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3年第2期|索南才让:午夜的海晏县大街(节选)
2023-11-03小说天地索南才让
从家里出发,乘坐装马的厢车到了海晏县,先去了阿克敦巴酒店,那里有小白在等着我们。因为疫情,他从成都回来后已经在此隔离了十四天,今天他拿回自由,要请我们喝酒。在他的房间里,我……
从家里出发,乘坐装马的厢车到了海晏县,先去了阿克敦巴酒店,那里有小白在等着我们。因为疫情,他从成都回来后已经在此隔离了十四天,今天他拿回自由,要请我们喝酒。在他的房间里,我们四个人聊了一会儿赛马会,步行去“裕丰楼”吃饭。酒是八十二块钱一瓶的汾酒,喝得尽兴。等散场出来已是午夜了,海晏县街面上空无一人,四月的夜游风将每一栋楼都拂尘一遍,也在我们身上久久流连。我打着酒嗝,沿海湖大道朝汽车站方向前行。右边荒地上高高的两堆钢铁建筑材料,发出又涩又锐的哨音,我走向那顶绿色的工地帐篷,似乎某个声音吸引了我。我观察帐篷里面的热闹,也许是觉得有趣吧,走了进去。我听见了好几个人的声音,进来后发现只有两个女人。她们很友好地看着我,无声地询问。我扶住帐篷的钢管立柱,眼前不再那么眩晕了。
你是送外卖的吗?戴蓝色棒球帽的女人说,但看起来不像,你是来找人吗?
他不是送外卖的。你有什么事?另一个长得漂亮的问。
我打开双臂,我手里没有东西。
我说对吧,他看起来不像送外卖的。你喝酒了吧?漂亮女人朝帐篷门口张望一下,目光回到我身上。你喝了很多酒吧,脸红得像屁股。她一说完,好像在等待这句话,帽子女人发出沉厚的笑声,笑得眼泪出来了。这会儿我才发现她们也喝了酒。她们身前的小方桌上有一个酒瓶和几个纸杯。我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观察她们,然后有些高兴。她们醉得比我厉害,而且和我一样,她们也在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一些。但她们没有做到,反而变得更坏了。她们不自然地扭捏着,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们的朋友买夜宵去了。帽子女妩媚一笑。他们会带酒回来,你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吧。漂亮女人也点点头,用眼神鼓励我不用不好意思。
我就是进来看看,我刚刚吃完饭。我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但马上又站起来。进来了两个男人,大个子披着头发,不友善地审视我,在等待解释;小个子将提着的夜宵和两瓶酒放在桌子上,朝我转过来一张木头脸,我听见了最好听的男声。老兄,你有什么事?他说。我进来是想休息一会儿。我说,我被风晕晕乎乎地吹进来了。然后不等他们再说,我离开了帐篷。走了一段路后,我犯起迷糊,想不起来究竟有没有跟他俩说话。但没关系,我很难受的状态好了很多。我接着朝汽车站的方向走,心里有点火气,现在,他们肯定在嘲笑我。没关系,尽管笑好了,我笑别人那么多,已不在意别人笑我了。我走了几百米,被风一阵阵吹,觉得清醒了,但我知道到了明天,我很可能已把这段经历忘得干干净净。按照以往的经验,我会这样的。这种情况叫断片,好像一部电影中间有一部分被切掉了,可能很重要,但却没有太大影响。我又走了几百米,汽车站可以看见了,隔着马路,我能看见汽车站前面停着的五辆车,其中的一辆是我的。我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为了点一根烟,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拉起衣襟摁打火机。这时候,一辆警车停在我面前,我数了数,下来四个警察。其中一个女警察很眼熟,我多打量两眼,认出来了。她说,弟弟,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蹲在我前面,笑嘻嘻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回事,其他三个警察都在这一刻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我在抽烟啊,我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巡逻?我瞟着这三个警察,我觉得自己很奇怪,居然出现了骄傲的情绪。
不是巡逻,我们执勤刚回来。你起来,我送你回去。她说。
不用,我取个钥匙就回家。我利索地站起来。
你到哪里取钥匙?
我指了指小停车场。我把钥匙忘在车里了,已经好几天了,我今天刚从牧区下来。我说。
你要开车吗?她说,千万别动车。
你觉得我傻吗?
我送你回去。她坚持说。
真不用,你放心吧。我说,我到了家给你信息。
这时一个男警察问她,你弟弟住在哪儿啊?
就是这栋楼,我说,六单元。你们忙去吧,我走了。
你回家去。姐姐说。
抽个烟也要警察管?我说。
别这样说,我们在管治安。一个警察说。
那么请问,我有什么错?
你快回去吧,姐姐说,我们走吧。
等这辆警车拐过街角后,我坐下,重新点了一根烟,慢慢抽着。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她从政府大楼前面的人行道上走来。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她说。
我也知道你会回来。我说。
你真不回家吗?
我要回家,但先要取钥匙。
你要是想喝,我陪你喝点。姐姐说。接着我们去了她家,就在汽车站后面的青花小区里,这是海晏县最大的小区。我不知道我们喝酒了没有,反正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在她床上醒来,她已经上班去了。微信里有她的一条信息:昨晚,我们又发生了事,我们不是说好了做姐弟吗?你为什么这样?你违约了。我在她家的冰箱里找到一盒牛奶,一口气喝干。她这样说可真没意思,显得矫情又做作。我回复她:我什么也不记得,再说我也没有违约。我们没有规定成为姐弟后不能发生关系。我离开她家小区,很快坐进了我的丰田卡罗拉里面,一阵比醉着时更严重的头晕目眩,不太清楚接下来要干什么。我一定有事要做,但不会太要紧,这件事正在回来找我,我抽烟,慢慢等着。第三根快要抽完时,它来了。我得去赛马场,我的马——海王——在那里,他们几个也在那里训练马,兴致高昂。比较前几年,我对赛马的态度越来越散漫,这件事在没完没了地给我痛苦。我对海王也不再费心耗时地训练了。认识姐姐之前,如果我有十个故事的话,九个跟马和赛马会有关。我很认真地对待赛马,不会拿马开玩笑。现在我对自己的态度感到奇怪,我想我还没有想清楚,可我却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好像我被吊在半空,上摸不着天,下踩不到地。
再有几天,年度“金长鬃”赛马会在海晏县蒙古大营赛马场举办。这是重量级的比赛,如果算上虎头蛇尾的那一届,海晏县“金长鬃” 已经在十年里举办七届了。疫情突发的2020年取消了,第二年差一点取消,最后虽然照常举行,但规模大幅度缩水,弄得像本县的交流赛一样,因为外面的马一匹也不让进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参加比赛的马总共只有六十几匹,又被分成七八个项目,几乎所有的马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因为每个项目都取前六名,八个项目下来就是四十八个奖。太丢人了!不过今年的这一届到目前为止,外县的、外州的甚至外省的比赛马,该来的都来了,这几日蒙古大营赛马场很热闹,训练日夜不歇。
给姐姐打了个电话。她没接,一分钟后,回复微信:什么事?在开会。今天忙。她将我要说的话全部堵死了,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在县医院的十字路口,我临时起意,向右驶向公安局,院子里停着三辆警车,全部四门敞开,有几个警察在擦车,其中一个认出了我,说这不是弟弟吗,来找你姐姐?我说我不是你弟弟,当然也不是你哥哥。他说你说话挺冲的,是对我们警察不满意?我说没有的事,我最爱警察叔叔。他说昨晚你就阴阳怪气的,你有什么事?我说我没有事,在警察叔叔的保护下,我活得很安逸。他说是吧,你能有这觉悟,我很为你姐姐高兴,不然她太冤了。我说不用你操心我姐姐,麻烦你了。他说我觉得我们可能会成为一家人,我觉得我有可能会成为你姐夫。我说你有种再说一遍?他说你捏着拳头想干吗,想打我?你想清楚,打警察可是重罪。我说有种你脱了这层保护壳,我对你有个整法。
其他几人搅黄了我们的冲突,打发我去找姐姐。我回到车里,绕着升旗台转了三圈,离开了。我从蒙古大营停车场的后门进入赛马场,迎面撞来一片沙土,我避开,走到就近的水泥看台坐下。赛场中有十几匹走马以匀速锻炼着,蹄子掏起来的黄沙扬打着肚皮。不知道是什么人出的主意,赛道里铺满了黄沙,足有一尺厚,跑得再快的马到这样的场地里也是英雄落难。这种赛道和草地根本没法比,没有了最激烈的速度较量,观看激情也会大打折扣。眩晕的感觉还没有过去,我看见华丹朝我招手的样子,有点像劈开在风中的纸人,轻乎乎地摇摆,我真担心他瘫倒在沙子里,被马蹄踩成碎屑。但一晃眼,我躲避了一下阳光的妩媚撩人,他便已经牵着马站在我鼻子跟前。他说你咋的了兄弟?我说没事,就是难受。他说你他妈看起来明明就有事的样子,装什么?我站起来,一拳捣在他眼窝里,那股憋着的怨气随之喷出。我对他笑一下。他慢慢地抬起手,捂着眼睛,慢慢蹲下去,哦哦叫唤。小白来了,站在一边,掏出手机拍视频,一边说,瞧瞧,老八打人了,受害者是华丹小王子,你们快来看啊,就在入口这里。接着他给华丹拍了两张照片,对我说,我发到我们八大山人的群里了,嘿嘿,他怎么你了?华丹说,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就给了我一拳,你这人怎么回事,你他妈真有病啊?我的眼睛怎么样?小白上前细细一瞧,说,没事,敷上鸡蛋,一天就好了。华丹揪住我的头发说,你这个断掌,看看我的眼睛,我怎么你了?我说你再他妈他妈的我还打你。华丹说你再动我一下试试?再碰我一下,我们绝交。小白劝道,别呀别呀,你气不过就还他一拳,老八你站好。我摆摆手,说,海王呢?华丹说去你妈的海王。
……
(选读完,全文见《收获》2023年第2期)
索南才让,蒙古族,中国青年作家。1985年出生青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在《收获》《十月》《花城》《小说月报》《青年作家》《作品》《山花》《民族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曾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2020年《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第十名、《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佳作奖、第四届《红豆》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第四届青铜葵花儿童文学奖金葵花奖、第六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哈桑的岛屿》小说集《荒原上》《巡山队》。小说《荒原上》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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