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3年第4期|于文舲:二环里(节选)
2023-11-03小说天地于文舲
于文舲,1991年7月生,北京人,现为《当代》杂志编辑。小说与诗歌作品见《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天涯》《大家》《山花》《星星》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评论文章见《……
二环里
于文舲
“老话讲一分钱一分货,那真没错。”房产中介许义辉总是这么说,“在咱们这个市场上,输了赢了亏了赚了,从来就没有离谱的事。”每当这时,齐玥就抿嘴笑笑:“老许,你的口气已经成了半个北京人啦。”她是他的客户,也是老乡,这是有次许义辉带她看房途中聊起的。虽然在南方那个面积广阔的省里,她生在南端,他几乎到了最北端,但谁还会在意这个呢。她还记得第一回,许义辉问她会不会骑电动车,她茫然地摇摇头。他说:“坐后面,我载你,五分钟就到了。”车子在人群和车流里来回穿梭,齐玥有点尴尬,有点凉,还有点兴奋。她刻意地和许义辉穿西服套装的背影保持距离,手抓在车座后方的铁架子上。他在前面迎着风大声嚷嚷:“你放心啊,我干这行马上满十三年,业务就不自吹了,安全驾驶绝对没出过问题。”他说他以前在北京郊区当兵,退伍就找了这份工作,也是阴错阳差。像他这种四十岁出头拖家带口的,齐玥之前跑了几家中介公司都没遇上过。净是些直愣愣怯生生的面孔,对她说话点头哈腰的,轻易不会多嘴:“您请坐”,“您喝水”,“您看您这边有什么需求,我给您介绍介绍”,“好的,有消息咱们随时联系。”齐玥常常是只听不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把图纸胡乱往包里一塞说:“好的,我再回去考虑考虑。” 齐玥觉得自己怎么也拿不出作为消费者的范儿。本来她买房也不是因为她有钱了,而是因为她妈。她们其实早就商量过这件事,老家市里有一套不小的房子可以卖掉,剩下再添,对她家来说压力并不太大,何况买房本身也是投资,是她母亲做生意保价升值的大计之一。齐玥已经开始在手机App上筛选房源了。结果那年的元旦,一早起她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有个朋友要给齐玥介绍对象,母亲顺势又提起:“给你在北京买房也不是不可以,你有个对象还差不多,要是你想就这么一个人在北京过,我可不愿意给你买房!”齐玥就把电话挂了。在单位分的三人间宿舍里,这是她活了二十几年来最迫切想买房的时刻,省得连想哭都怕给人家添堵。现在她三十一岁了。她没有告诉母亲的是,她破格申请到了单位的公租房。那是为已婚人士准备的福利,但这个小区位置偏,离单位挺远,很多人不愿意去,因此分完了还剩两套,她和另一位离异带小孩的同事也申请了,名额就顺延下来。母亲又来电话说,已经把家里房子委托给中介。齐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年外公去世了,母亲作为长女,主持把外公外婆留下来的老房子卖掉,三姐妹平分,得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遗产。中介劝母亲:“现在房市不好,你光卖的话肯定亏啦,最好是趁着价格没起来,同时买入一套,全国房价都低着呢,正合适换房。”母亲这次没说别的,只让齐玥先找中介看看,等看得差不多了,她这边房子一卖,再到北京去最后把关。 “动作要快一点。”母亲嘱咐说,“我跟你谢阿姨都听到消息了,据说国家的房屋政策又要变,而且一定要买二环里,不管怎么变都能保值。”谢阿姨就是动不动要给齐玥介绍对象那个,她跟母亲,不过就是一个在北京五环边做生意,一个在老家的步行街做生意,整天瞎琢磨什么国家政策呢?神经兮兮的,全是不知哪来的小道消息。好在齐玥不用担心母亲有一天会因为散播谣言被抓走,因为母亲说:“爱信不信,告诉你这些可是为你好,要是大马路上随便一个什么人,我才不告诉他呢。” 说起来是好事,但齐玥有点不情不愿,自然也就不上心。她画了几条线,底层不要,顶层不要,朝北朝西的不要,面积多少到多少,大了不行小了也不看,价格多少,楼龄多少,位置绕着单位画个圈,出圈的一律不考虑。这都是硬性条件,没商量。许义辉面露难色,又打趣她:“姑娘,你这要求比找对象还严格,可选的范围也太窄啦。”齐玥心里对他的好感度立马下降了一半。她掏出手机:“这样吧,我筛选出来几套,先看看这个。”两人凑着App,没两下就说完了,许义辉业务确实烂熟,齐玥手指刚一点,他就拉长声音说:“哦,这套——” “这套我们目前没有推,因为还有点纠纷,这家是子女想卖,但房本是老人家的,老人坚持不卖,老头去世了,老太太现在ICU躺着,没法过户,一大家子人就干耗着呢。这套里面有个户口,房主说他买的时候就有,可能是上上家的,早找不着人了,这种情况就是万一赶上以后拆迁就麻烦,好多人硬扛着不迁户口就是为这。这套呢,情况也比较复杂,你先听我说啊。这家房主当时在同一层紧挨着买了两套房,一套一居室一套两居室,现在他要卖的是一居室,但他家小孩去年从两居室这边跳楼了。”齐玥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了许义辉一眼。许义辉说:“咳,一分钱一分货嘛。我把了解到的如实告诉你,看咱们这边能接受什么。”齐玥点点头。 排除到最后,只剩下三套,还有一套没法看,据说是房主不诚意卖,至今租着,租户拒绝接待看房。那两套,一个是郑老师家,一个是新挂出来才两天的,看样子许义辉也不熟悉。看房约的是第二天单位午休时间,老国企的同事们正在互相招呼着打扑克,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文化单位,平常一脸严肃的,这时候都显出了机巧和灵活,这一阵那一阵的尖叫,各人眼珠和手指头都挺忙活。齐玥从来不上手,也没兴趣围观,但心底里并不反感,因为这股热乎劲儿,还带点隐约的疯狂。其实她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齐玥是连自行车都骑得歪歪扭扭的,而许义辉这些人,载着她还算收敛呢,也见缝就钻,风把她的长头发吹得张牙舞爪。路过单位门口,她下意识地把脸转向了另一边。许义辉停下来等红灯,几乎肩并肩的一辆电动车上,是个黄衣服的外卖小哥,还有骑三轮的快递员。功放的刀郎的歌,很有年代感的忧伤嗓音,应该是快递员那边传来的。齐玥悄悄瞄了一眼,却撞上外卖小哥打量的目光,从许义辉,又滑到她身上。她赶紧低了头。一直到许义辉叫她下车,到了,齐玥还是很想笑。许义辉胡噜了一下脑袋:“咋,这么高兴?” 接下来看到的景象让齐玥始料未及。许义辉敲门,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回应说:“稍等啊,这就好了。”里面没有什么动静,三四分钟后,门开了,那个比齐玥瘦小一点的女孩,盯着她说:“不好意思,我爸刚在做治疗。”许义辉招呼:“来吧,请进请进,不用戴鞋套。”齐玥微笑点了点头,表示抱歉打扰。女孩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侧身让开了门口。朝南的房子,晴朗初秋的午后,屋里却黑得像个地窖。齐玥略微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楚,一居室里总共有五个人,立柜旁边斜倚着一个男人,老夫妇坐在床沿上,搂着个穿校服的小学生,年轻女孩还站在门边,他们就像摆在屋里的三组静物,没有生息。床头处立着医院里那种挂吊瓶的铁架子。阳台挂满了衣物,房间里却挺空,不见一点装修过的痕迹,墙上像是糊了一层油污,一块一块斑斑驳驳的,水泥地、生锈的窗框,还有最老式的木头顶柜,把过道那点狭窄的空间压得透不过气。还好许义辉一直在说话,介绍房子的情况,齐玥跟在他后头,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房子本身。许义辉说:“老楼,反正就得花工夫弄,可以改造,整修一遍就好了。”齐玥感到一家人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射在她身上。 相比之下,郑老师的屋里就比较有生气。郑老师是个什么老师,许义辉也说不清楚,但大家一来二去都这么叫他,总之是个文化人。他说郑老师是老客户了,跟他们很熟,这个房子单价又低,划算,最近正在热推,郑老师被叫来谈过好几个客户了,还没遇上合适的。郑老师连备用钥匙都留给中介了,以保证他不在家的时候也不耽误看房。果然没有人,戴了鞋套,齐玥还是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像是唯恐打扰了谁。屋里杂物很多,好些堆在明面上,得侧身绕着走。窗户也朝南,没什么遮挡,许义辉站在阳台上给她指:“往这边是地铁二号线,那边稍远一点是五号线。”阳台也晾着衣服,卧室挺大,被塞得满满当当,桌上有水果和半袋小零食。床头挂着郑老师的结婚照,新郎和新娘子都白白胖胖的,像两个面团依偎在一起。齐玥抬头望,许义辉马上接话说:“郑老师的妻子是附近医院的护士长,他俩到北京落脚就买了这套房,平常都很忙,你看看这屋里,肯定也没工夫收拾,现在贷款刚还完没两年,孩子越来越大,他们就打算把这里卖了再换房。”他们转身往出走,户型窄长,过道一整面墙,下半部分贴着九九乘法表、字母表、课程表、视力表,还有郑子轩小朋友的奖状和各色小贴画。 许义辉问:“咋样?” 齐玥说:“不咋样。” 许义辉乐了:“一般人刚开始看城里的房子都这感觉,老破小嘛。不过也很少有你回答这么干脆的。” 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北京吗?前几天,齐玥研究生舍友的四人群里忽然讨论起房价。另外三人都成家了,一个定居苏州,一个在国外,还有一个在北京的,刚结婚两个月,据说成天被催问什么时候要小孩,她就说:“房都买不起呢怎么要小孩?”父母说:“家里可以贴补你呀。”她就不耐烦了:“回头再说,回头再说!”这次就是她宣布要买房了,看的都是学区。其他两人马上队形整齐地回复:“土豪!”齐玥也跟着起哄。这个叫田小溪的姑娘说:“什么呀,我都是拣最便宜的看,一想到要背上房贷我就崩溃,要真土豪我就直接买西城二环里了,那房价我就没敢正眼看过。”苏州姑娘说:“我压根儿连想都没敢想,所以毕业就回家来了嘛。”齐玥没接话。现在她更加不确定了。她要花光积蓄换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真的清楚吗?这是个幼稚的问题,明知幼稚的问题她却怎么也理解不了了,齐玥因此感到一阵烦躁。 不过她还是答应了跟郑老师见面谈。当时许义辉就问过她,她推托说:“我再考虑考虑。”下午,许义辉又打来电话:“郑老师约了我们门店另一位客户四点见面,客户报价压低了二十万,他还同意来谈,说明有戏啊,咱们可以看情况再低点起价。”许义辉说,“要不这样吧,我先给你报备上,如果下午这个客户没谈成,你下班来一趟也近,试试呗。”对于中介这样三番五次地催问,齐玥其实是警惕的,她有点反感。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许义辉的分析严丝合缝,作为目前的最佳方案,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许义辉说:“你来了我帮你。” 齐玥只是想探探行情的想法,一到门店就说不出口了。她看到从照片上走下来的面团夫妇,真的像面团黏糊在一起,经过她面前时,郑老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脸上却是硬邦邦的表情。齐玥在门口,五六个人围着她,除了许义辉,剩下几个她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对上号,高个儿的是这家门店的经理,边上一个没穿工作服眼睛挺大的男人,是卖家的中介顾问,看起来比齐玥还年轻的女孩应该是他的助手。剩下的人就无关紧要了,大概刚入行,跟着打杂,也长长见识。齐玥没料到这阵势,但她尽量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经理说话的时候又不自觉地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他比许义辉年轻,说话的口气挺冲,他的右眼皮上有一道小疤,天快黑了可齐玥还是看到了。经理说:“您准备往多少谈?也让我们先有个谱,好配合您。”齐玥看了许义辉一眼。她心里当然有个数字,许义辉帮她合计过,后来她一下午心神不宁,想的也是这个事。她还准备给母亲打个电话来着,想想她在老家也不了解情况,说不清楚,只能跟着添乱。最后,她在下班来的路上刚刚下定决心。可现在又含糊了。她怕的不是人家不答应,而是人家突然说:“行。”这不是很可笑吗?齐玥又看了许义辉一眼,她说:“我还不确定。”门店经理说:“许义辉没给您建议吗?”他也看了许义辉一眼。许义辉没抬头。齐玥心里就有点起急,她说:“跟许义辉有什么关系,他建议,我也不一定听,我就是不想谈了,我想再看看。” 天彻底黑下来了,路灯和街边的LED灯箱发出一丛一簇的光,映着眼前几个人的身影。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他们稍稍散开了一点,有人转向马路边望了望车流。这个情景,让齐玥莫名地想起白天看过的那间小黑屋。她终于意识到是一种什么感觉了,就像《动物世界》里隐没在草丛间的围猎,羚羊野兔浑然不觉,捕猎者在缓慢地踱着步,缩小包围圈。最后还是经理说:“反正这件事呢,看您。”他显得也很为难。齐玥说:“我自己去和房主说吧。”她是想好了要实话实说的,买房大事,她不能心里没底就作决定。至于头脑发热,让他们白等了这么久,她很抱歉。幸好有许义辉坐在她边上,她故作轻松的时候,也只有他跟着笑了笑。郑老师夫妇的表情一致极了,这让齐玥有一瞬间忍俊不禁,但他们皱着眉头,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她,又让她心里发紧。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对面桌边四个人,一起望着她。 他们握了手,其他人去送郑老师,只剩下许义辉跟齐玥在会议室里。她觉得别提多狼狈了,但也松了口气。 齐玥说:“对不住啊,老许。” 许义辉扑哧一声乐了。她还是头一回这么叫他。他说:“其他客户还叫我小许呢。” 当天晚上,齐玥就告诉母亲,她不想买二环里的房子了。“有什么好的?”她说,“又贵,又破。你都不知道城里那些人是怎么生活的。” 母亲说:“当然不知道啦,你还不是城里人嘛。” 齐玥说:“什么都不知道就削尖了脑袋往里挤。” 母亲说:“削尖了脑袋往里挤的又不是你一个,那么多人,人家都有毛病啊?”母亲说:“人往高处走,对不对?你好不容易单位给解决户口落在东城了,现在你再买个房给迁出去,那咱多亏啊。”母亲说:“你管人家怎么生活干什么?等房子买下来,你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呗。”“这回可好了,”母亲一边说一边笑了出来,“除了单位宿舍啊,你们同事是不是都没有谁家离单位这么近的?天天一抬腿就上班了,一抬腿又到家了,中午都能回家睡午觉,这可真是老国企的劲头。” 齐玥就不想再跟母亲掰扯了,她从小就说不过她妈。也说不清为什么,母亲最后几句话让她感到有点慌张。不是因为那些老房子,当然不是,她从小跟着奶奶长大,那些喷在楼道墙壁上的小广告,黑的、红的、蓝的,磕磕绊绊的水泥楼梯,早就废弃封闭的垃圾道,她再熟悉不过了。而且很亲切。那时候她的身高,也看不见老楼的窗户外面是什么。她唯一想过要逃离的就是楼门口的老街坊。他们好像一天到晚都凑在那里,喝茶聊天,或者下棋、择菜、打毛衣。她不是一个跟谁都亲的孩子,等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大眼瞪小眼地看她,那就非得爷爷奶奶姨姨婶子地挨个叫过去。她于是故意加速跑出楼门,目不斜视,就好像她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多么重大的急事一样,一口气跑到院子门口。现在倒觉得怪好笑的。剩下呢,也就是冬天去上学的早上,跟那几盏装聋作哑的声控灯做做斗争了。现在老许带她爬上昏暗的楼梯的时候,她还是能记起那种感觉,紧张,可还很刺激。后来她就没爬过楼了,层数越来越高,上下都坐电梯。爷爷奶奶没得早,但齐玥每年节假日回老家都会去老楼看看,这是个秘密。 许义辉发来微信说,其实二环里也有那种公寓房,往北绕两站地,近几年新盖的,敞亮,还洋气,精装修,拎包入住。老许说一般年轻人喜欢这种风格。齐玥没有告诉他,这几栋楼她在App上反复看过。大开间,落地窗,什么都是开放式,不通燃气,要用电磁炉做饭。“这你应该无所谓吧,”老许说,“现在年轻人有几个自己做饭的?”齐玥也只好发两个笑哭的表情表示默认了。流行的说法管这叫单身贵族。不知是不是因此,母亲对这类房子特别不屑,齐玥试图提过,母亲马上说:“这不行,连锅灶都没有,哪像个家呀。”这句话倒是说中了齐玥心里的某些东西。“算了吧。”她对老许说。 “咱们看的第一套房子涨价了,”老许还顺便告诉她,“房主刚调的,涨了八万。”齐玥好像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 后来她心里也总是浮现出那几个黑色的剪影。其中有一种亘古不变的东西,和凌厉地试图撕开它的东西相互抗争。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抗争,它只是存在着。在遇到赵立春之前,齐玥又看过好几家,范围扩大了,但没再面谈过,倒也不是不想。之前租客不让看房的,据说房主把租客清走了,还付了违约金,按说是着急卖吧,老许带齐玥看了,很满意,可房主又宣称他在国外,可能年前才回京,后来干脆就联系不上了。还有齐玥看好的房子,没过几天房主自动降了价,齐玥又用了两天下决心,她终于能看出些门道了,等到把方方面面的细节都确认好,跟母亲也说定了,老许告诉她,早上房源撤了,不卖了。还有一套飞速地卖出去了,也就没什么再可纠结的。还有根本就拒绝谈价格的,老许也摇摇头,房主对市场估计太高了,实在没办法。后来齐玥也不着急了,她出过两次差,休了一星期的年假,前后看房加起来已经快四个月。这件事似乎又变成房子来选她了。齐玥很熟悉这种感觉。从小,学校来选她,老师来选她,到后来专业来选她,工作和城市来选她,考试、选拔、审查、试用,撞到哪里就是哪里。大浪淘沙能留下来当然不容易,但有时候被选择真的比作选择轻松。因为她是天秤座吗? 结果齐玥不急,母亲可急了。直接原因是老家的房子刚刚成交了,像这种搞外联、拼气场的事,家里从来都是母亲出马。母亲偶尔还会抱怨做知识分子的父亲把齐玥带得太文气了,光会念书也不出声。齐玥总不能告诉母亲,她只是跟母亲没什么话说吧?母亲眼前没了可惦记的,隔三岔五就打电话来催。她说:“这就年底了,房市已经有了回暖的迹象,每年春节前后都是价格最高峰,你要拖到那时候可不好办啦。”这是她刚跟中介学来的。齐玥说:“好好好,我抓紧看,定了马上跟你汇报。”母亲说:“你自己看我还不放心呢。”齐玥说:“不放心你让我看什么?你自己来看就好了呀。”母亲说:“你以为我不想自己去看吗?我天天琢磨这事都睡不好觉,可是你在北京连个家也没有,我去了住哪儿呀,每次都要麻烦你谢阿姨,好不容易去趟北京,还不能跟着女儿,在人家家里头,怎么好住长久啊?你倒好,往宿舍一待没你事了……” 回想起来,齐玥还是觉得赵立春这人比她的房子抢戏多了。齐玥本来对这套房子心不在焉,要不是老许留了个心眼,把它和另三套房子一块儿预约上了,她是根本不会来看的。当时她怎么可能想到最后偏偏就成交了呢。这事要是让赵立春来说,肯定又要添加很多神秘主义的因素。她还会用头一次见面那样滚烫的眼神望着齐玥。赵立春是一个六十岁了仍然爱美的女人,年纪是她自己说的,因为说起她的女儿比齐玥还大一点,马上要生小孩了,她才想换房离女儿近,方便照顾。其实她一点也不显老,头发吹得高高的,蓬松地扎起来,脸上的妆也一丝不苟。那天赵立春自己在家,她就晃着细瘦的腰身给齐玥介绍,一条黑棉布裙子,还搭了驼色的羊毛披肩。她的家也收拾得很优雅。那天齐玥的精力都用来支应她和憋笑了。她跟齐玥说话,像诗朗诵,抑扬顿挫的:“你看这里,我们做了一个吧台,我和老公平常就坐在这里喝喝茶,休闲一下。这边是卧室、卫生间、厨房,要是来了朋友做客呢,就可以到这边。靠外面这一块最舒适、透气,也亮堂,我就坐在这里弹琴,阳光一直照进来,照在我背上,暖暖的。” …… (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4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