝尝我们千佛谷的农家味,一杯薄酒,我先进大家一杯!”村主任说完,将杯中酒喝尽。 大家喝着酒,吃着菜。 “山里的老腊肉,就是不一样。” “人家的猪都是喂粮食的,一条要喂一两年。” “笋子又脆又嫩,好吃,楠竹笋。” “笋子炖腊肉,回去我也炖来吃,我还没做过这道菜。” “你炖出来没有人家好吃,肉不一样。” “走的时候,买几斤苞谷酒回去。” 空翠吃着饭,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男人们端起酒杯,去敬村主任,与空翠坐在一起的树野,也去敬了一杯。空翠没去,她不胜酒力,喝了两口,一脸通红。 杯觥交错。人间烟火。 空翠再看,眼前是残垣断壁,是废墟,是危楼。坝子里,铺着一层竹叶,一看就是久无人迹。空寂。空寂。房子的主人早已搬出山谷,难得回来,除了空翠,还有人来看双生银杏吗?来看这座曾经热闹又宁静的房子吗? 青山依旧。银杏依旧。对岸高山,裸露着疤痕。空翠踩着竹叶回到路上,继续上行。逆着山涧,拐过山弯,蹚过涧水,公路消失。 空翠记得村主任说过,他要修环山公路,要让家家户户通公路,村主任的愿望还未实现,地震将他们的公路摧毁。现在的公路,是地震后修的,比以前的好,新公路未到双生银杏处,没了。空翠听着流水,走在以前的砂石老路上。 晴一阵儿,雨又飘起来,毛毛细雨。不打伞,也无妨,空翠收了伞,她喜欢细雨飘落身体上的感觉。 山谷里弯弯曲曲的小径,已经与流水平行。拐弯、转角、涉水、上坡,不断地在流水间穿行,搭了木桥的踩着木桥过,未搭木桥的踩着河石过,空翠进入谷口,一直在往高处走,现在,她离谷口的小镇,越来越远,越来越高。她没有遇上一个人,只有流水飞鸟,那只杜鹃,停留双生银杏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离开双生银杏,山涧里,杜鹃又出现了,叫着,飞飞停停,前前后后又开始一路跟随着空翠。空翠相信这只杜鹃是树野幻化而成,怕她寂寞,一路陪伴她。空翠开始与杜鹃说话,杜鹃叫着,像是应答。 ——你喜欢现在流淌的溪水吗?肯定不喜欢,给我一样,不喜欢,我们喜欢的是从前那条清澈、透明的山溪,浅水低流,婉转温柔,从前那条溪,多美啊!溪水里光洁的河石,多美啊!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看流水从我们脚下流过,多美啊!游走溪谷,春天看山桃花烂漫,秋天听落叶吟唱,多美啊!这些,所有这些,都消失了!流逝了!现在的溪谷,你也看到了,浑浊,河滩上光洁的河石,全部被沙砾淹没,河床上堆积的,全是黑色的沙砾,从谷口进来,都是沙砾——山上滑落的沙砾。已经不美了,一点也看不出它曾经的清爽!你和我,都知道这山谷,这条山溪,曾经是多么美丽啊,山溪里大大小小的河石,是多么美丽啊,水从河石上浅浅流过,是多么美丽啊,一切都不似从前了!不似从前了呀! 杜鹃接连叫了几声:——在哪里?在哪里?归去吧?归去吧? 空翠听懂了,对杜鹃说:——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 空翠与杜鹃,一路说着话,涉着水,爬向溪谷的尽头。 峡谷逼仄,山路中断,一座高耸云天的山峰横挡空翠眼前,不见尽头。溪水,从横卧的山脊泻下,两岸大山,鼻子碰鼻子,眼睛对眼睛,跨过窄窄的山涧,是陡峭的高山,从此岸到彼岸,几分钟即可完成。树野家住在山谷的尽头,千佛谷的尽头。那是从前,地震后,千佛谷不再有人家。树野的木板瓦房,坐落在尽头的一块山地上,房前屋后,房左屋右,是耸入苍穹的大山。空翠第一次跟着搞根雕玩奇石的一群人进谷,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里的清幽,喜欢上了谷尽头这座世外桃源般的房子,喜欢上了这里缓慢的时光。树野在山谷尽头,独自搞他的根雕,一间还算宽敞的阁楼里,摆放着他的根雕作品,不少人买走了树野的千佛果,半成品,他们加工后,能卖好价钱。还有人买走了树野的几块石头,是他在溪谷捡的。空翠第一次见到树野,觉得他也像块石头一样,寡言,有分量;质朴,不笨拙。树野对空翠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树野带大家上楼看根雕时,空翠没有跟着上去,她一个人离开房屋,独自转悠。下过一场雨,到处水淋淋的,青翠欲滴,屋门口,浅浅的清澈的流水,洁净的形状各异的河石静卧山涧。空翠从房前转悠到屋侧,横卧的大山切断了去路,一株玉兰,开着花,花瓣上,滚着雨珠。两棵山桃花,开在野地上,湿润灿烂。屋后山坡上,有树有竹。空翠深深呼吸,恨不得将山谷里的清新全部吸进肺腑。空翠觉得,自己走进了远古,走进了桃花源。回到屋门口,空翠在坝子边的石槽里洗了手,树野自己动手安置了自来水,从溪谷接上来的,拧开水槽上的水龙头,随时都有清凉的山泉水。空翠用手接了一口,一股清凉浸入心扉。 大家从楼上下来,急急忙忙回家,空翠恋恋不舍,跟着大家离开谷底,离开树野的家。从此,空翠爱上了这条沟,爱上了树野这座房子,常常独自来千佛谷,来树野家住上几日,她把树野的家当成了远离喧嚣的农家乐,像一个旅客一样。渐渐地,空翠与树野无话不谈,他们的生命,有着许多共同之处,空翠觉得自己就是树野,树野即是她,一个人似的。想不到寻找了半生,竟然在这山谷深处遇上。空翠的生命,不再独孤孤单,树野的生命,也不再孤独孤单。 树野的妻子,进城打工,与别人好上后,不再回来,离婚后,女儿也被她带走。树野像大多数山民一样,进城打过工,他不适应,不喜欢那种只为挣钱奔命似的日子。树野对空翠说:“我熬了一年,回来了。那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除了钱,啥也没有,不是我要过的生活。我还是喜欢在这山谷里过自己的日子,虽然清贫。” 空翠对树野说:“一辈子住在这深谷里,看花开花落,听流水潺潺,闻鸟鸣树唱,哪里去寻这样的日子!” 树野山居的日子,没有继续下去。 山风吹拂,山雨落响树叶,空翠撑开伞,站立废墟前。 残垣断壁被荒草淹没,砸死树野的巨石立在废墟旁,要永远驻留了。不知道的人,看不出这里曾经有一座板壁瓦房,有一个远离城市的人长眠此处。如果不是那块巨石,空翠也找不准被青草覆盖的废墟了,几年过去,废墟上草木葳蕤,与大自然连成了整体,看不出曾经的伤痕。一切,都被时间,被野草湮没。空翠拿出背包里的粽子、盐蛋、卤肉摆放石头上,又取出一瓶苞谷酿造的马槽酒,两只小巧的青花陶瓷杯。空翠倒上酒,站立石头前,雨声中,与树野一起慢斟慢饮。 杜鹃飞落一棵山桃花上,长鸣着。山风吹拂。山野寂静。 空翠同树野一起喝着酒,听风雨里的杜鹃长鸣。 树野把空翠彻底抛进了孤独。 这一生,在这个世界上,空翠再也找不到树野这样的人。她,在人世间,彻底孤独了!树野没有离开这条深谷,没有离开他的家园,年年春夏,他沿着山谷的流水飞翔。空翠出谷时,跟随她的杜鹃,一路送她到谷口,又吟唱着飞回山谷深处。 ——去哪里?去哪里?归去吧!归去吧! 空翠在风雨里走着,杜鹃的叫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山水苍茫。蝉声渐渐熄灭
我要讲述的这个故事,主人公是个男性,几年前去了另一个世界,死于何日何时,大家都不清楚,发现时,他的屋子散发出一股臭味儿,车子直接把他拉到了他该去的地方。从此,人间少了一个叫草英的半百男人。有的人活着,不存在似的,草英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尤其在他生病的年月,仿佛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他没有朋友,不与任何人交往,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大院里的人最后看见他那次,据说从医院化疗回来不久,身体消瘦,脸色蜡黄,一看就是个病人。那时他还可以去买个菜什么的,大家看见他一脸病容,不知道他已经病入膏肓,我是其中一个目击者。那身体,瘦得给一根木棍似的,那脸色,如同泡菜坛里的一块老酸菜。直到车子把他拉走那一天,大家才知道他哪里也没去,独自在屋子里与病魔抗争,谁也不知道,连他的前妻他的女儿,连他前妻的兄弟姊妹,都不知道。他一个人躲在空空荡荡的屋里,承受着病痛,等待死亡慢慢降临。 草英化为灰烬后,他的前妻与女儿从加拿大回来,我在大院门口碰见,寒暄几句。草英的前妻问我:你现在空不?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明天我和女儿又要回加拿大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草英的前妻下岗,出门闯荡。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们还没有坐下来好好说过一次话。未去加拿大前,我在街上碰见过她,每次都是寒暄两句便各自离去。年轻时,我们住在单身楼,小两口的房间在我的斜对面,楼道上来来往往,我都要经过他们的房间。她比我大几岁,当过知青,我们常在一起玩耍。每年春夏,她的丈夫出野外,留下她独守空房,周末,我们约着一起上街,黄昏一起散步,常去彼此的房间坐坐。她丈夫从野外回来,进进出出她都和丈夫一路。来年春天,她丈夫出野外,我们又相约着一起玩耍。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尤其是我,刚进地质队,她也是新婚。那个年代,地质队还没有出现下岗人员,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无人失业,收入虽说不高,每月吃饭是不用愁的。小两口没有房子没有积蓄没有像样的家具,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她曾经对我说:每次上街,都要招来不少目光。他们的确是那种看上去很般配令人羡慕的伴侣,两人都有修长匀称的身材,穿着打扮也不俗,男的浓眉大眼,女的肤色白皙。她很会过日子,心灵手巧,爱干净爱整洁,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她做主,会裁衣剪头。她义务为我们这些单身女子设计发型,有次对我说:我还没有想到哪种发型更适合你。第三天黄昏,她把我叫进她的小屋,我们一起上了楼顶。余晖里,她剪掉了我的长发。夕阳落山,一头有型有款的短发披散到我的双肩上。她说:你很适合披肩发。我看着镜子里的圆脸,的确比扎马尾洋气多了,眉目不但比以前好看,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一个简单的发型,居然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这种发型一直到我容颜憔悴,我才改变。她完全可以去做一个理发师,或是做一个裁缝,她有这方面的天赋和兴趣,她没有发展下去,纯属业余爱好。一起在单身楼住了两年多,单位为解决住房紧张,集资修了一栋一室一厅带厨房的红砖简易房,有资格集资的都是年轻夫妇,她和丈夫搬进集资楼,我们的交往就少了,等到她有了孩子,我们几乎就不交往了。她做母亲那年,我也结婚了,单身楼我住的十二平方米房间是我的新房,一住就是十年。 我们去安昌河堤,坐在苍郁的黄桷树下,喝着绿茶,慢条斯理说着话。 “上次在马家巷碰见是哪一年?” “记不得了,第二年我就嫁到加拿大去了。” “有五六年了吧?” “差不多吧。” “找个老外,合得来吧?” “不是老外,移民过去的,妻子死了。” “哦。” “朋友介绍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日记本,放到我面前。 “这是我兄弟在草英房间里找到的,唯一的遗物,你翻翻吧,也许可以给你提供一点儿写作的素材。” 我看着小圆桌上的绿色日记本,记得车子开走那天,大家都躲避着死亡,离那辆车远远的,好长一段时间,散步的人都不敢从他窗下走过,经过他门口的人,说门口有股臭味儿。大冬天的,死者的身体像一只死耗子一样变质,谁也不知道死了多久!前妻和女儿在这座城市生活时,常来看看他,出国时把他交给了兄弟。她兄弟有时也来看看,大多是打电话问问,他独自在房间里挣扎的那些天,兄弟在外面忙一笔生意,回家,想起好久没有给他打电话了,打过去,无人接听。她兄弟想也许睡下了,病人嘛,总是睡得早起得晚。她兄弟也疲惫了,也想早点儿睡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吃罢午饭,又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她兄弟想可能睡午觉了,下午接着打,打了无数次都无人接听,拿着钥匙上他房间,敲门,无人应,打开房门,一股味道进入她兄弟的鼻腔。草英躺在卧室,地上一摊水。我是从邻居那里听到这些的,她兄弟讲的。过后,大家看见她兄弟带着两个男人来草英的房子打扫卫生,洒过消毒水的屋子,成了空屋。车子来接草英的那天下午,有男人进去帮忙,说是房间里隔了好多海绵,还有音乐,电暖炉亮着,红彤彤的,说这种病怕冷。大家不明白的是,既然怕冷,为什么不躺在床上,死在地上?有人说可能是痛得难受,从床上滚到了地上,究竟是何原因,猜测而已,可以肯定的是,他这种病人,最后都是痛死的。 我一边翻着日记本,一边同她说着话。 “病了多年,单位家人都知道他有病,他可以给你兄弟给单位打电话,去医院,也不至于一个人在家里活活痛死!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他就是那样的人,万事不求人,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我给他说过有事找我兄弟,不会不管的。他母亲死得早,父亲给他找了个继母,又给他生了个弟弟,靠不上。他有个姐姐在山东老家,来看过他几次,他不给我兄弟不给单位打电话,也可以给她姐姐打电话,让她来陪他一程,我们都不知道他已经病成那样,他不给任何人电话。女儿有时打电话问问,他都说好。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一个人面对死亡,面对病魔,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 “他一个人孤独惯了,你也知道,我们合不来!” 草英是个孤僻、内向的人,少言寡语,这点大家都知道,但他也是个气宇轩昂的人,外貌与内在差异很大,大家最后看见他那次,尽管瘦得不成人样,脸色也不像人的脸色,衣着一如既往的整洁,看不出一丝邋遢和破败。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目光如钢刀。 “假如你们不离婚,也许是另一种结果?” “也许吧,他人不坏,我们就是性格合不来,不离婚,牺牲的是我,离婚,牺牲的是他,合不来,总得牺牲一个人。” 不仅仅是性格不合,他们的追求及想要的生活也不一样。她是个有上进心的人,而他,似乎对追逐财富没有多大兴趣,一个喜静,远离现实,一个紧跟潮流,爱折腾,一路折腾到加拿大。 分手时,我把已经浏览完毕的日记本还给她。 “准备带回加拿大吗?” “留给女儿吧,父女一场。” “明天一路平安,回来要联系,一起坐坐。” “好,我们都要好好的,一晃,都快老了!” 夜灯下,我看见她一脸沧桑,尽管化了妆。 我一路走着,想起住单身楼那些日子,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害怕孤单、寂寞,渴望爱情,渴望有一个心仪的人相伴一生,以为爱情是生命里的唯一。住在单身楼的年轻夫妻,离开单身楼,好几对都离了,草英他们是最早离婚的一对,一波三折,分分合合,最终分崩离析。 他们闹离婚那一阵儿,我还住在单身楼,已经结婚,草英夫妇和我一样,面临下岗。我和草英的妻子在队部工作,有一天,我们和那些出野外的男人一样,有人通知你过完年不用上班了,成了一个下岗职工,除了一间十二平米的蜗居,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草英两口子没有了经济来源,还有个半岁的孩子需要吃喝,窘迫和艰难可想而知,两口子三天一闹两天一吵,从前的恩爱消失得无影无踪。草英有个朋友,山东老乡,两人玩得来,两口子吵完闹完,草英就和山东老乡背着一杆猎枪出门打猎,天黑回家。草英不是那种话多的男人,妻子数落十句,他还一句,就那一句,每次都刺痛妻子的神经。他们的邻居传言,孩子哭闹,草英对妻子说:小莲,你的女儿哭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草英不想要孩子,这个是可以确定的,他妻子告诉我的,结婚六七年没有孩子,大院的人在背后说他们生不出来,这话传到妻子耳朵,吞不下这口气,不顾草英的反对,生下了女儿,算是堵上了人家的嘴。女儿的降生,没有给家庭带来快乐,反而带来许多麻烦和争吵,偏偏又遇上下岗,多年的铁饭碗突然丢失,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他妻子又是个有追求的人,不甘落后,两个人的人生观不在一条线上,一个保持原有状态,一个在时代的洪流里趔趄前行,越走越背道而驰,分道扬镳是避免不了。我曾经问过他妻子,草英怎么不想要孩子?她说可能和他家庭有关,童年不幸福。一个人的童年决定着一个人的性格和人生走向,草英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父亲再婚有了别人的儿子,他像是被遗弃,跟着姐姐长大的。 女儿未出生,草英的妻子担当着母亲的角色。如果她听了草英的话不要孩子,这种角色有可能不会改变。有的男人一生都需要女人的呵护,有的女人一生都像母亲一样包容照顾一个男人。草英的英朗吸引着每一个女孩儿,他的妻子小莲就是其中一个。那时草英内招到地质队,在队部上班,据说小莲追求他时,有三四个女孩儿在向他示爱,他选择了小莲。婚后的生活,住在单身楼的几年,我是目睹了的,小两口的日子令人羡慕,谁也离不开谁,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草英出野外那些年,小莲日思夜想,到了秋天数着天日盼望,生个小病,哭着念叨着身边没个人管,嘴里不提草英,我看着听着,知道她想念丈夫了,想得流泪。我这种还未谈恋爱的人,难以体验她的思念。草英回来,小莲自然就不找别人玩了,散步上街,两口子都在一起,恩爱得谁都可以相信他们会白头偕老的。加上小莲又是那种知道怎么穿戴的女人,每次出门,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丈夫也打扮得英气潇洒。两口子都是衣架子,尤其草英,一米八的高挑个子,小莲给他做的西式套装,穿在他身上英气逼人。一个内向,一个开朗,他们的性格正好互补。小莲为草英的生活开启了一扇门,草英沐浴着家庭的温馨,不再孤单、寂寞、无依无靠。 假如小莲不生孩子,不把爱转移到孩子身上,假如他们不下岗,像从前一样每月有一笔工资,也许就那样过下去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来的都来了,谁也躲不过,住过单身楼的那一拨人,男男女女,拖儿带女,都下岗了,有的南下打工,再也没有回过地质队。小莲也想去南方挣钱,把刚进幼儿园的孩子交给丈夫,踏进了南下的打工潮。两年后,小莲从南方回来,与丈夫协议离婚后,带着女儿走了。她为草英开启了一扇门,又亲手将那扇门关闭。 有人惋惜,说草英是个不错的男人,集资楼下,大家随手扔在地上的垃圾,无人打扫,草英看不过气,义务清理,不怕脏不怕臭。草英住在集资楼,每月会和前妻通电话,问问女儿的情况,同女儿说说话。有两个月,电话打不通,有人传言小莲出事了,草英坐火车南下寻找,把母女俩接了回来。小莲的出租房大白天被盗,挣的一点儿辛苦钱没啦,好一点儿的衣物都拿走了。一家三口在集资楼住了一年多,小莲又带着女儿离开,这次她没有南下,与女儿住在本城的某个出租屋,她想留下来发展,干自己的事业,听说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公司。 我在街上碰见小莲,她不愿与我多说,打个招呼便走。还碰见她和女儿与一个男人同行,可能是他现任丈夫。女儿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一个高挑的美人。在我们大院也碰见过,回来看她兄弟,一个人,我们也只是招呼一声,大概她又单身了。在单身楼集资楼熬了多年的一家三口,终于分到了一套自己的房子,居住面积不到六十平方米,有厨房卫生间,两间卧室一间客厅,一小间饭厅,在地质队,算宽敞了。 我和小莲住一栋,选房子那天,她工龄长,选在前头,我看见她面对图纸,左看右看,前思后想,选了西边的二楼。钥匙拿到手,大家忙着装修,小莲没有装修,她在外面有自己的房子,不会住地质队的小房子。房子空了几年,草英住进了那套房子。 草英离婚后一个人,没有条件分房子,住进了前妻和女儿的房子。小莲再次带着女儿离开他后,他也南下打工了。大院的人说在一个建筑工地开机械,挣了一笔钱。他回来那年,已经查出有病,拉走那天,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地质大院,一个人住在前妻的房子里,不同任何人交往。多年前那个一起玩耍打猎的老乡,一大把年纪找了个省城的大龄姑娘结婚生子,跟着老婆一起过日子,再也没有出现。草英在地质大院,在这座城市,不再有朋友。 年年月月独来独往,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内心该是多么强大?即便是无奈,也需要强大的内心支撑。临终前夕,他可以给不在身边的亲人打电话,给小莲的兄弟打电话,给单位打电话,给邻居打电话,送他去医院,痛苦不堪时,还有医生和护士……他没有,在自己的屋子里挣扎着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谁也不知道。 假如草英两口子不下岗,假如小莲不去南方,假如小莲像母亲一样一直包容他,假如他不得病,假如……没有假如,该发生的都要发生,该来的都要来,草英不回避,一个人,孤立无援,面对、接受、承受,哪怕冬天烤着电暖炉躺在冰冷的屋子里,在痛苦中看着死神踏着冰雪,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经过草英的窗口下,夜色里,我忍不住向上望了望,朦胧路灯下,黑洞洞的屋子一片沉寂。小莲的兄弟已将出租广告贴出去,也许明天就有人搬进来,漆黑的屋子又会亮起灯火。总会有人进来住的,不会永远空着。就像每日每夜,总会有人离开这个世界,死神迎面而来,看你怎样面对和接受,草英以他的方式,面对、接受。 也许是病人的缘故,草英的日记很简单,三言两语,从他查出病那天记起,断断续续,有的一年才记上一笔,如:2008年5月12日,晴。午睡,地震,房子摇晃,等待死亡;11月25日,阴。河堤漫步两小时,晚上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渐渐入睡;2009年7月7日,阴,小暑。燥热,窗外蝉声如雨;9月27日,阴。蟋蟀的叫声代替蝉声,蝉声什么时候消失的?2000年的日记,也是三言两语,蝉声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的,作了记载。这一年,草英在关注蝉的生死。像这种记录花花草草、虫豸飞鸟的短句写满了那本日记的大部分页面,记录音乐的短句也不少,中外的古典音乐,琵琶、二胡、古筝、交响乐,记录最多的是第九交响乐。有的日记是一首简短的诗歌:一切安静下来/我开始入睡/那个夏天/异常的郁闷/我的心飞过黑夜/在另一座城市流浪。 那天在茶园,一边同小莲说着话,一边翻阅着草英的日记,浏览中,我对草英近几年的生活大致有所了解,住进小莲的房子,他就是个病人。一年四季,年复一年,去河堤和不远的乡村游走,聆听古典音乐,观察草木枯荣,飞鸟来去,是他这些年的消遣。一个人的时光,孤独、寂静地消磨。 综合草英的日记,透过文字背后的信息,我将发挥一个作家的想象,还原他生前的一段生活。 下面是我虚构的与草英有关的叙述。 草英去看一株杏花,离地质大院不远,大约两里地,这一片处于城乡接合部,有农舍有池塘有田地。这几年,池塘成了草塘,一年四季干涸,各种野草闲花疯长,最多的是蓼,茂盛着大半个池塘。旱地和水田,以前种满庄稼,现在荒着,净长野草,无人耕种。杏花在黑堰塘农家的西侧,一株高大的杏树,草英在一个早春漫游到这里看见杏花,此后,年年春天都要来花树下坐坐。草英的屋外,有一株杏树,一株苦楝,一株香樟,一楼人家栽的,草英从南方工地回来那年,这些树木还在他家窗下,这些年越长越高,坐在窗口,他也可以看见树冠,看见小鸟在树梢上啁啾,看见夏蝉在树枝间飞鸣。他可以年年春天坐在窗口看杏花,不用去黑堰塘,他觉得黑堰塘的杏花给窗外的这株不一样,窗外的杏花飞谢,黑堰塘的杏花刚好开放。有次他去早了,看见窗外的杏花一朵一朵绽放,黑堰塘的杏花还是花骨朵,以后,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去黑堰塘看杏花,年年都不落空。此消彼长,如此来来往往,草英觉得自己经历了两次春天,两株一前一后开放的杏花,是两个不同的春天,时光似乎延续了。可惜花期过短,时光的延续是有限的,前前后后十多天,两株杏花在春风里飞尽,不留一朵红颜。杏花开得早,败得快,一如有些人的生命,草英坐在花树下感叹,落英缤纷。 让草英捉摸不透的是,家门口的杏树年年开花,从不结果,枝繁叶茂间,找不见一颗杏子,黑堰塘那棵,结的杏子,压弯了枝条,莫非杏树也分雌雄?像银杏一样?银杏分雌雄,从来没听说过杏子分雌雄!这些年,草英像一个幽人一样到处转悠,草木虫鸟对于他来说是个谜,他在一座荒坡见到的卷子树,有的结果,有的不结果,深秋,有的树叶泛红,有的不红,与树龄无关,与大小无关,莫非卷子树也分雌雄?他想问问邻居栽的杏树是不是一棵观赏树?只开空花不结果?遇见邻居,话到嘴边,每次都没有开口。公园里的桃树就是观赏树,嫁接的,红艳艳的花瓣重叠着,纸扎的一样。邻居家的杏树,开的花给黑堰塘那棵一样,单瓣,不浓不淡,不像嫁接的,开得沸沸扬扬,为什么不结果?这个谜,草英离开那年有了答案。早春,草英立在窗口,日复一日看着杏花开放、零落,有一天,他惊喜地发现青杏挂上枝头。往年这个时候,杏花落尽,脆嫩的叶子蓬蓬勃勃生长,这次不一样,有青杏伴随杏叶一起生长。草英记得一首山西民歌唱的是桃花红来杏花白,并不准确,要说杏花白,也是粉白,开败的时候。刚开放的杏花,玫瑰色的花萼包裹着粉红的花瓣,绚丽如霞,比单色的桃花耐看,开到凋谢,花萼和花瓣开始败色,也是粉白,不像李花梨花雪白。杏花该凋谢时,一场料峭的春风可以将一树的杏花吹尽,纷纷扬扬飘落的杏花,落在树下,也是粉白。那个春天,草英把注意力放在了杏树上,仿佛在做着一件有意义的事。青杏泛黄,一颗颗掉落地上,无人采摘,无人捡拾。最后一棵杏子落地,一树枝叶,从来没有结过杏子一样。对于草英来说,一棵杏树,就是他的整个春天,整个世界,光秃秃枝桠上冒出花芽,长出花苞,开放、凋谢,结出青杏,青杏泛黄、零落,他都在关注,关注着一棵杏树的盛衰、枯荣。这些年,他关注的草木太多,杏花也好桃花也好,到了该凋谢的日子,满树繁花,风一吹,便纷纷落地。他曾经坐在一棵梨树下看花开花败,雪白的梨花在他顶上盛开,蜂飞蝶舞,开着开着,一树梨花凋残,零落成泥。那是一座无人迹的荒坡,坡上的人家搬进了政府安置的集资房,留下空瓦房和树木,他漫步到梨树下,连续几个春天看花开花落,来来往往,从未遇见一个人。如果那棵梨花不枯死,他可能还要继续去荒坡看梨花。那棵梨花好好的,春天再去,草英见到的是朽木。好好的为什么就死了?草英在朽木旁站了很久,凭吊似的,一棵梨树,从此消失,再也没有如雪的梨花开在荒野的空瓦房旁。这些年,他看着花开花落,看着飞花零落成泥,不管什么花,不管它开得再繁盛,凋残时,都经不住风雨的吹打,一如人的生命!他走过的地方,都是被弃置的荒山野岭,野径无人迹,野草闲花,不声不响,开了败,败了开。他枯坐小屋,有时想起自己的游走,真是一条孤寂之旅。一路荒寂,深入他的骨髓。游走时他内心愉悦,不觉得孤单,猛然间,在心中回首游走过的荒山野岭,那真是荒凉啊! 春天的时光虽短暂,对于草英来说是美好的,夏天就难熬了,烈日炎炎,好在有蝉声,让他的蜗居生活不那么苦闷。他记录了蝉声响起至消逝的过程。立夏那天,他在厨房煮面条,听见了蝉声,一只熊蝉躲在杏树上,声声慢慢叫着,告诉草英夏天来了。他把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在桌上,伫立窗口,望着枝繁叶茂的杏树,听了一会儿蝉声才去吃面。一只蝉的叫声是孤单的,它孤零零趴在树上,带来了另一个节气,带来了另一个季节。春天远去,夏天来了。明年的这一天,草英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听到蝉声?吃完面条,那只蝉还在杏树上慢悠悠叫着,草英又去窗口听了一会儿,进屋午觉。他在孤零零的蝉声中入睡,醒来,蝉声消失。第二天上午,不再是一只蝉独鸣,叫声里,草英辨别出窗外的几棵树上都有蝉子,此起彼伏的鸣唱,像一条涓涓细流,让草英的世界不再枯寂。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蝉声越来越响亮,夏至后,大大小小的树上都有蝉鸣叫,草英后窗的花架上也有蝉鸣叫。哪来的这么多蝉?年年生生灭灭,它们从哪里来的?一个夏天就是它们的一世,争分夺秒地叫唱,浓荫是它们的家,来来去去,居无定所,一棵树,便可以安置它们的生命。草英愿意相信,地质大院的蝉子,是从山上飞来的,大山是它们的出生地,它们成群结队,离开大山,迁徙到地质大院,各自找寻一棵树荫落脚,开始一生的歌唱。它们是地质大院的过客,来得再多,叫得再响,也是过客,它们的魂魄,最终要回归大山的。多年前,草英还年轻,与小莲一起去一座山上游玩,三月天,踏进山麓,他就听到了响亮的不同于城市的蝉声。小莲挽着他的手臂,行走在蝉声和山溪共鸣的山路上。生长于北方城市的草英,从未听过如此悠长婉转的蝉声,也从未在三月听过蝉声,心里想,蝉子先是在寂静的大山叫响,春天结束,再飞到城市,气候环境的因素,飞进城市的蝉子,叫声也变了,不再婉转。当时他就是这样固执地认为,回转时,他和小莲沿着河流下行,高大的野生枫杨,将河岸连成曲折的浓荫,浓荫上,蝉声悠扬、密集。同那座大山一样,蝉子躲在高树上,叫声响在耳边,却寻不见踪影。草英一路听着蝉声,想寻见一只蝉,离开河岸前,一只蝉趴在粗壮的枫杨树干上鸣叫,草英听着看着,示意小莲不要出声。是一只小小的灰蝉,颜色和个头给地质大院的不一样。原来是不一样的,难怪叫声也不一样!草英想起在山麓听到蝉声时的胡猜乱想,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正在鸣叫的蝉,真以为是自己想的那样呢!如果不是三月亲耳听见蝉声叫响大山,他还一直以为侗族大歌里的《春蝉歌》,是写歌的人缺乏常识,原来是自己缺乏常识!草英喜爱侗族大歌,听见这首歌,他总在心里想,春天哪来的蝉声?春天连蝉的影子都见不着,哪来的蝉声?多年的迷惑解开,春天不但有蝉声,漫山遍野都是蝉声,城市人不知道罢了!回来,草英查了资料,春天叫响大山的蝉是蒙古寒蝉,夏天叫响城市的蝉是熊蝉。城市空气污浊,人多车多废气多垃圾多,蒙古寒蝉不会在春天飞进城市,也不会飞进属于城市的地质大院,寒蝉喜爱清新洁净的空气,它们,属于大山。熊蝉对空气不像寒蝉那么挑剔,它们随遇而安,有树木有浓荫就可以栖息、鸣叫。草英认为自己是一只随遇而安的熊蝉!让草英不理解的是,寒蝉体积小巧,发出的叫声比熊蝉响亮、悠远、婉转,像是在蓝天白云上歌唱。拇指般大小的寒蝉,哪来那么大的力量? 这些年,草英难得追忆往事,他和小莲的爱情、婚姻,如风一般消逝,蝉的叫声猛然间勾起了他的往事,勾起多年前的青春印记,那个春天他和小莲一起在山野听过的悠远的蝉声,那些体积小巧的蒙古寒蝉,如他和小莲的爱情、婚姻,不复存在。它们短暂的生命,早已化为风化为雨化为云,山野的春天,年年有蝉声唱响,没有一只是头年春天留下的。 立夏过罢夏至,小暑大暑处暑接踵而来,昼长夜短,蝉声一天比一天密集。草英待在屋子里,前后窗口使他与世界与自然保持着联系。小暑一到,蝉子多起来,蝉声嘹亮,房间里随处走动,耳朵里都是蝉声。三伏天,蝉声更加嘹亮、密集,如大江大河般汹涌着灌进他的耳朵。蝉在炎热里的大合唱,草英从来不觉得吵闹。雨天,蝉声静默,草英反而不习惯,没有蝉声的夏日,草英认为无趣又寂寞,就像没有鸟声的春天,没有蟋蟀的秋天,是无趣的寂寞的。三伏天的蝉声,从早叫到晚,有的蝉子晚上也不停歇,夜半还在鸣叫。草英知道,蝉的日子不多了,它们夜以继日,争分夺秒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有天他走近窗口,看见一群蝉子绕杏树乱飞,这种现象少见,他想起古人的两句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蝉也有无枝可栖的时候?蝉的上边,一群红蜻蜓,绕树冠飞舞。蝉和蜻蜓,以树为中心,隔着绿枝,一上一下,乱飞乱舞。他不了解昆虫的世界,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汇聚一棵树上?同在一棵树上,彼此却是分离的、独立的,蝉不会飞进蜻蜓的群落,蜻蜓也不会撞进蝉的家门,各自保持着距离。倒是那棵杏树,因它们而丰富。这些年,有多少鸟儿多少蝉子多少蝴蝶多少蜻蜓停留杏树上,草英未做记录,他在杏树上见过的叫得出名字的鸟儿,有白头翁斑鸠画眉麻雀山雀乌鸫鹨鸟鹊鴝八哥莺,杏子成熟那年,这些鸟儿来来去去,立在枝头啄食。草英不用出门,去窗口,通过一棵杏树,就可以瞭望自然。这些鸟儿在地质大院飞来飞去,房前屋后的树木都是它们的栖息地。安身立命的地方,比人类简单得多! 白露这天,大雨滂沱,吃罢午饭,雨停,草英去窗口,望见天上飘着几朵白云,阴暗的天空明亮起来。身体的缘故,整个夏天他去的地方是地质大院的菜市,饮食简单,买一次可以吃三五天。草英望着窗外青翠欲滴的树木,想去河堤走走,那是他常去的地方,尤其春天,他喜欢看河岸的柳色,喜欢看白头翁伫立柳梢啄食柳芽。去河堤应该没问题,他对自己说,换了衣裳出地质大院。河堤离地质大院不算远,隔着两条街口一个小区。上了河堤,草英逆水而行。河岸湿润,柳树滴着雨水。走着走着,他看见一只蝉躺在路上,湿漉漉的身子无法飞行。他捡起,摊在手心,蝉蠕动着,并不起飞。草英知道这只蝉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没有力量扇动翅翼。看着手心里蠕动的蝉,草英希望它飞起来,飞到一棵树上结束生命。蝉蠕动着,无力起飞。草英将蝉放在一棵柳树上,希望它憩息后,还能飞翔。一路向前,草英越走越累,还是慢悠悠走到了那片有小芦苇的河滩。一路都有蝉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它们还活着,无力飞翔,无力鸣叫,附在树枝上的力量都已用尽,掉落地上,等待生命结束。草英坐在河堤的石栏前,面向流水,心里升起悲哀。他想起三伏天,蝉声如火焰般炽烈,几场秋雨,蝉声渐渐熄灭。 最后一只蝉声熄灭的时候,草英不能出门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捱过了地狱般的日子,他的日记只简单地记录了最后一只蝉声的孤单,记录了他倾听第九交响乐的无眠的黑夜,我再一次发挥一个作家的想象,透过日记背后的信息,让读者了解他最后的岁月。 处暑一过,蝉声零零星星叫着,虫豸的叫声响起,大白天,草英枯坐窗下,也能听到虫鸣,它们躲在草丛石头缝里,昼夜吟唱。听着微弱的虫声,草英想起三伏天,蝉声喧哗,大江大河般浩荡,现在寂静了,留在树上的蝉,东一声西一声叫着,到仲秋,留下一只蝉,秋风里,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苍白、无力。草英想起立夏那天听到的第一声蝉鸣,秋风里的这只蝉,是不是那只叫响夏天的蝉?那只蝉恐怕早就熄灭了,等不到秋天!过了两天,草英的房前屋后一片静寂,虫声代替了蝉声。最后一只蝉熄灭!草英站立窗口,望着那棵杏树发呆。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躺的时间比坐的时间多,饮食无味,楼下过往的人穿件秋衣,他穿上防寒服还冷。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将渐渐熄灭,捱不过冬天,没有什么可留念的,遗憾的是看不见杏花,听不见蝉声了。也许,那边也有杏花,也有蝉声,草英想 杏树落光叶子的那天,草英从床上起来,支撑着去了窗边,看了看地上的枯叶,又回到床上。 上床前,他打开电脑,找到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点击了重播。苦痛中,他反反复复听着第九,跟随音乐一遍又一遍从地狱走进天堂。他听着第九,痛得从床上滚到地上,手机就在他的羽绒衣兜里,他没打电话。房间里再次响起海洋般的大合唱时,草英躺在冰冷的地上,安静下来。他跟随歌声从地狱来到天堂,进入恢宏的殿宇,那是他一生从未见过的,金光灿烂。 他在金色的殿宇漫游,听见蝉声从天宇传来。 一只蝉的独唱,从天宇传来。他停下来,蝉声高远,若有若无,渐渐熄灭。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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